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荐
(澳门理工学院澳门语言文化研究中心,澳门)
提 要 词语标记和标记词语不是一回事,词语标记是词语结构中专起标注性质、提示语义等作用的成分,而标记词语则是语言词汇中的一些带有某种标记的词汇单位。汉语标记词语的二元对立使有标记词语和无标记词语形成鲜明的对照,汉语性别标记词语的二元对立更对零标记词语的语义指向起到强化的作用。
汉语词汇中的一些合成性单位,其结构中的某个成分专起某种标注性质、提示语义等的作用,该结构成分即可称为词语标记,具有该标记的词语即可称为标记词语。标记词语,在同一论域内二元对立,由有标记词语与无标记词语两相对待。典型的二元对立是一个词语为有标记词语,另一个词语为无标记词语。在二元对立中,受有标记词语的影响,无标记词语的词干上虽未缀有标记性成分,但却以无标记来标示标记,无标记本身就是一种标记。无标记词语可视为零标记词语。
标记词语并不具有分布上的普遍性,有标记词语和无标记词语所形成的二元对立的词语在全部词汇中所占比例很小。词语标记也不具有分布上的普遍性,它只是在该词语必须标记时才会存在,才会添附上,毋需标记时则不会存在,不必添附上。被标记的单位,其本身可以是合成性的词汇单位,亦可是单纯性的根词。同一论域内二元对立的词语,其地位并不对等,标记常被添附在被视作“异类”的词语上,无标记词语才被看作是“正常”的词语。有标记是违背一般倾向的特征,即例外特征,无标记则是与一般倾向相一致的特征。这就如同绝大多数的人习惯于用右手做事,只有少数人习惯于用左手做事,这习惯于用左手做事的人被视作异于常人,宜乎加标记指称叫“左撇子”。而习惯于用右手做事的人是多数,被认为是正常人,不称“右撇子”,语言词汇中也没有“右撇子”这个词,无需加标记,或者说是以不加标记的方式(零标记)来表示一种标记。
性别标记是语言运用中常见的现象,也是人们运用语言对事物进行分类的常见手段。例如中国各级政府机构、社会团体等公布其成员名单时,凡女性成员一般会在其姓名后以括号加注“女”字,男性成员则无需这样做。之所以会如此,原因就在于女性参政者寡,需要凸显出来以引起重视。当然也有相反的情形,如当学校招收的女生比例远高于男生时,校方在给学生造册时会在男生姓名后以括号加注“男”字,女生则毋庸如此标注。
性别标记词语一般都是二元对立的,这是由于包括人类在内的动物的性别一般都是雌雄两分的;而且这二元对立是由两个词语来实现的。此种二元对立即可视为典型的二元对立。以性别标记构成的词语对立是常见现象。例如男人中的才能出众的人可称为“豪杰”①,女人则只能称为“女中豪杰”或“女豪杰”、“女杰”;有“女王”、“女皇”而无“男王”、“男皇”,原因就在于王、皇由男性充任好像理所应当,一旦由女性出任似乎就有牝鸡司晨之嫌;间谍多由男性充当,不必称“男间谍”、“男谍”,由女性充任时却必须加性别标记,要称“女间谍”或“女谍”;土匪中男性居多,因此男性的土匪不必再加性别标记称“男土匪”、“男匪”,而由女性充任的土匪却须加性别标记称“女土匪”或“女匪”②。
性别标记所附丽的词干未必就没有性别标记性的成分,而可能先此已有性别标记成分。例如男人中本领高强、勇武过人者或不畏困难、不顾自身安危而甘为大众利益献身者可称为“英雄”,这“英雄”中的“雄”就已标示着性别,是性别标记。女人中具上述品质、行为或气概者,一般不径称“英雄”(当然也不称作“女英”或“女雄”,更不好称作“英雌”③),却被称为“女英雄”。男性的英雄若称作“男英雄”,这性别标记“男”无疑会被视为蛇足和赘疣,因为它将与“雄”重复;而女性的英雄被称作“女英雄”,这性别标记“女”与词干上先此已有的性别标记“雄”不但不被视为矛盾,却被视为当然。之所以会如此,大概是由于之前的构词成分所示语义已然弱化,由之所显示的性别特征已不彰显,再在其基础上添加新的成分并不使人对新旧成分产生矛盾之感。这样的词例并不鲜见,如男人称“公子”,不必称“男公子”,“公”也好“子”也好,似乎都已在标示着男性的性别;而女人则只能诙谐地称为“女公子”。“女”和“公子”所标示的性别是矛盾的,但却并不影响“女公子”的成立。“勇士”一词也是如此。历史上勇士似乎只由男人充当(“士”其实已是性别标记),因此男性勇士不必再画蛇添足地加上性别标记“男”;而一旦有女性担当勇士,则“勇士”前就一定要加上性别标记,成为“女勇士”。
