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桂新
(华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广东广州 510006)
简论香港的青少年写作
侯桂新
(华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广东广州 510006)
20世纪90年代中后期以来的香港青少年写作已成为香港文学发展的重要一环。韩丽珠、谢晓虹、袁兆昌、麦树坚、邹文律等是其中的佼佼者。年轻作家们在反映香港都市面貌的过程中,常常在身体和空间二者间建立起某种隐喻关系。他们在表达人间情感时,则对爱有一种复杂的现代主义式的理解。他们视写作为一种个人化的创造性工作,对艺术性的追求使他们逐渐走进香港文学史。
青少年写作;都市空间;爱;香港文学
在内地“80后”写作浮出水面前后,香港的一批青少年作者也通过他们的作品崛起于香港文坛。这批作者中的个别人从90年代中后期开始进入文学界视野,大部分则在新世纪到来后才出版他们的第一部著作。时至今日,这批作家已成为香港文坛一股不可忽视的重要力量。然而,截至目前,香港与内地学界对他们的评论和研究都很少。个别研究者称之为“新生代”,关注的是他们都属“香港20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出生”[1]这一事实。不过,笔者并不赞成以“新生代”来定义某种文学创作现象,因为一方面这一具有永恒性的概念大而无当,所指含混,另一方面,这一概念除了强调某一代作家与其前辈相比具有异质性这一事实,并不能给我们提供有关他们创作特点的任何想像。以此,本文选用另一个概念——“青少年写作”,虽然这一概念也具有永恒性(任何年代都有其青少年写作),但同时也是一个暂时性的概念,指向更加明确(当作家超过35岁时即自动脱离这一写作群体),对群体写作的性质概括力更强,能给我们提供较为丰富的想像空间。
三四年前,笔者于岭南大学中文系攻读博士学位期间,曾受大学资助,与本系的几位硕士研究生一道,采访了这一批作家群中的9位佼佼者:韩丽珠、袁兆昌、邹文律、麦树坚、谢晓虹、可洛(梁伟洛)、刘芷韵、智海与江康泉,并分别撰写访谈与导读文章,结集成《写作好年华——香港新生代作家访谈与导赏》一书,由香港汇智出版有限公司出版。本文即以该次访谈成果为参考,结合现有研究,简要探讨香港1990年代中后期至今青少年写作的一些共性命题。
20世纪90年代的香港文学,以黄碧云的《失城》等为代表,形成一种“失城文学”,此种文学因应香港“九七”回归这一历史大事件,总是“有意无意地承担起建构、改造香港主流意识形态的使命”,这种意识形态即是世纪之交广受关注的“香港意识”。[2]相对而言,香港回归这一大的历史背景对年轻作家的创作影响不大,因为年轻,他们还来不及参与对“香港意识”的思考与建构。但这并不表明他们对香港的历史与现实缺乏关注,只是这种关注常以对某种局部空间的精细描摹体现出来。其中比较有代表性的作家是麦树坚和韩丽珠。
麦树坚(1979年生)的许多作品以亲人大半生的生活与命运为思考对象,《外婆的家》、《从外缘到外缘》等篇都是如此,特别的是,作者瞩目于人物的居住和生活环境,将人一生的历史和城市空间的变迁结合在一起,因此个人的历史同时也成为城市发展历史的一个见证。事实上,对空间的关注体现在麦树坚几乎所有的作品里。《坚尼地城的猫堡垒》、《博爱医院的大树》、《疗养院》、《旺角夜行》、《这夜,我们走进大角咀》、《旧区记忆》、《西洋菜街的笛声》等众多篇什,或诗或文,都以空间地点为题。作品中对场景和事物的细致描绘,在这一代年轻作家中是比较少见的。正如叶辉在为麦树坚散文集《对话无多》所作序言中分析的那样,“麦树坚爱写街道的细节,他显然不大习惯坐在书房里凭空杜撰,总是在出发前打开地图,筹划行程,然后实地考察,留神细看,耐心观察,就像一部照相机那样耐烦”。[3]麦树坚作品对普通人生活状态和生命感受的呈现,往往和对香港这座城市快速变动的历史相结合。他对现实中的香港很难完全认同,因此很想看看过去的香港是怎么样的,有什么美好的东西值得保留。他的许多诗篇都在表现一座城市的变迁,记忆和现实交错,在怀旧中寻找。他的历史感很强,这种追溯与寻求的努力得到了文化界的认同和赞扬,有人赞他重述了香港历史。
