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倒贾威》与五七干校

2011-03-20 16:40李建纲
文学自由谈 2011年2期
关键词:干校中央人民广播电台长江

●文 李建纲

《打倒贾威》与五七干校

●文 李建纲

近日收得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公函一封,说为了尊重和保护著作权人的权利,正在理清之前该台所制作广播过的节目的版权问题,并为继续使用而签约。我的小说《打倒贾威》就是其中之一。随信附有《著作权许可使用协议》书,一式四份,要我同意签字后寄回两份。

读罢这信,登时便有天外飞来横福之感!此生还有此遇,实未曾想。《打倒贾威》这篇小说发表于1979年4、5月合刊的《长江文艺》上,距我此刻敲打电脑的时候,不多不少刚好31年。咱不是伟人,不敢说弹指一挥间,那可是长长的一大串有喜有惊并不怎么好熬的日子哩。在这日子的前头,也就是这篇小说写作和发表的时候,有谁知道版权是啥玩意儿?《长江文艺》发表,《新华文摘》转载,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在每天中午“小说连播节目”里,连续广播了一年有余(记得演播者是一位叫王正泰的著名话剧演员,他使我的小说生色不少),响动闹得可谓不小,可是到头来连一文稿费咱也没有到手哩!其前后连续发表的《三个李》、《牌》等,也是又转载、又广播,人民文学出版社和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的粉碎“四人帮”后第一本小说集都收入了,可是稿费哩,至今未见,显然早已没指望了。

咱说上面这些话,倒不是要找谁算旧账。那个时候,“四人帮”余烟袅袅,改革开放的石头还没有摸着哩,别说是版权,什么权咱也不敢想哩!咱倒是要借此向中央人民广播电台表示咱的一点敬意!区区一篇小说,已经过去了30年,早已时过境迁,湮灭无闻,却特意翻出来,郑重地与作者签协议,请作者许可曾经使用并继续使用该作品,真诚地表示了对著作权的尊重,对著作人的尊重,这多么令人感动!所以我必须首先对国家第一大电台对人民的尊重而表示崇高的敬意!

于此可见我们30年的改革开放,我们的国家产生了怎样翻天覆地的变化!我知道这可真是不容易的,让一个人先富起来容易得很,巴不得一声儿,若要他或她转变或抛弃几十年形成的融化于血液中的那种无视人权的思想观念,那真比登天都难哩。

不禁想起了《打倒贾威》这篇小说的产生及其遭遇,说起来有点啰嗦。

前边说过,这篇小说曾经又发表又转载又广播,也算是轰动一时,却没有给我带来一分钱的稿费,一丁点的物质利益。相反,一串串的灾难纷纷不请自来,想躲也躲不过。就好比人家的“文革”都结束了,我的“文革”却继续着或者别开生面地又开始了。

客观地说,我的作品是湖北省最早反映工人大众与“四人帮”做斗争的。1977年,我就写了几万字的小说《三个李》,副题是献给全国科学大会”(徐迟老人告诉我,这个会正要召开),发表于1978年的《湖北文艺》,旋即收入人民文学出版社1978年12月出版的《短篇小说选·1977-1978·9》和同年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的《爱情小说选》。所谓《湖北文艺》,实际就是原来的《长江文艺》,此时为了争取恢复《长江文艺》这个老刊名,曾经气得原主编李季心脏病发。他以自己的生命换得了老《长江文艺》的归来。刊物决定恢复原名后,负责人刘岱同志当即告诉我,并命我赶紧写篇小说支持刊物。为了让我集中精力,他还特地领我到武重的招待所开了一个房间。这时候我就想到要写写干校。我在一个干校待了三年,因为是重点审查对象,所以饱尝其中的酸臭苦辣。直到副统帅亲率全家出国摔死,直到一大伙臭老九把一个鱼米之乡的大湖折腾得养鱼没有了水,种地没有了土,把自己也折腾得半死不活,然后干校宣告胜利结束,直到这时我的对象任务才算完成,“组织上”宣布:李建纲的问题组织上已经审查清楚,予以解放。这一场史无前例的闹剧、悲剧、恶作剧,就这样轻轻结束了。可是这一段丰富多彩的生活,一段多么结结实实的生活啊,千年一(或者是不)遇啊,实在宝贵得很。我还神不知鬼不觉记了一点笔记或者说干校的“黑账”哩,我要派它正当用途才行,可不能糟蹋了。我要写它。可是一面又往回想,干校那玩意儿倒是结束了,“四人帮”还虎死不倒威哩!君不见干校那些红人打手,那些整人的人,那些专案组们连排长们,后来多半得到了提拔,飞黄腾达,仿佛久经考验的优秀党员似的!咱这条命刚刚超生出来,搞得不好又落到他们手里,二进宫不是好玩儿的哩!