不难看出,在男性充当社会主要角色的社会里,词语在标注性别标记时常见的是为女性加注性别标记,男性则以零标记的方式来表示。相反的情形,即词语在标注性别标记时为男性加注性别标记而女性则以零标记的方式来表示,则比较少见。这样的例子如:保姆专指女人(“保姆”的另一写法是“保母”,显见其性别特征;写作“姆”字,其偏旁“女”也已是“姆”这个字的性别标记),男人任此职者则只好称为“男保姆”。
更有意思的是,一些汉字本身明明是带有性别标记的,但在使用中该标记所标示的意义也会逐渐淡化,甚至消失得无影无踪。例如“妖”字是由义符“女”加声符“夭”构成的,“女”符无疑是“妖”这个字的性别标记。然而“妖”字却不常指女性,指女性时还要另加标记才行,如“女妖”。“护士”一词更有趣。如上所述,“士”在历史上本指男性,在“护士”一词中本应是男性的性别标记。但由于医疗机构中担当护理、照料病人工作的人员多由女性充任,因此当称说女性护理人员时径称“护士”,一般不必再加性别标记称“女护士”④。而男性担任此一工作者通常要另加性别标记“男”,称作“男护士”⑤。由“士”本男性的性别标记,到所构成的“护士”多由女性担当,再到一旦男性担当此项工作须另加性别标记为“男护士”,说明作为构词成分的性别标记是有个递相弱化的趋势的。性别标记的弱化,在下例中更有充分的表现: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当他(她)在任何形式的竞赛中胜出时都被称作“称雄”;“称雄”并不专为男性所用,虽然“雄”是雄性动物的性别标记,语言中也并未再为雌性动物另造出一个“称雌”。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当其与他人一决胜负时都称“一决雌雄”,而负者(不论女男)都为“雌”(如“雌伏”),胜者(不论男女)皆为“雄”(如“雄起”),而不能相反。
本无性别标记或本无必要加上性别标记的词语,有时会因该词语常用于某种性别的人而被染上性别的色彩,即被强制性地加上标记。例如诗词作家无所谓男女,但是中国历史上诗人、词人绝大多数都是男性,女性诗人、词人极为罕见,因此当称说女性诗人、词人时通常会加上性别的标记,像薛涛是唐代的“女诗人”,李清照是宋代的“女词人”。反过来看,零标记词语的语义指向也会因标记词语的存在而使自身得以强化⑥。还看上例,诗人、词人因多由男性充当,女性诗人、词人便加上“女”标记。而当“女诗人”、“女词人”稳定的使用起来之后,又反转来对“诗人”“词人”的性别指向起到一种强化的作用——零标记的男性性别指向。再如“青年”本无所谓性别,但由于历史上出头露面的青年常是男性,因此现代社会指女性青年时常常加上“女”的标记称“女青年”。有标记词语“女青年”的出现,使得零标记词语“青年”的性别指向得以强化。临时拘押未决犯的机关称“看守所”。有某市第一看守所、第二看守所,略作“一看”、“二看”,也有某市第一女看守所、第二女看守所,略作“第一女看”、“第二女看”(倘无序数词,便径称“女看”),却见不到标记为“男”的看守所,即没有“男看”的缩简形式;不加性别标记的看守所,就是关押男性未决犯的看守所。之所以专为关押女性未决犯的看守所加上性别的标记,是因为男性未决犯和已决犯的人数远远大于女性。“女看守所”或“女看”这样的标记词语的出现,自然使得“看守所”的性别指向得到了强化。