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念然
(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湖北武汉,430079)
与传统文学批评的个人化或私人化特征相比,现代文学批评活动更具有制度化生产的特征,它们往往是在某些具有制度性保障的话语生产场域中完成的。文学批评已不再是纯粹个人的意识观念的表意实践,而常常是社会综合力量参与竞技的场所。这其中,文学制度是文学批评活动发生质、态转变的重要因素之一。文学制度是文学生产、流通和消费过程中所形成的社会机制和文学场域,它具体表现在以下方面:制度保障层面的文艺政策的制定及宣传导向的确立;创作层面的对作家的思想改造和评价机制(包括文学创作的题材选择、形象设计、主题升华和形式处理方面的计划和引导等);接受层面的对文学读者的想象性设置;组织层面的文学各种社团的管理机制或文学奖励机制;传播层面的对报刊或相关出版物等文学生产资料的计划管理;以及教育层面的文学教育体制,如大学或各种文学研究学会等现代学术研究机构的建立及其教科书、讲义的编写机制或原则的确立等等。所有这些,在文学批评话语的生产、消费、组织以及文学批评的规约机制等方面,共同形成了批评家们难以逾越的话语生产场域。文学制度的研究实际属于文学的过程研究和文学的生态研究。探讨文学制度的各种生产场域的形成和变迁,及其背后所隐含的知识、结构、欲望与权力之间的多重矛盾与纠葛,由此进而考察文学制度与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的中国形态之间的内在联系,将有助于揭示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中国形态的逐步形成过程及其在中国文学生态中的发展与演化态势。在我看来,这种考察应充分考虑以下几个方面。
中国文学制度在制定和实施的过程中针对政策及体制问题背后所面临的文化矛盾和文化冲突所作出的文化选择和文化整合,构成了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中国形态形成的外部文化语境。这种文化选择或文化整合曾面临过文艺与政治、传统与现代、西方与东方三大文化矛盾或文化冲突。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中国形态的特质及其形成只有联系这种文化选择上的阐明,才能得到合理的解释。比如,在《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和《新民主主义论》中,毛泽东就曾从民族解放的总体政治目标出发,对未来中国的文化走向作了大胆的构想,并倡导了“古为今用”、“洋为中用”、“推陈出新”的文艺方针。毛泽东文艺思想的落脚点在“创造”和“今用”上,其逻辑设构为:“民族解放”等于“大众解放”,“新文化”等于“大众文化”,“民族化”的确立等于“现代性”问题的解决。换言之,毛泽东预设了两条有关现代性问题的解决路径,即政治解放→民族解放→大众解放的政治路径和新文化的建立→大众文化的建立→文艺民族形式的确立(“中国气派”、“中国作风”)→文艺现代化的文化路径。政治解决与文化解决的并行不悖构成了毛泽东文艺思想的基本逻辑出发点。从这其中,我们可以看出,新中国成立以来一段时期内所建立的各种文学制度实际上都同上述文化选择之间有着密切的关系,文学批评的研究特别是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的中国形态的研究只有充分考虑到上述三种基本矛盾或冲突,才能得到深入的说明。
在经历了解放区文学的孕育、苏联文学的参与、第一次文代会的文学规范、50年代作家思想的改造与身份转变、60年代极“左”文艺思潮到新时期文学以来文艺政策转变等运行过程后,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构建了相对完整的知识谱系,它不仅仅是纯粹的知识论层面的结果,更是在文学学科规训制度的宰制之下的产物。具体表现在:一、批评知识的表述充满意识形态性,政党意识和国家意志的合流规范着文学批评的进程和格局(“主义”论述一度盛行)。比如,国外有学者就曾指出,中国的文学学术研究,“1949年以后大多数人文和社会科学研究以及文学创作更适合于从政治斗争的角度来分析,而不是从学术和文学的角度去分析”[1]。按照英国学者伊格尔顿的说法:“意识形态通过一套复杂的话语手段,把其实是党派的、争议的、历史的特定价值凸显为所有时间所有地点中都如此的价值,因而成了自然的、不可避免的和不可改变的价值。”[2]换言之,意识形态并不仅仅通过自己的表述体系来建构阶级、种族、个人与某种政治纲领之间的必然性联系,它的重要功能之一,还在于它对主体的重新建构。