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义华
斯皮瓦克在早期的学术研究中重点审视了启蒙运动以来欧洲经典哲学以及文学文本,揭示这些文本的修辞策略,剖析帝国主义扩张的历史语境下,西方的意识形态霸权是如何被一步步建构为具有普适性的“真理”的,进而揭示殖民体系的建构、殖民权力的确立与知识生产的关系。斯皮瓦克在 1999年出版的《后殖民理性批判》一书中对 19世纪德国哲学家康德作品的解读就采用了这种阅读策略。在这篇文章开头,斯皮瓦克宣称,她对康德“三大批判”的阅读将是一种“误读”①G.C.Spivak.A Critique of Postcolonial Reason:Toward a History of the Vanishing Present.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99,p.19.。这种策略深受她的导师鲍尔·德曼的启发:所有的文本都是比喻性的,“唯一”“正确”的解读是不存在的,文本阐释向各种可能性敞开。斯皮瓦克认为,德曼的阅读实践涉及两个步骤。第一步,通过反叛性阅读发现某些宣称为“真理”的东西其实是谎言。在此分析过程中产生修正的冲动。第二步,揭示修正版的“真理”实际上也是一个谎言②G.C.Spivak.A Critique of Postcolonial Reason:Toward a History of the Vanishing Present.p.19.。斯皮瓦克在阅读康德“三大批判”的过程中就采用了这种策略。她首先揭示了康德在《判断力批判》中有关理性人类主体的论述是一个谎言,因为他关于人类主体的论述是建立在欧洲人经验之上的,将其他非西方民族的经验排除在外,但是康德却宣称自己关于人类主体的论述是具有普适性的。斯皮瓦克指出:“康德的论述是具有时空语境的,康德的文本自身却遮蔽了这一点”③G.C.Spivak.A Critique of Postcolonial Reason:Toward a History of the Vanishing Present.p.27.。斯皮瓦克揭示了康德在《判断力批判》中关于人类主体的论述与帝国主义霸权话语的建构具有同谋性,都将欧洲人的经验当作具有普适意义的“真理”,取消了非西方民族的经验在知识生产中的合法性。斯皮瓦克通过康德“三大批判”入手来阐释自己的观点。康德的《纯粹理性批判》勾勒出人类在认知过程中理性思维的运作过程;《实践理性批判》勾勒出了在社会实践活动中理性意志的运作过程;《判断力批判》揭示了审美判断力在纯粹理性与实践理性之间的协调过程以及二者之间不可调和的矛盾④G.C.Spivak.A Critique of Postcolonial Reason:Toward a History of the Vanishing Present.p.10.。斯皮瓦克指出,康德试图通过“崇高”这个审美范畴来解决这个矛盾。在康德哲学中,“崇高”指的是人类个体在想象力遇到自然界中无法再现的“庞大”与“无限”的时候所发生的一种痛感,但是他认为人类可以通过理性思维能力来克服这种痛感。在《判断力批判》中,康德认为文明的、受过现代教育熏陶的人才能够对“趣味”以及“崇高”作出判断。斯皮瓦克指出,康德的论述是精英主义的,因为有些社会群体无法接触到康德所描写的“文化”。在面对“崇高”的无限结构的时候,如果认识主体需要文化来界定自己的认知极限,那么无法接触康德所谓“道德”与“文化”的人又如何?斯皮瓦克抓住康德原始文本中“roh”这个德语形容词指出,这个词最基本的意义为“没有受过教育的”,但在康德的论述中,这个词语至少具有以下三个所指:“没有受过教育的”指“孩子和穷人”;“天然不可教育的”指妇女群体;“原生态的人”则指野蛮人与原始人,特别是非欧洲的土著民族①G.C.Spivak.A Critique of Postcolonial Reason:Toward a History of the Vanishing Present.p.19.。斯皮瓦克认为,康德的普遍主体,或者说人,并不是指所有的人类,而是指启蒙运动熏陶下的受过良好教育的西方资产阶级男性主体,将殖民地如印度等地的土著以及妇女排除在人类主体范畴之外。