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铁铭
(湖南人文科技学院曾国藩研究所,湖南娄底417001)
曾国藩说:“凡人多望子孙为大官,余不愿为大官,但愿为读书明理之君子。”[1]“为读书明理之君子”,这是曾国藩为学之道的核心,是其为学德育思想的基本理念。这种思想与传统的“读书做官论”是背道而驰的,这是曾氏特有的教育方针。分析其思想内涵,主要有如下几个方面。
读书是为了什么?曾国藩认为不是为了做官,而是为了“明理”,这个“理”,远一点说,是天理,是人的本性,明白了这个理,就是圣贤了。近一点说,就是道德伦理,也就是儒家的“礼”。要在生活实践中以儒家的道德伦理要求自己,克己复礼,那么先要读圣贤书,这样才能按照圣贤的教导去指导自己的生活实践,才能渐渐趋于圣贤的境界。
曾国藩认为,成为圣贤并非遥不可及,只要立志,就可为圣贤,他说“人苟能自立志,则圣贤毫杰,何事不可为?何必借助于人?我欲仁,斯仁至矣。”“若自己不立志,则虽日与尧舜禹汤同住,亦彼自彼,我自我矣,何与于我哉?”[2]但是,仅有志向,却不发奋读书,那也不能成为圣贤。只有天天以圣贤书为伴,在生活中行圣贤所说之理,那才是真正立志。所以曾国藩说“我欲为孔孟,则日夜孜孜,惟孔孟之是学,人谁得而御我哉?”[2]94
读书明理,志在圣贤,这是曾国藩为学的目的所在,而志在圣贤,那么读书明理实际就是一种圣贤的道德教育,这就构成了曾国藩为学德育思想的核心内容。因此,曾国藩的读书是知行统一的道德实践,读书的目的是成为圣贤,至于科举考试不是读书的目的。曾国藩说:
纪瑞侄得取县案首,喜慰无已!吾不望代代得富贵,但愿代代有秀才。秀才者,读书之种子也。世家之招牌也,礼义之旗帜也。谆嘱瑞侄从此奋勉加功,为人与为学并进,切戒骄奢二字,则家中风气日厚。而诸子侄争相濯磨矣[3]。
曾国藩家信说侄儿考试得了第一名,我高兴,那是因为我家出了秀才,就有读书的种子,并非而企望富贵。读书就能明理,礼义就能代代相传。所谓为学与为人是一体而不可分割的,故曾国藩说“为人与为学并进”。
正因为读书是为了明白做圣贤的道理,那么科举考试或成或败又有什么关系呢?为什么要那么急切地取得考试的名次呢?如果天天读书,道理懂得越来越多,那么即使名落孙山也不要紧。曾国藩说:
诸弟或能为科名中人,或能为学问中人,其父母之令子一也,我之允喜一也。慎弗以科名稍迟,而遂谓无可自力也。如霞仙今日之身分,则比等闲之秀才高矣。若学问愈进,身分愈高,则等闲之举人进士,又不足论矣[4]。
曾国藩在这里例举霞仙即是刘蓉,自少怀大志,“尤务通知古今因革损益得失利病与其风俗及人才所以盛衰,慨然有志于三代,思一用其学术以兴起教化,维持天下。”但刘蓉“不事科举”,只是一名诸生。对于这样一位不热衷于科举的读书人,曾国藩称赞他超过秀才,并且因为他立志读书,日日长进,他认为即使最高学位的进士也比不上他。因此曾国藩曾经还写信给弟弟要以他为师,说“霞仙近来读朱子书,大有所见”。曾国藩确实很有眼力,他的事业得到了刘蓉的大力帮助,而刘蓉也德才兼备,远胜那些考中的读书人。太平天国起事后,刘蓉帮助曾国藩在湘乡办团练,并随曾氏在江西与太平军作战。咸丰十年(1860年),随骆秉璋入川,在骆氏幕内参赞军务,2年后出任四川布政使。在任期间,整饬吏治,倡办厘捐,政绩卓著。同治元年(1862年),奉命率部追剿石达开,在大渡河与太平军展开激战,刘蓉大获全胜,石达开兵败被俘。第二年,刘蓉调任陕西巡抚,督办全陕军务。晚年,刘蓉在家乡“筑玩易阁,读书其中,足不出庭七年”,著有《思辨录疑义》2卷、《养晦堂诗文集》14卷等行于世。
