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世春,文成伟
(大连理工大学人文社会科学学院,辽宁大连 116024)
阿尔伯特·鲍尔格曼(Albert Borgmann,1937-)是美国当代著名的现象学技术哲学家,是当代技术哲学本质主义的主要代表。他把技术哲学“从形而上学和认识论的讨论推向一般伦理—政治的分析乃至包括日常实践的具体建议”[1]。设备范式与焦点物思想是鲍尔格曼技术哲学的内核,是其技术哲学区别于其他技术哲学的重要标志。本文将以物为切入点和视角深入探讨鲍尔格曼设备范式与焦点物思想。
通常,我们从认识论的角度看,认为物是与人相对的东西,是外在于人的对象,人是主体,物是客体。但是,海德格尔认为用这种对象化的方式看待物,物性就会被遮蔽和遗忘,物就会丧失,因为“物之物性因素既不在于它是被表象的对象,根本上也不能从对象之对象性的角度来加以规定”[2]。要想真正地把握物,必须跳出这种认识论的二元对立,直接进入事物本身,从存在论的层面探讨物。海德格尔从存在论考察了物,认为物是一种“容器”,是物所逗留的世界中“天、地、神、人”各要素和它们之间的关系的聚集和反映。鲍尔格曼继承了海德格尔关于物的思想,走出认识论的藩篱,从存在论的角度审视物。他指出,物“和它的与境(context),即它的世界,不可分,也和我们与该物及其世界的交往,即参与(engagement),不可分”[3]41。
物会聚了一个有机世界,并唤起人参与其中,人在亲身参与的过程中体认这个世界。例如,在前技术时代,火炉是一物,它会聚了全家人的工作和休闲,并作为一个权威的在场,分配不同的任务给家庭成员,父亲砍柴,母亲生火,孩子添柴。在这些亲身参与的活动中,人们体验到了季节的变化、寒冷的威胁、温暖的慰藉、木材的烟味和劳动的辛苦;在这些亲身参与活动中,人们坚守着自己的职责和进行着技能传授。这些亲身参与和家庭关系的特点是物的世界的初步展现。这些参与行为并不只是简单的身体活动,人通过身体多方面的感受,获得了关于世界的丰富经验。这种身体的感受在技艺中得到了提高和加强。技艺又与各种社会性行为密切地联系在一起。由于每个人的技艺都是有限的,每个人对世界的参与都被限制在一个相对狭小的范围。在其他的领域里,人通过对从业者的典型行为和习惯的了解来协调自己的行为和习惯。这种了解又通过对其他领域从业者产品的使用而不断得到强化。“在这些社会活动更广阔的地平线上我们能够看到文化和世界的自然尺度是如何展现的。”[3]42存在论意义上的物奠定了鲍尔格曼设备范式与焦点物思想的基础,成为其批判设备范式、构建焦点实践的前提和基础。
随着从前技术时代向现代技术时代的转变,生活发生了根本性的改变,现代生活被打上了深刻的技术烙印。根据现代生活与前技术时代的根本不同,鲍尔格曼提出设备范式(device paradigm)概念。设备范式是指现代社会人在追求可用性共同信念的指引下,根据可用性法则,决定自已的行为活动和生活方式。它是现代生活的特征。
在设备范式的作用下,技术成为现代人对待现实典型和统治性的方式,它最为具体和鲜明地体现在设备,如电视机、中央供暖系统、发电厂、汽车等。设备范式威胁和破坏处于生活中心地位的物,把它们分裂为手段和目的,使其丧失深刻性和完整性,沦丧为设备。“鲍尔格曼使用设备范式概念强调物不断地向设备转化和随之而来的生活与社会的技术化。”[4]
在前技术时代,人与之交往的是物,而不是设备。设备包括机械(machinery)和用品(commodity)两部分。机械是提供可用性,实现设备功能的手段。用品是设备的功能或目的。“一设备的用品就是‘一设备之为何’。”[3]42在前技术时代,在与物的交往即亲身参与活动中人体认了物所会聚的全面的生活世界,同时也付出了辛劳等。现时代,在设备范式的作用下人只追求可用性,沉缅于用品的消费中,将原本构成物的世界所必需的其他要素,如参与的辛劳,都视为一种负担,并利用设备把这些负担一一克服。具体地说,设备中的机械取代了人对现实的参与,接管了人参与活动中的负担,而且对人的技能不作要求。例如,在现代供暖技术系统中,人不再需要劈柴、运柴、生火和添柴,不再需要忍受烟味和承担火灾的危险,也不再需要什么技能。与此同时,设备为人提供了即时出现的、到处存在的、安全的和容易获得的用品。例如,供暖技术系统向人们提供的暖气就是这样的用品。设备的机械在取代人对现实的参与和接管人的负担的时候,也接管了人与世界的关系。机械具有遮蔽和缩减人与世界关系的特性,人与世界的关系因此被隐藏和缩减了。同时,设备的用品是在没有对任何具体与境的参与的情况下被享受的。由此,设备丧失了物的深刻性和完整性,只为人们提供一种可用性。
