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志明
(黎明职业大学 外语系,福建 泉州362000)
熟悉中国翻译史、特别是对近代翻译史感兴趣并且下过一定功夫的学者应该不会对《新庵谐译初编》一无所知。该书是清末民初著名翻译家周桂笙的译文集,由上海清华书局于1903年分两卷印行,上卷收录了《一千零一夜》、《渔者》,下卷则收录了15篇西方童话、寓言与故事。
当时,《新庵谐译初编》流传并不广泛,留存于世者亦少,但它在中国翻译史上的意义却极其重大,所以后人给该书及其译者冠上了多种“最”或“第一”之类的名衔。例如,杜渐认为“《一千零一夜》……第一个中译本的译者名叫周桂笙……《新庵谐译》于1900年(即光绪廿六年)由上海清华书局排印……”[1](P182-195);张召奎认为:“晚清周桂笙的《新庵谐译》,是最早出现翻译《格林童话》里故事的书。”[2]伍红玉称:“根据目前资料,格林童话最早的中译可以追溯到1903年周桂笙的《新庵谐译》。”[3]付品晶则指出:“早在1903年,格林童话就已开始传入中国……首先是周桂笙的《新庵谐译》,共二卷线装,上海清华书局印行……”。[4]在各类书刊中,凡是涉及Grimm's Fairy Tales(中译为《格林童话》)或 One Thousand and One Nights(中译为《一千零一夜》;英文又作Arabian Nights,中译为《天方夜谭》)在华译介情况的论著或文章,类似文字可谓屡见不鲜。
但也注意到,学界对《新庵谐译初编》在中国翻译史上的重要价值,对书中各篇译文的出处等重要问题均未曾达成一致意见,相关论述亦多存在疏漏错误之处。比如,伍红玉认为该书“第二卷至少收入了6个格林童话,即《三个小矮人》、《狼兄弟》、《狼与小羊》、《熊皮》、《狼羊复仇》、《乐师》等”[3]。而付品晶则认为“第一个把格林童话译介到中国的周桂笙用文言译成12篇格林童话。”[4]郑锦怀与岳峰新近指出,《新庵谐译初编》下卷收录的《一斤肉》其实是英国兰姆姐弟改编的莎剧故事《威尼斯商人》(The Merchant of Venice)的最早中译[5](P161-165)。
简言之,虽然《新庵谐译初编》具有极高的翻译史价值,但学界对此却认识不深入、不明确,导致相关论述相互矛盾,疏漏错误不断,令读者无所适从。因此,有必要重新考察《新庵谐译初编》,以便深入、准确地认识其翻译史价值。
《新庵谐译初编》的译者周桂笙(1873-1936年),上海南汇人,原名树奎,字辛盦、新庵、惺庵等,另有稚桂、桂生、新新子、知新子、知新室主人等多个笔名。
周桂笙先后就读于上海广方言馆与中法学堂。上海广方言馆是京师同文馆之后洋务派创办的第二所外国语言学校,成立之初便设有英文、法文班,后来又增设日文、俄文班[6]。周桂笙在该校主攻法文,兼习英文,初步掌握了这两种外语。中法学堂则是上海法租界公董局于光绪十二年(1886年)创办的西式学校,十分重视法文教育,各种课程均使用法文教材[7]。周桂笙的法文水平在此得以进一步提高。此外,周桂笙还曾两次东游日本,故而其日文也有一定水准。这些经历都为他后来的翻译活动打下了坚实的语言基础。
进入20世纪,周桂笙在编辑报刊之余积极翻译外国文学作品。早在1900年,周桂笙就在上海《采风报》发表了《一千零一夜》与《渔者》;到1902年,他又在上海《寓言报》发表了总共15篇实为外国童话、寓言或故 事的“短 篇 小 说”[8](P383-388)。这17 篇 译 文于1903年结集成书,取名为《新庵谐译初编》,署“上海周树奎桂笙戏译”、“南海吴沃尧趼人编次”,由上海清华书局分两卷出版。
不过,《新庵谐译初编》出版之后流传不广,少有存本。由于吴趼人身为《新庵谐译初编》的编辑,所以后人编纂《吴趼人全集》时便将该书全文收入其中的第九卷(吴趼人,1998,299-370)。这也成为当前学界研究《新庵谐译初编》、研究周桂笙著译成就的重要文献资源。
《一千零一夜》,或称《天方夜谭》是举世闻名的阿拉伯文学经典。该书原用阿拉伯文写就,而其英文译本一般称为Arabian Nights或One Thousand and One Nights。
此前,部分学者高度强调周桂笙及其《新庵谐译初编》在《一千零一夜》中译史上的重要意义。如,杜渐明确指出:“《一千零一夜》之欧洲译本流行,终于在本世纪初介绍到中国。第一个中译本的译者名叫周桂笙……《新庵谐译》是其最早之译作,书凡两卷,上卷即中译节本之《一千零一夜》,下卷为童话,大多取材于《伊索寓言》一类书籍。《新庵谐译》于1900年(即光绪廿六年)由上海清华书局排印……”[1](P191-192)。李长林认 为:“1903 年中国 出版了《一千零一夜》的第一个中译单行集,译者为周桂笙……1903年上海清华书局出版有周桂笙的外国文学翻译作品集《新庵谐译初编》,凡二卷,线装。其第一卷节译有《一千零一夜》……”[9]。
