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芳宁
(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北京 100876)
诗歌与城邦
——忒奥格尼斯诉歌的政治意涵
张芳宁
(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北京 100876)
古希腊诉歌诗人忒奥格尼斯给世人留下了无数谜题,他的生平、属地、诗作年代、诗作归属、甚至历史上是否真有其人等等问题都曾引起争议。但诗人名下诗集无疑能够代表一种麦加拉诗歌传统,这种传统首先意味着对城邦政制的检审,同时,关注于城邦政治生活的根本——教育青年。因此,细心体味这位诗人诗作中丰富的政治意涵,对人们思考诸多问题都提供了契机。
古希腊;诗歌;城邦;忒奥格尼斯;政治
史家普鲁塔克在斯巴达立法家来库古(Lykourgos)传记的开篇写道:“关于立法家来库古其人,绝对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说是没有争议的。”[1]关于古希腊诉歌①Elegie一词常译为“哀歌”,但实际上,这个词在古希腊最初并非指具有悲伤色彩的哀歌,而是指称一种区别于史诗与抒情诗的歌唱形式。Elegie起初在会饮场合由箫伴奏,后来逐渐脱离伴奏,成为专门表达政治诉求的双行诗,因此,更应译为“诉歌”。诗人忒奥格尼斯(Theognis)的一切,这句慨叹也颇为适用。首先,这位诗人无疑属于麦加拉,但具体的属籍始终存在争议。《苏伊达辞典》(Suda ii.692.13 Adler)和柏拉图(《法义》Laws 1.630a)认为他是麦加拉在西西里的殖民地的公民,而更多的现代研究者则倾向认为他来自麦加拉本土即阿提卡麦加拉。
有关忒奥格尼斯的年代界定,主要依据诗人名下诗句透露出的信息。其中代表性的观点有三:一种认为诗人活动于麦加拉僭主特阿该内斯(Theagenes)施行僭政以及之后的麦加拉政治动荡时期;年表学家们则认为诗人年代应在奥林匹亚纪年59-57年,即前552-541年;最后一种意见认定诗人生活在公元前480年前后,即薛西斯入侵时期,其根据为诗行773-782,在这几行诗中,诗作者吁请阿波罗,请他帮助抵挡米底亚军队的侵犯,持论者认为这显然是指薛西斯的入侵。
诗人的年代归属所以引出如此多的争执,归根结底在于诗人名下诗作的真正作者颇费考量,如此一来,根据诗中指涉事件来判断诗人年代就出现了几乎无法逾越的困难。忒奥格尼斯名下留存1389行诗,组成的诗集(世称Theognidea②《忒奥格尼斯诗集》(Theognidea)有不下40个抄本,其中最优的也是最早的10世纪的抄本现存巴黎国家图书馆,其中已开始把诗集分为I、II两卷,以1230行为界,卷II仅159行。现代英、德、法文译本多据此抄本。中文迄今尚无全译。)如此庞大且完整,这在古希腊诉歌诗人乃至抒情诗人中都堪称罕见,但与此同时,这些诗行的来历也最为复杂。首先,从诗句暗示的事件或历史情境来看,其时间跨度之大(介于荷马的英雄时代与5世纪下半叶古典时代顶峰之间,从公元前640年僭主特阿该内斯掌权至前479年波斯人入侵),显然并非一位诗人的生平可以涵盖。进而,以其他古代文献为参照,人们发现诗集中许多诗句可以证实为其他诗人——主要是提泰乌斯(Tyrtaeus)、米姆奈尔穆斯(Mimnermus)和梭伦的作品。但是,更为要紧的是,需弄清究竟哪些诗句真正出于忒奥格尼斯之手,而非像有些秉持疑古主义的研究者那样,干脆怀疑是否真的存在忒奥格尼斯其人。
好在,诗人早已预见到诗句在时光流转中可能的遭遇,而为人们留下了清晰的“封印”。行19-23写道:
居尔诺斯呵!让那睿智者的封印(sphrēgis),置于这些