很显然,曾国藩自己虽然考上了进士,但他从不以学历看人,而以学识看人。科班出身的人并非一定会有成就,如果他就此止步,不再努力读书,那么其结局也将是一事无成。相反,如果发奋读书,有志,有恒,有识,必然成为道德君子,这样的人远远胜过那些读书做官的人。刘蓉是这样的榜样,还有汪双池也是这样的人。曾国藩说:
昔婺源汪双池先生,一贫如洗,三十以前,以窑上为人佣工画碗。三十以后,读书训蒙,到老终身不应科举,卒著收百余卷,为本朝有数名儒,彼何尝有师友哉?又何尝出里闾?余所望于诸弟者,如是而已,然总不出乎“立志”“有恒”四字之外也[5]。
汪双池先生系雍正年间人,著有《理学逢源》等书。曾国藩认为他虽然没有任何文凭,却能够自学成才,写下了百多卷发挥圣贤学说的书,这才是大家学习的榜样。虽然他一生不离山野,其见识却不是一般读书人所能企及的。曾国藩认为这才是真正的读书人,希望诸弟为他为楷模。
要做真正的读书人,曾国藩认为就不能把精力放在科举考试上,不要把精力放在写八股文上。清朝以八股取仕,所以读书人拼命钻研八股文,为了个人前途而读书,曾国藩是反感的。他经常在家书中教育儿子不要把精力放在八股文上,说八股文、试贴诗皆非今日之急务,尽可不看不作。至要至要!纪鸿儿亦不必读八股文,徒费时日,实无益也!万不可徒看考墨卷,汩没性灵。
不只于此,他还认为,孜孜于八股文之中,终会使一个人学业无成,误了终身。他对六弟温甫说:“年过二十,已非年少,如果再挖空心思,耗费精力于八股文考试之中,将来时过学业仍不精,必有悔恨的一天,不可不早图谋改变。”他回忆自己走过的道路说:“说实话,我从前也没看到这一点。幸亏科举早得功名,没受到损害。假如现在还没中举,花几十年的时间去研摩写八股文,仍然一无所得,岂不让人羞惭?八股取仕误人终身不胜枚举。”[6]
读书是为了明理,是为了成为圣贤,不是为了做官。思想是行动的先导,如果不好好读书,不明白圣贤书中的道理,又怎么能够在现实生活中做好一个人呢?做好了人,不求做官,官运自然而来;不求发财,财运亦自然而来。这就是曾国藩的长远眼光。
曾国藩认为,读书只是为了两件事,即进德和修业。他说:“吾辈读书,只有两事:一者进德之事,讲求乎诚正修齐之道,以图无忝所生;一者修业之事,操习乎记诵词章之术,以自卫其身。”[7]
什么是进德?那就是《大学》所说诚意正心修身齐家之道?什么是修业?那就是看读写作,提高自己的本事。再具体一点,曾国藩说:“进德,则孝悌仁义是也;修业,则诗文作字是也。”[7]
曾国藩认为进德和修业是我们最靠得住的,“此二者由我作主,得尺则我之尺也,得寸则我之寸也。今日进一分德,便算积了一升谷;明日修一分业,又算涂了一文钱。”[7]至于追求名利富贵并非靠得住,曾国藩说“至于功名富贵,悉由命定,丝毫不能自主。”[7]
功名富贵,是命中所定,你没有考中的命,再拼命备考,也是徒劳。反过来,若你不图功名富贵,发奋读书,不求功名富贵,其结局不求自得。曾国藩把这种读书方法叫做“尽人事”而“听天命”。“尽人事”就是靠读书去改变自己的气质,曾国藩说:
人之气质,由于天生,本难改变,惟读书则可变化气质。欲求变之之法,总须先立坚卓之志。……古称金丹换骨,余调立志即丹也[8]。曾国藩告诉儿子们先要立志读书,改变自己的气质。显然曾国藩所说追求这种气质,就是追求圣贤的气质,就是通过明白书中的道理,进行道德实践,然后成为圣贤。曾国藩说:
惟学作圣贤,全由自己做主,不与天命相干涉。君子但尽人事,不计天命,而天命即在人事之中。[9]
因此,“尽人事”是指把圣贤书中的道理在现实生活中加以实践,在生活中修身,自强不息,断恶修善,不要去计较回报,即“听天命”,你努力了,天命就会改变,你就在你的善行中不知不觉改变自己的命运了。正如俗话说“修心一听命,天地自相保。”
然而,修行的君子仅仅断恶修善还不行,所以曾国藩提出了更高的要求,他说“惟学作圣贤,全由自己做主,不与天命相干涉”。
曾国藩所说读书二事,进德修业,他始终把进德摆在第一位,道德上进了,学业才能真正上进。他给弟弟们写信说“余欲尽孝道,更无他事;我能教诸弟进德业一分,则我之孝有一分,能教诸弟进十分,则我之孝有十分”[10]。曾国藩认为真正的尽孝就是让家人道德提升,而不是名利富贵,而要进德,就必须立志读书明理,所以他接着在信中说“九弟之无所进,是我之大不教也!惟愿诸弟发奋立志,念念有恒;以补我不孝不罪,幸甚幸甚![10]
“进德”是曾氏“为学之道”的核心之一,今天我们所说教育方针“德智体”全面发展,而德居于第一位,与曾国藩的读书目的可谓异曲同工。因此,曾国藩为学之道在今天仍然有积极意义,正如曾国藩所说:
盖人不读书则已,亦即自曰读书人,则必从事于《大学》。《大学》之纲领有三:明德、新民、止至善。皆我分内事也。若读书不能体贴到身上去,谓此三项与我身了不相涉,则读书何用?虽使能文能诗,博雅自诩,亦只算得识字之牧猪奴耳![11]
曾国藩作为中国封建社会最后一位大儒,他的读书志向不在纸上谈兵,而在于经世致用,因此他认为读书不是做那些无用的学问,而是要把书中圣贤的话落实在家庭日用之间。若能够在家行孝悌,那才是真正读书。所谓学问,不在纸上,而在生活和工作之中。曾国藩说:
今人都将学字看错了,若细读“贤贤易色”一章,则绝大学问,即在家庭日用之间:于孝悌两字上,尽一分,便是一分学,尽十分,便是十分学,今人读书皆为科名起见,于孝悌耸纪之大,反似与书不相关。殊不知书上所载的,作工时所代圣贤的,无非要明白这个道理。若果事事做得,即笔下说不出何妨;若事事不能做,并有亏于伦纪之大,即文章说得好,亦只算个名教中之罪人。
贤弟性情真挚,而短于诗文,何不日日在孝悌两字上用功?《曲礼》内则所说的,句句依他做出,务使祖父母父母叔父母无一时不安乐,无一时不用适;下而兄弟妻子,皆蔼然有恩,秩然有序,此真大学问也!若诗文不好,此时事不足计,即好极亦不值一钱,不知贤弟肯则听此语否?科名之气以可贵者,诈其足以承堂上之欢也,也谓禄仕可以养亲也。今吾已得之矣,即使诸弟不得,亦可以承欢,亦可以养亲,何必兄弟尽得哉?贤弟若细思此理,但于孝梯上用功,不于诗文上用功,则诗文不期进而自进矣[12]。
自古以来,读书人中伪君子很多,虽然他们满口仁义道德,可是日常行为上却是满肚子男盗女娼,这样的读书人,即使能够把四书五经倒背如流,又有什么用呢?因此,曾国藩看透了这一点,写信告诫弟弟,读书要做言行一致的真君子,要把圣贤的教导落实在日常生活之间。如果弟弟们按照《论语》、《礼记》所说去做,日日在孝悌上用工,那么即使文章写得不好,又有什么要紧呢?文章写好了得了科名,也是为更好地养亲,承堂上之欢,若为了个人名利,就不是读书的君子了。所以,曾国藩要弟弟们不要在意科名。因为就科名来说,我已经是进士了,这已经是最高学位了,怎么能够让一家人都得到呢?我得了进士,弟弟们不得,也足以承欢,为什么还要致力于科名呢?