韩丽珠(1978年生)的小说对空间的关注也是一以贯之,在她的小说中,现代都市的局部空间往往形成某种隐喻。她写于中学时期的成名作《输水管森林》令不少知名学者激赏。小说选取都市住宅里遍布的输水管为重要意象,并以之与母亲清洗的猪肠、外婆的消化系统、医院的输液管与呼吸管等管状物参差对照,既表明“管道”对人们日常生活的重要性,又表现它们对现代都市人生的压抑。“小说将外婆的垂死与城市的更新联系起来,其中输水管更成为既令人赞叹又令人恐惧的都市风景”。[4]这样的表意,也可以“城市异化”来概括,“某种意义上,也是一种‘此地他乡’之感慨,也是对眼前的都市风景、生活方式、存在秩序表示困惑惶恐怀疑不安乃至抗拒排斥。不过这种心理上的‘失城感’常常并没有特定原因,并不必然与诸如九七忧虑或金融风暴等政治经济因素直接有关,而是某种更为抽象的对都市(特定形态的香港都市)的陌生与疏离。”[2]小说当中,人的身体局部与都市空间的局部形成某种隐喻关系,这一构思方式在她后来的一篇《风筝家族》中得以沿用乃至强化。这一篇实验性小说写得相当“魔幻”,其中的人物,他们的食道和胃竟然大如一个房间,可以吞下各种各样的物件:
医生从外祖母的食道拉出一珍珠项链。我母一直钟爱那项链,外祖母去世后,她翻遍了舅舅家每个隐蔽的角落也找不到。护士用消毒药水洗去沾在珍珠上的分泌物后,我母终于能完全占据它。每天清晨,她都把项链从抽屉中取出,点算珍珠的数目,没有人能明白她和珍珠项链之间的关系。
也没有人知道,外祖母的胃部藏着许多他们渴望得到的物件。舅舅和他的妻子在那里找到他们丢失多时的指环,舅舅的儿子在那里找到他的弹珠玩具、还有一件编织了一半的毛衣、祖父的遗物,包括一些玉石和金器、打不开的皮箱的钥匙、纸张的碎片,还有墙壁的瓦砾和石块。或许有更多珍贵的物件,但母没有告诉我,可能她也忘记了。
亲人死后,活着的人通过瓜分其“布满伤痕的胃部”来知道死者心中隐藏的一切,并将自己的过往找回。后来,“我”跑回房间,疯狂吞吃母亲和妹妹等人的线团、书、布袋等物,以此建立和亲人间的某种“共同感”。作者借这些充满虚幻意味的想象,或想传达都市里人与人之间相互占有又相互排斥、共同生活却难以沟通的某种困惑与迷茫。
香港名学者刘绍铭先生曾撰文《香港文学无爱纪》,通过解读一批代表作,认为韩丽珠、谢晓虹这一辈作家进入了一个“无爱世代”。他们不再书写感人至深的温情故事,笔触或阴冷或暴烈,尤其对爱情的书写形成了对前辈作家的颠覆。面对这种质疑,韩丽珠本人如此回应:“以我所理解的爱,其实当中也有些很复杂的层面,即是有些好亲密的关系其实会带来一些伤害,我们看很多新闻都知道,可能突然间媳妇会斩家婆,或者突然间父亲把自己子女全都斩死。这当然是非常极端的例子,但一些亲密相处的人,却很容易伤害到对方。这是爱里必然存有的部分。”[5]21无独有偶,谢晓虹(1977 年生)理解的爱总是与暴力结合在一起:“我认为爱与暴力是永远分不开的,有爱就一定有暴力。因为我觉得那种很理想化的爱是一样很虚假的东西。……一些人会说:人类最自然的状态,就是一男一女他们相爱然后就结婚生子生活幸福快乐。这其实并不是自然的,只是文学里面才会出现的现象。……说爱的时候一定存在暴力。因为你说爱,即是至少有两个人相处和沟通;占有、付出,当中占有和付出就是相当暴力的。”[5]110-111从这两位年轻作家的自述可知,她们并非不承认人间“爱”的存在,但她们否认“爱”的独立存在,纯粹得可以从其他情感中剥离开来。相反,她们认为“爱”往往与伤害或暴力密不可分。这种对爱的现代主义式的复杂体验,其实可能更切合今日年轻人的普遍心理状态。“无爱世代”的人们,抛弃的只是对爱的简单化、前现代化理解而已。
甚且,在这一代香港年轻作家当中,也还有人对爱保持一种比较传统的知觉体验。有意思的是,这种传统的爱与亲情常出于男性作者之手。袁兆昌(1978年生)成长于新界,自小生活在一个幸福的家庭里,在写作时他很善于抓取生活中富有意味的点点滴滴,发现日常生活中不为人注意的一些细节,通过精心刻划,蕴含自己对普通人物的深厚感情。例如他的一首诗《认——给爷爷》:
湿滑的夜没有
能够映照爷爷的脸的光。
我从远处走近
认不出来。
街道上只有他阻挡我的路——
原来他早就站在那里
只是一星期吧,瘦了
这么多。
挡雨的卜帽,盖住夜晚
不能分辨的脸,瘦削的
店铺的灯光,携带我的脚步这首写实性的诗写在一个雨夜,爷爷站在街中央等候回家的“我”,由于夜色太浓,灯光黯淡,“我”起初没有认出爷爷,后来蓦然发现,只是一个星期的时间,爷爷却瘦了很多。诗的场景和意象都非常简单,然而看似随意的笔墨,却蘸透了祖孙间的深情。诗中爷爷的形象是沉默的,沉默中含着牵挂。他像黑夜一样坚持立在那里,令读者心中涌起一阵微微的感动。这份感动,在袁兆昌的许多作品里都可以品味得出。而当将袁兆昌等的作品与韩丽珠、谢晓虹等的作品并置时,可以发现,在对“爱”与“无爱”的沉思中,年轻的作家们对人与人之间情感的表达存在多个向度。
香港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商业社会,一般作家都面向市场写流行读物,很少有作家专事文艺小说(近似内地所谓“严肃文学”)的创作。但这批年轻作家却不约而同地擎起了艺术的旗帜,作为自身创作上的追求。
众人中,袁兆昌是和市场结合最紧密的一位,他写作的《超凡学生》系列是为某出版公司量身定做,书中充满流行文化因素,很受中学生追捧。自2003年至2007年,系列1至系列4在四年半时间里不断再版,一共印行16版次,期间曾获第15届“中学生好书龙虎榜”冠军。加上他的其他大量作品,或许全港中学生中,每10人里至少有1人读过他的作品或听过他的名字,因此他被视为中学生流行读物的代表作家之一。不过,袁兆昌并不是一个专写青少年小说的作家。他有两副笔墨。看他发表在《明报·世纪》版的专栏文字,以及文学期刊上的一些诗文,主题都具有很强的思辨性,而且不断在文体上进行试验。2006年以后推出的《抛弃熊》、《修理熊》等“熊系列小说”,虽然还是以青少年为主要读者对象,然而却是他创作的一次转向:作品中严肃文学的成分增多,表现更有深度。至于韩丽珠、谢晓虹等人,自写作伊始就没有考虑过市场因素。她们的“魔幻现实主义”作品,显然非一般读者所能接受。韩丽珠的小说被一些人评论为“梦呓”,有人拿她和内地的残雪相比,其实她是通过小说反思自我与他人及外部世界的关系。谢晓虹深感文学在本地处于被忽视的边缘地位,作品就算发表后也无声无息,她对此坦然接受,认为写作不过是一种生活状态,是自我探索的一种方式。为了尊重自己的内心需求,麦树坚等也常年没有专职工作,主要靠到一些写作班兼职养活自己,生活很不稳定,但无怨无悔。
这种对艺术的虔诚,对邹文律而言更是一种清晰的体认。邹文律(1981年生)将文学视如“一件很精致的乐器”,而且是手制的乐器,需要非常用心地花大量时间慢慢精雕细刻,就像18世纪手工制作小提琴一样。这种一丝不苟,表现在他对自己的作品总是反复修改,字斟句酌,尽量减少瑕疵。他在小说中常用到一些文学技巧,譬如ABAB式的双线结构、文学语言的陌生化等,常有意识地在创作中作一些艺术探索。这使他比较快地成长为一名真正的作家。2006年,他以一篇《N地之旅》获城市文学创作奖小说组冠军,台湾著名作家张大春对其作品的评价是:“小说感觉上像是一个小说熟练思考者写的,像个作家。”而另一位评审陈冠中也称其“绝对有作家的感觉”,“明显是作家写的东西”。[6]
邹文律的作品具有学院式气质,其中比较突出的一点是语言生动,形象,富于质感,而且很有节奏和韵律。譬如在《光纤里的爱》中他这样形容一个人的目光:“许德诺把目光从大马身上抽回,像抽回一把利剑般干脆。现在,这把利剑正架在何美仪的脖子上,逼她俯首称臣。”又如同书中的下一段话:“除了角色扮演者外,还有不少Lolita在中式凉亭内外走来走去,在摄影师的镜头下摆出久经练习的纯熟姿势,带着一种刻意经营的天真烂漫。”更为难得的是,邹文律在锻造有文学质地的语言、给人提供广阔的想象空间的同时,还总是在表达一种想飞的冲动,总是在憧憬一个理想世界。他有一篇《琴弓拉出的鸟》,获得第二十届中文文学创作奖小说组第二名(第一名空缺)。小说描写一个女孩宁沉醉于大提琴的音乐,她的祖母曾对她说:“乐器的日子久了,便会孵出一只沉睡的鸟。当你能够唤醒鸟,它便会成为你最忠实的朋友。”这当然是一个隐喻,“鸟”可以视为艺术的馈赠、奥秘或精灵,以及人追求艺术的激情。后来,宁和两个搭档盈、树去参加音乐比赛,她拉着大提琴,仿佛看见了这只曾经“沉睡的鸟”,并“有一种重逢的感动”。
