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向春
(云南民族大学 人文学院民族学系,云南 昆明 650223)
《福村迟来的转身:一个山村在景区开发中现代转型记实之一》(以下简称《福村》)是徐教授带领自己的弟子来到桂林市永福县罗锦镇福村进行田野调查之后撰写的民族志。起初,捧起徐教授的《福村》一书,单从题目的字面意思来理解,本以为是一本记述村庄在现代性背景下文化变迁的民族志,且还是一本以福村当地居民思想与行为为视角的“规规矩矩”的民族志,然而,伴随着阅读的深入,笔者的关注点却禁不住要从福村里的生活转移到撰写该民族志的作者徐教授身上,《福村》从开篇至结尾,无不透露出徐教授在福村“转身”的整个过程中忙碌、努力与敬业的身影,这一副副从书中呈现出来的画面,却与传统民族志中人类学者连个第一人称“我”字都不敢提的状况是大相径庭、难以想象,于是,人类学者在田野中行动尺度的脉络开始浮现于笔者脑海,并打算将徐教授的田野经历与由此而产生的民族志《福村》放进该脉络中进行探讨与评论。
1992年,格尔兹(Geertz,C)组织了一次题为“科学的社会与文化研究”的会议,在演讲中,格尔兹主张要把科学看作是有意义的社会行动,而非以往所公认的自然与客观,然而,演讲结果却让格尔兹很失望,与会的人类学家、社会学家、历史学家和哲学家之间并没有形成良好的沟通氛围,而是充满了抨击、讽刺与争吵。会议过后,支持格尔兹观点的学者只有在一些非正式的课题讨论时才在受邀之列[1]。然而,在今天,当重新回视格尔兹组织的这次会议及其在会议上所表述的观点时,对于人类学者的田野调查以及随之而进行的民族志撰写却是意义非凡:正是因为格尔兹所提倡的对于社会形态中意义的关注与考察,以及在田野中对被访对象所展开的“深描”调查,才彻底释放了人类学者在田野中行动的主观性,极大扩展了人类学者在田野中的行动尺度,同时,也成为人类学者民族志范式改革的标示。
一直以来,人类学者在田野中的行动历程可谓谨小慎微,为了追求理想中田野调查的科学性与客观性,学者们步步小心、点点提防,生怕将自己丝毫的主观构想与意念渗入到田野的过程之中。回顾人类学自确立以来的100年间,以马林诺夫斯基(Malinnowski)为代表的人类学者们,在田野中丝毫不敢越雷池半步,他们长期深入对象社会,努力的寻求着纯粹与真实。马林诺夫斯基在特洛不里安群岛的一个(Trobriand)村子里扎上一顶帐篷的照片;或是玛格丽特·米德(Margaret Mead)斜卧着身子专注倾听巴厘岛上一对母女谈话的照片,都生动表现出了人类学传统田野方式的特点。人类学学者们将田野工作表述为科学的“实验室”,试图将自己的主体性完全掩盖起来。这种沉闷的状态一直持续到20世纪60、70年代,正是格尔兹迈向“深描”的文化解释学说,才将田野中的人类学者们从沉闷中唤醒,人类学者们开始更为坦诚地对田野方式进行反思,部分学者们也开始勇敢地承认想要在田野中同时融合客体与主体的不可能性,自此,学者们在田野中的行动方向开始从一味的追求真理,转而更多的在努力维护真诚。自20世纪60、70年代以来,伴随着学界反思与批评的浪潮,人类学者的主体性也在学界中逐渐获得了正当性与合理性,伴随而至的是,学者的主观性意念和主体性实践也在田野中得到了更为充分的释放。