正是狭隘的“欧洲中心主义”论述,使得康德哲学能够为西方殖民扩张的合法性提供话语资源。在文学批评中,斯皮瓦克采取了类似的批评策略。在《三个女人的文本与帝国主义批判》(1985)中我们看到,她实际上已经非常熟练地采用了这样的批评范式。这篇文章揭示了帝国主义所谓“文明使命”的叙事是如何在英语文学经典文本《简·爱》中精心编织起来的。勃朗特这部小说似乎是想表达女主人公英国资产阶级白人女性简·爱如何突破 19世纪英国父权制话语的重重束缚与限制而建构女性的自我主体性的。但斯皮瓦克指出,我们在关注这篇小说的时候,忽略了文本叙事刻意遮蔽的一个不平等现象,那就是简·爱个人自我价值的实现,是以罗切斯特的前妻,牙买加的克莉奥尔人(殖民地出生的英国白人后裔)伯莎的牺牲为代价的:她被从西印度群岛带回到了英国,囚禁在罗切斯特家的阁楼上,完全失去了主体性。在西方主流文学批评家如吉尔伯特与苏珊·古巴等人看来,伯莎是简·爱人格中黑暗愤怒的一面。但是斯皮瓦克认为,这种解读忽略了小说叙事所掩盖的帝国主义亚文本,而且也否定了文本中伯莎作为人的主体地位。斯皮瓦克指出,小说隐蔽地将伯莎塑造成一个符合帝国主义霸权逻辑的人物,从而为帝国殖民扩张张目②G.C.Spivak.“ThreeWomen’s Text and A Critique of Imperialism in Critique Inquiry”,Vol.2,1985,pp.243-261.。小说作者勃朗特在对伯莎这个克莉奥尔人的再现中,模糊了她与动物的界限,做到了殖民当局的法律条文所无法做到的事情。在《简·爱》最后一部分,小说将帝国主义的“文明使命”以基督教寓言的形式表现了出来。这个寓言的主人公是传教士圣·约翰·李维斯 (St John Rivers)。他在向简·爱求婚的过程中,表白自己非常爱她,并想带她一同到印度传教,开启当地土人的智慧,将他们从黑暗中拯救出来,他说:
我的天职?我伟大的事业?……我希望成为这个队伍的一员,他们将自己的伟大理想与改良种族的光荣事业联系在一起 -将知识带入到蛮荒之地,用和平代替战争 -用自由代替奴役,用宗教代替迷信,用天国的希望代替地狱的恐惧。我希望同你一道从事拯救灵魂的事业。③G.C.Spivak.“ThreeWomen’s Text and A Critique of Imperialism in Critique Inquiry”,Vol.2,1985,pp.243-261.
李维斯就是通过“文明使命”的殖民逻辑来建构传教事业的合法性并赋予其崇高价值的。斯皮瓦克认为,虽然小说的最后一部分与主叙事关联不大,但是这里的“离题叙事”或者说“文本的边缘”是帝国主义论述被合法化的基础。
斯皮瓦克对19世纪英国文学与德国哲学的解读,虽然与赛义德的殖民话语分析接近,但是斯皮瓦克的不同在于,她不仅仅关注西方主流作家书写的文本,揭示其中的帝国主义话语以及殖民霸权话语的运作,同时她也将后殖民文学文本,特别是后殖民本土作家对于西方经典文本的改写作为分析对象,研究其中的改写如何挑战或颠覆了主流殖民话语的权威性。此外,在后殖民文学文本的分析中,她常将女性主义、马克思主义等理论与后殖民批评结合起来,从而使得后殖民文学批评能够更加确实地描述第三世界边缘群体,特别是底层妇女的经验,赋予了后殖民批评浓烈的人文关怀的精神。比如在《三个女人的文本与帝国主义批评》(1985)一文当中,斯皮瓦克审视了里斯的小说《茫茫藻海》(1965)这一后殖民文学文本独特的
叙事策略,并揭示了这样的叙事策略如何颠覆了源小说《简·爱》所隐藏的帝国主义亚文本。在里斯改写的小说中,“疯女人”伯莎不再是无言的“他者”,而是小说故事的讲述者。这样的叙事安排颠覆了源小说中罗切斯特殖民主义与父权制的叙事霸权。与《简·爱》的故事主要发生在英国不同,《茫茫藻海》的事件主要发生在牙买加。在源小说中伯莎被再现为一个魔鬼般的野蛮人。在里斯改写的故事中,她在牙买加实际上名叫安东尼列特。作者在叙事中重新增补了在源文本叙事中伯莎被遮蔽的历史,还原了她作为出生于殖民地的女人所经历的悲欢离合以及所受到的多重压迫。在小说的第二部分,安东尼列特被罗切斯特粗暴地命名为梅森·伯莎。这一行为具有很强的象征意义:她被剥夺了独立的人所具有的主体性。正如斯皮瓦克所说,“在《茫茫藻海》中,里斯通过安东尼列特被罗切斯特粗暴命名的经历揭示了殖民统治时期女性在帝国主义与父权制双重压迫下的无助。”