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香萍
(常州工学院人文社科学院,江苏 常州 213002)
弗兰兹·卡夫卡(1883—1924)是20世纪初西方最重要的小说家之一。他被称为20世纪西方文化的预言者,通过诸多作品第一次直接呈现了20世纪西方人的精神困境。诚如美国诗人奥登所说:“卡夫卡对我们至关重要,因为他的困境就是现代人的困境。”①
卡夫卡的小说世界,绝非只是个人孤独、恐惧的体现,而是对整个社会、全人类生存处境的一种预见。人与人之间的冷漠、利益至上、人的异化、个人安全感的缺失以及个体想要获得群体认可的诸多表现等主题,在其笔下通过个性鲜明的人物、小动物或极具寓言特征的事物加以表现。捷克小说家昆德拉在《小说的艺术》中指出:“卡夫卡的小说世界是人的世界的一个极端的未实现的可能。当然这个可能是在我们的真实世界背后隐隐出现的,它好像预兆着我们的未来。”②
文章拟以《变形记》、《地洞》、《城堡》、《饥饿艺术家》四部小说为例,探讨卡夫卡的精神世界所呈现出的对当代及未来社会的预见性、作者对自我的映射与观照。小说家通过艺术地呈现现代人的追求和内心世界来凸显人类的生存困境,极其真实地预兆人类的未来。
文学作品是作者对现实社会、人的内心世界和情感体验的加工与再创造,无论作者的技艺如何高超,营造的艺术世界如何精美,读者都能从中领略或感受到作者自我情感的投射与反映。
《变形记》讲述的是小职员格里高尔·萨姆沙在某一天清晨醒来之时发现自己不能动弹,莫名其妙地变成一只大甲虫的荒诞故事,由此来反映包括亲情在内的人际关系表面上亲热,内心却极为孤独无奈的实质,再现了资本主义社会中人与人之间的现实关系。在这种不合逻辑、荒诞的世界里描绘“人类生活的一切活动及其逼真的细节”,正是小说家卡夫卡的独特之处。
在《变形记》中,主人公格里高尔·萨姆沙变成甲壳虫之后,父亲对他的态度是恼怒和厌恶,用脚踢他,用苹果掷他,嫌弃他并希望他快点与这个家划清界限,母亲既悲伤又畏惧,却也无能为力,公司来的全权代理对他很冷漠,甚至连家中的女仆也讨厌他。妹妹一开始很同情他,照料他的饮食生活等,但时间一长,妹妹也开始厌倦这种状态,视他为自己的一个负担。当格里高尔·萨姆沙在冷漠与忽视中悄然死去后,一家人如释重负,连尸体的处理也无心过问,还是女仆把“那东西”搬走扔掉的。女仆做完事后,也被主人一脚踢开,“今晚就辞掉她”。处理完尸体之后,他们全家人高高兴兴地出门了。
卡夫卡的《变形记》营造了一个人们不太熟悉也从未设想过的荒诞怪异的世界,这一世界可以说是人们潜意识中恐惧心理的反映,而卡夫卡采用了现代主义的叙述方式与技巧,剖析人性内部深藏与掩饰的黑暗王国。当自我的存在被无法预料的、不可知的境况所决定时,生活本身的荒诞与故事的虚拟荒诞就有了某种相似的联系,呈现出的矛盾也就突出明显:当有一天类似于小说主人公的遭遇突然降临在我们身上的时候,丧失了人的一切自主性的时候,处于无能为力、不被理解甚至无人愿意来理解的状态,我们的境遇会如何呢?我们周围的人又会如何来应对这样离奇的变化?卡夫卡的小说在夸张甚至荒诞叙述的时候,也启发我们深深地思考。卡夫卡以他独特的视角敏锐地觉察到现实生活中这些社会问题,运用了象征、夸张以及荒诞的手法凸显这种突变。
《地洞》全篇都是“我”的心理活动,没有什么具体情节。“我”为了保护自己,精心挖了一个地洞,以为这样可以一劳永逸,高枕无忧。谁知结果并非如此,“我”反而觉得更不安全,更加不安:一开始担心自己的地洞不够牢固,因此想方设法地加固;然后又担心自己食物的安全性,不停地将洞中所储藏的食物搬来搬去;总觉得有另一动物正在朝着自己的方向挖掘,会威胁到自己的安全。因此整天忧虑重重,惶惶不可终日,片刻不得安宁。