1.2.2 给药方案 两组患者均在术后第2天接受华法林钠片 (上海信谊九福药业有限公司,2.5 mg/片)抗凝治疗,华法林初始剂量为2.5 mg·d-1,连续抗凝3天,第4天服药前首次检测INR,随后隔日检测INR,依据INR调整剂量。研究组在术后第1天开始给予口服胺碘酮片(杭州赛诺菲安万特药业有限公司)0.2g bid,连续服用7天,调整为0.2g qd。
曾国藩语重心长,从另外一个方面阐述了什么才是真正的学问。即学问不在纸上,而在经世致用,这个致用即是道德实践。所以,曾国藩要弟弟们好好学习《论语》“贤贤易色”这一章。因为子夏说“贤贤易色,事父母能竭其力,事君能致其身,与朋友交言而有信。虽曰未学,吾必谓之学矣。”这段话告诉我们,敬重贤人,一看见他们就要肃然起敬,改变平时对人随随便便的态度。侍奉父母,能够尽心竭力;服务国君,能够鞠躬尽瘁。与朋友交往,言而有信。如果这一切都做到了,即使他从来没有入学读书,我也一定认为他是很有学问的人了。
子夏这一段话告诉人们读书就是曾国藩所说的进德,就是更好地做人,这个观点与孔子的思想一脉相承。子曰:“弟子入则孝,出则弟,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行有余力,则以学文。”孔子告诉自己的学生,在家要孝顺父母,出门要平易近人,做事谨慎,诚实守信,博爱众生,亲近仁者。这一切都做好了,还有余力的话,才是读书。
真做学问的人,总是虚心的,即使圣人如孔子,也是入太庙,每事问。可见,学问越到家的人就越虚心。倒是那读书不多,学问不深,半桶水的人,越是趟得很。曾国藩说:
吾人为学,最要虚心,尝见朋友中有美材者,往往恃才傲物,动谓人不如己。见乡墨,则骂乡墨不通;见会墨,则骂会墨不通。既骂房官,又骂主考;朱入学者,则骂学院。平心而论,己之所以诗文,实亦无胜人之处;不特无胜人之处,而且有不堪对人之处。只为不肯反求诸己,便都见得人家不是。既骂考官,又骂同考而先得者。傲气既长,终不进功,所以潦倒一生而无寸进也。
余平生科名,极为顺遂,惟小考七次始售。然每次不进,未尝敢出一怨言,但深愧自己试场之诗文太丛而已。至今思之,如芒在背。当时之不敢怨言,诸弟问父亲,叔父,及朱尧阶便知。盖场屋之中,只有文丛而侥幸者,断无文佳而埋没者,此一定之理也。三房十四叔非不勤读,只为傲气太胜,自满自足,遂不能有所成。
京城之中,亦多有自满之人,识者见之,发一冷笑而已。又有当名士者,鄙科名为粪土,或好作诗古,或好讲考据,或好谈理学,嚣嚣然自以为压倒一切矣,自识者观之,彼其所造,会无几何,亦足发一冷笑而已。故吾人用功,力除傲气,力戒自满,毋为人所冷笑,乃有进步也[13]。
读了几本书,就自以为了不起,这种人就不是真正的读书人,因为读书的学问实际就是自身道德水平的象征。曾国藩强调读书要虚心,这本身就是一种道德。孔子到了太庙,每件事都要问。有人说:“谁说鄹邑之子懂得礼啊?他进了太庙,什么事都要问别人。”孔子听到此话后说:“这就是礼呀!”孔子在当时是以懂“礼”而闻名于世的,现在别人看见他到了太庙还要向人问“礼”,就让人怀疑了。这怀疑的人不知道虚心请教本身就是一种“礼”。不懂的就问,这正是礼啊!说明孔子所说的“礼”表现在生活实践中的方方面面。而虚心请教,这正是表现在生活中的“礼”。
