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 红, 曹 璇
(解放军陆军军官学院外语教研室,合肥 230031)
论哈代诗作中死亡的矛盾意义
郑 红, 曹 璇
(解放军陆军军官学院外语教研室,合肥 230031)
死亡在哈代的诗里具有不同的意义,它是一面镜子,折射出人生的无常、世态的炎凉、人性的虚伪,是一切人际关系的终结。然而,死亡不仅没有终结哈代对亡妻爱玛的思念,反而令这感情喷泉再度迸发。哈代既认为人死之后就无人惦记,可又希望自己“身后”能被人记住。他的几首不同时期的诗歌清楚地表现了他看待死亡的矛盾心理。
哈代;死亡;矛盾意义
哈代是英国文学史上卓有成就的伟大作家之一,他同时在小说和诗歌两个领域都有非凡的造诣。在小说和诗歌之间,哈代自始至终的挚爱都是诗歌,所以他总是喜欢别人称他为“诗人”,最终他以诗人身份立足于20世纪初的文坛,成就了他长久以来的梦想。这位多产的诗人一生共创作九百多首诗歌,而与死亡有关的诗歌占了约三分之一,大约五分之一的诗是以墓地为背景,这足以说明死亡诗在哈代诗歌中所占的位置。哈代在他的死亡诗歌中“反映人生,暴露人生,批判人生”[1]80-89。
哈代并不愿意被人称为悲观主义者,一直强调自己奉行的是“向善主义”,然而悲观的色调却始终弥漫在诗篇的各处。在哈代看来,世事无常,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既脆弱又虚伪。如《她在他的葬礼上》这首诗就批判了人性的虚伪。在诗中,虽然死者亲属“身着黑色的丧服/但他们只是站在周围,毫不悲伤”[1]80-89。在对话体诗歌《在她姑妈的墓畔》一诗中,诗人通过一对青年男女的对话,来展现人间冷暖、世态炎凉:一位姑娘来到姑妈墓旁,决定实现姑妈的遗愿,马上用姑妈生前一点点积攒下来的钱,为她立下墓碑。可姑娘的恋人却说:“我们花掉这笔钱吧,因为她不会得知/今晚有个舞会在‘干草’歌舞厅。”于是,“她温顺地点了点头。他们朝舞厅走去”。在《啊,是你在我坟头掘土?》一诗中,哈代更是将人生的变化无常以及人性的虚伪表现得淋漓尽致。死者是位姑娘,她活着的时候有情人(my loved one),有亲人(my nearest dearest kin),还有敌人(my enemy),以及自己养的宠物(little dog)。可见,这位姑娘活着的时候并不孤单,人际关系也不单一,然而她哪里知道她一离世即被世人遗忘,所有的这些人世间的关系从此中断,所有的爱恨情仇也都随之烟消云散!一抔黄土割断了她所有的尘缘。
可单纯的姑娘还一心念着人间的感情,所以当她感觉坟头上的土在动弹时,便迫不及待地问道:“啊,是你在我的坟头上掘土种植芸香吗,我的爱人?”姑娘首先想到的是自己生前的爱人,以为爱人正在自己的坟头上种上一株芸香以示对自己的怀念。痴情的姑娘得到的回答是:“不,他昨天才结婚,娶了最富贵的一位女子。”哈代让这位负心人另娶了位最富贵的女子是有他的用意的:负心人忘却亡故的情人,因为他觉得自己继续忠于她是得不到回报的,不如另寻新欢,而且找一个“更好”的!爱情敌不过富贵!可气的是,负心人还为自己的移情别恋找了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现在我对她不忠也不会对她造成伤害了。”哈代认为死亡导致人们失去一切,人间的忠诚、友谊、仁爱甚至憎恨都随着死亡而变得无谓,失去意义。本诗中,死亡导致的第一个结果便是爱情的幻灭。