在设备范式的作用下,物不断被分裂为手段和目的,丧失其深刻性和完整性,蜕变为设备,那么我们应该如何拯救物呢?为了克服设备范式,拯救物,鲍尔格曼通过对现代技术与传统技术不同特点的分析,倡导围绕焦点物和实践进行技术改革。“焦点物和焦点实践可以允许我们提议甚至立法进行技术改革。”[3]155
鲍尔格曼通过分析“焦点”(focus)的意义和词源,阐明焦点物(focal things)概念,建立起他的一个重要哲学基础。拉丁语“焦点”的原意是火炉。它本身就是一物。在前技术时代的屋子里,火炉维持和会聚着房屋和家庭,构成了温暖、光明和生活的中心。后来,“焦点”一词被应用于光学和几何学。光学和几何学的焦点是指直线或光线在规则或规律的作用下会聚而成的点,或由此发散开来的点。在象征意义上,“焦点”就是会聚其与境中诸多关系的中心。鲍尔格曼就是在“焦点”象征意义的基础上使用焦点物概念的。焦点物是指具有会聚其所在与境中诸如自然、传统、文化和历史等各种要素能力的事物。焦点物“使人的身心共同参与和为我们的生活提供中心。威严的在场(commanding presence)、与世界的联结(continuity with the world)和会聚力(centering power)是焦点物的标志”[5]。
鲍尔格曼的焦点物思想继承了海德格尔物的思想。在鲍尔格曼那里,“物”成为“焦点物”。之所以如此,“不仅仅在于‘物之为物’,还在于它的‘在场方式’、‘呈现’形式、‘场域’、与‘周遭’世界打交道的方式以及那些‘不在场’却是这个场域的重要组成部分的要素。它们共同组成了以‘物’为中心的人们生活的有机场域,生活世界由此得以展开,社会由此得以构建,文化由此得以产生”[6]。鲍尔格曼用“焦点”一词深刻地揭示了海德格尔“物”的要义,用“焦点物”这一概念明确地与“对象”意义上的物作了区分[7]。同时,鲍尔格曼的焦点物思想在两个方面超越了海德格尔物的思想,从而为在现代技术背景下拯救物创造了可能:一方面,海德格尔似乎认为人需要返回到前技术时代才能与物相遇。绝大多数的现代人从现代技术中享受到舒适和便利,不愿意回到前技术状态。鲍尔格曼清楚地认识到这一点,并看到在现代社会任何这样前技术时代的物其实就是被它周边技术环境所凸显出来的焦点,从而前技术时代的物在现代技术环境下获得了新的意义,成为焦点物。另一方面,在海德格尔物的“天、地、神、人”四重整体中虽然给人留下了位置,但是我们基本上看不到人的实践。例如,在海德格尔对酒壶四重整体的描述中,虽然有人,但是我们看不到把持酒壶的手,更看不到酒壶倾倒时的社会背景。鲍尔格曼实现了实践转向,他指出焦点物需要一种实践,只有通过实践,焦点物才能繁荣。
正是因为鲍尔格曼的焦点物思想在上述两方面超越了海德格尔,看到前技术时代的物在现代成为被它周围技术环境所凸显出来的焦点物,意识到实践可以使它兴盛,所以他倡导围绕焦点物,构建焦点实践,拯救物。
焦点实践(focal practices)就是人们在焦点物的指引下,依照焦点物自身的秩序,维护焦点物深刻性和完整性的实践活动。焦点实践不同于设备范式,它认同焦点物,并将其放置在中心地位。焦点实践守护着焦点物,防止其被技术性地分割成手段和目的。我们进行焦点实践是要克服设备范式,而不是普遍地反对技术。在焦点实践中,我们不能抛弃和逃离技术。这是因为一方面,技术能够制造工具和设备,我们可以运用这些工具和设备与世界进行更有技巧、更亲密的联系。例如,在跑步这一焦点实践中,运动鞋是一种技术产品,但是作为技术产品的这些轻巧、结实和减震的鞋子不但没有阻碍我们的焦点实践,反而使我们跑得更快、更远、更畅快,使我们更充分地参与世界,使我们与世界进行更富有技巧、更加亲密的联系。另一方面,技术为我们提供了空闲和时间,技术把我们从日常琐事和耗时的事务中解放出来,使我们有时间进行焦点实践。在焦点实践中,我们要对技术采取理智而有选择的态度。例如,在跑步的焦点实践中,我们可以穿着轻巧的运动鞋,但是不能用摩托车来实现这样的运动。在焦点实践中,我们既要使焦点物在技术环境中繁荣,又要使技术承诺在以焦点物为中心的背景下得以实现。
鲍尔格曼围绕焦点物和焦点实践建议在社会经济领域进行技术改革。他建议将社会经济部门分为两个:集中的、自动化的部门和当地的、需要紧张劳动的部门。集中的、自动化的部门包括公共事业、通信等基础设施建设,汽车、电器、工具、原材料和金融等商品生产和服务,以及研究和发展。当地的、需要紧张劳动的部门包括食品、服装、医疗卫生、教育和音乐、艺术与体育指导等。集中的和自动化的部门是保证和改善现代生活必不可少的技术条件,但是这里的技术应该被看做是生活的背景,而不是生活的准则和中心。当地的和需要紧张劳动的部门是人从事参与性劳动的领域,人在参与中体验焦点物的深刻性。鲍尔格曼技术改革的实质就是以焦点物和焦点实践为中心,让焦点物繁荣起来。