庄子说:“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已而为知者,殆而已矣。”[14]我们每个人的生命都是短暂的,而知识是无限的,如果学到一点东西,就自以为什么都懂了,随便评价别人,毫不虚心,那是最愚蠢的人。曾国藩说:
为学之道,不可轻率评讥古人。惟堂上乃可判堂下之曲直,惟仲尼乃可等百世之于。惟学问远过古人,乃可评讥古人,而等差其高下。今人讲理学者,动好评贬汉唐诸儒,而等差之。讲汉学者,又好评贬宋儒而等差之。皆狂妄不知自量之习。譬如文理不能之童生,而令衡阅乡会试卷,所定甲乙,岂有当哉?善学者于古人之书,一一虚心涵咏,而不妄加评骘,斯可哉[15]。
曾国藩反对读书人轻率地去评价或讥笑古人,圣人追溯到了真理的源头,才可评判百世。只有学问超过了古人,才可以讥评古人。善于学习的人应该对古人的书籍,逐一虚心诵读,而不去妄加评论,这样做才是恰当的。你还没看懂,就随便评价,那么你的评价必然是坐井观天。
一些追求名利的读书人,读书只是一知半解,却想要著书立说,想要突出自己。想要突出自己,那么就要打到别人,于是古人的议论他就拿来妄加评论,别立异端邪说。要想著书立说,先需要读尽诸子百家的书,有深厚的积累,才能真正去理解和发挥圣贤的学说。曾国藩说:
前立志作《曾氏家训》一部,曾与九弟详细道及,后因采择经史,若非经史烂熟胸中,则割裂零碎,毫无线索,至于采择诸子各家之言,尤为浩繁,虽抄数百卷,犹不能尽收,然后知古人作《大学衍义》《衍义补》诸书,乃胸中自有条例,自有议论,而随便引书以证明之,非翻书而偏抄之也。然后知著开之难,故暂且不作《曾氏家训》;若将来胸中道理愈多,议论愈贯串、仍当为之[16]。
曾国藩遍读诸子百家,犹不敢著书立说,这是一种极其虚心的态度,因此他虽然未写《曾氏家训》,但他留修来的家书以及千万文字就是最好的著述。
曾国藩为学之道,常常提到三有,即“有志、有识、有恒”。有志,那是读书要有大志向,不要停留在应付科举考试上,而应当读圣贤书志在成为圣贤,这在前文已经论述。有识是要有谦虚谨慎的态度,亦已经论述。至于有恒,是曾国藩经常强调的事情。一个人做点好事并不难,难的是一辈子只做好事不做坏事,这就是有恒的问题。读书有恒,天天与圣贤为伴,虽然小恶仍旧不断,但不至于有大恶,因为有圣贤之语在督促自己。所以进德离不开读书,读书有恒,即可成为明理之君子。曾国藩说:
何子贞之世兄,每日自朝至夕,总是温书,三百六十日,除作诗文时,无一刻不温书,真可谓有恒者矣。故予从前限功课教诸弟,近来写信寄弟,从不另开课程,但教诸弟有恒而已。盖士人卖书,第一要有志,第二要有识,第三要有恒。有志则断不敢为下流,有识则知学问无尽,不敢以一得自足,如河伯之观海,如井蛙之窥天,皆无识也。有恒则断无不成之事,此三者,缺一不可。诸弟此时惟有识不可以骤炉,至于有志不恒,则诸弟勉之而已[16]。
曾国藩认为读书进德,一开始不要贪多求全,应当对照书中圣贤语能落实一段就读一段,那才是真正读书。天天以圣贤书为伴,天天慎独反省,不断磨砺自己,那就可变化自己的气质。曾国藩说“天下凡物加倍磨治,皆能变换本质,别生精彩,何况人之于学?但能日新又新,百倍其功,何患不变化气质,超凡入圣!”[14]读书有恒,日新又新,就可以超凡入圣了。
曾国藩自己经常反省自己无恒,给弟弟们做榜样。他说:“我九年以来,痛下决心改掉没有恒心的毛病,看书写字,从不间断。选将练兵,也当留心,这都是自强自立的工夫。奏疏公牍,再三斟酌,没有一句过头的话,没有一个自夸的词,这都是圆熟到能达的工夫。至于说到怨天,本来就不敢;尤人还不可避免,也随时强制自己尽量克服。”[17]