爱情幻灭了,还有亲情!情人变心是常有的事,亲情可要持久得多,毕竟有共同的根基、浓于水的血缘。也许就是因为亲情无时不在、与生俱来的缘故吧,人们往往忽略了亲情,恋爱中的人尤其如此,他们只有在失去爱情之后才会觉得亲情弥足珍贵,本诗的姑娘便是如此,爱情幻灭的她立刻想到了自己的亲人:“那么是你在我坟头掘土吗,我最亲最爱的人?”诗人一连用了两个形容词的最高级(nearest dearest),一方面表现了姑娘在被情人忘却后对亲情的极度期盼,另一方面也表现了失望的她似乎不那么自信了,她不奢望普通亲人的缅怀,只将希望放在了至亲身上。然而,她再次得到了否定的回答:“哦,不,他们认为既然你已经死了,种植花草又有何用?照顾坟土又不能从死神手里把你救回!”亲人的看法是,如果不能将亡人带回人间还不如把她忘却!姑娘在生前也许是他人的女儿、姐妹,抑或她人的母亲,但无论何种身份,她对家人的影响都是巨大的。可是,这些影响随着死亡都宣告结束了。死亡导致的第二个结果是亲情的幻灭。
爱和恨是感情的两个极端,同样强烈!从某种意义上说,恨比爱持续的时间往往更长。既然从情人和亲人那儿得不到安慰和怀念,那么被生前的仇人记住也是不错的,至少说明自己还没有被完全忘却。遭受两次失望的姑娘于是走向了另一极端,猜想这也许是仇敌在自己的坟头发泄对自己未完的仇恨。掘坟者回答说:“才不呢!她自从听说你进了冥府的大门后,就认为你已经不值得她恨了,所以根本不关心你躺在哪儿!”被情人和亲人忘却尚可忍受,被仇敌忘记是多么的令人悲哀!人生果然无常!生前的爱人不再爱自己,生前的仇人不再恨自己,而这些变化皆因死亡而致,仇恨也随着当事人的死亡而画上了句号。
能想到的人都想过了,那么,究竟是谁还能记得我呢?当得知在坟上掘土的是自己生前养过的一只小狗时,姑娘不禁感慨万千:我怎么就没有想到呢?它可是人类唯一忠诚可靠的朋友!诗写到这儿已倍显讽刺:第一个想到、最念念不忘的人早已把我忘却,最想不到的小狗居然还记得我!是该高兴还是悲哀?且慢,真正的讽刺还在后面:“主人,我在你这儿挖土是为了藏一根骨头,好在我饿的时候找出来充饥。抱歉,我忘了这儿是你的安息地!”原来,小狗也只是路过此地,并非为了纪念女主人而来。多么出人意料,接连两个意想不到让死者刚刚得到的一点安慰瞬间又化作乌有!然而,这又是合情合理的结局:爱人、亲人都靠不住,还能指望一只狗么?
所以,在哈代的眼里,自然界不过是一个喧嚣的所在,人类也许能与这个世界产生暂时的联系,可是造物无情,这种联系不过是过眼云烟。就像另一首诗《不朽》中女主人公的亡灵所说:我已辞世七年/无人把我怀念/丈夫拥着新妻子/孩子们认她为母亲/兄弟、姐妹和朋友们/无人在意我的灵魂。
《身后》也是一首脍炙人口的名篇。哈代写下这首诗的时候,已经是77岁高龄的古稀老人。这般高龄的老年人,必将出现死亡将至的念头。而死亡将至的念头又会大大改变人的自我意识。怎样对待死亡,怎样看待“身后”?人们在他死后会怎么评价自己?诗作自始至终贯穿着对这些问题的思考。
诗中涉及很多自然界的景致:五月的树叶是多么嫩绿多么美丽、薄暮时分夜隼悄悄降落在高地的荆棘上、刺猬在黑夜里偷偷穿过草地、冬天的夜空繁星闪烁,还有晚钟回荡在微风中。诗人写出这样的诗句,是感觉到自己与自然界里的万物星辰离得很近,还是渐渐厌倦并疏离了人类社会?如果是与社会渐渐疏离的话,哈代却通过这篇敏感细微美妙绝伦的诗作,让我们深刻地体会到他是多么想在死后被人们所铭记。这是诗人在这首诗里第一个矛盾点[1]80-89。
哈代对自然界是如此敏感,总能捕捉到人们很难注意到的瞬间现象,听觉的或视觉的,比如“夜隼随着寒露悄然落下,像眨眼般无声无息”。然而,作为“浪漫主义的最后一位诗人”,哈代看到的不仅是世界美丽的一面,他那双锐利的眼睛也看到了世界丑陋的一面。比如,虽然五月“欢乐的绿叶”精致“如新织的绸丝”,但“高地荆棘”却“被风压弯”。春日的温暖和明亮却最终敌不过冬天的黑暗和阴霾。诗人总是试图保护自然界中柔弱的生灵免遭荒野中各种危险的侵害,然而面对造物无情却总是无能为力。这是诗人在这首诗里的第二个矛盾点。
上文提到,哈代写这首诗的时候已经是77岁高龄的老人了。经历如此漫长的岁月,老人们总爱回忆过往,哈代一生硕果累累,更有理由对自己的一生进行评论了。然而,哈代并没有表露出成就感,而是说自己仅仅是“一个惯于观察的人”。可见哈代是一位非常谦虚的人,将自己成就非凡的一生描绘成在世上“怯懦的逗留”。他也未曾奢望自己能被后人尊为伟大的作家,他只是想让后人知道,曾经有个人是多么细致地观察过自然界细微的美景,多么深刻地在意过世界上最柔弱的生灵!全篇弥漫着一种听天由命的色调,然而,他分明是一位赫赫有名的大作家,经历辛苦的拼搏最终功成名就,晚年为什么会发出这样的感慨呢?也许真的是时间的力量,人之将暮,或许越是成功越是能体会人生的悲凉吧。这是诗人在本诗中第三个矛盾点。
