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兰芳
诔文是在古代诔辞基础上发展演变而成的一种文体。从现有文献记载来看,诔文大约起源于周末。许氏《说文解字》曰:“诔,谥也。”又释“谥”曰:“谥,行之迹也。”段玉裁于“诔”条下注曰:“当云所以为谥也。”[1]P(101)可见诔、谥起于同时,诔辞主要为命谥之用,是丧葬赐谥礼仪的一个重要的有机组成部分。
有汉以来,越来越受到士子文人的重视。此时,诔文的创作十分兴盛。据严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记载,东汉共有16篇诔文。我们可以把东汉时期的诔文大致分成前半表哀后半叙德型、叙德无哀型、表哀无叙德型、前半叙德后半表哀型。从总的趋势来看,这四种类型的演进,体现了东汉诔文在定型过程中的发展。最终东汉的诔文确定了这种前半叙德后半叙哀的内容规范和“荣始哀终”的内部结构。而“诔,累也。累列其事而称之也。”[2]P(318)可以说内容上的相同导致了形式上的相似,“以雅润为本”的四言是非常适合庄严肃穆的丧纪场合的。褚斌杰先生指出:“铭文、碑文赞颂文辞习用四言,主要是利用《诗经》中‘雅’‘颂’部分诗的传统,而且写出来风格显得古朴、肃穆。”[3]正如刘师培所言:“东汉之文,句法较长,即研鍊之词,亦以四字成一语。”[4]P(117)
除此之外,东汉诔文一方面逐渐形成了比较稳定的文体规范,另一方面,诔文的内部结构和外在形式又始终处在规范的位移、兴替、变异的动态中。另外,谥诔关系在东汉也基本定型。《礼记·效特牲》云:“古者生无爵,死无谥。”[5](卷25)又《礼记·曾子问》记载“贱不诔贵,幼不诔长,礼也。唯天子,称天以诔之。诸侯相诔,非礼也。”[5](卷18)可见,诔谥的存在是等级社会阶级地位的体现,是贵族们所享有的特权。但是这种严格的规定到了西汉时期已经被打破。而就现存的诔文来看,东汉诔文大多数是为一般的卿士大夫所作之文。这为魏晋南北朝时期诔文尤其曹植诔文以表哀为主的创作倾向,提供了体制方面的可能。
结合诔文在东汉的发展状况,笔者将从三方面简析曹植诔文所呈现的不同于东汉诔文的新特点。
出于礼仪需要的东汉诔文,所以作者很少将目光锁定到具体的事件上。但这种情况在曹植的诔文当中却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曹植诔文累赞的功能除了在《武帝诔》、《卞太后诔》中尚存一息之外,基本上都被叙述性的人生事件以及浓烈的悲情所占据。例如他的《平原懿公主诔》,婴儿无功无德确然无可写之处,曹植纵然才情甚高,却似无奈,但是他将叙事手法引入其中:“骧眉识往,俛首知来,……取玩圣皇。”[6]这样,在这篇诔文中襁褓中的婴儿一颦一笑都历历在目。紧随其后,叙述了明帝如何哀女及如何盛葬其女之事。另外,在《王仲宣诔》中也见这一手法的运用:“感昔宴会,志各高厉。予戏夫子,金石难弊。”[6]从中我们了解了曹植与王粲之间的密切交往。同样,《文帝诔》中,曹植按文帝在位的历时顺序记录下了文帝的仁德功绩、卓越战功。
曹植的诔文对象在很大程度上仍然受东汉诔文的影响,如《卞太后诔》中除了盛赞卞氏“佐政内朝,惠加四海”的功绩,充分肯定她在曹操开创大业的斗争中所发挥的积极作用之外,还突出地提到对自己的关怀和爱护:“追号皇妣,弃我何迁?昔垂顾复,今何不然。”[6]他这种给亲人作诔的情感意图,在客观上扩大了诔文的对象。在曹植之后出现了许多给亲人作诔的现象,如潘岳的《杨仲武诔》,陆机的《父诔》、《姊诔》等等,这些诔文的创作要寻找源头的话,应该追溯到曹植的诔文创作。
尤值得一提的是,诔为颂述德行,夭折者,因幼无德无功,故无诔。然而曹植却破例给其作诔。如皇女曹淑亡时未满四月,追封为平原懿公主,曹植应诏给她作了诔。另在《文选》陆机《挽歌行》注引有曹植《曹喈诔》,又刘玄《拟古诗》注引有《曹仲雍诔》。曹喈,字仲雍,曹丕之子,三月生而五月亡,曹植《曹仲雍哀辞》。严可均《全三国文》案云:“诔与哀辞,疑止一篇。”[7]然既皆引为诔,或当有据。总之,曹植给夭折婴儿作诔这一事实是可以肯定的。夭折婴儿无德无功,跟过去所诔对象必须要有美政或美俗之用是毫无关联的。究其原因,他之所以给这些夭折婴儿作诔,固然与他特殊的身份有着密切的关系。可见曹植在对所诔对象的选择上,客观因素也占据着很重要的地位。但不可否认的是,曹植在作《武帝诔》、《文帝诔》、《卞太后诔》中蕴涵了给亲人作诔的主观意图。总之,其扩大诔文对象无论出于主观或者客观,他的开创之举确是诔文历史的进步。
1.骚体的大量运用。
