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沛
(信阳师范学院 华锐学院,河南 信阳 464000)
魏晋南北朝是继战国”百家争鸣”之后,中国历史又一个思想大爆发的时代,中国历史上思想和文学发展的一个重要历史时期。文学从广义的学术中分化出来,成为一门独立的学科,因而这一时期被视为 “文学自觉的时代”。(鲁迅,《而已集·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产生于一定社会时代背景下的文学,自然与当代的社会密切相关。魏晋南北朝时期,政权更迭频繁,社会动乱,民族矛盾尖锐,在这个时代,文人的命运无疑与政治紧密相关。本文选取陆机作为这个时代的文人代表,略作论述,以点窥面,进一步探究陆机悲剧的成因与政治的关系。
纵观古今文人,但凡有所追求者,无不想在政治上有所建树。魏晋是我国古代历史上少有的文学与政治紧密结合的时代,文学成为政治附庸,为政治摇旗呐喊的诉求和愿望也无一例外在此时达到高峰。二者的结合度也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
陆机有着显赫的家世。陆氏家族自东汉初年起,至陆机祖父陆逊历任东吴右都督、大都督、丞相,其父陆抗官拜奋威将军、大司马,领荆州牧。从父陆凯为左丞相,从父陆喜官至吏部尚书,而且几代人与孙吴是儿女亲家。而至陆机成人,家道中落,故国败亡,家族过去的荣耀与彼时的破败,始终是陆机心中难以挥去的阴影。陆机写了大量的作品来追述家族的过去,如怀念祖德、歌颂先祖功业之作《吴大司马陆公诔》、《祖德赋》、《述先赋》、《吴丞相陆逊铭》等,因而重新恢复家族过去的辉煌,谋求较高的政治地位成为其后半生唯一的目标。陆机在初次入洛时,颇为意气风华,在被征招入仕时所作《赴太子洗马时作诗》言:“希世无高符,营道无烈心。靖端肃有命,假檝越江潭。”虽有对已入仕晋朝开脱之词,但也可表明此时陆机的心中充满了希望和憧憬。但作为在中原地区毫无根基的败亡之国的贵族,挟带亡国之余的身份,加上晋朝当政者颇重的猜疑心理,加之后来的杨后戚属专权、贾后乱政、“八王之乱”,陆机想要在这样的政治环境中一展抱负,无疑痴人说梦。稍有政治头脑的人便会避而远之,而陆机却想匡时济世,拯危救难,肯定会招至悲剧的结局。而且,在同乡顾荣等劝他早归故土时,他却依然执迷不悟,并说:“与子隔萧墙,萧墙阴且深!”(《赠尚书郎顾荣先生》二首)
与此同时,处于这种复杂政治环境中的陆机,不仅政治眼光极低,而且政治立场也不够坚定。《晋书·陆机传》载:“吴王晏出镇淮南,以机为郎中令,迁尚书中兵郎,转殿中郎。赵王伦辅,引为相国参军。豫诛贾谧功,赐爵关内侯。伦将篡位,以为郎中令。伦之诛也,齐王冏以机职在中书,九锡文及禅诏疑机与焉,遂收机等九人付廷尉。赖成都王颖、吴王晏并求理之,得减死徙边,遇赦而止。”
这可算是陆机入仕晋朝以来的第一次政治危机。
陆机被征招至洛阳之后,先被杨俊招致幕中,杨俊死后又与贾谧交好,成为“二十四友之一”,这虽然对自己的政治地位有一定的巩固作用,但却给自己留下后世诟病。《颜氏家训文章》言:“陆机犯顺履险,潘岳干没取危。”更有论者指出潘陆“所作诗篇,文辞华美,把卑污性格掩饰得不露痕迹”,“热衷仕进,性格卑污,正好是士族的代表人物”(范文澜,《中国通史简编》(第二册),第291页,人民出版社,1964年版),未免有些得不偿失。而此之后在赵王伦阴谋篡位之事被牵连而得吴王与成都王所救之后,依然不知醒悟,竟然成为成都王的大都督,领着不服其管辖的军队去作战,最终兵败被诛。
综上而言,在政治极为混乱的晋朝,陆机想要重新恢复家族过去的辉煌,谋求较高的政治地位自然是不可得。不知其不可得而努力为之的政治短见,是形成其悲剧人生的重要原因之一。
文人的独特性不在于其会文、善文,而在于自身所特有的文气,即气质。曹丕在《典论·论文》中说:“文以气为主,气之清浊有体,不可力强而致,譬诸音乐,曲度虽均,节奏同检,至于引气不齐,巧拙有素,虽在父兄,不能以移子弟。”这里的“气”指作家的个性气质的特点所构成的特殊精神状态在文章中的体现。西晋政治的演变过程,为由强权政治向皇权政治转化,最后皇权失落,外戚与皇族争权,陷于乱政。其士风与文风也与这一政局演变紧相联系。魏晋更迭之际,玄学名士纷遭杀害与黜斥,造成士风转向。玄学与正统儒学渐相结合,造成儒玄兼综的学风,典雅、拟古的文学风气盛行,同时文学的语言向精致化发展。后期则皇权失落,乱政迭移,上层士风向虚无放诞发展,下层则出现孤介、愤激之气。文学上出现批判现实及超越现实两种倾向。
