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霞敏
(四川外语学院 国际商学院,重庆 400031)
英国语言学家Margaret Gibbon(1999)指出:“语言并不是存在于某个(社会)真空里。当人们说出某句话或写出某个句子来之前,已经有一系列情境——语境——在运作了。语境先于语篇,先于语言的产生,而且它影响着语言的产生。”(Gibbon,1999:21)从这个意义上说,性以及两性间的关系也就不仅仅是如同辞典上所定义的那样一种本能的行为。它是特定语境中的文化行为,形成了一些从文化上可以识别的、成规化的行事方式以及定义和表现这些行为的方式,并且总是编码为符号,或隐或显地通过语言折射出来。从男女相互地位这一角度考察,人类社会几千年来的语境显然对女性是不平等的,女性遭受着性别歧视,并且这种歧视在语言中有着或隐或显的反映。许多人都注意到了这一现象,社会学家 Benokraitis用“Three Ds”(以下简称“3Ds”)概括了英语中存在的性别歧视。
Benokraitis的“3Ds”指英语中以字母d开头的三个单词:dismissing、defining、deprecating。(Benokraitis,1993:95)Dismissing指女性在语言中的“缺席”或“消失”,即语言中用一个表示男性的词语涵盖两性;Defining指女性的地位由她的职业、家庭婚姻等方面的地位而决定;Deprecating意为“藐视”,指语言中对女性带歧视、藐视的那些语词。
本文将借用Cliffs的“3Ds”分类,探究性别歧视在英语中的种种表现,以便更深入地了解英语语言与文化的现实,了解性别与性别身份是如何通过语言得到再现和确认的。
Dismissing指表示男性的词语涵盖两性,从而使女性在语言中“缺席”或“消失”了。比如chairman,它既指男性主席也用以指女性主席。英语中泛指“人”、“人类”的man就是这样一个典型的全称式男性(语言)形式(generic masculine form)。这种“缺席”就女性的语言地位而言是一种女性词汇空缺(lexical gap)。
英文中存在大量类似businessman、chairman、fireman、forefather、freshman、yes-man这样的与男性有联系的词语(man-linked words)。尽管带有后缀-man,但它们通常是作为通性词语使用的,蕴涵了女性的存在,可是英语中并没有由女性后缀构成而又蕴涵男性的通性词,比如能与chairman具有同样意指的chairwoman这类词语。从语言发生学的角度看,全称式男性(语言)形式表明成年男性享有人类原型的地位,规定性的he可能增强男性的重要感、权力感和优越感,同时却使女性感到自己无足轻重、没有权力和低人一等。就连上帝这一形象也是男性的:“上帝是国王、法官、统帅、银行家。他的活动主要反映的是男性的业绩。……《圣经》与教会中的语言和观念的依据是男性的理念,并把它当作标准状况或者人类生活的最佳形式。”男性取得了“独家代理权”,而“在该社会关于观念、思维与行为方式、语言与价值的标准中,女人们失去了她们自己的现实”。(温德尔1995:88,7)
女性遭受的这种词汇空缺反映了两性社会地位的差异和不平等。这种差异和不平等源于父权文化对女性的长期压制。亚里斯多德就这样说过:“一般说来,男人比女人大,那么最大的男人就比最大的女人大,因为种类的优越性和种类中的最大者的优越性是成比例的。”(亚里斯多德,1991:37-38)当代生态女性主义代表人物之一普鲁姆德曾尖锐地指出:“人的概念正是通过排斥、否定、抹黑女性和自然,以及与基本生存相关的一切而得到建构的。”(普鲁姆德,2007:6)她所说的“人的概念”就是man或者mankind的指谓。
女性的“缺席”从根本上来说还是体现在社会活动尤其创造性活动中。温德尔就此指出:“对男性的狂热崇拜将女性排除在共同塑造集体的大门之外。”(温德尔,1995:3)这种排斥早在希伯来时的宗教活动中就已开始了,基督教将其沿袭了下来,“例证是保罗那著名的闭嘴戒律:‘妇女在会中要闭口不言’”(温德尔,1995:80)。《圣经》中还这样说道:
女人要沉静学道,一味的驯服。我不许女人讲道,也不许她管辖男人,只要沉静。因为先造的是亚当,后造的是夏娃;且不是亚当被引诱,乃是女人被引诱,陷在罪里。(《提摩太前书》,2:11-15)。
