施 瑛,潘 莹
(华南理工大学 亚热带建筑科学国家重点实验室,广东 广州 510640)
在18世纪以前,东西方的园林美学一直秉承着各自的传统前行,东方园林“重自然”的倾向和西方园林“守规则”的信条一样不容质疑。[1]这种二元分立的审美标准对东西方造园思想和造园实践产生了深远而持续的影响。但以往的学术研究一直关注此二元系统在成熟期的美学特点和差异,而对于其在萌芽期产生的一系列原始审美观念及其在后世的延续缺乏细致的考察,更没有探究外部环境系统对园林审美起源所发生的复杂作用。正如其它任何一种人类文化现象一样,园林审美也是在特定地域特定时段中,受到复杂的自然生态环境和社会人文环境的作用而萌生并发展的。因此要深刻探析园林美学的起源模式和发展规律,就必须全面考察复杂的外在环境系统的结构特征,并把握其对园林美学发生影响的作用机制。这正是本文采用的技术路线。
(一)自然生态环境是决定园林起源模式的更为关键的要素
在常规的人类文化现象中,外部环境因素通常可以分为两个层次,其中自然生态要素是居于底层的更为本质的要素,社会人文要素则是居于表层的更为复杂的要素。而且越是在历史发展初期,经济技术条件都十分落后的情况下,自然生态要素的制约作用就越显著;而随着时代的推衍、历史的进步,有了先进的经济技术背景作为支持,则社会人文要素的影响力会逐渐彰显。园林文化的产生和发展亦符合这一规律,在园林审美起源之时,人类认识和改造外部世界的能力尚且低微,既有的自然资源和国土景观很大程度上决定了人们的生产、生活方式和思想意识形态(包括审美价值观念),因此地域园林模式的异同与地域气候、地理条件的异同有着强烈的同构关系。而随着生产力的提高,人们越来越深刻的改变着自然界的本来面目,迅捷的交通运输可以不断补充当地稀缺的资源,现代化的技术设备能够营造出与当地气候抗衡的人工环境,自然生态要素对园林发展的羁束越来越弱,社会观念和人本意志却越来越清晰的投射在园林审美上。
(二)园林美学系统的结构特征
与普通的人类文化现象相比,园林审美又具有特殊性,这是因为审美过程是包括了客体形式结构(A)一审美中介一主体美感定型(B)的一条审美链。[2]客体的形式结构即美必须通过审美中介被主体所接受。外部环境系统对园林美学系统的作用,同时发生于这一链条连接的三个关键要素上。
其中:园林审美主体,既是作为生物机能的自然人、也是作为具有历史传统积淀和社会意识形态的社会人。前者表明生理基础,后者表明社会基础。作为审美客体的园林,既是作为单纯物质及其运动的自然事物(自然属性),也是作为社会意义和功用的自然事物(社会属性)。[3]从审美客体到审美主体的美感生成之间隐含有3个不易被人察觉的环节:“审美感觉——审美知觉——审美表象”,即审美中介系统。[2]当用掌握世界的方式来分析审美中介系统时,则有理论、宗教、艺术、实践、实践——精神5种方式。[3]
(三)自然生态环境对园林美学系统的直接作用和间接作用
由于外部环境系统和园林审美系统的内在结构,均具备自然属性与社会属性相互关联,不可截然剥离的特点。因此,虽然自然生态环境相对社会人文环境而言,对园林美学的起源模式有更为重要的影响,但在分析自然环境要素对园林美学系统的具体作用方式时,又不能完全抽离社会人文因素。因为自然环境要素除了较为独立和直接对园林审美产生影响外,还能先作用于其它社会人文要素从而间接的影响园林审美。
自然环境要素的直接作用包括:直接作为造园要素和造园资源被园林引用,成为产生园林美的必要的物质基础——侧重于影响园林客体的自然属性。如利用天然地形作为造园的山水骨架,种植乡土植物和养殖乡土动物;作为有利或者不利的环境条件被利用或抵抗,成为园林美的“需求因”——侧重于影响园林客体的社会属性和审美主体的自然属性,如在干热气候条件下通过种植植被和存蓄水体来营造阴凉湿润的小环境,是为了满足人的生理和心理需求,使之舒适愉悦;作为园林美的学习对象,是模山范水的自然画本——侧重于影响审美中介,包括以艺术的掌握方式理解客体并进行艺术产品生产。任何园林创作都不可能来源于空想,即使是圣经中的伊甸园和古兰经中的天园也是以人间实际存在的舒适宜人的自然环境为摹本建构的。“园林就是造在地上的天堂,是一处最理想的生活场所的模型”。[4]人们总是把在自然界经历过或遭遇过的美景通过人工的建构再现出来,自然美是园林美的老师。