“我”是谁?只知道是某种小动物,但具体是什么动物,作者没有说,这一点似乎也不重要。这个小动物,某种程度上就是卡夫卡自我的写照,是作者人格的外化,“我”的各种心理和生理的主观感受都是作者内心世界的真实写照。作为他者的这一“地洞”意象可以理解为是作者自我所处的环境及内心状态,或许如作家残雪所分析的那样,地洞是作者所希望的一个不受干扰的安静的写作环境。
卡夫卡的这种需求首先来自于他的家庭。卡夫卡自幼继承了母亲忧郁爱幻想的性格,又生来体弱敏感,忧郁多思。卡夫卡的父亲粗暴易怒,逼迫他放弃文学改修法律。按照父亲的意见,卡夫卡大学毕业后去了保险公司工作,对文学和创作的喜爱成了他摆脱一切苦恼的最好方式。尽管如此,父亲的暴戾在他的成长过程中留下了难以愈合的伤痕。其次,卡夫卡生活的年代正是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后,当时正处于奥匈帝国专制与强暴时期,社会极端腐败混乱,人民生活贫穷困苦,个体必须面对民族矛盾、社会矛盾的困扰,这对于敏感抑郁的卡夫卡来说无疑更加深了他内心的苦闷。而亲身经历的一战,让他更加缺乏安全感,想要一个类似地洞的环境来保护自己。家庭环境、社会环境给予卡夫卡的不安全感、孤独感是显而易见的,而对于一个内心情感丰富的作家,更深的恐惧则来自于他的内心世界。作者在《地洞》中描写的小动物寻找的安全感正是作者自己的内心需求——自我与他者需求的有机结合,就是作家残雪在《再读〈地洞〉——双重折磨夹击下的创造活动》一文中指出的“地洞其实是纯艺术领域或精神”。
长篇小说《城堡》讲述的是一位土地测量员K,在一个风雪之夜受邀来到城堡,准备进入城堡完成自己的工作。为进入城堡土地测量员倾尽毕生心力,直至生命消殒而终未能得以进入。这一部小说可以说是卡夫卡个人孤独情感的真实写照,土地测量员穷其一生想尽办法想进入城堡,小说中城堡联络员说城堡的门是为他而设的,但就是不准他进入。可以看出作者主体想要获得社会认同的潜意识的反应。
目前学界对“城堡”的解释非常多。《从卡夫卡到昆德拉》一书特别谈及《城堡》的诗学意义,作者对这一意象分析进行了归纳,指出可以从如下角度来进行研究。从神学角度来看,有研究者认为“城堡”是神和神的恩典的象征,K所追求的是拯救。心理学观点认为,城堡并不存在,它是K的自我意识的外在折射,是K内在真实的外在反映。存在主义认为,城堡是荒诞世界的一种形式,是现代人的危机,K被任意摆布而不能自主,他的一切努力都是白费,从而代表了人的生存状态。社会学观点认为《城堡》是在批判官僚主义和集权统治的危机。马克思主义者认为《城堡》表现了人与物化了的外在世界的矛盾。从形而上学的观点来看,K努力追求和探索的,是深层的不可知的秘密,他在寻求生命的终极意义。实证主义者则详细考察了作者生平,认为城堡可能是卡夫卡生病后所居住的疗养院的一个意象③。笔者认为城堡是一个很好的意象,是一个社会群体,这样的群体对于与孤独为伴的卡夫卡来说很重要,因为任何一个社会化的人都需要群体的认同,有存在感,个体不能与整个荒谬世界进行抗争,斗争与冲撞也正是个体的生存价值得以体现的方式。
在当时的社会,卡夫卡自身的处境也很尴尬,德国文艺批评家龚特尔·安德尔认为:“卡夫卡作为犹太人,他在基督徒中不是自己人。作为不入帮会的犹太人,他在犹太人中不是自己人。作为说德语的人,他不完全属于奥地利人。作为劳动保险公司的职员,他不完全属于资产者。作为资产者的儿子,他又不完全属于劳动者。但他也不是公务员,因为他觉得自己是作家。但就作家来说,他也不是,因为他把精力花在家庭方面。而‘在自己家庭里,我比陌生人还陌生’。”④这种无法得到认同的身份感让他游离于整个社会群体之外,成为孤独的创作者和痛苦的思考者。作为一个有着自己独特思想的创作者,只能在自己精心构筑的艺术世界里以一个孤独的舞者存在,这是卡夫卡的悲哀还是幸运呢?