诗行之上,如此它们便永远不会被别人从他那里窃取,
它们的善好也不会被邪恶取代,
人人都会说:“这些诗行属于麦加拉的忒奥格尼斯,
他在所有人中享有盛名”;①除非特别标注,文中所引《忒奥格尼斯诗集》诗句均为作者试译。参照文本为:Douglas E.Gerber编译,《公元前7-5世纪古希腊诉歌》,(Greek Elegiac Poetry,from the Seventh to the Fifth Centuries BC),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99 年,以下简称 G 本;J.M.Edmonds编译,《诉歌与抑扬格诗》(Elegy and Iambus),卷一,London:Harvard University,1931初版、1982再版,以下简称D本。
诗人所说的“封印”即“居尔诺斯(Gyrnus)”之名,德国古典语文学家韦尔克(Welcker)据此认为,诗集中凡916行写明给居尔诺斯及波吕派得斯(Polypaides)的格言都是忒奥格尼斯所作[2]。但是,诗人的“封印”如此显明,后来的仿作者也可能借此鱼目混珠,正如怀斯特所说[3],在一部煌煌巨著的诗集结集之后,一些零散而难以判定作者的诗句逐渐被归入其中,这原是人们的惯常做法。问题在于,对于严肃的编纂者来说,把这样一些诗句编排进一部成型诗集,必须有某种内在的理由,即,诗句间应当气质相合。或许正因为如此,除去可确证的其他诗人作品(约50行),现存《忒奥格尼斯诗集》呈现这样一种面目:以忒奥格尼斯诗歌为主体与核心,杂糅了几代麦加拉诗人的诗作。因此,很难从诗集中确凿地分离出忒奥格尼斯的诗句,因为全部诗句共同形成了一种麦加拉的诗歌传统。今日所进行的忒奥格尼斯研究,实际的研究对象为《忒奥格尼斯诗集》所代表的麦加拉诗歌传统,而非历史上的忒奥格尼斯其人[4]。那么,这是一种什么样的诗歌传统呢?
希腊的另一片邦土勒斯波斯(Lesbos)也以诗闻名,但两位代表诗人阿尔凯乌斯(Alcaeus)和萨福(Sappho)却呈现着截然不同的面目,他们并未因为共有一个母邦而交互生长出一种勒斯波斯的诗歌传统,那么,古麦加拉因何具有这种凝聚众多诗人心思的力量?或许,这与麦加拉殊诡的地理境遇有关。这座不大的城邦地处科林斯地峡,东、西两面各有雅典与科林斯两大强邻环伺,存亡的危机常年如云翳闷压着城中的有识之士。在无法消除的外患威胁下,城邦应当遵循何种秩序、即采用何种政制才能保持优秀、强大的状态,成为麦加拉诗人始终关注的主题。《忒奥格尼斯诗集》中所表现出的对城邦制度改易、伦理变迁的警惕检审,在古希腊各邦中可称先行者。以致有研究者说,这部诗集得以传世,与公元前四、五世纪雅典人对它发生的浓厚兴趣有很大关系,而雅典人之所以如此,因为这些诗行是“名副其实的政治之诗,析明了在城邦中该如何检审生活”[5]。
由于史料的缺乏,对古麦加拉历史的许多描述都只能与猜测相伴随,确凿无疑的记录少之又少。这之中,公元前640年僭主特阿该内斯掌权的事实,的确清晰得引人注目。这个事件所以成为标定忒奥格尼斯这位诗人生平年代的一个重要节点,主要是由于以下这几行著名的“僭主预言”:
居尔诺斯呵!这城邦在孕育,我担心她可能,
产下一个人,作为我们邪恶肆心的惩罚。邦民们心智还健全,可众人的引领者们
已变得极为堕落低贱。
从未有过,居尔诺斯!高贵者毁灭一座城邦;
但任何时候低劣之辈总以肆行为乐
败坏民人、颠倒黑白,
只为他们自己的利益与权力,……(39-52)
