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肖璇
(安徽大学中文系,安徽 合肥 230039)
杜光辉长篇《可可西里狼》是一部震撼人心的力作,作品着力批判了人类中心主义的欲望扩张以及非生态的现代化理念和实践模式给自然界带来的灾难,同时指出这种生态破坏过程也进一步加深了人类自身的精神危机,颂扬并企盼人与自然和谐共处的理想生态图景。作为生态文本,其可贵之处在于以一种审美诗意的方式与生态对话,使“它的生态叙事既是生态的,更是审美的,具备了文学作为人学应有的情感和美感、温暖和魅力”[1]。
一
从字面上看,《可可西里狼》关涉的重点是可可西里凶残的狼族,然而作品所要揭示的并非狼的凶残和罪恶,而是通过形象塑造和一系列的矛盾冲突揭示出以工业科技文明为核心的人类中心主义、欲望享乐原则和无限增长的现代经济发展模式才是生态危机的罪魁祸首。
在作品中王勇刚被作为狭隘而极端的人类中心主义的代言人,其性格发展过程就是人类在现代文明进程中精神异化、心态失衡的嬗变过程,此形象中凝聚了人性善恶的强烈冲突。王勇刚起初对自然界的冷漠与敌视是由于缺乏一种健康的生态理念,他将自然完全当作“为我所用”的工具,没有意识到它具有独立存在的价值和意义。因此当兵营缺乏食物时他毫不犹豫地猎杀了黄羊“柯秋莎”和野牦牛“雪牛”。尔后在战友的感召下王勇刚的态度一度发生过转变,他不顾生死地保护遭遇狼群袭击的黄羊,他禁令偷猎并倡导对可可西里进行有序开采。但哈老板的出现与广州之行打开了王勇刚贪念的阀门,扭曲的的欲念最终将他变为一个血淋淋的刽子手:为了昂贵的羚羊皮,在当年狼吃羊的同一个河滩,王勇刚组织民兵团疯狂猎杀羚羊。至此,他完全丧失“人性”,形成了以残忍、狡诈、恐怖为特征的“狼性”转向。他由护羊者变为杀羊者,由人变为狼,甚至比狼更加残忍。因为狼对羊的猎杀是出于生存的本能,是食物链中无法回避的一个环节,而王勇刚此举全由利益驱使,是人类运用现代化武器进行的更为灭绝性的杀戮。如果说当初猎杀“柯秋莎”是因生存的需要尚可原谅,但此时的屠杀则是罪恶的物欲行为而不可饶恕,“人类生存的基本需要高于生物和自然界的利益,但是生物和自然界的生存高于人类的非基本需要(即过分享受和奢侈的需要)”[2]。
作品还揭示了不健全的社会经济发展机制对于生态和人类精神失衡承担着不可推卸的责任。正是因为王勇刚每年给政府带来巨大的财政效益,并且“舍得在领导身上花钱”,“上上下下方方面面都有他的保护网”,才使得他在可可西里的狂滥开采和捕猎得以继续,也使石技术员无法撼动这个以政府为后盾的生态毁灭力量。因此,可以说政治社会的种种弊端也是吞噬可可西里的“狼”。
二
《可可西里狼》生态主题,一方面是通过揭露生态破坏、批判人类中心主义而进行;另一方面则塑造一批精神高尚、人格健全的人物形象作为道德楷模,描绘人与动物和谐共存的美好图景来营构理想生态乐土,希望以此唤回人类美好的心灵,指引生态意识的回归。
首先,作品中所设置的故事背景——可可西里无人区,这是一个最适合检讨人类践踏生态罪行的地点。人类踏入这片净土的那一刻就宣告着罪行的开始,特别是经过几年的开采,植被层被大量破坏,草地减少,野生动物不被猎杀也要被饿死,昔日圣洁的雪原成为已逝的理想梦境,它被作为一个沉痛的教训不断敲打控诉着人们检讨自己犯下的滔滔罪行。
其次,有关人与自然和谐生态图景的建构,寄托着作者“万物有灵”、“民胞物与”、“天人合一”等生态整体主义思想。作品告诉我们野生动物的天敌中本来没有人,它们初次见到人甚至不躲避,而李石柱等人“喂白菜”的友善举动竟然招致牦牛、藏羚羊、野马、斑马等动物聚集到营房周围悠闲地散步、觅食,听“我们”唱歌、吹口琴。但这种其乐融融的关系很快就被王勇刚的枪声打破,一夜之间“我们营地前空寂了,成群的动物销声匿迹”。利己主义促使人与自然之间的伊甸园轰然倒塌,作者对此既悲痛又无奈,从他对那个欢乐家园的回顾以及对野牦牛集体自杀式的复仇行动的描绘中,我们分明读出作者的那份向往与失落,其间的悲剧之感也给读者以强烈的心灵震撼。