自然环境要素的间接作用:通过长期的生存实践培养,具有强烈的自然适应性特征的生产生活方式,成为一种审美经验,如干旱地区人们造园时对水的偏爱和极为节制的理水方式;与此生产生活方式相关的精神状态和情感基调,成为一种审美习惯,如平原民族追求的雄浑浩瀚,和山地民族追求的小巧精致。此二者都侧重于影响审美主体的社会属性。
反观历史,世界园林文化发源地与世界文明古国在地理位置上是重合的,这不是巧合,它恰恰反映了园林作为人类社会的一种高层次需求,或者说是一种奢侈品,是在社会稳定的前提下,物质精神财富累积到一定程度后才能够实现的梦想。对四大文明古国的地域自然条件进行分析,存在两种迥异的类型,一类以古代埃及、巴比伦所在的北非、西亚地区为代表,是荒漠和绿洲地理背景下干热少雨的脆弱生态环境;一类是以古代中国所居的东亚黄河流域为代表,是滨河的丘陵平原地理背景下温暖湿润的优裕生态环境。基于这样两类生态环境,分别培育出西方以追求规则构图、几何完形和人工控制为审美基调的 “沙漠甘泉”型的园林模式;东方主张师法自然、强调流转变化和不规则构图的美学理想的“山水田园”型的园林模式。
(一)“沙漠甘泉”模式的美学特质和手法特征
该模式发源于西亚、北非干热地区,是自然生态环境较差情况下产生的,以人工改造为主的几何式园林。它以水体为最重要的造园要素,构图上由“核心点”出发通过轴线发展达到对“面”的占据,与沙漠地区的取水模式和农业灌溉模式相近。园林布局强调轴线和方向感,形成较为稳定的“十字水系”母题。此模式对古希腊、古罗马园林、中世纪伊斯兰园林、意大利台地园,法国勒诺特园林一直延续影响。
1.以水体为最重要的造园要素
西亚、北非干热地区,降水量稀少,蒸发量往往达到降水量的十几乃至几十倍,没有“天降甘露”的庇佑,河流或深井成为滋养生命的唯一源泉。无论是庄稼谷物、树木花草、牛羊畜禽还是人类自身都密切的依赖着这些地表水或地下水的存在而存活,土地的生命承载力基于其蕴含水源的供给力。只有以稳定的水源作为核心,依靠辛勤的人工灌溉和培育,农田才有产出、畜禽才能茁壮,聚落才会富庶。一切的生命现象都围绕水源这个中心存在,作为奢侈创造的造园也不例外,为了培育比普通生存环境中更为密集的动、植物,园林比一般的住居对水的需求更强烈,可以说无水不成园。
2.以水源为核心,由点到面的控制总体布局
在水资源异常珍贵的情况下,为了方便生产和生活,也为了更为充分和有效的利用水,点状的水源总是被人们引入线形的灌溉流线以润泽四方的土地,这就是绿洲农业的耕作经验。古代埃及、西亚的园林是在生态脆弱地区的人工创造,现实自然环境中既缺乏连绵青山,也没有密集河网,生态状况稍好的绿洲成为人们学习的必然对象,一处园林可视为一微缩的绿洲,因此不仅园林选址要求像绿洲一样近河近井,园林布局上也模仿绿洲以点状水池为中心,由其引发出多条水渠灌溉园林植物。规模较小的园林往往在几何中心设置一个水池,而较大的园林则以矮墙先划分成不同区域,各区域中心分设一池,以储存足够的水量用以浇灌周边的乔木和灌木。这种以一处水池负责支撑供给其近旁的一片区域的生命生长的“点——面”构图便顺理成章的成为典型的“沙漠甘泉”图示。
3.集约而节制的理水
同样由于水源的宝贵,对水的利用必须是有节制的,无论是在聚落中还是在园林中,渠水总是又细又浅的以缓慢的流速静静的流动,大面积的水面、湍急的流水都是被排斥的,喷泉、瀑布等耗水量大的动态景观更是不存在的。这样做的目的均是为了减少水分蒸发,“让每一滴水都有充足的时间停留在特定区域中直至被植物根系充分的吸收”。[5]
4.强调有方向感的轴线,惯用“十字水”母题
西亚、北非地区沙漠连绵。空旷无垠的沙漠所呈现出的单调同质的环境中,地标和方向感的建立十分重要。游牧的马队一旦在荒漠中迷失方向则很可能丧失生命。以一个个散落的居民点或水源为坐标原点,以由其延伸出的水道或路径为方向轴,能够清晰的指引其它目标的位置。正交的轴线体系比其它的设置方式更具有位置确定的普适性,因此被大多数聚落在规划时使用。园林中的轴线设置来源于聚落经验,它自然的与水道结合,形成所谓的“十字水”母题,即以水池为中心引发出相互垂直伸向四向的水渠干道。