这种状况迄今并没有根本改变,从美国开国时杰佛逊起草的《独立宣言》直到20世纪肯尼迪的就职演说以至马丁·路德·金的著名演说中,全称he的使用一直传沿着。《独立宣言》宣称:“We hold these truths to be self-evident,that all men are created equal.”肯尼迪的就职演说传承了这一说法:“the belief that the rights of man come not from the generosity of the state,but from the hand of God.”他也并非简单重复,而是结合20世纪的国际情势:“The world is very different now.For man holds in his mortal hands the power to abolish all forms of human poverty and all forms of human life.”杰佛逊和肯尼迪相同的一点就是:都使用全称的he或man指称两性。即使是路德·金也未能“免俗”,为改变黑人遭受的不平等状况,他呼吁:“I have a dream that one day on the red hills of Georgia the sons of former slaves and the sons of former slave-owners will be able to sit down together at the table of brotherhood.”以上引文中这些男性全称词(he,his,man,men,human,sons,brotherhood)表明男性是这个世界的代表,我们从中看不到女性角色的存在。
半个世纪前,著名文体学家Stunk和White曾认为:“用代词he同时指代两性是一种简单的、实用的成规,它根植于英语诞生的那一天。He已经失去了有关男性的所有暗示……它没有任何贬低的涵义;它绝对不会有问题。”(Stunk&White,1979:60)但自那时以来,大量研究证明:全称的he并非那么“正确”、“平常”,在人们的记忆中,he,man和his这些词是作为男性语言范畴(masculine linguistic category)被编码的。许多实证研究表明:当人们面对那些包含有全称式男性(语言)形式(generic masculine forms)或者全称的he(generic he)时,头脑中就会凸现出男性意象(male image)。Martyna做了一些有趣的实验。她要被试从一些男性的和无异性特征(即通性)的施事格名词中引发出一些意象,也就是说,看到某个词时,头脑中激发出某种画面。另外一种试验是用某个代词完成句子。Martyna从三个方面去寻找那些全称式男性词的毛病,即不平等、含混和排他性。尤其最后一个特性值得关注,因为全称词的运用或理解事实上把女性排除在外,因而它并不是真正全称的。她还观察到男性和女性对这些全称式表达的使用及理解并不一致。当男性被试选择he来表达一个中性的或通性(epicene)的先行词时,他这么做“可能因为我是男的”,而女性选择he则因为这是“正确用法”或者她学的就是这样的用法。(Gibbon,1999:43)
文体指南、教师和语法学家为什么要规定he、man之类的全称用法呢?女权主义者认为这就是性别政治的问题。就像支持一种男性主导的社会秩序一样,规定语法试图使之合法化。而且,这似乎并不是英语独有的现象。叶斯柏森说:“某些语言自然而然地需要有同时包括同类阳性和阴性生物的语言术语,因而产生了这样一条句法规则:阳性复数可以表示两种性别。”(叶斯柏森,1988:257)可见许多西方语言皆是如此。
Silveira(1980)考查了大量语料,发现man这个词的实际涵义在男性中心涵义与全称意义之间“滑动”,即两种不同涵义摇摆不定。比如下面这个句子:
Man can do several things that the animal cannot do□his vital interests are not only life,food,access to females,etc.