但是正是这么一想,我非写干校不可,哪怕写一篇就完蛋球!而且主题就落在“打不倒”上!“贾威”所代表的一股势力,一种“斗争哲学”的思想如果真的成了“不倒翁”,永远狼烟滚滚,晴不了天,还有什么改革开放哩?再说“四人帮”多么庞大凶恶,吓死了多少中国人,居然“一举”就“粉碎”了。这给了我胆量,国家已经宣布进入了新时期,我怎么还能畏畏缩缩啊!国家闹“四人帮”,不就是因为咱这样的人,太畏畏缩缩窝囊废吗?现在要直起腰杆来!半辈子作文皆小心谨慎,顾左右而言他,这一回就抖一抖胆子,为新时期呐喊一声!而且文学不是要反映生活吗?如果文学绕开了“文革”和干校这样的“生活”,这样的“典型”,文学还有良心吗?还是文学吗?所以心一横豁出去了:文学的尊严第一,文学的责任第一,个人祸福置之度外!这样决定了,干校的一切光怪陆离马上回到了我的眼前,我在干校千锤百炼出来的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只以不屑对之的那种玩世不恭顽皮劲儿也同时回来,很自然想到了久已崇拜的马克·吐温和老舍,幽默讽刺,嬉笑怒骂,痛快淋漓,尽情暴露和鞭笞干校的阴暗和丑恶,为广大的干校冤魂们出一口气。大约一个礼拜,我交了稿,发表于刚刚恢复原名的《长江文艺》上。《长江文艺》本来就是全国知名的刊物,又因为发表了人们还没有接触过的暴露“四人帮”丑恶的小说,用的又是辛辣讥刺的手法,一口冤气,得以一吐为快。了不起的“四人帮”这座庞然大物,打碎了不过是烂泥一堆!于是便广为流传,我前后收到了数百封信,向我诉说各人“文革”及干校遭遇,有不少要我到他们单位去采访。接着便是《新华文摘》转载和中央人民广播电台(以及湖北省台、武汉市台)的连播,也算得上“妇孺皆知”了。

其时我在武钢。这样轰轰烈烈地发表了两篇小说,还没有来得及高兴一下,大祸果然从天而至。一位坚信“小说反党”而从不读小说之类文字的领导,先是从广播里听到了,勃然大怒,立命手下给她找《长江文艺》来看,看过之后,血压上升,满脸通红,不顾身体健康,拿着那期《长江文艺》,像抓住反党罪证,见人就喊:“看看李建纲把我们这些党的领导干部糟蹋成啥样子了!右派又翻天了!不处理这还了得!”

好在这些久经阶级斗争考验的“闹腾”们,却经不起改革开放的考验,不久就因为贪污腐败奸淫妇女,有的还因为没有了靠山迷茫失落投进了邪教的怀抱而死的死,逃的逃,退的退,烟消火灭。但是,“李建纲打不倒贾威,贾威要打倒李建纲!”这句响当当的口号,却在武钢流传了好久,基本也到了妇孺皆知的程度。