亚里士多德在《政治学》1279b17-18为僭主政制下了定义:“僭主政体是一人(君主)统治,依据专制的原则(以主人对待奴隶的方式)处理其城邦的公务”①见吴寿彭译文。。在《王制》中,柏拉图笔下的苏格拉底将僭主政制作为最坏的城邦政制类型,因为这种政制中的人们受的是“奴隶的奴役(569c)”,这种政制的统治者——僭主,昔日曾经利用平民对贵族统治的不满来攫得政权,如今开始用暴政向邦民们夺取财物,来满足自己供奉的“欲望”(参566-580)。诗人忒奥格尼斯在这几行诗中,点出了城邦孕育出僭主这种人物的根本原因:曾经品性高贵的引领者们已然堕落为低劣之辈。而堕落的具体特征就是hubrios[肆心、肆行]②《诗集》行1171-1176,诗人在此明确说,“肆心”与“过度”是世间一切罪恶的根源。,为了利益与权力不择手段。这种已经从内部腐败的贵族统治者,必然会逐渐败坏社会伦理和邦民们的品性,从而引发政制变乱。诗人正是在统治者已堕落、而邦民尚且明智的危急当口,凭借“缪斯使者”③《诗集》行769-772:“缪斯的仆人和使者/假如他具有出众特别的智慧,就不该吝惜/而当去寻求、显示、和制作某些东西/仅仅他一人知晓,又有何益?”这几行诗直承赫西俄德在《神谱》(20-35)中对诗人使命的揭示。的睿智作出预言。假如仔细回想整部诗集的开篇对身兼神谕之神与诗艺之神的阿波罗的呼唤(行1-4),那么,此处的预言似乎也兼具神谕的性质。
自上而来的腐坏使贵族不再成其为“高贵”,他们对金钱和权力的肆意追逐使社会伦理风尚为之一变:从崇尚品性高贵转变为崇尚财富。诗人敏锐体察了这种改易的发生,并为之发出了尖锐的声音:
对多数人而言,最好的事物惟有一样:变得有钱;
其他事情终究没有用处,
就算你有哈达曼西斯本人的卓越见识,
或者,比埃厄洛斯之子西绪弗斯更精明,
……
[终究无用],就算你把谎言说得来像真的一样,
拥有神样的涅斯托耳的滔滔雄辩,
就算你脚步快过迅猛的哈耳皮厄斯们,
比玻瑞阿斯捷足的儿子们更快。
不,人人心里都是这个想法,
金钱,才是整个人类的最高主宰。④哈达曼西斯,宙斯和欧罗巴的儿子,冥府判官之一;西绪弗斯,他让妻子在他死后不要为他举行葬礼,这样他可以借口要惩罚她,获准返回阳间;涅斯托耳,来自皮洛斯的老年勇士,《伊利亚特》中曾赞美他的辩才(参1.247以下);哈耳皮埃们,旋风女神,她们会把人抓走(参《奥德赛》20.66-78);玻瑞阿斯,北风之神,他的儿子泽忒斯和卡莱斯也是风神,被描绘为身有两翼的形象。注释参G本。(699-718)
在诗人的城邦中,金钱已经成为衡量一切的尺规,其他的尺规都不再发生效力:无论是神样睿智公正的冥府执法者(或许也是立法者的代表)、还是“把谎言说得来像真的一样”的诗人⑤这原是缪斯女神们的神艺,即诗艺的代名词。参赫西俄德《神谱》27-28。与辩才无碍的智者、以及脚步如飞的神勇俊杰,都不再被人们视为最值得仿效的对象。甚至古今一人的西绪弗斯——引文中间省略的10个诗行都是对他伟业的赞叹:他竟能凭机智摆脱冥王、凭言辞说服冥后(她专司磨灭人的智慧!)、穿过地狱里那从未放过任何灵魂的黑色大门重返人间。可如今,这个人类中最聪明的人也被轻视。整段诗的前后4行以令人刺目的直白抛出“金钱”这个现世“圭臬”,而中间诗行几乎描述出优良政治社会伦理中的全部“英雄”,这些在荷马英雄史诗开启的秩序与伦理中得到崇奉的神样的英雄们,今天统统遭遇背弃。“善好”一旦不再是人们追求的目标,那么原本由“好-高——坏-低”确立的社会秩序也不再稳固,一切都颠倒了,“从前视为高贵的东西,如今被鄙屑”(行57-58)。维系城邦基础伦理的婚姻(行183-192、193-196)、充当人与人之间纽带的友谊(行115-116、697-698)、乃至承担城邦最高职责的执政者的选择(行891-894),都脱离了好与坏、高与低的考量,一切以利益为先。“人们已全无敬畏,寡廉鲜耻在世上横行”(行647-648)。这种失去理智的集体疯狂将把城邦驱向何处?诗人的言辞晦暗如谜:
[我见到]我们被大浪裹挟,白帆弃置一旁,
暗夜如墨,我们已漂出米洛斯的海湾,⑥米洛斯岛位于锡克拉底斯群岛西南端,这里以外已是远海。参G本。
他们犹然不愿舀干船舱积水,
即使海水狂暴,冲刷着两舷。
