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佑
端午又近,使我想起了儿时过端午节的情境:插艾枝、吃葱合、戴香包儿。
河湟一带的浅山地区,夏天来得迟,端午前后正是一年中春夏交接的节点;而端午那天,是每年最早见庄稼穗头的时候。到了这天,下种较早的朝阳地里,青稞三三两两地忍不住秀出穗头,紧接着周围的青稞争先恐后地吐出麦芒,白花花、嫩闪闪的,随阵阵微风摇曳起伏,荡起一层层浪波,实在叫人喜爱——这是一年中老天给庄稼人的第一份惊喜,预示着秋后的收成有了七八分指望,因而又是老天赐给庄稼人的一颗定心丸。在农民的眼里,自家的庄稼最先出穗,那是一种满足、一种荣耀,是足可以在庄子里挺起胸脯走几天的!
过端午节的意义,公认是纪念屈原。我们那一带过端午节,其风俗与内地是差不多的,无非也是门楣上插艾枝,吃包有馅儿的食物,给孩子们佩戴香囊,如此等等。但差别也是有的,如艾这种植物,在内地的山野似乎到处都能采到,而在我们那一带是像花儿一样栽培在家中园子里的,故而称之为家艾,以区别于野艾。由于气候寒冷,河湟一带不出产稻米,因而就不可能有粽子可包,而只能以韭菜合或葱合替代之;至于香囊,那是屈原喜爱之物,我们那里却让孩子们佩戴,从而为他们的童年留下一缕香喷喷的记忆。
端午那天,家家户户要做的第一件事情是在门头顶上插挂艾枝,这是因为艾是一种香草,其浓郁的苦辛味,人闻着可以提神醒脑,顿觉神清气爽;而蚊蝇之类害怕此种味儿,也就敬而远之、退避三舍了。这样,人们坐在家中,也便省却了蚊蝇骚扰的烦恼。自然,从根源上讲,屈原酷爱香草,以示品格之高洁,人们在端午节插挂艾草,是寄寓了对屈原的怀念。在我家乡那一带,并非家家园子里都种有艾草,因而家艾还是比较稀少的。到了端午那天,未能觅得家艾的人家便用杨柳枝替代之,倒也别出心裁,另有情趣。经过冰天雪地和黄沙飞扬的漫长日子,到了五月开头,河边路旁的白杨树临风展叶,青翠水嫩,采来几枝插在墙头门顶,很是有些亲切,比那艾枝,倒是多出了几分蓬勃生机,令人心旷神怡。这些年来,有经商脑筋的人,不知从何处弄来整车厢沙枣枝沿门兜售,银白色的枝叶间缀满了细碎的小黄花,幽香阵阵,确也沁人心脾。
包粽子,要有糯米、苇叶。河湟谷地虽然物产丰富,却长不出稻类作物;这里的河湾处倒是生长芦苇,但叶宽只有一指左右,是派不上用场的。然而,端午节还是要过的,但要因地制宜,那就是用韭合或葱合顶替粽子,反正都是包的,想来其意义是差不多的。当年的农村,五月正是青黄不接的关头,在这个点儿上过节,委实是难的。为了免使节日生活过于寒碜,致使孩子们过于失望,家家的主妇们早就未雨绸缪了,也就是在面柜一角藏了一点白面,以备端午节时给孩子们烙韭合、葱合吃。韭合与葱合两者相比,前者的档次高于后者,因而端午节时家里来了亲戚,能端上韭合招待,那是很体面的了。这是因为我家那一带属浅山地区,只种葱而不种韭菜——韭菜是川水地区的物产,在浅山地区是难以生长的。也由于这个缘故,快到端午节时,总会有川水地区的人赶着杠稍车到我家那一带来卖韭菜,交易方式是最好凭现金购买,用粮食兑换亦可。山里人家大都家境贫寒,既无现钱买韭菜,也舍不得拿粮食换韭菜,便选择用自家园子里的葱来替代韭菜——这时,上年栽的葱已蹿出一拃多长的葱秧,叶绿根嫩,叫阳九葱,切碎后用来做馅儿,烙成葱合,是满口生香、鲜美无比的。我家孩子多、劳力少,每逢端午节,大都是烙葱合,很少能吃到韭合,更别说粽子了。参加工作后有条件包粽子吃了,但我也不想去包,因为我觉得粽子没葱合好吃;这些年甚至用不着自己动手包粽子了,因为超市里各种风味的粽子应有尽有,但我觉得再有名气的粽子也比不上我儿时吃过的葱合,因而很少去买。
那时,对我们这些孩子来说,香包儿是端午节上大人们送给我们的最好的节日礼物。在我们那里,做香包儿叫绌香包儿,“绌”是动词,是河湟一带的方言,就是“做”、“缝”的意思,是专门用来表述做香包这项劳动的,现代汉语中似乎没有相对应的词。香包儿用料不多,却十分考究:面料最好是绸缎,用绸缎绌的香包儿显得光鲜富丽,但贫寒人家从哪里去找绸缎?因而大都用彩色棉布的边角料替代。香包儿里装的是香料,或草香,或石香,包于填充物中,这是香包儿的核心内容。不论是草香还是石香,虽然均出产于当地,却有高低贵贱之分。草香有君子之风,其香味淡雅悠长,它是一种禾本植物,虽隐伏在株高叶阔的植物下面,但仍容易采到;石香有王霸之气,其香味浓烈馥郁,它是一种寄生于石壁上的菌类植物,须攀到深山石崖高处方能采到。绌香包儿的工艺流程大致是:先在棉花上敷以香料作为填充物,再用面料将填充物包裹起来,接下来按照设想的形式用丝线缝好香包主体,最后在香包适当的部位缀以五彩交织的丝穗,以增强装饰效果。无论是缝制还是装饰,彩色丝线在香包儿的制作中起着关键作用,它是母亲用鸡蛋从走乡串村的胡郎子那里换回来的,其实值不了几个钱。
香包儿虽小,做工却很是精细。无论是绌成植物类的水萝卜、石榴花、青碧吊、葡萄串,还是绌成动物类的老虎、兔子、猴子、公鸡,都要惟妙惟肖,极尽夸张之能事;谁的香包儿绌得好,凭的是构思的独具匠心、色彩的巧妙搭配和写实中兼备夸张的风格。临近端午,母亲就忙中偷闲,加班加点地为我们做起香包儿来了。昏黄的油灯下,母亲剪着、缝着,缝着、剪着;我们总盼着天快些亮起来,好尽早地戴着母亲分给我们的香包儿,早早地出现在巷口上、村道里,去炫耀心中的那份喜悦。其实,那是用母亲对儿女们的爱换来的,因而是最珍贵的东西!
远去了,清贫而古朴的农耕文明,却深深地铭刻在我的记忆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