民族志是人类学者于田野之后的最终成果,伴随着学者们在田野行动中主体性的释放,民族志的范式也随之发生着改变,追逐着学者们的田野足迹,在笔者看来,民族志的变革范式大致可以分为三个阶段:第一阶段,以马林诺夫斯基的《西太平洋的航海者》为代表,在这一时期,标榜着科学的人类学严格遵循着自然、本质与客观的原则与规范,凡是掺杂了主体性的文字与文本,都被降格为前言、回忆录、轶事、自白等,并随即被逐出严肃的民族志文本;第二阶段,以格尔兹的《文化的解释》、《尼加拉——十九世纪巴黎的剧场国家》与《地方性知识——解释人类学绪论》为代表,突破了以往被视为科学本质的客观与自然地界限,将人类学者的主观理解与解释加入被研究对象之上,虽然学界对格尔兹的理论和学识褒贬不一,不过,这也恰恰从不同角度证实了他学术的重要性,以及在人类学中的重要地位;第三阶段,则是伴随着《写文化》的问世。在这一期间,“民族志主-客体单向关系的科学定位得到强烈的质疑,反思的、多声的、多地点的、主-客体多向关系的民族志具有了实验的正当性。”[2]
伴随着20世纪60、70年代以来人类学界的反思意识,亦即上述民族志第二、三阶段的发展过程,相继诞生了一批实验性的民族志,包括拉比诺(Rabinow)的《摩洛哥田野作业的反思》、杜蒙(Dumont)的《头人与我》、克拉潘扎诺(Grapanzano)的《图哈密》等[3]8。在这些民族志中,学者们都试图在改变以往调查者对被调查者单纯记述的方式,而强调二者互动的双向关系。比如,在对后世影响深远的《摩洛哥田野作业的反思》中,“拉比诺在调查中把民族志这个秘制科学性的神秘过程展现出来,让读者看到,他在调查中并非客观的观察者,而是作为一个活生生的人在行动;而那些被研究的人也是复杂的人,并非只是被观察者,他们也在主动地利用他。”[3]8
此刻,当笔者将徐教授的《福村》放置进人类学者于田野中行动尺度的发展脉络中进行探讨与评论时,徐教授在福村的田野行动尺度之大,不得不令笔者感到惊讶。在《福村》中所呈现出的徐教授的行动力早已突破像《摩洛哥田野作业的反思》中那样,是调查者与被调查者在田野点母体文化中的互动,而是将诸多的外来要素:诸如调查者自身的身份、性格与行动方式,国家政策,商业组织,甚至人类学的学术理念等都调动了起来,通过田野调查带入福村之中,进而实质性地促进了福村在旅游景区开发中的“转身”。
在书序部分,徐教授便对自己的参与性与主动性直言不讳,“在我的人类学田野考察中,一般都是对已有的经验进行总结、归纳、概括、分析、提炼和提升,然而在福村的田野考察中,我与我的学生们不仅目睹了福村历史的转向,更为重要的是直接参与了福村的历史转向。”[3]12在田野中,徐教授对已有经验的总结、归纳、概括、分析、提炼和提升,正是承袭了格尔兹对文化解释的“深描”说,这是一种基于对当地人行为与观念的思索与解释,所以格尔兹将其称为“对解释(当地人的)的解释(人类学者的)”,然而徐教授并非就此停留在“解释”的层面上,而是进一步开始行动起来。而且,徐教授在田野点福村的行动方式,与《写文化》当中所提倡的“多声的、多点的、主-客体行动关系互动的”田野关注点均不同:前者,人类学者们在田野中,依然处于观察者的位置上,冷静的站在舞台边上总结与琢磨,纵然走进舞台中,也始终保持着警觉与谨慎,终是为了让调查带上参与性与体验性的光环,维护民族志的权威;后者,徐教授抛开了田野中所有的矜持与限定,大步走进舞台中央,甚至成为领舞者,直接带领了当地居民开始伴随时代旋律而舞动起来、欢腾起来。
然而,值得注意的是,徐教授这一大尺度的田野行动,倒并非刻意而为,促使这样大尺度行为的,正是中国在改革开放这一大时代背景下所处的社会转型期,以及徐教授作为一名人类学者所具有的学术素养,与作为一个有责任感的中国人对自己祖国乡土所具有的良知与品格。