千真万确!他们如此我行我素,致人人临危;
他们赶走机警有素的高贵舵手,
强取豪夺、无法无天;
对公共利益,再没有什么平均分配;
脚夫掌管城邦,低劣凌驾于高贵。
我真怕滔天大浪会将这航船一口吞没。
这就是我给贵族出的谜语,深意隐匿其中。
可是,凡智慧之士,都能参透谜底。(667-682)
这段著名的“城邦-航船”比喻,在诗人阿尔凯乌斯、哲人柏拉图等许多“智慧之士”那里都传来回响。在诗人的时代,贵族伦理的危机已达至顶点,明智机警的城邦掌舵人被赶走,航船的安危操于一群唯利是图的低劣之辈手中,如不力图挽救,城邦将面临倾覆。在忒奥格尼斯的现代研究者尼采看来,诗人竭力呼号,想把被颠倒的价值再颠倒回来①刘小枫.凯若斯——古希腊语文读本(讲课稿),103。。
伦理败坏、世风日下,诗人眼见城邦日渐呈现一幅末日景象,内心充满愤懑与绝望,以致觉得人这种“尘世的寄居者”最好不要出生,一旦出生,也应尽快死去(行425-428)。但绝望没有劫夺诗人全部心神,在行1135-1150,诗人说,众神都已回到奥林波斯,信任、明智与美惠三女神都离开了人间,惟有希望之神留了下来。然而,这微茫的希望存于何处呢?从诗人对“居尔诺斯”的反复规诫中,似可一窥端倪。在纳吉看来,在诗人的诗意框架中,居尔诺斯是(堕落的)贵族青年的代表。诗人与居尔诺斯的关系类似于《劳作与时日》中赫西俄德与其弟珀耳塞斯的关系,前者对后者提出劝诫,希望后者能祛除恶习,摆脱“肆心”状态,重归正义[6]22
古希腊城邦政治生活的根本就在于教育青年,诗人的诗行仿佛一条条诫命,涉及交友、婚姻、会饮及公民品格培养等各个方面,如若居尔诺斯所代表的出身良好的青年们能遵守这些诫命,他们就会被塑造成诗人理想中的agathoi[高贵者],成为城邦兴盛的希望。在这些“诫命”中,首要而基础的是认清好与坏、高贵与低劣两种不同类型的人并区别待之。要努力与高贵的人结交,同时,像躲避不祥的港口一样躲避低劣之辈(行26-38、113-114)。因为跟从高贵者耳濡目染会习得高贵,而低劣的朋友对人毫无益处,既不能分担辛劳,也不会对狂妄的行为提出规诫(行101-112)。最紧要的是,后一类人总是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在谋划大事的时候,这些人不仅不堪信任,还会成为可怕的敌人,只有在高贵者中才找得到值得托付的人,这样的人极少,如金银一般珍贵(行61-68、69-72、73-74、75-76……)。在这一点上,诗人由衷慨叹,人心乃是“神造出的最虚假的东西”,“要识别它须费最大的艰辛”(行119-128)。于是,可能成为未来城邦执政者的青年,在诗人这里接受的第一条诫命,其实是“认识人及其灵魂类型”。这的确是古今政治术的机要。
诗人给居尔诺斯的另一条重要诫命听起来似乎与一条古老的古希腊箴言相似:中道最好(行335-336、401-406)。而如何按中道行事?诗人在三个方面给出了具体的戒条:第一,在城邦公共事务中,要不偏不倚,恪守公正(行219-220、331-332、945-946);第二,在会饮中,既不要滴酒不沾脱离会饮共同体,也不要狂喝滥饮失去应有的理智(行211-212、309-312、837-840,尤其行467-496,事无巨细地说明了最为适度合宜的会饮准则);第三,最耐人寻味的一点,是诗人对财富的态度。作为贵族阶层的坚定代言人,诗人几乎成了历代研究中“仇富”的典型,而从诗作来看却并非如此。诗人一方面痛责金钱原则的横行,一方面又告诫居尔诺斯:
贫穷比什么都更能击倒一个高贵的人,
胜过白发老年,居尔诺斯呵!甚于疟疾寒热。
……
因为实际上,被贫穷制伏的人再无力量
言说或成就任何事,他的舌头已经沉寂。(173-178)