不过,杜渐与李长林所论均存在错误。首先,杜渐弄错了《新庵谐译初编》的书名与出版时间。其次,正如葛铁鹰所说,“《新庵谐译初编》这样一本书,其书名与《一千零一夜》毫无关系,两卷中卷一为两篇《一千零一夜》的故事(复印件占11页),而卷二全部为其他寓言故事(占21页)”[10](P266),因此《新庵谐译初编》绝非《一千零一夜》的“第一个中译本”(杜渐,1980:191)或“第一个中译单行本”[9]。
虽然《大陆报》从1903年5月6日起就开始连载《一千零一夜》,且这个时间可能早于《新庵谐译初编》的出版时间,即“光绪二十九年(1903年)孟夏”(即1903年4月底到5月之间)[10](P266),但周桂笙早在光绪二十六年(1900年)就已经应上海《采风报》所请而开始翻译《新庵谐译初编》中的《一千零一夜》这篇故事[11]。因此,尽管《新庵谐译初编》的出版时间有可能在《大陆报》所载《一千零一夜》之后,但周桂笙确实是《一千零一夜》书中故事的最早中译者。
到目前为止,未见有学者指出《新庵谐译初编》中收录的《一千零一夜》与《渔者》这两篇故事的英文篇名。实际上,尽管周桂笙采用的字词与今之通译颇有差异,但只要读者耐心地将周桂笙的两篇中文译文与《一千零一夜》英文译本进行比较分析,就不难得出结论。
经研究,周桂笙所译《一千零一夜》根据的英文故事一般称为The Tale of King Shahryar and of His Brother(一般译成《国王山努亚及其兄弟的故事》;有些英文译本以这篇故事为楔子,无篇名),其中也包括山努亚的宰相讲给其大女儿桑鲁卓听的那篇The Ox,the Ass,and the Farmer(一般译为《水牛和毛驴的故事》)。由于篇幅有限,在此仅以故事主角姓名的英译与中译之比对来作为例证。在英文故事中,国王的名字为“King Shahriyar”(Edward William Lane,1909:5),正好与周桂笙译文中国王的名字“吓利亚”[12](P304)对应。在英文故事中,国王的弟弟名叫“Shah-Zeman”,是“King of Samarkand”(Edward William Lane,1909:5);在周桂笙译文中,国王的弟弟名叫“吓齐南”,其王都叫做“沙马坑”[12](P304),两相对应。在英文故事中,宰相的两个女儿分别叫做“Shahrazad”与“Dunyzad”(Edward William Lane,1909:11);而在周桂笙译文中,她们则叫做“希腊才”与“敌那才”[12](P306),两相呼应。
同样,经过耐心细致的文本比对,笔者发现《渔者》所据英文故事的篇名The Fisherman And the Jinni(一般译为《渔夫和雄人鱼的故事》或《渔翁的故事》)。周桂笙还专门在《渔者》题名之后、译文之前标注“此乃一千零一夜之文也,以节译之故,别为标目”[12](P316),以跟前面那篇《一千零一夜》区别开来。
《格林童话》(Grimm's Fairy Tales)是德国民间文学瑰宝,它初版于1812年,此后不断增订扩充,不仅广泛流传于德国本土,更被译介到世界其他国家与地区,影响深远。
周桂笙《新庵谐译初编》下卷收录的15篇译文中恰恰包含多篇《格林童话》中的故事,但过往论述存在模糊不清、相互矛盾之处。如,伍红玉称:“根据目前资料,格林童话最早的中译可以追溯到1903年周桂笙的《新庵谐译》。在这两卷本的翻译文集中,第二卷至少收入了6个格林童话,即《三个小矮人》、《狼兄弟》、《狼与小羊》、《熊皮》、《狼羊复仇》、《乐师》等。”[3]但查阅《新庵谐译初编》后发现,该书下卷根本就没有以《三个小矮人》、《狼兄弟》与《狼与小羊》为题名的译文。
再如,付品晶最初指出:“第一个把格林童话译介到中国的周桂笙用文言译成12篇格林童话。”[4]但她并未指出这“12篇格林童话”的具体篇名。而且,她后来又称:“早在1903年,格林童话就已开始传入中国……首先是周桂笙的《新庵谐译》,共二卷线装,上海清华书局印行;卷二为童话集,共选童话与故事15篇,其中的《狼羊复仇》和《蛤蟆太子》等系取自《格林童话》”[13]。
显然,学界尚未弄清《新庵谐译初编》所译《格林童话》故事的具体情况。这不利于读者和研究者全面而准确地把握《新庵谐译初编》在《格林童话》中译史上的重大价值。那么,《新庵谐译初编》下卷的15篇译文中,到底有哪几篇译自《格林童话》?其源文篇名又为何呢?
