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 宝 强
(滨州学院中文系,山东 滨州 256603)
1925年2月25日,《晨报副刊·文学旬刊》第62期用一整版发表了学者王宗璠与该刊编辑王剑三(即王统照)谈译诗的“通讯”。在信中,王宗璠谈了自己的译诗体会,赞扬了徐志摩的译诗才能,在“又及”中顺带提及了朱湘翻译的《异域乡思》:“假如我书架上的那本白朗宁的诗集没有多大的错误,那么,朱湘的翻译就大错特错了。”[1]并具体指出了其中的第11行至14行的几处错误,最典型的是将原诗第11行的Pear-tree(梨树)译成了“夭桃”。王剑三在复信中谈及这个问题,语调要客气些,说译诗“的确没有把当前的情景及句子的构造分清,想是他一时的大意。”[2]
“清华四子”之一的饶孟侃一见“通讯”,便出马为朋友辩护,写了《“春风吹又生”》,刊在3月8日的《晨报副刊》上。他套用对方的话说:“假如我书架上的这本白朗宁的诗集没有多大错误,那么我敢郑重地声明朱君的翻译没有大错误或‘大错’。”[3]155对于梨子怎么变成了桃子,饶孟侃说:“不错,朱君果然是很大意的错了一点,但王君并没有指明究竟是错在一个字还是五个字全错,所以我也不敢断定我看的就是王君所看的错误。如果王君和我一样的看出了Peach为Pear之误,那么这一类不经意的错处,只要不损原诗的美,读者当然可以原谅……译者不用‘盛开’而用‘烂漫’,不过是要求其译文较美罢了。”[3]157
朱湘没有及时读到“通讯”,郑振铎把信拿给他看了以后,他便也在三天后的《京报副刊》第85号上发表了一封致《文学旬刊》编辑的公开信《白朗宁的“异域乡思”与英诗》。在信中,他首先表示“指摘我的《异域乡思》的中译的文章,我看了它以后,觉得指摘之处很可商量,特上此函,详加讨论”。然后他表明自己并非误译,“第一句的梨树我将它改作桃花,因为想与第三句协韵”。[4]279他还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指出了王宗璠发表在《文学旬刊》上的译诗《生命的雕像》的错误,并示以自己认为正确的译法。
对朱湘的解释,王宗璠在3月15日的《京报副刊》上发表《读了〈白朗宁的“异域乡思”与英诗〉后》从两方面进行了回应。针对翻译中为了取得“美”的效果而改动原文的现象,他说:
一个原文不美改了,两个三个……原文不美也不要改嘛!“翻译”旁人的文字,只顾自己的修辞“美”,而不问原文的“真”,这怎么能称为“翻译的艺术”!假如有一个人也会做英文诗,因为音韵效果关系,把中国的诗句如“夕阳反照桃花坞”及“一庭银海浸梨花”里的桃花译成梨花,梨花译作桃花,这样子如果朱先生看见了,能默尔而息不说这是错误吗?[5]
就“夭桃”与“梨花”两个意象的联想义,他认为,“白朗宁的想象中本是玉骨冰魂的淡素的梨花,如今朱先生硬叫他的想象里布满了鲜艳灿烂的妖冶的桃花”,算得上是一种“偏谬”。他还沿用了哥伦比亚大学Baker教授就这首诗的一段注释:“就颜色效应……在他心里去追寻这诗的情景”,说由此可见“颜色是非常重要的。梨花是白的,桃花是红的,‘红’和‘白’颜色是一般么?颜色既错了,则和白朗宁的心田里的诗的情景也自大异”。[5]
对饶孟侃的辩解,王宗璠写了还击文章《被春风冻僵了》。他说,对Blossomed pear-tree的翻译,饶先生既然承认“朱君果然是很大意地错了一点”,那么他的话也就是完全通过了,若要替朋友争面子,那就非先说这句译诗是“完全没有错”,才能立得住脚。[6]