在行667-682的“城邦-航船”比喻中,诗人首先即说明,由于自己丧失财产,不能再与贵族同列,以致空有远见卓识,只能将预见到的危险以谜语的方式隐晦传达。青年在此被警示:没有适当的财产,就会被排除在上层之外,言不达天听,空有抱负而成事无门。因此,诗人极言,为了摆脱贫困,“人应当寻索大地和脊背宽广的海洋”(行179-180)。
但是,寻求财富一样要秉行中道原则。一者要适度,“不要祈求过格的荣誉或财富”,因为过度追求名利会诱发人的狂妄,僭越人应守的命份(行129-130),正如诗人在行605-606所作的譬喻:由于所求超过命份,结果“暴食而死的人比饿死的人更多”;二者要取之有道,与靠不义致富相比,诗人多次强调,宁可持守贫穷,因为“任何美德的要旨无不蕴于正义”(行145-148),并且,“神的意志压倒一切”,不义之财必不能持久(行197-208)。
财富的丧失固然可能由于放纵无度,这点必须警惕(行901-930、931-932),但诗人的遭遇并非如此。行831-832说得很清楚:
由于信赖,我失去财产,凭借怀疑,我又夺回了它们;
细味两者都令人心酸。
按照古希腊的法律,被放逐者即被逐出家庭及城邦宗教,再无权参与祭祀。没有了作为根据的宗教权,此人的一切公民权也一并失去了,他从祖先承继而来的份地与财产都要充公[6]。曾被放逐的诗人很可能就这样失去财产。忧心城邦安危的诗人,在风雨飘摇的政局中曾和自己的贵族同道一起谋划政事(行73-73、1133-1134),但却遭遇他信赖的“朋友”的可耻背叛(行575-576),从而被强制放逐。这一经历让诗人对“人心”发生警醒与怀疑,虽然诗人凭此得回财产,但这败坏的现实还是令人心酸。
如同终生孜孜探究“真”的苏格拉底被城邦判处死刑,品性高尚、正直忧国的忒奥格尼斯也被城邦放逐,“信而见疑,忠而被谤”,诗人不禁向自己所信靠的诸神之王——宙斯发问:你的意志怎么能容忍,坏人和好人享有同样的命份(行377-378)?甚至,许多心智低劣的人好运亨通,明智劳作的人却厄运连连(行161-164)。社会伦理的败坏使得善良勤勉的个人无法获得环境的支持,那么如何才能防止这些好人的德性被环境胁迫而发生改易?诗人在向居尔诺斯们坦言自己的不满与疑惑之后,又以自己的思索和信念提出了另一条诫命:
蹇困时不要灰心,发达时也别欣喜若狂,
因为能安然领受各种境遇,乃是品性高贵的表征。(657-658)
要勇敢,灵魂呵!即使遭遇难以承受的事情;
怯懦的心魂更容易被激怒。
……
没有哪个凡人,能轻易躲避神们致命的礼物,
即使他潜入深紫色大海的海底,
或是已经被阴沉沉的塔尔塔罗斯抓住。(1029-1036)
诗人希望青年们明智而虔敬,懂得敬畏无常的神意与命运,从而保持内心的平静与坚定,成就一种高贵的公民品格。
在《美诺》(95d-96a)中,当柏拉图笔下的苏格拉底谈到“美德是否可教”问题时,不由得想起这位致力教育青年的麦加拉诗人。苏格拉底从所引几处诗行出发,认为诗人既说可以从好人学来美德,又说人心无法塑造,好人的儿子能受家教防止变坏、坏人不会受教育而变好。实际上,后一层意思来自对诗句的误引,在这段诗中,诗人一开始就感叹:“生子、养子比给予他高贵的灵魂来得容易”(行429),而苏格拉底引用的的三行诗原本是这样的:
(假如高贵的灵魂能被制造、并装入人身体,)
高贵父亲的儿子永远不会变坏,
因为良言忠告将使他明智。
然而,你永远无法教一个低劣者习得高贵。(435-438)
诗人在另一处表达了类似的意思:
低劣之人并非总是出身微贱,
但与低劣者结交,他们习得不良行为(305-306)
看来,说诗人重视“出身”与“血统”,不如说诗人关注的是灵魂的类型。天性高洁的灵魂或许会受不良影响而败坏,天性低劣的灵魂却无法被教育改变其根本。因此,诗人才对好与坏、高与低的区隔如此敏感。