吴国是被亡之国,洛阳人自然对由亡吴入仕晋朝的陆机、陆云兄弟颇为轻视和不屑。陆氏兄弟初入洛阳便备受冷落和难堪。《晋书张华传》载:“初,陆机兄弟志气高爽,自以吴之名家,初入洛,不推中国人士。”性格刚烈的陆机肯定不能忍受,观其《吴趋行》诸诗,则专颂吴地人杰地灵,物产丰富,这其中固然有客观因素,但也不乏因中原人士的轻视而对其产生的刺激作用:“属城咸有士,吴邑最为多。八族未多侈,四姓实名家。文德熙淳懿,武功侔山满足要求。”(《吴趋行》)由史实可知,中原名士青史留名者自然是多于吴地,陆机如此言吴地人才之盛,无非意气使然。况且中原和吴地之间的歧视由来已久。《魏书司马睿传》载:“中原冠带呼红东之人,皆为貉子,若狐貉类云。”《晋书周玘传》曰:“吴人谓中州(古之河南地区,一般代指中原)曰‘伧’。 ”(注:貉,《汉书·杨恽传》:“若秦时但任小臣,诛杀忠良,竟以灭亡,令亲任大臣,即至今耳,古与今如一丘之貉。 ”伧,古代讥人粗俗、鄙贱:~俗,~荒,~夫。 )
无论平民入仕抑或文人从政,都需懂得隐忍,尤其在魏晋这样政权更迭频繁、社会极度混乱的时代,更需小心翼翼。反观陆机,则表现得极为外入。不可否认陆机的文采颇受人称赞,甚或被后人誉为“太康之英”,但文学才能不等于政治才能,如果认识不清二者的关系,则不但空有抱负不得实现,更有甚者,会给自己招至杀身之祸,陆机的悲剧在很大程度上就因为此。《晋书陆机传》载:“范阳卢志于众中问机曰:‘陆逊、陆抗于君远近乎?’机曰:‘如君于卢毓、卢廷。’志默然。”此虽看似大义凛然地维护了先祖的名誉与家族的尊严,但也给自己埋下了祸的因由,《世说新语尤悔》:“陆平原河桥败,为卢志所谗,被诛。”因一时意气而被小人所谗,最终死于非命,岂不悲乎?
怀念故国,思恋家乡,是中国文学作品中一个永恒的主题。在国破家败的时代,这种情感表现得尤其强烈和外放。加之文人本身情感的丰蕴,故而文学作品也多有些类情感的体现。
关于陆机的文学才能,史料文献多有记载:“(机)少有异才,文章冠世,伏膺儒术,非礼不动。”《晋书·陆机传》,其名传遍大江南北:“至太康末,与弟云俱入洛,造太常张华。华素重其名,如旧相识,曰:‘代吴之役,利获二俊。’”又《北堂书钞》引《抱朴子》佚篇:“吾见二陆之文,犹玄圃积玉,无非夜光。他人方之,若江汉之于横污。及其精妙处,妙绝汉魏之人也。”此言虽有过之,但大体不差,刘彦和曾云:“陆机才欲窥深,辞务索广。故思能入巧,而不制繁。”《世说新语文学》篇刘孝标注引《文章传》亦云:“机善属文,司空张华见其文章,篇篇称善。犹讥其作文大治,谓曰:‘人之作文,患于不才。至子为文,乃患才多也。’”由此可见一斑。
陆机虽于太康十年入洛,且不久便被当朝宰辅杨骏辟为祭酒,稍后又迁太子洗马,但皆为文学侍从之职,这对力图恢复家族荣光的陆机而言,虽表面感恩不尽,但内心其实并不满足,因为也生出了对自己草率出山、远离故土家人的悔恨之情。“载离多悲心,感物情凄恻”(《东宫作》),“感物恋堂室, 离思一何深”(《赴太子洗马时作》),感物生情成为陆机人生的咏叹基调。其《怀土赋序》云:“余去家日久,怀土弥笃,方思之殷,何物不感?曲街委巷,罔不兴咏;水泉草木,咸足悲焉。”离家越久,感物越切;触景生情,情来兴会,而且又才如江海,下笔自不能休。因而其文学作品多体现出其深沉的故国情怀,这种情怀自是深入骨髓。但偏偏又被迫入仕晋朝,为家族而努力。身处此种矛盾,其心情可想而知。也正为这种矛盾,让他在入仕晋朝之后处于两难之境,从而促使其发生悲剧。
“言气骨则建安为传,论宫商则太康不逮”(殷璠,《河岳英灵集集论》),论及中古文学,令人思及钟嵘之“文章中兴”说,而“文章中兴”则是由陆机为首的“太康之英”等共同创造的。究其原因,汲汲功名的志向,攀龙附凤的心境,才情过人的资质,博名求仕的动机都在其中。陆机作为这一时期文坛的领军人物,虽然文学上的造诣非凡,但背负着太多的重担,加之缺乏政治远见,以及其个人性格与时代风气违逆,必然会造成其人生的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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