年轻作家们对文学艺术性的追求和取得的成绩日益被学界肯定,他们的作品越来越多地被收入各类能代表香港作家最高创作水准的作品集中。例如,由香港文坛德高望重的刘以鬯先生选编的《香港短篇小说百年精华》是对香港20世纪短篇小说创作成就的一次总检阅,全书共收短篇小说68篇,其中就收入了韩丽珠的《输水管森林》与谢晓虹的《咒》,编者将其与董启章、黄碧云等名家之作并列,认为“各有各的风格;各有各的特质”。[7]可以预见,随着生活阅历的增加与艺术上的精益求精,这一批作家将更多地在香港文学史上留下自己的足迹。
[1]袁良骏.论香港新生代小说创作[J].平顶山学院学报,2007(1).
[2]许子东.二十世纪九十年代香港小说与“香港意识”[J].清华大学学报,2001(6).
[3]叶辉.照相机与驼背小人——序麦树坚散文集《对话无多》[J].作家,2003(4).
[4]许子东.香港短篇小说初探[M].香港:天地图书有限公司,2005:25.
[5]伍家伟.写作好年华——香港新生代作家访谈与导赏[C].香港:汇智出版有限公司,2009.
[6]张大春,陈冠中.评审的话[J].城市文学,2006(1).
[7]刘以鬯.香港短篇小说百年精华(上)·序[M].香港:三联书店(香港)有限公司,2006.
A Brief Study of Hong Kong’s Youth Writing
HOU Gui-xin
(School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South China Normal University,Guangzhou 510006,China)
Hong Kong’s youth writing has become an important part of Hong Kong literature since the late 1990s.Han Lizhu,Xie Xiaohong Yuan Zhaochang,Mai Shujian and Zou Wenlu are some outstanding representatives of young writers.When portraying Hong Kong's urban landscape,young writers often establish some metaphorical relationship between the body and the space.In the expression of human feelings,they have a complex understanding of love.They regard writing as a personal creative work,and by artistic pursuit they have gradually entered Hong Kong’s literary history.
youth writing;urban space;love;Hong Kong literature
I206.7
A
1674-5310(2011)-04-0118-04
教育部人文社科项目“青少年写作现象研究(1999-2009)”阶段性成果之一,项目编号:10YJA751095
2011-05-04
侯桂新(1976-),男,湖南安仁人,哲学博士,华南师范大学文学院讲师,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教学与研究。
(责任编辑:毕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