希腊文agathos的涵义既有好、高尚、高贵、勇敢、能干、善良等形容义,作为名词,又是贵人、贵族、财富、幸福;同时,希腊文kakos也既指坏、劣、恶、不中用、怯懦、低贱、邪恶这类性质,又将具有这类天性的人统称为kakoi[坏人]。由于伦理的变迁,这两个词各自的两部分意群在忒奥格尼斯的时代已无法对应。诗人亲眼目睹高贵伦理遭到遗弃,城邦政制罹乱、政权操纵于心智迷昧的低劣之辈手中,只得将满腔悲愤化为尖利的呼叫,期望仍有品性高贵的人从举世狂迷中分辨出这振聋发聩的声音,这位诗人的声音传到今天,善于倾听的人们或许仍能从中获得某些珍贵的启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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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库朗热.古代城邦[M].谭立铸等,译.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185-188.
Poetry and City-State——the Political Implication of Theognis’Elegy
ZHANG Fang-ning
(School of Liberal Arts,Renmin University of China,Beijing 100876,China)
Theognis,the ancientGreek elegy poet,left countless riddles,such as his life,motherland,the time of his poetry creation,and the authorship of the poems,etc.Even the problem that whether there really was such a poet in history bred dispute.But Theogidiea,the book of poems under his name,can undoubtedly represent some kind of Megara poetry tradition.The tradition firstly meant to check the political institution of citystate,and,in the same time,focused on the root of city-state political life—educating the young.Therefore,scrupulous observation into the abundant political implication in his poems may furnish chances for people to dwell on a good many problems.
ancient Greece;poetry;city-state;Theognis;politics
I106.2
A
1004-1710(2011)06-0101-06
2011-05-08
中国人民大学科学研究基金(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专项资金资助)项目成果,项目批准号11XNH109.
张芳宁,女,吉林人,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2009级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文艺学专业古典诗学。
[责任编辑:郑小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