双方各抒己见之时,一位名叫乔乃作的大学生在《京报副刊》上发表了《盲目的读者》,批评朱湘的译诗。他说:“《异域乡思》的原文,我固然没有看过,而朱先生的译文和王先生的批评,也都没有读过”,但在只读了饶孟侃的辩护文字后,他觉得饶孟侃不该这样为朋友辩护,并断言:朱湘所以出现这样的错译,乃是“虚浮好名”所致。[6]
被年轻人这样指责,朱湘愤怒了。自己的朋友这样被年轻人指责,饶孟侃愤怒了。于是,3月28日的《京报副刊》102号上,同时刊发了朱湘的《一封致友人饶孟侃的公开信》(以下简称《致友人》)和饶孟侃的《附志》以及《“野火烧不尽”——告〈盲目的读者〉》(以下简称《“野火烧不尽”》)。
在《致友人》中,朱湘再次强调Peach并不是Pear之误,而仅仅是为了押韵的需要,并说“连你也当是我错了,幸亏我有拙作英译的旁证,不然,我简直要蒙不白之冤”。[7]287
这样,饶孟侃只得在《附志》中先认错:“我要对我的朋友朱湘和读者申明:我说Peach为Pear之误,是根据王君通信中的节录朱译原文……才勉强下此判语的;因为王先生通信中所录的实绝无‘韵脚’可言,——我是太无‘猜今’、‘疑古’的态度才弄坏了事,我希望以后多交几个考据家做朋友,下次才不上当。”[8]
也许正是“上当”后的懊恼,《“野火烧不尽”》写得相当刻薄,开头便说:“人是有理性的动物,禽兽所以不如人就是因为它们只有冲动和直觉,没有理智和思想;换句话说,禽兽只有私欲,所以它们可以什么都不必顾虑……”[9]
不过,饶孟侃文中也颇有见地:“真正的批评家是一个思想清楚,富有系统及理会力的学者。他能指摘作者极难觉察的谬误或弱点,同时亦能了解作者真正的好处究在何处,并把它细细地分析出来。此外若是少了尊严的成分,他的批评仍是减色。”[9]
论争双方都是20岁出头的青年,言辞不免激烈,何况,直言不讳也正是那个年代论辩的一大特色。不过,从今天的“译学研究”的角度来考察发生在上个世纪早期的这场关于诗歌翻译的争论,就会发现两种意见背后的思想差异。
《异域乡思》(Home Thoughts,From Abroad)是英国诗人罗伯特·白朗宁(RobertBrowning,1812—1889)客居意大利时写下的一首短诗。比较原文、朱湘的翻译和他们的辩驳,可以看出,王宗璠依据的是“原作中心论”,也就是在译文与原文间,侧重于原文,强调翻译应以忠实于原文为要旨,亦即在原文与译文间寻求对等。也就是说,他首先考虑的不是读者的接受问题,而是对原文信息处理的充分性,也就是对原文的忠信问题,这样势必就会出现德国哲学家兼翻译理论家施莱尔玛赫(Schleimermacher)所说的“让读者接近译文”的现象。
从当时的历史语境来看,“原作中心论”不无道理。当时文学革命兴起不久,白话新诗创作刚刚起步,翻译诗歌在中国文学多元系统中处于中心位置,并对新的诗学体系的塑造起着重要作用。这样翻译与创作的界线不再是泾渭分明,而是彼此间趋于模糊,加之最优秀的译作又多出自诗人的笔下,于是翻译文学成为了革新力量中不可或缺的部分。在这种情况下,突破本国文学形式的藩篱,选择打破本国传统文学规范,使译文在充分性上更接近于原文,便于将那些本国不具备的新的模式带进来,以替代那些固有的、陈腐的模式。而在这些鲜活的外来因子中,自然包含有崭新的诗歌语言和文化意象。因此,在王宗璠看来,不论原文使用了何种意象,都得忠实地翻译出来。如果对原文做出了某种改动,那就是对原文的“误译”!
但这种策略,也有弊端。在给王剑三的信中,王宗璠就谈到了自己试译华兹华斯(William Wordsworth)的短诗《海滨》(Evening on Calais Beach)时所遇到的尴尬:看起来像对于音和意,还能兼顾;但比诗味隽永的原作,倒差有不可思议的距离!虽然他也知道,想让译诗能具有原作一样或超过原作的“美”,的确是难事!