①J.Rhys.W ide Sargasso Sea.Penguin,1996,p.111.安东尼列特最终在父兄的压力下嫁给了罗切斯特,揭开了其悲剧的序幕。安东尼列特讲述了她从西印度群岛到英格兰的漫漫旅途以及她的文化身份如何被剥夺的经历:当罗切斯特“不再叫我安东尼列特的时候,我看到安东尼列特,带着她的香气,漂亮的衣服,飘出窗外”②J.Rhys.W ide Sargasso Sea.p.117.。安东尼列特在桑菲尔德庄园的处境更加恶化,在这里她问:“我在做什么?我是谁?他们告诉我这是英格兰,但是我不相信他们。我在去英国的途中迷了路。”③J.Rhys.W ide Sargasso Sea.p.117.斯皮瓦克指出,里斯的重写揭示了伯莎的尊严被剥夺的历史,也揭示了帝国主义所谓“文明使命”虚伪残酷的本质。斯皮瓦克注意到与源文本中伯莎的形象不同,在《茫茫藻海》中,尽管主人公在家受到父兄的压迫,在婚姻生活中受到丈夫的精神虐待,但是安东尼列特并没有屈从帝国主义与父权制的行为规范,保持着一定程度的自主意识。斯皮瓦克认为,安东尼列特被囚禁在阁楼这样的结局,就是其不妥协的明证,而她后来放火烧掉庄园也绝非“疯子的行为”,而应该看作更激烈的反抗,里斯的重写揭示了《简·爱》所隐含的帝国主义认识论暴力④G.C.Spivak.“ThreeWomen’s Text and A Critique of Imperialism in Critique Inquiry,”Vol.2,1985,pp.243-261.。斯皮瓦克在《边缘理论:库切的〈敌手〉对于笛福的克鲁索/罗克珊娜的解读》一文中,进一步审视了后殖民作家的叙事重构对于殖民话语的颠覆。斯皮瓦克从南非白人作家库切1986年重写本《敌手》这样一个相关位置来进入到对源文本《鲁宾逊漂流记》的分析。库切的小说中叙事者是一个叫作苏珊·伯顿的女人,她想让自己的故事在福先生的帮助下进入“父权书写的历史”⑤G.C.Spivak.Theory in theMargin:Coetzee’s Foe ReadingDefoe’sCrusoe/Roxana in Johathan Arac and Barbara Johnson.eds.Consequences of Theory:Selected Papers of English Literature,1987-1988.John HopkinsUniversity Press,1991,p.161.。她认为库切的改写本让苏珊·伯顿代替源文本中的男性叙事者来呈现故事,挑战了鲁宾逊叙事话语的权威性⑥G.C.Spivak.Theory in theMargin:Coetzee’s Foe ReadingDefoe’sCrusoe/Roxana in Johathan Arac and Barbara Johnson.eds.Consequences of Theory:Selected Papers of English Literature,1987-1988.p.161.。库切在改写本中增加了星期五被奴隶贩子割掉舌头的情节。斯皮瓦克认为这个情节具有某种隐喻的功能,象征着殖民教育对于被殖民群体经验的遮蔽:被殖民主体表达自我经验的话语资源被剥夺,言说能力被阉割。库切小说的后殖民改写最具有颠覆性的情节大概要算是苏珊教星期五说话。苏珊·巴顿试图打破这种沉默,找到让星期五表达自我经验的方式。起初,巴顿“鼓励星期五通过图片来讲述自己的身世”,以一种简约但不太精确的方式来呈现其历史经验。正如斯皮瓦克所说:“星期五所经历的独特事件不可复述的性质决定了他的自我经验无法完全呈现”⑦G.C.Spivak.Theory in theMargin:Coetzee’s Foe ReadingDefoe’sCrusoe/Roxana in Johathan Arac and Barbara Johnson.eds.Consequences of Theory:Selected Papers of English Literature,1987-1988.p.169.。通过一系列的试验,巴顿逐步认识到通过图片再现“星期五”的人生际遇是徒劳的。最后,巴顿在失败面前失去耐心,开始教星期五写字,试图用语言来再现其被遮蔽的经验。