Silveira指出,这种涵义的“滑动”乃是因为用男性经验指代了人类经验,以及相应地对女性经验视而不见,于是造成了女性的消失。这是一种广泛存在于语言和思维中的“people-equals-men-otherwise-specified”倾向。Silveira的结论是:“男性可能生成一个具有性别特定性的he,它基于男性意象,而女性则生成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全称的he,它基于语法标准的正确性。”(Gibbon,1999:42,44)
Nilsen的研究也支持这一观点。Nilsen认为,男孩子和女孩子对词汇和语法中的性别标记具有不同的经历。男孩从婴儿直到童年听到的全称表达都是he、his和him,而女孩子听到的则是she和her。这种情况影响了孩子们对全称he的学习和理解。男孩女孩都是从自己性别出发进行推断,从而分别选用he和she,但当孩子们进入成年,女孩子不得不调整自己对he的理解,从而使he把作为女性的自己包括进去,而男孩子则自动地在全称意义上使用he,他们不用学习就会把she囊括进他们的全称he去。而正因如此,男孩子们并没有真正学会使用全称的he,所以他们不时地在he的全称的和字面的意义之间左右摇摆,出现混乱。(Gibbon,1999:44)Gibbon注意到,man虽然可作为一个全称词泛指男女,但事实上人们看到该词时总是会产生一个挥之不去的“男性意象”,从而使得一些语句难以成立,比如下面这些句子:
?A man is a man.
?Half of all men are women.
?Man,being a mammal,breastfeeds his young.
?Man,when pregnant,experiences food cravings.
?Man,unlike lower mammals,has trouble giving birth.
(Gibbon,1999:42)
这些句子都是命题的形式,但我们既不能断定其是真,也不能断定其为假,因而它们不是判断,从而不能成为命题。这些句子的谬误就在于其中man作为主项,表示的是一个全称判断,但其谓项却只是特称判断,即指涉“部分”而不是“所有的”,不能指涉主项所反映对象的全部外延,主项man作为集合概念出现,而谓项中的概念则是非集合的,主、谓项不对应,因而逻辑上不能成立。
女性的词汇空缺在职业名称上表现得尤为突出。英语中许多词本身没有性别的区分,如doctor(医生)、professor(教授)、engineer(工程师)等,可是社会现实使人们习惯于把这些职业跟男性联系在一起,这些职业向来是男性独占的领域。如果女性从事这些职业,就要在这些名词前加上“female”,“lady”或“woman”,“madam”之类前缀,如 woman doctor(女医生),lady poet等,使这些女性词语成为了有标记的形式。带有-man后缀的词语就更显露出男女在职业场中的不平等了。Pearson等人指出,女性在面对带-man的词语时,往往会感到自己被排斥在外,或者没有把握自己是否被包括在内(Pearson et al.,1991:81)
女性的“缺席”或“缺失”还表现在一些特定词汇的“缺失”上。英语中缺失关于女性“私处”的中性词语或正面词语(positive words),现有的词汇只要涉及女性私处,要么是俚语,要么是委婉语,要么就是骂人的话,或者是源自希腊语的、拉丁语的一些医学词汇。这也是一种词汇空缺。但相比之下,涉及男性私处的正面词汇却并不稀少。Cameron(1992)做过一个实验,她让学生尽可能找出那些意指“阳具”的词语,结果找出了上百个,而且多数都是正面意义的。(Gibbon,1999:67)
Defining指女性的地位由她的职业、家庭婚姻等方面的地位而决定。这其实涉及了对女性的定义以及女性的身份问题。女性的这种“被限定”或“被定义”实质上就是当代生态女性主义者所批评的“背景化”和“工具化”。通过这种“限定”或“定义”,“妇女被系统性地背景化和工具化为家庭主妇、护士和秘书、同事和工友”,而且“母亲本身也是背景,她只能通过与孩子及其父亲的关系才能得到定义”。男性作为“占统治地位的一方被认为是主要的,而从属的一方则需要通过与主方的相对关系得到定义。于是,妇女成为了一个他者、一个例外和一种失常,男人则成了主导”。(普鲁姆德,2007:5,17)
在父权制形成的长期过程中,女性被训练成安安静静、听从男人的家庭主妇,从而被定义为家庭主妇。Nilsen在教科书中发现,赞扬男性通常用 genius、intelligent和 brilliant这些字眼;女性往往被说成是“某某的妻子”,并且一般仅从外貌方面加以描绘,这就类似于中国传统的“女子无才便是德”,而男子则很少被说成是“某某的丈夫”。(Gibbon,1999:50-51)于是,英语中出现了这样的谚语:“A woman’s place is in the home.”