也就是说,意识形态并不仅仅是有关概念、命题、信仰、教义、派别等的话语实践,它还常常通过将“主义”、信仰、教义等内容内化为一种压迫“法则”(或形式)来建构我们的主体性。而这种意识形态性在新中国成立以来的文学批评知识体系的建构及其表述中表现得尤为明显。二、知识质态中的工具主义倾向。即文学批评在圈定其对象领域,界定其合法的解读视角,确定其概念、范畴的生产规范并最终建立其知识体系时,常常由于寻求某种政治效用而不断建立起某些知识法规来指示、选择、排斥其他的批评知识形式,使得文学批评的知识质态充满工具主义的倾向。三、批评知识构型的高度组织化和制度化(如对批评工作者进行政党框架内的组织化、体制化,以及对现代传媒和文学教育的整合等)。以文学批评史研究为例,就可以看出其研究方式往往都同大学教学以史为线的系统讲授方式有着内在的联系,这些历史线索的讲授方式往往被大学制度认可为专题研究必要的先行阶段,可以说大学学术制度在一定程度上为这些教学与研究模式提供了一种体制性保证。四、批评话语中权力结构特征的凸显。谙熟中国现当代文学批评发展史的人都清楚地知道,新中国成立以来,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同西方现当代文学批评及中国古代文学批评之间一直存在着核心与边缘、一元与多元的权力结构关系。西方文论和传统文论向马列文论“靠拢”或“看齐”这一基本角力态势,使得新中国成立以来的文学批评话语往往并非个性化、科学化的作品解读或者一种审美鉴赏活动,而变成了体现政治意图的对文学活动和主张进行“裁决”的政治话语。在不断生产那些善于自我检查、自我审视以切合文学规范的创作“主体”与接受“主体”的过程中,“权威”与“规范”则不断得到巩固与加强。上述这些表现是我们在研究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的中国形态形成过程中必须加以充分注意的。
中国文学制度的想象与实践构成了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中国形态形成的重要因素,这种想象与实践首先可以从中国文学制度的存在方式上得到印证。就新中国成立以来中国文学制度的存在方式而言,它大致分为两个方面:一、“显性文学制度”,即通过一定的程序、步骤建立起来的各种文学机构、社团、协会等组织体系和以明确的文字表述出来的政策、条文、条例、规则、章程等,它对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中国形态的形成有着直接的影响。二、“隐性文学制度”,即蕴含在人们的意识、心理中表现为一种习惯性的约定俗成的行为规则、方式等,它是文学生成过程中的“潜规则”,对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中国形态的形成有着间接的影响。这种想象与实践还可以从文学制度影响文学批评的各个逻辑层面得到印证。我们可以看到,文学制度对马克思主义的文学批评观念论、文学批评价值论、文学批评功能论、文学批评主体论、文学批评标准、文学批评史观的建立等各个方面产生了重大的影响。比如,就文学批评史观的建立而言,“古为今用,洋为中用”的中国文艺方针政策对马克思主义的唯物论文学批评史观最终取代中国古代循环论批评史观和现代进化论批评史观而成为一种主导性的批评史观就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文学制度作为文学生产中的重要力量,牵涉到知识与权力、个人与社会、自由与规则等多种力量。受中国文学制度潜在影响的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模式必然会在这多种力量的竞技中形成其内在的张力。在我看来,这种张力可以具体分为以下几个方面:一、文学体制与批评精神之间的张力;二、批评的自律与制度权威的干预间的张力;三、个体批评与制度批评之间的张力;四、文学批评的自主化与文学批评的社会化之间的张力;等等。正是这其间的张力或弹性空间可以让我们深入思考当代中国文学批评的“批评缺席”、“批评媚俗”、“批评乏力”等现实问题,去透过文学批评学理性资源的亏空和批评的边缘化等当代文学批评基本征象,深入探索批评内在自由的向度,从而使我们对文学批评的社会担当的理解变得更加富有开放性。
注释:
[1][美]瓦格纳:《中华人民共和国的知识分子》,引自王景伦著:《美国学者论中国》,北京:时事出版社,1996年,第262~263页。
[2][英]特里·伊格尔顿:《意识形态》,参见《历史中的政治、哲学、爱欲》,马海良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9年,第8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