再次,作品塑造一系列“生态卫士”的理想形象,他们以有差异但并不抵触的自然观念,实现生态主题的多声部对话和深度阐释,也为读者树立起生态道德的楷模。藏民仁丹才旺所代表的是一种“敬畏自然”的生态观点,他对自然的认识源于混沌而单纯的宗教情结,是发自内心的自律和美善。石技术员代表较为理性的生态认知,在不否定人类利益的同时突出人与自然的相关性,从科学的角度主张尊重自然本身及其价值规律。李石柱是作品中最具高尚情操的典范,他对大自然的热爱和敬仰完全是善良本性的流露,其“满腔子恻隐之思”正是中国传统文化“参赞化育”终极之思的显现。这些形象代表着正面积极的生态伦理道德理想,但他们在生态斗争中都付出了惨重的代价,这样的设置一方面启示着我们生态环保事业的艰巨性,另一方面,作品以“可可西里是以李石柱的牺牲为转折点,不会再走向毁灭”告诉我们牺牲背后潜藏的巨大希望。
作品中的人物凭借爱心和责任感营造出的理想之境又被人的贪婪所毁,这启示我们要重建绿色生态图景,必须改变唯经济发展之先的观念所产生的认识错位,就像杜光辉自己所说:“人类面临的生存危机已经达到了刻不容缓的地步,必须用新的认知论来约束人类自身的欲望,约束人类对大自然的掠夺和破坏,使人类和大自然和谐共存,现有的认知论显然无法达到这个目的。”[3]
三
《可可西里狼》作为一个优秀的生态文本源于它没有成为生态话语简单的传声筒,而是将自我对生态的感悟巧妙地隐藏于精彩的叙事、立体丰满的人物形象以及饱蘸温情的人道主义关怀中,使读者流连于作品之时自然地进入有关生态的思考,可以说这是一部诗意维度中揭示生态问题的文学作品。
作品的题材本身就具有一种故事情节的吸引力以及天然的生态所指性,作家以高超的艺术转换能力将这两种力量交融在一起,使文本兼具生态意识与艺术审美的双重价值。作品讲述的是上个世纪七十年代一支解放军测绘队挺进可可西里无人区,在那个圣洁又危险的地方所发生的一系列故事。作品的上半部讲述了“我们”在刚进入无人区时人与人、人与自然之间苦乐交织的经历,叙事节奏轻快、舒缓,有一种“田园牧歌”式的抒情之美。下半部主要描绘对它毁坏,叙事进程较为紧张,格调变得粗烈刚劲,批判的锋芒更为尖锐和深刻。
《可可西里狼》的精彩不仅在于它生动的故事讲述,还在于它以人道主义关怀去观照人与自然的一切生命形式,为作品平添一层温情色彩从而更具感人魅力。正如雷达所言:“在我看来,不论杜光辉写什么,都渗透着辛酸而温暖的人文关怀,闪现着朴厚的人性光辉。”[4]作品中存在正反两派人物阵营,李石柱、仁丹才旺、石技术员、雷指导员等是正派人物,王勇刚、哈老板、金把头等可以归为反派形象,但是作者没有将这两派人物脸谱化、绝对化,而是揭示出了他们人性的两面性和复杂性。比如说李勇刚这个形象有着凶残、冷酷的“狼性”特征,但另一方面又有着重情重义、足智多谋、勇敢无畏的品格。他的堕落令人唾弃也同样发人同情,广州之行的诱惑不仅在于它的纸醉金迷还在于它带给人的尊严感,因此他日后种种变态之举的背后总给人苦涩之味。王勇刚的悲剧不仅是个人的悲剧更是社会的悲剧,生态危机背后更加可怕的是社会危机和人类的精神危机。
另外,对于非情节性生态知识的表述不是作者站出来直接发表,而是巧妙地放在情节对话中。比如说自然界中的食物链关系,青藏高原雪线的形成,人类活动对气候变化的影响等科普知识都是通过石技术员与战友的对话道出。这样的处理既突出了作品作为一个生态文学读本应有的生态信息功能,又使其探寻的脚步规范在文学特有的审美范畴之中。
[1]吴秀民.我们需要什么样的生态文学[J].理论与创作,2006(1).
[2]余谋昌.走出人类中心主义[J].自然辩证法研究,1994(7).
[3]杜光辉.认知、生态与作家[N].中国环境报,2009-03-12(4).
[4]雷达.生态作家杜光辉 关注可可西里[N].人民日报,2010-03-30(读书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