5.追求均衡与对称的构图
西亚和北非的很多区域的地理环境具有典型的对称性和一致性特征。曾有学者把埃及的地形概括为一条封闭的管道,以尼罗河为中轴,其东岸和西岸依次展开的景观惊人的相似,依次都是河谷中肥沃的黑土和与之邻接的黄色沙漠,黑黄交接之处各屹立着一座山脉;无论是逆水而上还是顺水而下,上游和下游的景色也几乎一样,宽阔而平坦的土地以及稀少而矮小的树木使人一眼望去所有景致尽收眼底,两岸山脉的边缘就是埃及的国境线。[6]长期在这种简单的对称的景观结构中生存,古埃及人对于一切突变的或不稳定的图像都感到恐惧和不适应,而且非常热衷于平衡不协调的事物。洪水退后,每年一次的土地度量和分配使得他们对规则几何形的掌握已非常熟练,这进一步强化了他们头脑中的均衡和对称思维定势,这当然的运用在他们的园林构图中。
(二)“山水田园”模式的美学特质和手法特征
该模式发源于东亚黄河流域温暖湿润地区,是在自然环境较好情况下,以“摹写自然”为主的自然式园林。山水并重,构图上强调“破人工化痕迹”,曲折流转,层次丰富。对于天然国土景观的摹写创造出“海岛仙山”、“名地名胜”、“林泉丘壑”、“田园村舍”等不同意境母题。此模式对日、韩以及英国自然风致园产生深远影响。
1.山、水同样是重要的造园要素
作为东方文明发源地的黄河流域,气候温暖湿润,植被丰富,自然景观也呈现多样性的变化。这里相比于埃及人生活的茫茫大漠,即使在较小的地理单元内地势的起伏变化也很明显,既有平阔坦荡的平原河谷,也有连绵起伏的丘陵山脉,因山聚水,伴水成山,山水相互依附、无法割裂,形成极为和谐的诗意栖居地。早期的园林多依附于自然的山水骨架进行较少的改造而成(如作为中国园林雏形之一的“台”常常利用天然山体,削平山头加工而成;而另一雏形“囿”则多是简单的用墙垣将某处田野圈围起来,再稍作人工调整[7]),本能的呈现出山水并重的特色。
同时,由于常年都具有稳定的降水补给,人们对于水源的强烈珍视和维护意识减弱了。而在和洪患斗争的过程中却积累了“近水而不临水”、“高处择居”的自保经验。山体成为先民们逃避水灾的庇护所,也成为安全环境结构中不可缺少的一环,久而久之沉淀为文化基因被传承下来。古语云“仁山智水”,在以善为首的中国审美情节中可见山的地位甚至是高于水的。不少学者们将中国园林的传统地理基因归结为“山型”[8],认为这是中华古国大部分国土居于内陆而造成的,实际上滨河平原上的生存经验强化了“山”在东方造园系统的优势地位。
2.认为“天地有大美而不言”[9],以自然为终极摹本,提炼出数种景观模式
北非、西亚的文明,都是依靠只占其国土总面积微弱百分比的绿洲支撑起来的,以埃及为例,不适宜人类生存的沙漠要占其国土面积的90%以上。而在中华文明发轫的年代,黄河流域的自然环境是普遍优越的,可以说是“处处无景处处景,处处非园处处园”。与“沙漠甘泉”模式中大刀阔斧的针对小区域的改造相反,这里的绝大比例国土都有生境造园的条件,而且只需少许的人工干预就能获得较为满意的结果。
黄河流域的造园不是以人工环境对自然环境的替代为目的,而是绝大程度基于自然环境的锦上添花。这是因为自然的原来面目在人们心目中本就是美的,对原始自然的崇敬、尊重和热爱、赞美广泛的存在于中国早期的儒释道哲学理念中。起源于周代的“天人合一”思想、流行于春秋战国的“君子比德”思想、产生于周末的神仙思想,都折射出东方园林美在萌芽期典型的自然美倾向。[7]沙漠中的绿洲虽然也提供给西亚、北非民族以造园的摹本,但这个摹本本身就强调人工改造和治理的成分;相比之下黄河流域的造园摹本显然是更为纯粹的原始自然。
3.构图追求变化和意外
在黄河流域,由于自然摹本自身的复杂性,造就了当地人惯于新奇、喜好变化的审美特性。与“沙漠甘泉”模式刻意要求齐整对称相反,“山水田园”模式处处希望打破平衡,以不对称的变化来满足心理愉悦。目前可知的文献记载和遗址发掘都显示,从周文王灵台、灵沼,到汉宫苑,中国古典园林在其一千二百余年的生成期当中,所展现的平面布局和空间组织形态都以自由、曲线、非几何形和不对称为共同特征。[10]所谓“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世外桃源摹本”是中国园林常常运用的主题,曲折的铺垫和前期的压抑都是为了给最后的豁然开朗提供反向素材,增加对比的落差,这种对比效果是鲜明的、愕然的,目的就是要打破常规的节奏,给人们不可预期的快感。