《福村》开篇,徐教授便抛出了自己的疑惑,“改革开放30年了,甚至解放60年了,但是定居在此三、四百年的福村人,竟然长期停滞在贫困与落后中……我曾考察过除西藏以外的所有农村,甚至跑遍了新疆南北,也没见过这样落后的村庄!……从2007年开始,被浙江开发商建成了已在远近出了名的金山景区之时,福村仍然停滞在贫困和落后之中。”[1]1贫穷,一直是缠绕于中国农村的首要问题,尤其是中国改革开放30年来,伴随着城市财富的日益积累与城市生活的便捷舒适,中国农村在城市发展的衬托下,贫困问题显得尤为突出,而这种贫穷的程度又往往是身处农村田野地的中国人类学者最能深切体会的,因此于农村进行田野调查时,在作为中国人的责任与作为人类学者的素养双重因素的驱使下,调查者们总是难以做到“坐视不理”,徐教授也便是在这一双重身份的促使下,秉承了中国人类学界先驱费孝通先生“志在富民”的理念,开始积极参与福村迈向富裕与发展的历史性转向进程中。
然而,作为外来陌生人的人类学者,想要融入当地人的生活,取得调查的素材都很困难,更莫说是以带头人的身份引领当地人行动了。为此,徐教授和他的弟子们付出了莫大的耐心与坚持。在福村,一方面,徐教授努力了解福村村民们内心的所思所想,从他们的立场出发,掌握他们的文化、状况与心理趋向;另一方面,徐教授尝试“扮演他们的代言人,经常为他们说话,为他们争取利益”[1]1。由此,徐教授逐渐了解到:一方面,福村村民长期居住于深山,交通不便,与外界联系少,由此与世隔绝;另一方面,当地政府在金山景区的开发中,想将福村迁出景区,而村民们又不愿意搬,加之方法欠妥,造成了双方关系的紧张。在此历史与现实情形的基础之上,徐教授在随后的田野行动中开始沿两条线索展开:其一,在福村内,徐教授通过深入村民之中,且不断与之进行交流,从他们的角度为他们想办法,办事情,在此过程中,徐教授动员与带领村民们解决了人畜饮水问题,教村民们如何调动当地的资源办农家乐、做贸易;其二,在福村外,徐教授积极与政府沟通、与开发商协调,为福村跑项目、找经费,不仅使村民们不愿搬迁的愿望得以实现,而且还获得政府的支持与开发商的资助。这样,徐教授带着弟子在福村里里外外交涉与奔波的十天之后,村民们对外界排斥与敌视的思想发生了180度的转变,竟自发自愿的成立了“福村乡村旅游开发领导小组”,遂开始自力更生的发展起乡村旅游来。
在此,值得注意的是,在如此短的时间之内,徐教授便能消解村民们对其的戒备、获得村民们的信任,并能使村民们自愿跟随他行动的关键原因,除了徐教授亲历亲为的行动之外,语言表述方式也是重要因素之一。在福村的见面会以及两次村民大会上,徐教师的发言围绕了村民内心真正的所思所想,运用朴实与真诚的话语,打消了村民们的猜忌与顾虑,调动了村民们的积极性,获得了村民们的信任,这些语言沟通与表述的策略,也是徐教授这次田野行动能获得成功的首要因素。 比如,在见面会上,徐教授便直接表露了要切实为当地村民牟福利的心迹。“我们是来搞社会调查的,调查我们农民是一个什么状况,我们农民有什么要求,有什么想法,我们能不能帮你们做点什么事情,我们别的本事没有,帮你们想办法、出主意、出点子是可以的,这就是我们这次来的一个目的、打算。”[1]19在调动村民解决人畜饮水的问题上,徐教授用了同样朴实与直接的话语,“刚才讲的人畜饮水问题,我觉得是太重要了,可以讲是我们福村搞新农村建设的第一步,这一步不走,你将来怎么搞新农村建设,怎么搞农家乐,怎么搞农家旅馆?你没得干净水洗菜,那个敢来吃,万一吃了,出毛病了,你就麻烦死了,是不是啊?