事实上,只要进行耐心的文本比对,回答上述问题并不难。不过,由于语言能力的桎梏,笔者只能拿《新庵谐译初编》下卷与《格林童话》的英文译本来进行文本比对。同时,由于篇幅有限,无法在此提供详细的比对过程,而只能阐述比对结果。其一,《新庵谐译初编》下卷中至少有11篇译文译自《格林童话》,即《猫鼠成亲》(Cat and Mouse in Partnership)、《狼羊复仇》(The Wolf and the Seven Young Kids)、《乐师》(The Wonderful Musician)、《虾蟆太子》(The Frog Prince)、《林中三人》(The Three Little Men in the Wood)、《十二兄弟》(The Twelve Brothers)、《狐受鹅愚》(The Fox and the Geese)、《某翁》(The Old Grandfather and His Grandson)、《猫与狐狸》(The Fox and the Cat)、《熊皮》(Bearskin)与 《乡 人 女 》(The Peasant's Wise Daughter)。
其二,周桂笙在翻译《格林童话》的篇名时,既用直译之法,亦用意译之法。关于直译,明显的例子有《虾蟆太子》(The Frog Prince)、《十二兄弟》(The Twelve Brothers)、《猫与狐狸》(The Fox and the Cat)、《熊皮》(Bearskin)与《乡人女》(The Peasant's Wise Daughter)。至于意译,明显的例子包括《狼羊复仇》(The Wolf and the Seven Young Kids)与《狐受鹅愚》(The Fox and the Geese)。从总体上来说,周桂笙所提供的篇名质量尚佳,特别是其意译之篇名,比用直译之法所得篇名更能全面反映出原文内容。但他提供的其他一些篇名则未能很好地反映出原文篇名之含义,且多有误译、漏译之处。比如,Cat and Mouse in Partnership 中的“in partnership”是“合作、合伙”之义,原文篇名似应译为《猫鼠合伙》,而绝非周桂笙所译《猫鼠成亲》。再如,《乐师》这一题名漏译了The Wonderful Musician中的“Wonderful”一词,似可改译为《令人叫绝的乐师》或《出神入化的乐师》。又如,《林中三人》漏译了The Three Little Men in the Wood中的“little”一词,似应改译为《森林中的三个小矮人》。
其三,这11篇格林童话均是首次译为中文。在周桂笙之后数年,孙毓修与沈德鸿(即茅盾)编译自《格林童话》的《大拇指》、《三王子》、《姊弟捉妖》、《皮匠奇遇》、《三姊妹》、《蛙公主》、《海斯交运》、《驴大哥》等译本由商务印书馆从1908年起陆续出版,并列入孙毓修主编的“童话”丛书。因此,周桂笙无疑是将《格林童话》书中故事译成中文的最早一人,而《新庵谐译初编》也是最早收录多篇《格林童话》中文译文的译文集。
通过耐心的文本比对,加上前人的考察成果,已经基本弄清了《新庵谐译初编》所录各篇译文的出处。其中,《新庵谐译初编》上卷收录的《一千零一夜》与《渔者》分别译自阿拉伯文学经典《一千零一夜》(One Thousand and One Nights)中的 The Tale of King Shahryar and of His Brother与The Fisherman And the Jinni,而且它们分别是这两篇故事的第一种中文译文。同时,《新庵谐译初编》下卷共收童话与故事15篇,其中至少有11篇译自《格林童话》(Grimm's Fairy Tales),且均为相应各篇《格林童话》故事的第一种中文译文。这11篇童话故事是《猫鼠成亲》、《狼羊复仇》、《乐师》、《虾蟆太子》、《林中三人》、狐受鹅愚》、《某翁》、《猫与狐狸》、《熊皮》、《乡人女》。再加上已经被考证为莎剧故事《威尼斯商人》最早中译的《一斤肉》,《新庵谐译初编》下卷仅剩下《狼负鹤德》、《十二兄弟》、《缶鼎问答》与《公主》尚有待后续考察。但不管怎么说,《新庵谐译初编》在中国翻译史上的重要意义已经再次彰显出来。我们应当更加重视周桂笙其人其译,进一步发掘他在中国翻译史上做出的巨大贡献,弄清其翻译活动产生的重大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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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付品晶,杨武能.格林童话在中国的译介与接受[J].中国比较文学,2008,(2):94-1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