从曾国藩这段话中,我们可以看出,如果读书有恒,道理愈来愈明白,自强自立功夫就越来越强,那么有识和有志也能够实现了。可见做到了有恒,有志和有识,都随之而来。因为曾国藩读书一生,慎独反省,真正做好了有恒,也就成为了真正的道德君子。
曾国藩一生读圣贤之书,日日有恒。道光十五年入京参加会试前,读的是“子曰诗云”。会试以后,暂留京师,开始涉猎更多古诗和古文。第二年会试结束,他借钱买回一套二十三史,孜孜细读,将近一年。道光十八年入翰苑后,清闲少事,他更励志学习,广泛阅览,且勤作笔记,加上京都有不少良师益友,切磋扶持,学识大进。可以说,京宦12年,曾国藩博览经、史、子、集。道光二十二年,他“定刚日读经,柔日读史”,所订“日课”十二条中,也有“读史”一项。
曾国藩的晚年也是在读书中度过的。同治十一年(1872年),是曾国藩在世的最后一个年头,当时,他患病已多年。这年正月二十三日,他右足麻木,中医称为“肝风”。病愈后,他对二女纪曜说:“吾适以大限将至,不自意又能复常也。”二十六日,前河道总督苏廷魁路过金陵,他出城迎接,在轿中还背诵《四书》。忽然间,颤抖的手指着旁边的戈什哈,似欲说点什么,却口噤不能出声,“似将动风抽掣者”,只得急回署中。延医服药,医者均谓他“心血过亏”。随后,病情旋发旋止,旋止旋发。但他依然不辍公事,不废阅读,《理学宗传》数本,日不释手。
二月初三日,他还阅看了《理学宗传》中的《张子》一卷,写了日记。而这天的日记,竟是他从道光十九年以来极少间断的日记册中的最后一页,他在上面留下了他生平写的最后一个字。第二天午后,他由长子曾纪泽陪同,在总督府后的西花园散步时,屡向前蹴,忽喊足麻,却已抽搐,儿子急扶他至花厅,他已不能言语。于是更衣端坐,家人环集左右。三刻钟后,即目瞑气息。
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曾国藩都在读圣贤书,写日记检查自己。可见曾国藩一生都在读书进德,如果人人都能像曾国藩这样读书进德,那么和谐社会就会早日来到。
封建社会的科举考试,往往以文章好坏来定名次,因此读书人就拼命钻研写文章,却不知好文章首先要有读书和生活的积累,所谓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并非可以靠雕琢修饰就可写出好文章。古人说,文以载道,说到底文章是作者的一种境界,当作者有了丰富的知识和生活积累,才能写出情真意切的好文章。曾国藩深明作文之道,他说:
凡作文诗,有情极真挚,不得不一倾吐之时。然必须平日积理既富不假思索,左右逢原。其所言之理,足以达其胸中至真至正之情。作文时无镌刻字句之苦,文成后无郁塞不吐之情,皆平日读书积理之功也!苦平日酝酿不深,则虽有真情欲吐,而理不足以达之,不得不临时寻思义理。义理非一时所可取办,则不得求工于字句。至于雕饰字句,则巧言取悦,作伪日拙,所谓修辞立诚者,荡然失其本旨矣!以后真情激发之时则必视胸中义理何如,如取如携,倾而出之可也。不然,而须临时取办,则不如不作,作则必巧伪媚人矣[14]。
曾国藩认为“修辞以立诚”,就必须反对“巧言雕饰”,换之以“情真意诚”。要实现这种“情真意诚”,需要读书和生活的积累,不是一朝一夕之功。因此,如果读书不多,积累不深,即使真情流露时,也因为理不明,而辞不达意。在这个时候,如果拼命去追求华丽的辞藻,也难以表达深刻的道理。