在这首诗中,诗人仿佛看穿了一生的时光流逝,也许问了自己这个问题——“我所有的老朋友几乎都死了,爱玛死了,莫莉(哈代的妹妹)死了,还有什么值得我牵挂的?”正因为如此,原本悲戚的色调里,诗人却没有流露出更多的惯有的苦涩。这是诗人在本诗中第四个矛盾点。
《身后》是诗人写给自己的挽歌,与诗人坦尼森的《渡沙渚》一诗有异曲同工之妙,最后一节尤为明显。例如,《渡沙渚》中“暮霭里响起晚钟/渐渐地落下了漆黑夜幕!/在我登船分手的时刻/但愿没有悲伤的话语。”然而,同《渡沙渚》不同的是,哈代在诗里没有表达人死之后与神结合的希望。他所追求的真正不朽在于——人们在他死后能记住他,知道他曾经敏锐地观察过这个世界,知道他曾经深切地在意过那些最卑微的生物,这就够了。
哈代对死亡的着迷在他的爱情诗中更加明显。尤其是当他的与之日益疏远的妻子爱玛猝然离世之后,强烈的悔恨难以抑制,同爱玛共同生活的往事被镀上一层神秘的光影,哈代近乎疯狂地写出一系列有关死亡的爱情诗,被评论家誉为“用英语写出的最真挚的挽歌”,其中有《离去》、《幻影女骑士》、《比尼崖》等。在这组诗中,他又开始全新地爱上了她,爱上了这个死去的女人。英国诗人兼评论家乔治·麦克倍斯认为:“1912年爱玛死后,哈代对她的感情之泉再度哗然喷放。他所写的关于他们关系的百首诗歌,作为组诗,不仅是他的最好的作品,而且也是英语爱情诗中的精髓与瑰宝。”[2]
哈代在爱玛死后很快就创作了“1912-13年组诗”。我们不可能在这里探讨组诗中的每首诗,但我们需要了解一些背景知识才能更好地理解这些诗作。威廉姆·摩根说,哈代在这时比一生中任何时候创作的诗歌都要多。很多读者觉得这些诗作不可理解甚至荒谬,在后期的婚姻生活中他们感情不和、日益疏远,为什么爱玛死后哈代的悔恨和爱意却如潮水般涌来呢?那是因为,回忆是相当神奇的,在哈代回忆中的爱玛仍旧是相恋初期的年轻女子。
《离去》是爱玛组诗中的第一首,也是哈代最好的诗作之一。这首诗中既有对和爱玛共度欢快时光的回忆,又写到他和爱玛之间的隔膜;既有哈代恍惚间与爱玛相见的美妙的梦幻世界,又有爱玛去世后的悲凉的现实世界。这首诗感情真挚、哀婉动人,最能反映哈代的爱玛组诗的特点:既回忆往昔,又关注现实。回忆对步入老年的哈代来说是一笔无价的财富,回忆使他可以重温同爱玛昔日的恋情,继而情思喷涌、诗兴酣畅,写下英国诗史中不可多得的爱情挽歌[3]。
但很多人对这首诗充满着疑问。人们会疑惑为什么爱玛不让哈代了解自己的病情,有些评论家甚至怀疑哈代创作这首诗的目的,难道他是在推脱自己的责任?他们认为在这首诗的前半部分哈代声称自己丝毫不了解爱玛的病情,是哈代在为自我辩解。其实争论哈代到底是真的不知道还是假装不知道爱玛的病情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每一个读者读到这首诗都会体会到诗人深深的懊悔和自责。哈代写道:“最悲伤的时刻就是当我走进花园,沿着那条直路散步,有时我甚至期望能够遇见她。原来每天日暮之前她都会在这里散步,身后跟着忠实的小猫。”
其实,哈代一生都在追求不同女人的所谓“惊鸿一瞥”,从窗前的对视到舞厅里的回眸再到雾霭沉沉的桥头相望,他渴望得到很多女人的青睐,却忽视了身边默默陪伴自己的爱人。终于在失去了陪伴他长达40年的爱人之后,他才觉察到爱玛的好,他不知道何处才能得到爱玛的“一瞥”,再也寻她不着了。在爱玛重病的时候,他们早已不再是恩爱夫妻,哈代曾经想过和爱玛一同追忆往昔的美好岁月。然而已经不可能了,哈代来到“当年携手处”故地重游,感叹着“那时你是生气勃然/而不是我如今茫然追踪的虚幻幽灵!”
