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而不谈”只能见出我自己的世俗

2011-03-20 16:40陆建华
文学自由谈 2011年2期
关键词:高邮汪曾祺家乡

●文 陆建华

“略而不谈”只能见出我自己的世俗

●文 陆建华

汪曾祺生前共给我写过38封信,其中写于1984年11月21日的第17封信是关于王干的,全文如下:

建华:

寄来的信及王干同志的小说都收到。我因给剧院改一个剧本,到湖南桑植(贺龙的家乡)去了一趟,迟复为歉。

王干的小说我看了,写了几句意见在稿纸一侧。他这篇作品的缺点是写得比较散,放进了一些与主要人物和事件关系不大的情节和细节。这篇作品我看还不够发表水平,因此未向刊物推荐。估计推荐了也是要被退回的。他的稿子明天邮还给你——今天我没有较大的信封。

你到南京后情况想当还好,颇念。

匆复,即候

近安!

汪曾祺

十一月二十一日

汪曾祺的《大淖记事》获得1981年度的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之后,他发表的作品愈来愈多,在文学界的地位不断上升,影响与日俱增,随之而来的自然是他的稿件很快成了文学报刊编辑追逐的目标。“登门索稿的颇多,有些文债要还”;“我近来甚忙,文债丛集,而来访、来信、来稿接连不断,真是应接不暇”……这些类似的话不断出现在他写给我的信中。即使这样,他对家乡文化建设方面的事,对高邮文学后生的关怀仍一如既往,没有一点变化。那时候我的业余文学写作,主要是在写文学评论、文艺随笔、杂谈等方面,还没有尝试文艺创作,别说不写小说,就连散文也写得很少。但我周围的朋友中有志于小说写作的不少,他们见汪曾祺的小说创作产生那么大的影响,不仅想向他讨教,更萌生了借汪曾祺的声誉日隆的有利条件趁势而上的想法。因为我与汪曾祺保持着正常的联系,有这些想法的朋友就来找我,请我把他们的稿件转给汪曾祺、并请他向有关文艺报刊推荐。我满口答应。我的想法很简单,既然汪曾祺对家乡《珠湖》文艺小报上的作品都认真看,甚至亲自动手修改无名作者的小诗,请他帮助家乡的作者向外推荐小说,还不是顺便事?当然,我也想到汪曾祺很忙,不能过多分散他的精力,我只向他推荐写作基础比较好的两位朋友的作品,一位是李同元,一位是王干。

王干?对,是王干。就是现在在文学界名声颇响、曾与王蒙对过话的王干,当然也就是现在人民文学出版社《中华文学选刊》主编之一的王干。许多文学界的朋友以为王干是高邮人,还有人看到他在送给我的一本本书上称我“老师”、甚至“恩师”,就以为他是我的学生,这些都不准确。高邮有句民间俗语,形容两个人没有一点关系,就说,“八篙子也打不到一块去”。一条撑船的竹篙大约五六米长,想想看,八篙子该多远?上世纪80年代初,我和王干就是这么远的关系,那时,即便面对面撞一个筋斗跌倒在地了,谁也不认识谁。但,偏偏我与王干认识了,而且至今仍是好朋友。他是兴化人,考入高邮师范,读书期间与他现在的夫人毛津澜恋爱上了。才貌双全的毛津澜当时是许多同学追求的目标,毛津澜好像还比王干大一二岁,但两人就是恋上了。现在看来,这两人的眼光都不同寻常。高邮姑娘毛津澜放着那么多追求她的人不理,偏偏爱上来自兴化的王干;兴化的王干当时的条件并不是十分突出,但他就有那么一股执着劲,一旦看准目标就矢志不移。开个玩笑,我有很多回从王干和毛津澜这对恩爱的小夫妻想到《大淖记事》,作品中那个美丽的巧云爱上的小锡匠十一子,也是兴化人哩。所以,说王干是高邮人肯定不对,准确地说,他是高邮的女婿。民间认为,女婿有半子之靠,由此说王干是半个高邮人,比较符合事实。我后来才知道,到最终两人明确关系时,自然有这样那样的条件,毛津澜的条件之一是,不去兴化,王干必须到高邮来工作。王干满口答应。