新浪网转载2009年4月22日《新快报》上一则消息的标题为“女海归为救情夫行贿126万”,说明“海归”多为男性,“海归”加性别标记“女”正说明女性“海归”之稀少。“女海归”的出现,又反转来对“海归”的性别指向起到了强化的作用。相似的例子再如“流氓”、“混混”专指男性,女性则必得加上“女”字构成“女流氓”、“女混混”。而“女流氓”、“女混混”的使用,无疑又强化了“流氓”、“混混”对男性的所指。当然,也有相反的例子,客机上的乘务员因多由女性担任,因此“空乘”一词多指女性,而一旦男性出任客机乘务员,就需要在“空乘”上加上性别标记为“男空乘”。同样的,“男空乘”的出现,更使“空乘”的女性所指得到进一步的强化。
词语性别标记的标注以及由此造成的有性别标记的词语和无性别标记的词语的二元对立,有使词汇形式由不对称向对称发展的趋势。即与有性别标记词语相对的词语,本无需加上性别标记,但对立的结果会促使本无需加上性别标记的词语也将标记加诸词语身上。例如“光棍儿”,《现代汉语词典》(第五版)释义为“没有妻子的成年人;单身汉”,指的是男性无疑;“光棍儿”隐含的晦涩语义,也可说明它所指的就是男性。而没有丈夫的成年女性,有人称之为“女光棍”,例如2006年11月10日雅虎论坛文章《女光棍:嫁不出去的我 为何没有男人要》有“我们这样嫁不掉的女光棍,人生目标是随心所欲”。更有人再为男性“光棍儿”添加上性别标记,称为“男光棍儿”,以与“女光棍儿”形成对称,例如《女性周刊》第121期《11月11日我们是快乐的女光棍》有“现如今‘光棍节快乐’是今天最流行的一句问候语。不只是那些男光棍们会以此自嘲,就是女光棍们,对这种称谓也欣然接受”。“男光棍儿”的称说,尤其是将“男光棍儿”与“女光棍儿”对举着说,如今已非孤立的现象,而是随处可以发现的较为普遍的现象了,例如2009年11月10日强啦网标题“像我这样的男光棍 我真的不是故意的”、2009年11月10日《广州日报》标题“光棍节调查显示:男光棍不急 女光棍急”、2009年11月16日搜狐博客标题“现今女光棍为何多于男光棍”、2010年1月9日新华社文章标题“10年后将有2400万男光棍男性遭婚姻贫困”。进一步看,类似的词语是否会在性别的一方被赋予性别标记后,性别的另一方也会被赋予相对的性别标记呢?比如“青年”一词,因历史上多指男性而在该词指称女性时加性别标记称作“女青年”,男性“青年”会不会因经常性地对举而以加上性别标记“男”构成“男青年”为常态,还有待进一步追踪、观察和研究。
注 释
①“豪杰”为“才能出众的人”,是《现代汉语词典》第5版(商务印书馆,2005年出版)的释义。此一释义是否过宽,似可再酌。
②当然,当“间谍”、“土匪”、“佣人”仅余基干字“谍”、“匪”、“佣”,再与区别性的字组合成一个复合词时,则无论男女均须加上性别标记组成“男谍”、“女谍”、“男匪”、“女匪”、“男佣”、“女佣”。这遵从着复合词的结构规律。
③若将女性英雄称作“英雌”,必有调侃的味道。例如2009年10月6日中国评论新闻网有篇文章,标题即为“撤离阅兵村 铁娘子洒下英雌泪!”。
④有网络文章认为“护士”一词诞生于1914年,由钟茂芳在当年第一次中华护士会议中提出将英文nurse翻译为“护士”,该词可能有音译成分。“护士”的“士”倘真是译自nurse的-se,则“护士”一词的分析当作别论。
⑥语义指向的强化也会导致本无标记的词语成为标记词语。例如在中国古代只有中医而无西医,说到“医”、“医者”等指的就是中医。西医进入中国一段时间后,汉语中出现了加标记“西”的词“西医”,中医仍是无标记的“医”、“医者”。再之后,因西医愈来愈多,“西医”用得愈来愈普遍,也因为“医”需要演化为与“西医”在结构上对称的词,便出现了标记词语“中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