曾国藩认为,因为没有读书和生活的积累,不明义理,作文时沉溺于雕字饰句,就会想通过巧言来取悦于人,是一种拙劣手段,修辞立诚的宗旨,早已荡然无存。
今天我们认为好文章必须先有灵感,曾国藩把这种灵感叫做“机神”,他认为是文章的最高境界。因为长期的读书和生活积累,心中明白了一个道理,急需要用文字表达出来,也就是我们现在所说的灵感来到,这时才可写成好文章。曾国藩的观点,我们写文章,不是为完成任务而去写文章,而是为了进德才写文章。生活中有了感动,或者见景生情,或者睹物思人,遇到这种“机会”,才可写文章。这种文章才有意境,才有悟境。因此,曾国藩把文章分为四类,又增加一种“机神”,这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最高境界的文章,他说:
余昔年钞古文,分气势、识度、情韵、趣味为四属,拟再钞古近体诗,亦分为四属,而别增一“机神”之属。机者,无心遇之,偶然触之。姚惜抱谓“文王周公系《易》、《彖辞》、《爻辞》,其取象亦偶触于其机。假令易一日而为之,其机之所触少变,则其辞之取象亦少异矣。”余尝叹为知言。神者,人功与天机相凑泊,如卜筮之有繇辞,如《左传》诸史之有童谣,如佛书之有偈语,其义在可解不可解之间;古人有所托讽,如阮嗣宗之类,故作神语以乱其辞。唐人如太白之豪,少陵之雄,龙标之逸,昌黎之奇,及元、白、张、王之乐府,亦往往多“神到机到”之语。即宋世名家之诗,亦皆人巧极而天工错,径路绝而风云通。盖必可与言机,可与言神,而后极诗之能事。余钞诗,拟增此一种,与古文微有异同[18]。
曾国藩说,他当年抄写古文时,分为气势、识度、情韵、趣味四类,打算再抄写古近体诗,也分成四类,另外增加“机神”一类。机,就是无意间遇到,偶然间感触。姚鼐说:“文王周公写《易》、《彖辞》、《爻辞》,采取的物象也是偶然触动了天机。如果让他们改换一天去写,天机的感触稍稍改变,那么卦辞的取象也稍有不同了。”曾国藩叹服姚鼐是“知言”,是《周易》的知音。曾国藩所说的“神”,就是人功和天机相结合,像卜筮的卦辞,像《左传》等史书中的童谣,像佛书中的偈语,意思都在能明白和不明白之间。古人有所顿悟,触发灵感,就想要通过文字托物寄意,像阮籍那样,故意写成神语来混淆视听。唐朝人像李白的豪放,杜甫的沉雄,王昌龄的飘逸,韩愈的奇崛,以及元稹、白居易、张籍、王建的乐府,也往往有很多“神到机到”的话。就是宋代名家的诗,也都是人心技巧加上天工,思路受阻而顿悟天机。因此,曾国藩强调,一定要有特定的“机”,他才能有特定的“神”,然后才能写出好诗来。所以曾国藩说,我抄诗,打算增加这一种,和古文稍有不同。
曾国藩的“机神”说,这种说法近似于禅宗的顿悟,但这种顿悟并非凭空产生,它要通过长期的修行实践和生活积累,于是某一天睹开花而有所感,见流水而有所悟,以前疑问顿除,今天豁然开朗,这就是不可言说的顿悟。用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来说,这就是通过深厚的生活积累,遇到特定的时间和机会,从而产生艺术的灵感,于是就出现了伟大的作品。曾国藩强调,一定要有特定的“机”,他才能有特定的“神”,然后才能写出好诗来。也就是这么一个意思。