女性的“被限定”最突出的还是体现在婚后。温德尔在解释父权制的特征和经验时指出,所谓父权制的第一特征就是“通过丈夫给妻子下定义”,婚后女性的生活由其配偶来决定,包括她的命名权,所以人称施密特太太、牧师太太。比如 Mrs.Bush 是 the Present’s wife(总统夫人),或 That’s Bob’s widow(鲍勃家的寡妇)。温德尔认为,“丈夫决定着妻子的社会地位和生活范围。妻子伴随着丈夫达到‘感情上的忠诚’。她所剩下的是一颗心,但却是‘随叫随到的服务’(里希特)这一意义上的心。”父权制的第二个特征是丈夫在人们传统的自我理解中占有理性和意志,“他决定着什么是天性。妻子的性欲和体态都听命于他精神上、道德上和肉体与心理上的统治。按照弗洛伊德阴茎妒忌的理论,女性没有自己的性欲。尼采的定理是:‘男人的幸福意味着:我愿意。女人的幸福意味着:他愿意。’这个定理说中了迄今占据统治地位的性别关系”(温德尔,1995:28-29)。
命名的权力伴随着界定被命名者的权力。命名权被剥夺意味着女性被男性所限定,被塑造成男人需要的对象。在英语世界里,称呼女生用名(first name),称呼男生则既可用名,也可用姓(surname);在办公场所,称呼男士用姓氏加头衔,称呼女士则用名或用指小词(diminutive)。还有姓名的首字母,它只用于男士,对女士则用教名。另外,像chairperson、congressperson这些为了避免性别歧视而新造出来的词,原本是通性的,但通常只用来指称女性,说到男性时还是使用chairman和congressman。Gibbon指出:“由此可见,在我们的文化中性别界限是如何严重。”(Gibbon,1999:62、63)20世纪六七十年代,西方妇女们开始在婚后试图拒绝采用丈夫的姓氏,她们争取自己的命名权,实质上是要求改变女性传统的角色定位。
语言使用中有不少预设也揭示了男女之间的不平等,这些预设实质上不过是长期来社会—文化状况的反映。比如,在通常关于性和性别的观念中,只有男性才是主动的主体(active sexual subject),而女性只是男性欲望的被动客体。阿利森·贾格尔(Alison Jaggar)指出:“所有的女性主义者都注意到,男权主导的文化将男性和女性定义为对立的概念。在当代社会,男人被定义为主动的,女人则是被动的;……男人是主导的,女人是从属的,等等等等。”(普鲁姆德,2007:16)Elizabeth Manning(1997)曾调查了一个二亿一千万词的英语语料库,分析其中表示性爱或亲昵行为的动词用法。她发现,当人们用动词表示两个异性间的性行为时,最常见的结构是男性处于主语位置,女性则居宾语位置。有些较为委婉的动词(如make love)两性都可作主语,但却有微妙的差别,如果make love的主语是女性,后面接with;如果主语是男性,后面接的则是to。Manning指出,英语里并没有上述那种语法规定,但人们却如此使用语言,这显然反映了社会现实中女性被限定的身份。(Cameron&Don,2003:30)
不平等的语言预设更多地表现在对女性语言特征的描述上,这也是对女性的一种“定义”或“限定”。罗宾·雷科夫(Robin Lakoff)提出了“女性语言”(women’s language,简称WL)的概念。她认为,“女性语言”有如下特征:过于礼貌的形式(superpolite form),语气强烈的惊叹词(strong expletive),陈述句使用升调,命题句后面加上一个问句附加语(question tag,如 it’s a beautiful day,isn’t it?),以及像“lovely”、“divine”这样的“琐碎”词汇(trivial vocabulary)和精致的颜色词(比如用“mauve”而不是用“purple”)。这些“女性语言”有一个共同特点,就是减弱话语的力度,使说话人的话听起来不那么确定,不那么自信,不那么具有权威性或权势性。其隐含的意思就是通过把自己的话语打上女性标记,从而减弱自己的权威或权势。(Cameron&Don,2003:48)这种具有社会涵义的语域的存在使女性说话人处于两难境地。如果她们使用中性语言,她们会被认为不温柔、缺少女人味;而如果她们使用了女性语言,又会被看作是缺乏能力的人。