但是写字课也以失败而告终。斯皮瓦克认为,巴顿写字课的失败这一情节可以给阅读后殖民文学文本的读者以启发。她认为“星期五”讲述自我经验的一再失败是具有抵抗意义的:他拒绝发出本真的声音⑧G.C.Spivak.Theory in theMargin:Coetzee’s Foe ReadingDefoe’sCrusoe/Roxana in Johathan Arac and Barbara Johnson.eds.Consequences of Theory:Selected Papers of English Literature,1987-1988.p.172.。斯皮瓦克认为,星期五拒绝讲述可以看作是他对于殖民者所规定的身份叙事的抗拒。
在后殖民国家本土文学文本的批评中,斯皮瓦克还将印度本土庶民研究学派对于民族国家话语的解构与后殖民批评结合起来,揭示后殖民国家如何在国家话语的建构中沿袭了殖民时代不平等的权力关系,对国家疆界内的边缘群体如妇女与低种姓群体所形成的新的压迫,暴露了其自由、民主、解放等后殖民国家话语的虚妄性。斯皮瓦克翻译并剖析了印度著名小说家德维的短篇小说《奶妈》。她认为该小说集中反映了后殖民国家底层妇女所受到的多重压迫。小说女主人公嘉硕达的丈夫全身瘫痪,为了生活,不得不在富裕家庭做奶妈。由于要保持乳汁长期分泌,她不断怀孕,希望保持这份工作来养家糊口。斯皮瓦克认为,嘉硕达的生活经验有力地挑战了欧洲经典马克思主义关于工人阶级主体的男性中心主义定义①ColinMacCabe.eds.In OtherW orlds:Essays in Cultural Politics.Methuen Press,1987,p.247.。在马克思主义的劳动分工理论中,有关性别分工的论述是建立在本质化的性别差异概念基础之上的。这种劳动的性别分工理论总是贬低或忽略女性的家务劳动,包括生育孩子与哺乳。马克思主义的价值理论是以劳动成果的流通作为前提的,而妇女的家务劳动因为未能进入流通领域,因此无从体现价值。斯皮瓦克指出,在《奶妈》中主人公嘉硕达出卖身体,靠给富裕的婆罗门子女哺乳来养家,从而有效地逆转了传统家庭的男女角色分工。斯皮瓦克也质疑西方马克思主义、女性主义将哺乳作为私领域的活动,忽略了母亲作为主体的存在,狭隘化了价值理论,无法真实描述第三世界妇女,特别是底层妇女的现实生活经验②ColinMacCabe.eds.In OtherW orlds:Essays in Cultural Politics.p.126.。
斯皮瓦克对于《奶妈》的解读是有说服力的,但是也遭到了一些批评家的质疑。在一篇有关斯皮瓦克对于德维小说的翻译与解读的评论文章当中,米诺丽指出了德维小说的原作与斯皮瓦克的译本之间的不同之处:德维原文有关民族国家话语的论述在译本中被斯皮瓦克用英文斜体字凸现了出来。米诺丽指出,斯皮瓦克刻意在译本中夸大了德维小说中国家内部精英阶层与底层大众对立的程度,试图将印度本土小说与西方的主流文学理论对接,从而帮助德维的作品进入西方主流的文化消费市场③ColinMacCabe.eds.In OtherW orlds:Essays in Cultural Politics.p.127.。但我认为,斯皮瓦克实际上是以改造过的西方理论为工具,结合自己的后殖民经验,以新的视角介入文本阅读与翻译,突显了印度等后殖民国家政治生态的现实。在《奶妈》译本的序言中,斯皮瓦克将“印度母亲”的神话意象与嘉硕达在癌症折磨下的古怪乳房的意象并置起来讨论,揭示了后殖民国家话语的虚伪性,昭示了底层妇女在独立后的所谓自由印度所受到的剥削与压迫。《奶妈》的悲惨结局与德维的另一部小说《慷慨的朵罗蒂》形成呼应。《慷慨的朵罗蒂》中的女主人公朵罗蒂为生活所迫沦落风尘,身体许多部位因为性病而钙化。小说中朵罗蒂之死具有象征意义。朵罗蒂的尸体匍倒在一幅印度地图上面,这幅地图是由一位乡村小学校长在头天晚上画在泥地上的。第二天,当他回到学校给学生教印度地理的时候,他看到了这样的一幅场景:
印度半岛,从海洋到喜马拉雅,躺着妓女朵罗蒂鹰一样伸展的饱受摧残的身体。她的躯体因为性病而钙化,已经吐出了干瘪的肺里面所有的鲜血。④Devi. ImaginaryMaps.G.C.Spivak trans.Routeledge Press,1995,p.49.