总之,曾国藩为学的唯一宗旨就是做读书明理的君子,他号召天下读书人不要把时间花费在科举考试上,而应当竖立为圣贤的大志向,只要持之以恒,必定见识卓越,个人的气质一天天在改观,读书真正落实到了个人的道德修养上,这就是曾国藩为学之道核心内容。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中央书记处书记、中央党校校长习近平同志5月13日在中央党校2009年春季学期第二批进修班暨专题研讨班开学典礼上讲话时说:“一是领导干部要爱读书,二是领导干部要读好书,三是领导干部要善读书。”这与曾国藩为学思想有相似之处,如果我们的领导干部都像曾国藩那样,少去搞点应酬,多去读一本好书,那么我们干部的素质必将大大提高,腐败问题亦将不复存在。曾国藩为学之道在今天仍旧具有生命力,需要我们继承和发扬光大。
[1]曾国藩.咸丰六年九月二十九夜字谕纪鸿儿[M]//曾国藩.曾国藩全集·家书:2卷.长沙:岳麓书社,1995:324.
[2]曾国藩.道光二十四年九月十九日致诸弟[M]//曾国藩.曾国藩全集·家书:1卷.岳麓书社,1995:94.
[3]曾国藩.同治四年五月廿五日致四弟九弟[M]//曾国藩.曾国藩全集·家书:2卷.长沙:岳麓书社,1995:1193.
[4]曾国藩.道光二十四年十一月廿一日致诸弟[M]//曾国藩.曾国藩全集·家书:1卷.长沙:岳麓书社,1995:99.
[5]曾国藩.道光二十五年二月初一日致诸弟[M]//曾国藩.曾国藩全集·家书:1卷.长沙:岳麓书社,1995:105.
[6]曾国藩.道光二十四年五月十二日致诸弟[M]//曾国藩.曾国藩全集·家书:1卷.长沙:岳麓书社,1995:87.
[7]曾国藩.道光二十二年九月十八日致诸弟[M]//曾国藩.曾国藩全集·家书:1卷.长沙:岳麓书社,1995:92.
[8]曾国藩.同治元年四月二十四日谕纪泽纪鸿[M]//曾国藩.曾国藩全集·家书:2卷.长沙:岳麓书社,1995:826.
[9]钟叔河.曾国藩教子书[M].长沙:岳麓书社2002:14.
[10]曾国藩.道光二十二年十一月十七日致诸弟[M]//曾国藩.曾国藩全集·家书:1卷.长沙:岳麓书社,1995:42.
[11]曾国藩.道光二十二年十月二十六日致诸弟[M]//曾国藩.曾国藩全集·家书:1卷.长沙:岳麓书社,1995:39.
[12]曾国藩.道光二十三年六月初六日致诸弟[M]//曾国藩.曾国藩全集·家书:1卷.长沙:岳麓书社,1995:67.
[13]曾国藩.道光二十四年十月二十一日致澄温沅季弟[M]//曾国藩.曾国藩全集·家书:1卷.长沙:岳麓书社,1995:96-97.
[14]庄子.养生主:老子·庄子·列子[M].长沙:岳麓书社,1989:11.
[15]曾国藩.曾国藩全书:4卷[M].长春:吉林摄影出版社,2002:51.
[16]曾国藩.道光二十二年十二月二十日致诸弟[M]//曾国藩.曾国藩全集·家书:1卷.长沙:岳麓书社,1995:47.
[17]曾国藩.同治六年正月初二日致沅弟[M]//曾国藩.曾国藩全集·家书:2卷.长沙:岳麓书社1995:1317-1318.
[18]何贻焜.曾国藩日记·戊辰四月三十日[M]//何贻焜.曾国藩评传.北京:中国社会出版社,1999:83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