这些特点反映了在男权社会里,一个“真正的女人”应该具有哪些特定的品质(由这些言语特征折射出来)。这就是所谓的“女人味”(feminine)。雷科夫用了“性别索引”(indexing gender)这个词来指称语言对性别的反映。她认为,这种反映主要是“曲折的”而不是“直接的”。比如,女性更多使用过于礼貌的言语形式,这一特点隐含了服从、不安全和缺乏权威等等意味,使“女人味”带有“从属”的涵义,这就“索引”了女性的从属地位。(Cameron&Don,2003:56)
男女在对话中的表现是不一样的。男性往往是话题控制(topic control)的主导者。对话中的插话(interruptions)可以显示谁在控制或试图控制话题。它可以看作是女性被“限定”的一种形式,因为她的发言或话题不符合男性对话者的意愿,所以被男性所打断。调查发现,在异性之间的谈话中,男性的插话多于女性。一份研究报告显示:在11组谈话中,共出现58次插话,而其中竟有56次是男性的插话。Gibbon做过一项调查,把自己工作环境中的大段对话录了下来,长达数小时。调查发现,在这些对话中,有75%的插话属于男性,而属于女性的只有25%。这一调查至少可以人我们产生这样的印象:男性更多地打断女性的话。(Gibbon,1999:131,102)
男女间对话的语言特征也有区别。妇女往往像小孩那样,谈话时喜欢用一些开场白来引起注意,如“D’you know what?”“Guess what happened today”或“You’ll never believe who I saw today.”这些套语还有一个目的,那就是有问就得有答,听话人自然不知道这些问题的答案,比如不知道“今天发生了什么事”,于是说话人就有了说下去的理由。此外,一些研究还发现,女性较多使用“最小反应”(minimal responses),又叫做 Backchannelling,来表明自己在认真地听。女权主义者发现,女性比男性更多使用mm,hmm这类“最小反应”。研究还表明,男性是使用沉默来使女人默不作声。
Benokraitis“3Ds”中的 Deprecating意为“藐视”,指语言中隐含的对女性的歧视和藐视。关于语言中的性别歧视,Mary Vetterling-Braggin给了一个定义:“(一个陈述)如果它的使用形成、激发或采用了两性之间不公平、不相干或不恰当(得体)的区别,那么它就是性别歧视的。”(Mills,1995:83)
普鲁姆德指出:西方文化长期来形成了一个“根深蒂固的古老传统”,那就是“将男人与文明相联,将妇女与自然相联”。(普鲁姆德,2007:2)由于“与文明相联”,所以男性这个词“同理性、胜利、光、联系在一起。在教会的语言与观念世界中,这种情况比比皆是”(温德尔,1995:90)。而女性“与自然相联”,也就受到了贬抑,“连同身体的、情感的、冲动的、原始的和动物性的自然一起被认为是次等的存在”(普鲁姆德,2007:4)。
从古至今,西方文化中充斥着大量对女性的诋毁乃至谩骂。普鲁姆德摘引了若干这些言论,转引如下:
“女人是一种野蛮而难以控制的动物”(Cato,1989:193);“女人只是一种动物,而且还不是最高级的那种”(Burke,1989:187);“我没法把你看做人类,你只不过是一种不比猴子高等多少的物种”(Swift,1989:191);“无论男人在科学和艺术领域如何呼风唤雨,女人的荣耀来自她们的领地——心灵”(Moore,1989:166);“女人所代表的是家庭的利益与性生活,而文明的搭建越来越成为男人的事”(Freud,1989:80);“女人当然有学习的能力,只不过她们并不适合高层次的科学,如哲学和某些创造性的活动,这些是要求济世之才的”(Hegel,1989:62);“妇女是必需品,可用来传宗接代、供吃供喝”(Aquinas,1989:183)。
(普鲁姆德,2007:1)
一种语言的词汇反映了文化的需要。既然这种文化是贬抑女性的,语言中就必然存在着不少用来侮辱、咒骂女性的词语。女权主义语言学家Schultz和Penelope把这种现象叫做“对妇女的语义贬抑”(the semantic derogation of women)。英语中就有多达2000以上的脏词(nasty words)是专指女性的。