从“原作中心论”出发,朱湘的译诗的确处理得不够恰当。对于这样一首无论是用词还是意韵都很简约的诗歌,朱湘改变了原诗意象,且所用意象又与原诗差距如此之大,这中间除了协韵的因素外,是否还存在着译者在翻译过程中对原文理解发生了偏差?或纯粹是出于误读?因为英文中Pear(梨)与Peach(桃)确实十分相似。
仅从朱湘对源语的驾驭程度来看,在清华学校时他的“英文永远是超上等,没有中等过”,[4]285故而对原诗这样简单的用词,在语言理解上出现偏差的可能性应该排除,而且他在《白朗宁的“异域乡思”与英诗》中也否认由于“Pear与Peach字形很像”导致误译的可能,并提到自己当年将旧作《春·乐人的》(The Musician′Spring)译成英文时同样采用了改变原诗意象的做法,将其中的“桃花”一词译成了Peach。他同时还引了新近作的诗句:“在柳荫中偕了桃花,/同流往不可知的去处”。这些均表明他是刻意而为之。事实上,为了照顾读者,朱湘采用了“读者中心论”, 着眼于译文的接受性,从而出现了像施莱尔玛赫所说的“让译文接近读者”的现象。这种接近于主体诗学规范的翻译策略牺牲了原文的意象,自然会引来非议。
朱湘所处的时代,正值新文学的萌芽期,翻译文学进入新文学领域,并逐渐占据了中心位置,引起了人们广泛的关注。然而朱湘认为,“中国人对于诗是盲目的,尤其是对于英国诗,现代诗中最荣耀与古代希腊的诗前后照耀的,是盲目的”。[4]280
尽管朱湘说的有点言过其实,但至少反映了当时的读者对于外国诗歌的认识。于是在翻译的过程中,为了迁就目标语读者的期待规范,朱湘像中国早期众多诗歌翻译家一样,刻意采用其熟悉的语言、结构甚至内容来改写原文,从而不可避免地从一定程度上牺牲了原文。因此,可以说,正是由于遵循了“读者中心论”,朱湘才在翻译时替换原诗意象。具有反讽意味的是,他这样做正好避免了王剑三在批评他的信中所说的:“不至于将原文的诗歌像单词记账般地移植到中文中来”。[5]
“原作中心论”与“读者中心论”孰是孰非,见仁见智。但20世纪70年代以来,一种以目标文本(即译文)为中心的翻译观,逐渐成为了主流。这种翻译观,将翻译作为目标语文化系统中的既成事实加以考察,所有的翻译活动实质上是两种文化间的居中调停。这与朱湘遵循的“读者中心论”颇多相近。
“桃梨之争”,是两种翻译观念的交锋。但不能就事论事,在《致友人》的公开信中,朱湘说,上次的那封信(按:即《白朗宁的“异域乡思”与英诗》),“不过是借了王先生一个鼓,来鼓出我这两年来的不平之鸣”。又说:“自从我加入社会潮流之后,我亲眼目睹的不平实在太多了,我的火气不由得时时冒上来。王先生的那一段好不公平的的指摘,不过是一条引火线罢了”。他还把此信比作闻一多先生的《渔阳曲》(按:《渔阳曲》,原载1925年3月10日出版的《小说月报》第16卷第3号,是闻一多根据我国小说、戏曲中的传统题材弥衡击鼓骂曹改编而成的,以愤怒激昂闻名),其主旨不过是为了发泄几年来内心积蓄的忧愤和不平。[7]288
与此同时,他还为许多被压抑的青年才俊无法被社会接纳而鸣呼,可谓言辞激烈,痛快淋漓。他写道:
近人有一种习气,就是,一个有名的人所作的文章字字都是圣经,一个无名的人所作的又章字字都是恶札;这是一班贱人的必有的倾向,要勉强他们,也是不能的;但是这么大的中国,难道就没有三数个或一个眼光如炬的批评家发瑕扬微,推倒“名”的旗帜而竖起“真”的赤帜吗?[4]284
在此,可以洞见他对王宗璠大动干戈的内在隐秘。看来他是决意要做一个眼光如炬的批评家的,面对“名”的旗帜和社会的一切不公,他敢于挺身而出,并以激昂的言辞和姿态向社会宣告:“我是一个极端主张积极的人,但消极的事情逆了我的愿而来,临战而走,是谓懦夫,懦夫不是我的本质。我如今在这个地方,向一切不公平挑战。”“你们来吧!我在这里!”[4]283朱湘确是一位敢于向一切不公平现象挑战的英雄,他针对的并非王宗璠。也许正因为看到了这一点,在朱湘《致友人》和饶孟侃《“野火烧不尽”》之后,王宗璠没有进一步反击!