最近我的老弟陈龄写了一篇文章《说李建纲》,这位一身士大夫气,当今硕果仅存的老秀才他可真是说得比唱得好听呀!他用他那冯梦龙的笔法把咱好生调侃一番,而他名利三收(三处发表),到处被人称赞!不过他说的咱在干校的种种乐事,虽是根据传说,没有访问本人,而大体不差。我在干校待了三年,一进干校就受到重用,封为“重点审查对象”。从刘少奇基础周扬黑线到林彪分子到“五·一六”,按运动的发展而变换角色,因此又被称为变色龙。所以在干校,人家批斗我,折磨我,我却没心没肺地反而看人家的表演,那么煞有介事地对敌(我)斗争,那么一本正经地咆哮,那么惨不忍睹地扭曲了的五官和气炸了的肺,看着实在是忍俊不禁。我常常被喊叫“李建纲老实点”,就是因为我满不在乎的表情让正在庄严地进行阶级斗争的同志们受不了。

说真格的吧,我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心中总有一点信念:我们的国家不会总这样下去,也不允许总这样下去!篾片破纸满天飞的沙尘暴很快会过去的!就是这点信念,给我光明,给我勇气,再加上与生俱来的一股顽皮劲儿,让我傲视蔑视面前的一切。我也不相信“贾威”真的打不倒,天理也不容!这也许就是为什么粉碎“四人帮”后,我立即写出作品来的缘故。

最近我们到咸宁去。咸宁有个向阳湖,向阳湖五七干校名闻遐迩。当年曾有包括沈从文、钱钟书、冰心等等6000多名老弱病残知识分子(几乎接近于目下中国作协的全部会员)在这里造田、铺路、扫厕所,放鸭放牛,挨批挨斗,流汗流泪且流血,一代评论家侯金镜死在这里!天下干校一般黑,而这向阳湖干校,由于它关的文化人之多,而且多是鼎鼎大名国宝级的人物,所以这个干校也可以荣膺全国之冠了。凑巧这里有个年轻人李城外,是作家是官员又是个有心人,他也许为当年咸宁收留了那些流配而来的文曲星们并且善待了他们而庆幸,他要为咸宁保留一段传奇的历史,开辟一片人文的景观,于是当年的向阳湖干校旧址保留下来了。这是全国的惟一。

一长排单砖房的干校原址,让我一见就很“亲切”,虽然我当年住的只是草棚。室内的布置还真有“五七”气氛,统帅和副统帅的喜气洋洋的合影大像挂了满墙。劳动的原始工具狰狞地摆列着,那劳动的情形,生活的情形,照片甚多。还有著名老学员们的照片、简历和他们的题词,题词当然都不是当年写的,而是李城外先生近年访问他们时题写的,若是当年,就不是洋洋自得的题词而应该是慌而惧之的检查交代罪该万死了。看看李城外所编著的那些书,那些当年受难的文化人自己所写关于干校的文章,字字含悲,句句带泪!人民不需要“文革”,不需要“五七”干校,所以这里搞一个干校的博物馆,倒是真的需要呢!巴金曾经呼吁建立“文革”博物馆,也许可以就从这向阳湖“五七”干校旧址的保存开发开始吧!

又想到了咱那篇《打倒贾威》,由于写得太快,情绪太激动,从艺术上来说,它是粗糙的,不完美的,连那题目仿佛都不应该是小说的题目。但至今还有同道欣赏,颇令人欣慰。去年在长江出版集团一次聚会时,董宏猷为我题词,不假思索就写下“贾威今犹在,不舍春秋笔”,还因为酒喝多了,在马路上高呼“打倒贾威”。但我这一辈子侍奉文学,整体上却总不被文学所待见,反倒感染了文学的寄生虫,大病一场,仿佛真是贾威阴魂不散似的。但《打倒贾威》可算是我的工人兄弟们与“四人帮”斗争的产儿,或说是投向“四人帮”的堂吉诃德之剑。它是粉碎瞒和骗的文学后,文学星空最早闪现的星光之一,它是属于新时期的文学,它是勇敢的、正义的、启蒙的、呐喊的、说真话的文学。它既给我带来连串的厄运,也在30年前轰动全国。可以说,读者们对“文革”对干校有多憎恨,便对《打倒贾威》有多欢迎,这就是为什么过了30多年后,它依然在读者的记忆中。我们的声传全球的中央人民广播电台还要签协议保留并继续使用它,还授予一个漂亮的荣誉证书,我就把它视同一个国家大奖又有何不可!区区一短篇,让人心潮起啊!

2010年5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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