卡夫卡曾说:“为了我的写作我需要孤独,不是‘像一个隐居者’,仅仅这样是不够的,而是像一个死人。写作在这个意义上是一种更酣的睡眠,即死亡。”⑤作为一个作家,需要孤独也要耐得住寂寞,而作为一个社会化的人,仅仅这些还不够。米兰·昆德拉在《被背叛的遗嘱》中试图纠正一些后世批评家的观点,他们较多地强调卡夫卡作品阴暗的一面,忽视作者生活或作品中明朗的一面。而根据卡夫卡的好友马克思·布劳德的回忆,卡夫卡喜欢在朋友面前朗读自己的作品,读到自己认为得意的段落时往往会忍俊不禁,大笑起来。卡夫卡曾有过三次恋爱,在工作写作之余他有朋友家人,并不是被关在城堡之外的放逐者,而城堡那道为小说中的他者测量员K所设计的门,也可以认为是作者自我试图跨过的那道走向更大群体的一扇门。由此可见卡夫卡内心的真实自我是需要获得群体认可和社会认同的。
《饥饿艺术家》讲述的是一位歌唱艺人为了生存,为了实现“为艺术而艺术”的最高境界,把绝食表演作为自己艺术的唯一出路的故事。这位艺术家宣称自己绝食40天后,依然能够引吭高歌。40天过去了,他仍坚持要绝食表演下去,后被迫进食。对于此,艺术家竟然为自己的饥饿艺术没有达到最高境界而遗憾不已,同时也因为人们不能理解和支持他的艺术追求而深感孤独。艺术家最后被送进马戏团,关在笼中供人参观,无异于真正的动物。把挨饿当成谋生手段和生存目的的艺术家,其实是一个具有多重寓意的意象,象征人性的异化、艺术的异化和精神展品化。
十分巧合和不幸的是,卡夫卡在这种“既不能吃又不能喝”的状态下完成了他的短篇小说集《饥饿艺术家》的校对工作。1924年5月起,卡夫卡喉头的结核非常严重,无法吞咽食物,肺部的结核则让他觉得呼吸困难,饥饿异常却不能进食;面对迟到的爱情却没有时间和精力来维系,也无缘面对可能具有救赎意义的婚礼,他最终作为一个可怜的单身汉凄然离世。
小说中的“饥饿艺术家”的生存困境可以理解为卡夫卡生命最后的绝境。卡夫卡曾以写作安慰、疗救甚至拯救自己,避免自己精神上的崩溃状态,而最终又因写作而完全否定自己存在的意义,要求好友将自己绝大多数书稿烧毁。面对生活的真实,包括亲情、友情、爱情以及种种美好的事物,卡夫卡其实是无限向往的,但他的性格、人生境遇以及他的生活轨迹让这一切离他甚远,最后只能带着深深的遗憾离开了这个让他终生恐惧而又无限渴望的世界。在生命终曲奏响之时,卡夫卡的价值及其小说的命运均未被世人理解与熟知,而在他去世多年以后,他的作品所展示的艺术价值才得到世人的认可与理解。
可以说,《变形记》展现出时代社会的弊病和人性的异化,《地洞》表现出现代人安全感的缺失和焦虑感,《城堡》展示了人际关系的冷漠和索取群体认同从而证实自我存在价值的普遍心理,而《饥饿艺术家》既是对生存状态的反思,又是对人性本身的重新审视。这四部小说所反映的社会现象更像是当今时代的社会生活,所面对的问题也是现代人所担忧与思考的。透过其作品,可以看到一个真实的卡夫卡,看到他的孤独与苦痛,同时我们还深切地认识到尽管相距近一个世纪,但是卡夫卡在洞察社会和人性方面可谓先知先觉。
综上所述,卡夫卡的小说世界是一个丰富深邃的艺术世界。无论是其描绘的性格鲜明的人物形象,还是其精心构筑的卡夫卡式的孤独忧郁的内心和荒诞的情节结构,他的小说艺术不只是具备所谓的“卡夫卡式”的深邃,更预见性地探究了现代人的自我和内心世界,凸显了现代人的生存困境,真切地“预兆着我们的未来”。
注释:
①袁可嘉:《欧美现代派文学概论》,上海文艺出版社,1993年,第259 页。
②(捷克)昆德拉:《小说的艺术》,孟湄译,三联书店,1992年,第42页。
③吴晓东:《从卡夫卡到昆德拉:20世纪的小说和小说家》,三联书店,2003年,第24页。
④张玉书:《20 世纪欧美文学史》(二),北京大学出版社,1995年,第143 页。
⑤叶廷芳:《卡夫卡全集》(第九卷) ,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年,第389 页。
[参考文献]
[1](奥地利)卡夫卡.卡夫卡文集:第3卷[M].谢莹莹,张荣昌,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2.
[2]吴晓东.从卡夫卡到昆德拉 [M].北京:三联书店,2003.
[3]赵山奎.冲击尘世最后的边界——论卡夫卡的死亡想象[J].外国文学评论,2009(1):202-206.
[4]曾艳兵.卡夫卡在中国:1930—1980[J].中国文学研究,2008(1):116-119.
[5]谢莹莹.Kafkaesque——卡夫卡的作品与现实 [J].外国文学,1996(1):41-4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