Schultz列举了一些“两性对应词”(female/male wordpair),指出:其中那些与女性有关的词语随着时间的推移而逐渐变成了贬义词,而与男性有关的词却没有贬义,比如bachelor(单身汉)与spinster、old maid(老处女,老姑娘)之间就有内涵意义的差别。而spinster、old maid这些词语中有不少原本不含贬义的,仅仅只是表明性别而已,但是现在却有了不同的涵义。此外,有些词语原本是褒义的,现在却含有贬义而且只限于指女性。比如tart这个词,以前是没有性别区分的,意为“甜饼”,现在却指“妓女”、“举止轻佻的女子”。但指称男性的词语却没有经历这样的语义贬降,即使涉及“性”,这些词语也常常是正面的,比如rake,stud,macho,这几个词语用以指男性的健壮,大体相当于现在俗语所说的“猛男”,并没有贬斥的意味。(Gibbon,1999:73)类似的词语还有不少。比如easy,用于男性时表示“随和”,用于女性则意为“水性杨花”;cold用于男性时表示“冷淡”、“不热情”,用于女性则意为“性冷淡”;fast用于男性时多表示“敏捷”,用于女性则多指“放荡”。
这种词义的降格(degradation)在英语中不乏其例。比如wench,由“青年女子”降格而指“农家姑娘、女佣”,再降而为“荡妇”、“娼妓”;quean原指“妇女”,现在却专指“轻佻女子”;hussy原指“家庭妇女”,现指“荡妇”,如此等等。Cameron&Don还做了一番考证,发现slut指邋遢或不讲卫生的女人,不能把家里收拾好,现在该词还有这种含义,但是它如今更多地用来指性生活放荡的女人,到处乱搞(sleep around)。另外一个词是slapper,目前在英国英语中用得比较广泛,指形象和行为都粗俗的乱七八糟的女人。这两个词就像tart和slag一样,并没有专指男性的同义语。(Cameron& Don,2003:32)
不难看出,对女性的贬抑尤为集中在有关“性”的问题上。“西方发现了尤其是在肉体与性欲中的罪,于是把它的神学问题都集中在一个女人身上。”(温德尔,1995:82)据研究者考察,英语中有220个表示性行为混乱的词语用以指女性,而只有22个这类词语用以指男性,可见女性遭受的语言上的歧视和“挞伐”。(Benokraitis,1993:95)Gibbon还从词源上研究了prostitution一词,她指出,该词是prostitute的名词化的结果,prostitute专指女性(即“妓女”),而prostitution是一种需要两性参与的行为,但由于prostitute仅指“妓女”,这就淡化了男性在这行为过程中的存在,掩盖了男性应负的责任。同样有趣的是,英语中较多用来指“嫖客”的两个词whore master和John,都是委婉的用法,而且前者的master隐含了居高临下的意味,本身反映了两性间的不平等。(Gibbon,1999:66)
另有一种性别歧视不那么明显,人们往往对它习焉不察,那就是把指称女性的词语作为有标记的形式。英语中有许多词缀用来指称女性,如 lady、-ess,-ette,-enne,-trix 等,它们往往具有某种内涵意义,而相应的男性词汇却没有;这些内涵意义往往是贬义的或者是轻视的(derogatory and trivializing)。比如“lady poet”、“lady doctor”,这些词语通常会给描述的对象带来某种“业余的”或“肤浅的”意味:lady poets极少以写作为生。有意味的是,即使像更容易为人所接受的woman一词(比如在woman writer这样的情境中),仍然标示了女性性别却无需标示出男性性别,男性直接被称为“作家”(writer)。另外一些词语像 actress、authoress、hostess、stewardess、poetess、comedienne、aviatrix 等等,与男性对应词相比,也都缺少一些庄重严肃的意味。然而从词源上说,许多这样的词语是男性词语的指小化形式(diminutive forms),比如-ette,意为“小于”(smaller than)或“少于”(less than)。此外,有些词语比如usherette(用于剧场时)没有男性对应词。在许多女权主义理论家看来,应该避免使用这些词,因为它们带有轻视的内涵意义(trivializing connotations)(Mills,1995:93)。