从哈代的这些诗中,我们能够看出哈代的确是个矛盾的悲观主义者。他关注社会和人性的阴暗面,感叹人生聚散匆匆,而自己却长寿,并且在77岁高龄之时仍能焕发出创作的激情。他眼中的死亡同样如此,充满着矛盾的意义。他感叹死亡导致原来就很脆弱的人际关系的彻底终结,我们似乎能够听见《啊,是你在我坟头掘土?》一诗中女主人公凄凉的呼唤,可是妻子爱玛死后却并没有被诗人遗忘,反而重新以年轻美貌的形象活在诗人心里,激发出诗人的创作热情。他认为死亡是向生命的伤感挥别,可是诗人以幽灵口吻描述的却都是自然界最真实、最细微、最美妙的景致,我们没有读出死亡的悲凉,反而读出生命的可贵和欢欣,如《身后》一诗中“五月扑动欢乐的绿叶像鸟儿展翅/覆盖着精细的膜如新织的绸丝”,“夜隼随着寒露悄然落下/穿过暗影飞来/像眨眼般无声无息”。诗人感慨死亡是结合着失望和遗憾的复杂情绪,他与爱玛的后期婚姻生活并不愉快,与爱玛的感情也已破裂,可是在爱玛死后他却创作出感人肺腑的、让人读后痛彻心扉的“爱玛组诗”,以悲痛和悔恨为轴心,抒发一缕缕痛苦的柔情和真切的思念,并将这一内容与丰富多彩的形式紧密结合在一起,恰如其分地表达他缠绵、思念、悔恨、哀叹、忧伤等复杂的心境。从哈代的诗歌看待死亡,我们发现死亡原来充满着如此多的矛盾的意义。
[1]颜学军.哈代诗歌研究[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80-89.
[2]Geoffrey Halson.A Thomas Hardy Selection[M].London:Longman Group Ltd.,1979:100-143.
[3]吴 笛.哈代研究[M].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1994:229-239.
On Contradictory Meaning in Hardy's Death-concerned Poems
ZHENG Hong, CAO Xuan
(Department of Foreign Languages,PLA Academy of Army Officers,Hefei 230031,China)
Death,in Hardy's poems,means differently to him:it acts as a mirror reflecting the transience of life,the snobbery attitude toward the dead and the hypocrisy of human nature;it is also an end to all the relationships between humans.However,what is regarded as the end to all relationships doesn't stop the poet from missing his dead wife,it makes him love her all the more.Though he thinks people will no longer be remembered by the living ones,the poet hopes to live in people's memory after death.The analytical appreciation of his several poems will let the reader have an insight into Hardy's contradictory attitude towards death.
Hardy;death;contradictory meaning
I106.2
A
1008-3634(2011)05-0063-04
2010-05-18
郑 红(1976-),女,安徽合肥人,讲师,硕士。
(责任编辑 蒋涛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