就这样一个条件,差点让一对恋人分手,让一桩美满的婚姻告吹。事实上,他俩都低估了这事的难度。王干毕业后就被分回兴化农村一所学校任教,他几乎从开始工作起就向兴化教育部门请调,先是不放,后来,经多方努力,虽然同意放了,但高邮教育部门不肯收。这对恋人就是在这样走头无路的情况下,找上我这个“有影响,无官位”、却能对文化方面的事说得上几句话的人帮忙的。他俩真的很聪明,并不像社会上常见的找人帮忙的人,未开口谈事,先送上礼品、红包,其实,世上凡真正急公好义、助人为乐的人,很少是为蝇头小利才去劳心费神。这两位青年见了我,自我介绍后,就拿出一本打印好了的、两人合作的作品集请我指教,那些文字虽然还比较稚嫩,但不乏才气,更有一种清新之气扑面而来。初次见面,两人就这样给我留下很好的印象。第一次与我见面,他俩甚至只字不提请我帮忙的事,到了第二、或者第三次,毛津澜才期期艾艾地提出他俩面临的困难,而且,还没有开口,脸先红了。待我听明白是怎么回事后,我几乎不假思索就答应:“行!”等他俩告别后,我立即骑上自行车,直奔县文教局。

我到现在还清楚地记得,当时掌握教师人事大权的是一位资历很深的姓杨的女干部,个子比一般女性高,脸色黑黑的,抽烟,一看就是厉害的角色。许多人都反映与她说事很难,但不知怎的,这位从战争年代走过来的女干部,对我印象却很好。她知我是热心人,也难得找她帮忙,不需要对我黑着脸。但这次,听我说完话后,她马上问我:“王干是你朋友吗?”我说:“不是。”她又问:“是你亲戚吗?”我说:“更不是。”老杨忍不住笑了。她说,想从外地调来高邮的教师那么多,这王干与你无亲无故,不必烦那个神哦。我急了,告诉她,王干虽与我无亲无故,但我看他的确有才。调他来高邮,增加了我们县的力量,有什么不好?再说,此事成功了,也成就一段好姻缘呢。经过一顿说服,老杨爽快地同意了。而在王干高高兴兴地来高邮报到时,我又得到县党史办公室需要一名笔杆子的消息,想到王干如能调进,少了教学工作的烦劳,或可更能发挥他的才能,早日写出好作品,便又赶紧去县委组织部介绍王干情况,并终于让王干没做一天教师就到县党史办公室报到上班。

从以上粗略的介绍可以看出,我与王干是半路上结识的朋友。王干称我为“老师”、甚至“恩师”,言重了,愧不敢当;但帮过他的忙也是事实。那一年,王干正式调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工作,我设家宴为他一家送行。就在那次宴席上,毛津澜动情地说:“我妈妈说,没有陆老师,就没有今天的王干……”她说这话时很真诚,但,这话同样言重了。我听了很感动,更感到十分欣慰。比之生活中一些过河拆桥甚至恩将仇报的人,我真的觉得一个人懂得感恩是一种高尚的美德。不知怎的,当时听了毛津澜这几句话,我忽然心里一阵难过。是因为分别吗?说不清楚。

话题再回到向汪曾祺推荐稿件上来。虽然我先后只向汪曾祺推荐过李同元和王干两人的小说,但都没有成功。此事也看出汪曾祺的认真和本分。他并不因为是家乡后生的稿件就降低了对稿件的要求,他更不会利用自己的影响去为家乡人发表作品开后门。对王干的小说,汪曾祺甚至都没有转编辑部,因为,“这篇作品我看还不够发表水平,……估计推荐了也是要被退回的”……

这都是20多年前发生的事了,回想起来如在昨天。当我有时间为汪曾祺给我的38封信件一一进行解读时,我真的曾反复考虑:是否将这封关于王干的信略去不谈?因为许多人成名后就很忌谈自己过去的事情,有的文化名角不就是因为别人说出他“文革”中所作所为,而他又坚决否认,以致长时间纷争不休吗?后来想了又想,觉得“略而不谈”的做法不妥,不仅因为这是事实,还因为,如果这样做,倒反而说明我自己的世俗可笑,也低估了王干原本就开朗的胸襟。

我相信,饱读诗书的王干一定对鲁迅以下两段名言烂熟于心——

即使天才,在生下来的时候的第一声啼哭,也和寻常的儿童一样,决不会就是一首好诗。(《坟·未有天才之前》)

至于幼稚,尤其没有什么可羞,正如孩子对于老人,毫没有什么可羞一样。幼稚是会生长,会成熟的,只不要衰老,腐败,就好。倘说待到纯熟了才可以动手,那时虽是村妇也不至于这样蠢。(《三闲集·无声的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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