(三)两类模式的后续发展与影响
由于战争,北非、西亚的古国先后沦为古希腊和古罗马的殖民地,它们的文化也逐渐在欧洲古典文化圈中传播。在水源相对充裕的国度里,“沙漠甘泉”模式中的静态水景观逐渐被以盘式泉涌为核心的动态水景观替代,但对称的由点及面的总体构图却被保存下来。到了中世纪,当阿拉伯人走出沙漠见到欧洲人的园林后,便把它与自己比较熟悉的波斯园林结合起来,创生了一种更为强调“十字水”母题的“天园”,正如可兰经所写,“水、乳、酒、蜜”四条正交于一点的河流原型广泛的被伊斯兰造园者引用,甚至伴随着他们对西班牙的统治一直延续到19世纪。16世纪以意大利台地园为代表的文艺复兴园林和17世纪以法国勒诺特园林为代表的古典主义园林,一定程度下继承了古罗马和中世纪阿拉伯人的园林文化,“沙漠甘泉”模式强调几何构图和对称的基本美学理念得以延续,在凡尔赛宫苑更大尺度的“十字水”以水运河的形式再次书写出来。
而在东方,“山水田园”模式随着中、日、韩在封建社会时期的紧密文化交流,成为东亚园林的共同基型。但在日本,摹写的主题更多的是岛国景观,形成中日园林美学的“陆”、“海”[11]分歧。18世纪,英国的经验主义和启蒙主义美学打出“情感向自然复归”的旗号,把东方园林作为学习的对象,认同了自然之美,但同时又衍生出追求毫无人工干预的“荒野自然”或毫无艺术加工的“牧场自然”的极端美学倾向。[12]
工业革命后,随着各国交往的日趋频密,地域园林美学逐渐消弭彼此间的界限,尤其是在近30年间,各地的造园风潮几乎都在向极简主义的现代园林靠拢,二元的美学架构完全被颠覆。但不可忽视的是,至少从园林真正产生到18世纪的悠长时段内,各类园林仍然遵循了“沙漠甘泉”或是“山水田园”的基本美学特征,即这两大起源模式所引发的美学分异持续至少两千年。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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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劳承万.审美中介论[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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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郦芷若,朱建宁.西方园林[M].郑州:河南科学技术出版社,2001.
[6]郭丹彤.自然环境对古埃及文化的影响[J] . 东北师大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0(4):11-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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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孙雍长注泽.庄子[M].广州:花城出版社,1998.
[10]汪菊渊.中国古代园林史[M].北京: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06.
[11]曹林娣,许金生.中日古典园林文化比较[M].北京: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04.
[12]潘莹,施瑛. 略论传统园林美学中的四种自然观[J] .南昌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9(6):133-13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