两性词语在并列时的排序也隐含着性别歧视,因为“社会结构中的权力关系从意识形态方面决定着话语次序(orders of discourse)”(Fairclough,2001:14)。比如 husband and wife,按照英语句式的一般韵律规则,应该是wife and husband(比较:chance and opportunity),但实际却是husband and wife。这种“男先女后”的规则早在基督教创立时就已经形成,“保罗提到一对夫妇:百基拉和亚居拉(第3节)。我们的《圣经》译本,譬如说《福音》译本经常按我们世界秩序的惯例,把丈夫亚居拉放到首位,尽管根据《新约》所载,女性可能更重要,但普丽斯卡却总要被变成娇小的百基拉。”(温德尔,1995:87)虽然英语中也有ladies and gentlemen和lady first的说法,但这毕竟为数不多。而且既便如此,妇女也只是表面受到尊敬和礼遇,实际上她们被男人们放在了弱者的位置上,接受男人的“保护”。波伏娃的观察对解释这一现象颇有启发。她说:
由于相互在扮演一种观众角色,男人们在他们之间的又合作又竞争的关系中陷得太深了。女人们则处于这种冲突之外:她的整个处境使她注定只能扮演旁观者的角色。骑士为情妇在马上比武,诗人在追求女人的赞许。……特洛伊人为保卫美丽的海伦而战。骑士小说主要讲的是营救被俘公主之类的英勇。如果迷人王子不唤醒睡美人,他又能占有什么呢?国王与牧羊女结婚的神话,让男人和女人一样高兴。富人需要给予,否则他的无用的财富就是抽象的:他身边必须有一个可给予的人。……如果不是用在一个女人身上,男人如何花得掉他们多余的钱?(波伏娃,1998:214-215)
男人就是这样利用对女士的“尊重”来凸显自己的“给予者”和“保护者”身份,展示自己的绅士风度。
语言是由社会结构所决定的社会实践(Fairclough,2001:14),但语言同时又构建了社会实践或者提供社会实践的必要基础条件,因此美国当代哲学家古德曼(2008:7)说:“我们可以有脱离世界的语词,但是却不可能有脱离语词或其他符号的世界。”语言使得某些人取得对另一些人的“强势”(Fairclough,2001:1)。从这个意义上说,语言决不仅仅是“反映”世界,它还影响了我们感知世界的方式。David Lee(1992:8)认为:“如果说语言是把人类经验现象转化为概念范畴的工具,那么它不仅仅是象镜子一样反映现实。相反,它把某种结构加诸于我们对世界的感知上。语言是……高度选择性的,从这个意义上说……语言解码的过程在相当程度上涉及对‘现实’的抽象。”Gee(1999:1)也持有同样的话语、语言观。他认为,语言的功能远不止是交流信息,它实际上建构了我们所感知的世界。语言的两大功能分别是搭建社会活动的基础和文化、社会群体与社会机构中人类关系的基础。这两种功能相互联系。
从上述考察可以看出,在这个充满着两性差异的世界中,语言与性别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尽管这种联系大多只是间接的,但毋庸置疑,一种语言的词汇反映了该语言群体的社会需求。在西方文化中,男性和女性作为一个整体,通常受着不同的对待,而且“他/她们看待自己和别人看待他/她们时,是当作不同的社会性别存在物的”;他们都生活在一个“由社会、意识形态和语言建构起来的现实”中(Mills,1995:3-4)。而西方女性作为从文化上甚至制度上受到歧视的一个群体,在英语中受到不同于男性的命名和指涉,两性不平等地位通过“语言固化”得到了强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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