诔文在东汉正式形成一种文体的规模,是笼罩在国家礼制之下的。诔作对象尽管也在扩大之中,但诔作感情仍以理性为主。然而汉末建安时起,曹植开始引领着这种文体迈出礼制的门槛,向作者个人情绪宣泄需要方面靠拢。《三国志·魏志》记载,“植每欲求别见独谈,……常汲汲无欢,遂发疾薨,时年四十一”。[8]其中还记载曹植“性简易,不尚华丽”。[8]正是由于这种特殊的性情及个人心酸经历,他在《上卞太后诔表》中就自责过,“臣闻铭以述德,……不足观采。”[6]所以,曹植是宁知礼故犯,也不愿匣藏自己的哀思之情。于是能抒发一己之情的骚体自然被其引进,其《文帝诔》末出现了大段骚体句:“于是俟大隧之致力兮,练元辰之淑祯。……呜呼哀哉!”[6]这是一篇独具特色的帝王之诔,它融正规礼制的四言和易于感怀的骚体于一文,恰恰反映出曹植既为臣、更为弟的双重身份。“心孤绝而靡告兮,纷流涕而交颈”这种“兮”字出现于出句的结尾处,显然来源于《楚辞》,颇有屈原的抑郁氛围。这种大量运用骚体的现象在曹植诔文中并不少见,其《光禄大夫荀侯诔》、《曹仲雍诔》也有这种非四言的骚体句。魏阮籍《孔子诔》、晋代张华《魏刘骠骑诔》、潘岳《虞茂春诔》、刘琨《散骑常侍刘府君诔》、孙绰《刘真长诔》也出现了非四言句。魏晋现存诔文五十九篇,其中有骚体句的为以上所举八篇,仅占一成多。而且除曹植《文帝诔》外,其它诔文中的骚体句在全篇中所占比例是非常小的。
值得注意的是,曹植诔文中这些骚体句全部出现在诔文的后半部分写哀内容中,而述德部分则仍是传统的四言句式。从节奏来看,四言语气短促,则以之来直抒胸臆,四字一顿,适合于述德,但述哀时显得短促而又板滞,不利于表现诔文“缠绵而凄枪”的强烈情感的。而骚体句中,句末或句中的“兮”字,作为句子之间的一个必然间隔,既有效地阻遏了过度的辅陈,又巧妙地化解了节奏的滞重。这样行文语气舒缓,则更适合回忆往事和借景抒情。其实,先秦《柳下惠诔》早已尝试过“兮”字句,但是汉人并没有继承这种句式,直至魏晋时曹植才重新发现这种句式的魅力并将其运用到自己的诔文创作中。[9]与《柳下惠诔》不论述德还是写哀都采用同一句式不同,曹植在述德时坚持用四言,而只在写哀时才用骚体,显然是建立在对诔文的文体功能及其语言特征的深刻认识的基础上的。因此,这已不是简单的回归,而是否定之否定后的伟大创造。
2.曹植诔文中的“我”从“幕后”走到“台前”。
汉代诔文在叙述人称上主要采用第三人称,但这种情况在曹植诔文当中却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在叙述人称上他不仅用第三人称,也直接使“我”从“幕后”走到“台前”。最显著的例子就是他的《王仲宣诔》。《三国志·魏书·王粲传》记载曹植与王粲感情笃深。“行则连舆,止则接席”,“每至觞酌流行,丝竹并奏,酒酣耳热,仰而赋诗”(曹丕《又与吴质书》)。[8]可见两人关系之密切,然不幸王粲却死于征吴途中,曹植诔文就是在这样一种丧友之痛与文体颂德规范之间展开的。诔文由远及近叙述王粲的远祖和生平功业,叙述人称由第三人称转换成“君”,随着作者的主观情感的慢慢强化,紧接着述及哀悼之情时,作者在强烈哀痛的激化下自然地转换为“我”来自述,抒发自己的怀悼之情:“吾与夫子,义贯丹青。好和琴瑟,……延首叹息,雨泣交颈。”[6]这段文字,字字含泪,声声凝悲。赵幼文《曹植集校注》案云:“前称君,而此称夫子,称谓变化,亦表达感情之变化。”[6]另外在叙述当中作者还分别以第一人称反问,真实地呈现了作者的内心,把悲痛之情推倒极至。
除《王仲宣诔》之外,在《文帝诔》、《卞太后诔》等文中也出现了以“我”为叙述主体的句子,这说明曹植在叙述人称上,既遵循传统礼文的叙述模式,采用第三人称,又为了满足自我情感之需采用第一人称进行叙述,变东汉“颂述体”为“自抒体”,最终使诔文走出了典章之阁,向着文学这一道路上发展。
要之,曹植最先感受到时代风气,在诔文的演变发展过程中发挥了重要的作用,为后世诔文的发展奠定了基础。
[1]许慎.说文解字[M].段玉裁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
[2]王先谦撰集.释名疏证补[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
[3]褚斌杰.中国古代文体概论[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0.
[4]刘师培.论文杂记[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
[5]孙希旦.礼记集解[M].北京:中华书局,1989.
[6]赵幼文.曹植集校注[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
[7]严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三国文[Z].北京:中华书局,1958.
[8]陈寿.三国志[M].北京:中华书局,1959.
[9]陈恩维.先唐诔文的体式演变[J].新疆教育学院学报,200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