技术减少了人们的负担,并使人们富裕。但是,“尽管技术增加了人们的金钱和财富,但人们的幸福并没有得到相应的增加,因为保证人们幸福的物质生活水准和财富的数量会水涨船高----汽车刚开始时是地位和财富的象征,如今在很多国家却成了人们生活的必需品”[8]。技术带来的这种富裕是技术范畴的幸福。技术范畴的幸福,即富裕就在于占有和消费最大量的、最精致的和最多样的用品,它体现了技术所允诺的自由、富有和皇帝般的生活。但是,技术带来的幸福生活辜负了我们更深切的渴望[9]。以实现物的繁荣为目的的焦点实践带来的是另一种幸福。在焦点实践中,人们会因参与深刻而生动的物的世界而感到幸福。在这个世界中,人全面而深刻地体认世界,事物清晰、稳定地挺立,生活富有节奏和深度,会与优秀的人类同伴相遇,知道自己与这个世界拥有同样的深度和力量。这种幸福不同于技术范畴的幸福,它所具有的光辉比富裕所拥有的魅力更深刻、更持久。
为了实现个人幸福,构建焦点实践,鲍尔格曼认为至少应从三个方面进行个人改革:首先,在自己的生活中,为焦点物腾出一个中心位置。例如,为种植花草,在屋前留出一块空地;为弹奏和欣赏音乐,为钢琴确定一个宽敞的空间。其次,要简化和优化焦点物的与境。在技术时代,围绕和支持焦点物的与境繁杂,不利于焦点实践的进行,应减少和优化焦点物的与境。再次,应尽可能地拓展参与范围。在体验到物的深刻性和自身对物这一中心具有重要作用的喜悦之后,应将参与的范围积极扩展到更多的生活领域。在参与活动中不应抛弃技术,而应在技术选择的基础上,恰当地运用技术,防止外围的参与阻碍中心的参与。例如,在远途的郊游中,可以借助汽车、火车等交通工具,以免因长途跋涉带来的精疲力倦和时间短缺,减少对郊外山水这一中心的参与,削弱对郊外山水这一中心的体验。
现代生活与前技术时代根本不同,呈现出新的特征。设备范式深刻揭示了现代生活的特征,反映了在其作用下,物被分裂为手段和目的,丧失其深刻性和完整性,沦丧为设备,从而一方面减少了人对现实的参与,妨碍了人对生活世界的全面体认,导致人和生活日益单向度化;另一方面也破坏了人与自然的和谐共生关系。面对这些问题,技术改革势在必行。以焦点物为中心的焦点实践为现代技术改革指出了一个可能的路向。焦点实践既是增加人对现实参与,增强人对生活世界全面体认,促进人全面发展和生活丰富深刻,实现人真正幸福的有效途径,同时也是坚持可持续发展,实现人与自然和谐共生,建设生态文明,促进社会全面进步的有益之路。设备范式与焦点物思想构成了鲍尔格曼技术哲学的合理内核,推进了技术现象学的经验转向,成为经验的技术现象学研究的一个重要方向。
参考文献:
[1] 卡尔·米切姆. 技术哲学概论[M]. 殷登祥,曹南燕,译. 天津:天津社会科学出版社, 1999:119.
[2] 马丁·海德格尔. 演讲与论文集[M]. 孙周兴,译. 上海:三联书店, 2005:174.
[3] Borgmann A. Technology and the Character of Contemporary Life: A Philosophy Inquiry[M]. Chicago: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84.
[4] Fallman D. A Different Way of Seeing: Albert Borgmann's Philosophy of Technology and Human-computer Interaction[J]. AI & Society, 2010(1):57.
[5] Borgmann A. Crossing the Postmodern Divide[M]. Chicago: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92:119-120.
[6] 翟源静,刘兵. 从鲍尔格曼的“焦点物”理论看新疆坎儿井角色的转变[J]. 科学技术哲学研究, 2010,27(6):56.
[7] 邱慧. 焦点物与实践----鲍尔格曼对海德格尔的继承与发展[J]. 哲学动态, 2009(4):64.
[8] 舒红跃. 技术与生活世界[M]. 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 2006:118.
[9] Strong D, Higgs E. Borgmann's Philosophy of Technology[M]∥Higgs E, Light A, Strong D. Technology and the Good Life. Chicago: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2000: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