……”[1]17在指导村民们发展农家乐时,徐教授教村民们“你们的房子就属于桂北的民居,用的是土砖,我建议你们以后做还是做这种房子,你想想看,你们做这样的房子,有老外来了,他们更喜欢住你们这样的房子……”[1]220在《福村》这样一本纪实性的民族志里,通篇都贯穿了徐教授在给村民们做思想工作、教授村民们如何致富的过程中,这样一种耐心、质朴、真诚的语言风格,这样的语言风格直通村民们的内心,直接说到了村民们的心坎上,由此,成为徐教授能在如此短时间里高效率田野行动的“铺路石”。
更为难得的是,在福村,徐教授除了将人类学的学理,尤其是费孝通先生“志在富民”的理念始终贯穿于田野行动中之外,还进一步用平实以及当地人容易理解的话语表述,教当地政府和村民们如何用人类学的眼光看待问题,用人类学的方法解决问题,“不但授人以鱼,还授人以渔。”在罗锦镇政府的讲座上,徐教授从人类学是什么、人类学的特点、人类学的眼光、人类学田野工作的方法,告诉当地,“做农村工作,要学一点人类学知识”[1]214。不仅如此,徐教授还在会上将人类学讲得极有乡土味道,能让当地政府在农村工作中将人类学切实的操作起来。比如,徐教授讲,“我们人类学要有批评的眼光……尤其是做农村工作,往往居高临下,往往容易自以为是,往往以为我们掌握了政策……这个时候,就要好好反思一下,我们有没有把位置摆对?我们是不是真心去对农民?……”[1]340
人类学者于田野中,从最初严肃谨慎的“客位”到格尔兹提倡的将土著想法融合进自己解释体系的“主位”,再到《写文化》以来,强调的田野调查的多点、多声与主/客互动,甚至是克利福德指出的拥有旅行性质的“空间实践”(space practice)的田野,从中,都无法找到一种与徐教授在福村相一致和相对应的田野行动方式,需要指出的是,徐教授在福村中的行动方式,其实具有浓郁的中国特色。在田野的乡土中,中国的人类学者们很难再顾及围绕田野调查的种种“清规戒律”,而禁不住要将自己与乡土田野的脱贫致富联系在一起,这也是徐教授在后记中所说明的,“……从今以后,在福村生活的每一个人,福村发生的每一件事,都是我们必须关心的,必须了解的。从4月到9月的六个月里,我们牵肠挂肚的关心着福村的每一个人,每一件事,为福村的现代转型搞规划,跑项目,找经费,沟通与政府的关系,协调与开发商的关系,从客位完全转向主位,我似乎成了不是村长的村长……我已不单纯是在进行人类学的学术考察,而是遵循了费孝通先生‘志在富民’的教导,把学术研究与新农村建设的工作结合起来,福村每一个进步都来之不易,都融进了我们的心血,我们能不对福村牵肠挂肚吗?”[1]346确实,用徐教授自己的话“牵肠挂肚”来概括他于田野中的心情,最为适宜,这种对田野的牵肠挂肚,也恰是中国人类学者在当今现代化与城乡差异时代背景下,面对乡土时所难以抑制的情愫与使命感,由此,在牵肠挂肚中完成的民族志《福村》,也因为作者在整个田野中亲力亲为带领村民脱贫致富的行动尺度与特点,而成为了一种新的中国式的民族志范式。
参考文献:
[1]徐杰舜.福村迟来的转身——一个山村在景区开发中的现代转型记之一[M].哈尔滨:黑龙江人民出版社,2010.
[2]古塔,弗格森.人类学定位:田野科学的界限与基础[M].骆健健,等,译.北京:华夏出版社,2005:135.
[3]詹姆斯·克利福德,乔治·马尔库斯.写文化——民族志的诗学与政治学[M].高丙中,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