朵罗蒂的尸体出现在印度地图上,间接展示了印度独立之后底层妇女依然受到的剥削与压迫。斯皮瓦克指出,“印度母亲”的比喻在反殖民斗争中十分普遍。但是妇女参与到独立解放运动中去最终并没有给她们自己带来解放。相反,对于妇女的政治动员服务于更加急迫的民族独立的目标,也就是以所谓白人/印度人的不平等关系的论述遮蔽了印度内部的族群,宗教以及性别压迫,因此整个解放运动实际上只关注了种族层面的不平等权力关系。1947年印度在取得民族独立之后,绝大多数妇女在政治经济领域的诉求并没有得到满足,她们的权利被忽视了,依然被局限在传统的家庭性别角色分工当中。这里朵罗蒂被损害的身体表明了印度去殖民化运动以及后殖民民族国家话语的局限性。但是,斯皮瓦克认为,底层妇女并不完全是无助的受害者。在评论德维的小说《黑公主》的文章中,她深入讨论了底层妇女的反抗以及其所具有的政治力量。这部小说也是由斯皮瓦克翻译成英语的。小说的背景是 60年代后期西孟加拉邦北部地区的农民起义。当时不堪剥削与压迫的农民揭竿而起。斯皮瓦克在阅读过程中,将关注的焦点放在这样一个情节:一位叫做黑公主的底层妇女被俘并受到政府军的残酷折磨。故事第一部分的叙述者是政府军首长色纳那亚克。他阅读左翼起义军的宣传册,试图了解起义军的政治动机①ColinMacCabe.eds.In OtherW orlds:Essays in Cultural Politics.p.186.。女主人公黑公主可以看作是文本的谜,她的反抗力就在于她拒绝讲述自己的经历,也拒绝透露她所吟唱的歌曲的意义。当局对她无可奈何。故事也通过重写印度古代史诗《摩珂婆罗多》来讨论“黑公主”的政治力量问题。在史诗原文中,黑公主嫁给了般度家族的五个儿子。一个女人嫁给了几个丈夫,这是与宗教圣典相悖的。在父权制主导的印度文化中,这一点是比较难于想象的,可能有着早期印度母系氏族文化的影子。在史诗其中一幕,黑公主最年长的丈夫在色子比赛中输掉了妻子,敌方的首领伸手来抓她的沙丽。接着克里希纳神显现奇迹,斯皮瓦克写道:
敌方的首领伸手来抓黑公主的沙丽,黑公主默默向克里希纳的化身祈祷。“法”(Dhama)的精神化为她的衣服。当敌人在剥她衣服的时候,她的衣服似乎越剥越多。黑公主始终都穿着衣服,没有办法被当众剥光。②ColinMacCabe.eds.In OtherW orlds:Essays in Cultural Politics.p.183.
在《摩珂婆罗多》中,黑公主之所以能够保住自己的尊严和荣誉,是由于印度教男性神克里希纳的神迹干预,而神之所以伸手相助,是因为她奉行了“法”的标准,也就是恪守了妇道。德维的故事改写了《摩珂婆罗多》中的这一幕,黑公主坚持在公众前一直赤身裸体。由于色纳那亚克的纵容,黑公主遭到了看守士兵的强暴。黑公主蔑视这种性暴力,血淋淋地展示自己受到折磨与蹂躏的身体。斯皮瓦克认为,尽管黑公主受到了政府军的性侵犯,但是她拒绝穿衣服的行为可以看作是其反抗的标记。黑公主展示饱受蹂躏的身体对色纳那亚克代表的父权制国家的权威性构成了挑战:“黑公主用伤痕累累的乳房去冲撞色纳那亚克,第一次,他站在一个没有武装的目标前害怕了。”③ColinMacCabe.eds.In OtherW orlds:Essays in Cultural Politics.p.196.这种对于父权制权威的挑衅在黑公主受审这个情节中再次体现了出来:“这些衣服有什么用?你可以剥光我的衣服,但是我要看看你如何再给我穿上?你是个男人?”④ColinMacCabe.eds.In OtherW orlds:Essays in Cultural Politics.p.196.斯皮瓦克认为,黑公主的诘问强力扭转了审判双方的位置,动摇了审讯者与被审讯者之间的主客体关系。斯皮瓦克对于德维小说的解读和翻译为言说边缘群体特别是底层妇女的经验提供了可能性。同时,斯皮瓦克对于来自第三世界文本的解读解构了后殖民国家话语,剥去了本土精英所谓民族解放者的虚伪性面纱。斯皮瓦克从本土经验出发,为后殖民批评赋予了新的后殖民性,使得源自西方主流学界的后殖民批评能够成为第三世界,特别是底层妇女言说自我经验的一种话语资源。但斯皮瓦克所凸现的后殖民国家边缘群体受压迫的经验有可能被抽出具体语境,强化“野蛮”的东方这样一个刻板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