朱湘“这两年来”遭受了一些他认为的不公。比如,因早点名经常不到、累计三次大过被清华学校开除;比如,新婚之时因为坚持只肯给大哥三鞠躬而与之决裂。这些是郁积,“桃梨之争”真正的导火索,是王宗璠在与王剑三的通信中,赞扬了徐志摩的译诗才能。饶孟侃就说,他急着出手,是因为不能忍受徐志摩受到那样的恭维,而朱湘受到如此的贬损。这体现着饶孟侃与朱湘的深厚情谊,也表露着他性情的孤傲、急躁。饶孟侃没有像清华学校的其他学生一样留学美国,就与他的这种性情有关。1924年,在毕业前夕,因膳食不洁与一个外籍职员发生冲突,该职员竟以阻止留学要挟。个性率直的他一怒之下,自动放弃了留美名额,留在了北京。
朱湘对徐志摩的不满、反感与轻蔑,更是由来已久。在《刘梦苇与新诗形式运动》一文中,他称徐志摩为“梁启超的高足”,嘲笑他读别字、写别字,并说徐志摩是一个假诗人,不过凭借学阀的积势以及读众的浅陋在那里招摇。说徐志摩是“一个假诗人”,应该说毫无道理。诗有好坏之分,但诗人无所谓真假。写得出诗的人,叫诗人;写不出诗的人,不叫诗人。徐志摩写得出诗,甚至写得出好诗,他当然是诗人,如何“假”得了呢?显然,朱湘对徐志摩早有偏见。
偏见何来?首先,从生活作风上说,他很厌恶以徐志摩为代表的一批新月文人的贵族生活作风。他曾在徐志摩家里吃过一回早点,单是水饺就有各式各样的花样。这样近于奢侈的生活,其实是很多人,特别是那些生活贫困却孤傲清高的知识分子所看不惯的。在朱湘等人厌恶“贵族气”的徐志摩的同时,梁实秋也很厌恶“以贫骄人”的文人,在《悼朱湘先生》)中他说“好像他的穷即是他的过人的长处”似的。价值观不同,朱湘又不能容忍,于是便直接将厌恶表现了出来。
其次,从对新诗人和新诗的看法上说,朱湘对白话诗的首倡者和实践者胡适是相当不屑的。在《诗镌》创刊号的新诗评中,他就毫不留情面地对胡适进行了批评,直斥《尝试集》“内容粗浅,艺术幼稚”,又说:“胡君的诗,没有一首不是平庸的”,甚至嘲笑胡适的主张是“浅薄可笑的”。[10]对胡适的不屑,使他连带对与胡适关系甚密的徐志摩产生不满,对徐志摩的诗,自然也要批评。不过,在1926年1月的《小说月报》第17卷第1号上,朱湘评论徐志摩的第一本诗集《志摩的诗》的《评徐君〈志摩的诗〉》,对徐志摩的诗,并非全盘否定,甚至在结尾处还说了这样一句话:“徐君的第一本诗已经这样不凡,以后的更是可想而知,我们等着,心中充满了一腔希望地等候着罢。”[11]到徐志摩的另一部诗集《翡冷翠的一夜》出版时,他竟然这样说:“那知道看下去,一首疲弱过一首,直到压轴一首《罪与罚》,我看了简直要呕出来。”[12]160末段更说,“徐君没有汪静之的灵感,没有郭鼎堂(按:即郭沫若)的奔放,没有闻家骅的幽玄,没有刘梦苇的清秀,徐君只有——借用徐君朋友批评徐君的话——浮浅。”[12]161显然,这个时候,他的诗评已经脱离了正常的文艺批评的范畴,更多的渗杂了个人情绪,沦为宣泄个人好恶的工具了。
此时的朱湘,不愿被贱视,但社会还不能承认他价值的存在。而当他的渴望不能实现时,渴望就又转为抗争、背离和仇视。唯有这些,才能缓冲他那长期被遗弃、被歧视、被认作低人一等的压抑心理和现实。但正像他的出于自卑的自尊一样,这种抗争、背离和仇视是一种扭曲的、压抑的发泄,是出于报复式的自戮!以后“清华四子”的分手,甚至朱湘生命的悲剧皆源于此。
因此,可以说,“桃梨之争”背后除了翻译观的差异之外,还是意气之争,是关系密切又有相似的孤傲、清高、暴烈气质的朱湘、饶孟侃对徐志摩、胡适等的生活方式与诗歌观念不满的发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