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做微木填沧海

●文 钟正林

在键盘上敲出这个标题，是因为我试笔小说创作起始的思维就与戳伐森林，攫取山体，毁损生态的这个时代的大趋势遭遇而格格不入，就如堂吉诃德与大风车的遭遇而格格不入。

我们的生存状态无时无刻不以无上的荣耀和喝彩的方式招摇在万众的眼目下，成为一个地区一个区域的发展繁荣的业绩。百年千年的古城在推土机下葬身后换为房地产商的巨额利润又在今天变出一件件四不像的赝品，百年千年的大树随意斧斫后每年植树节我们又号召机关、学校等单位一窝蜂地涌到山上去作秀，千年万年亿年才形成的河流、沃野、田土，我们说那里修几个化工厂那几千亩的良田就化为了工业园区就变成了钢筋水泥地，浓烟、废水、臭味、粉尘、噪音、金属放射就像性病缠绕着村姑般把芬芳、清新的田野谋杀了。群山垂首，河流哭泣。人类之所以选择地球繁衍，是因为地球的生态是银河系乃至更遥远的星系中少有的美妙绝伦。处在太阳和月亮之间的地球是宇宙的杰作，才有了分明的昼夜和鲜明的四季。我们人类祖先五千多年来都是在敬畏自然的心态下享受着自然赐予我们的一切。难道真的是当蒸汽机车在英国出现的时候，人们就惊惶地指着它说，妖魔鬼怪出现了。现在看来，机器和工业化对大自然疯狂的掠杀和破坏真的就是妖魔鬼怪出现了。我有时在想，那些发明了蒸汽机、枪炮、炸药、汽车、飞机的聪明人，在人类面对曾经诞生自己又即将埋葬自己的满目疮痍的大自然面前，他们赎罪不？有如在发展中加速毁灭而遭遇浮躁和颓废，不如扼守那份古老和宁静。

基于这样的思想，我的小说创作一起步就没法摆脱工业化对人的生存状态和大自然的重创，飞鸟啊树林啊泉水啊河流啊村庄啊乡人啊山峦啊山花啊，他们无时无刻不在伤痛着哭泣着呻吟着，我们真的就听不见么？我们真的就在他们用心肝和血液铸成的空调、轿车、机舱、楼房里熟视无睹么？它们也是有忍无可忍的时候，那时，风雪、洪水、泥石流、山体塌方就来了。于是，我写了反思工业题材的系列中篇 《可恶的水泥》、《气味》、《秃了》、《黛色的核桃花》分别刊发在《江南》、《中国作家》、《长城》、《长江文艺》上，被相关报刊杂志转载和评论，在文学界产生了一定的影响。《可恶的水泥》中的品能，《气味》中的富娃子、张三娃和李闷猪，《秃了》中的王小兰，《黛色的核桃花》中的谢老反、小琼等人物都是我熟悉的老乡。他们本来是在安静的土地上生生息息，然而，却无法摆脱城里的五颜六色和工厂的诱惑，进了城入了厂的他们的生命和情感，生存和生活由此走向了命运的桀途。为了修建水泥砖瓦房而好讨老婆的品能在水泥厂打工入室偷窃摔断了腿；因在化工厂做工的富娃子染上一身难闻的气味而难以找回往日与新婚老婆冬梅甚笃的性爱；与丈夫在污染严重的厂里打工的王小兰先是掉头发，后是连最隐秘处的体毛也掉了；去青牛沱山区查处黄磷厂污染果树的县环保局副局长掉进了谢老反和昔日恋人小琼的陷阱锒铛入狱……

近20年的记者生涯和四川深山青牛沱21年的生活成就了我的小说。在基层长期从事记者工作的我夜里挑灯与小说结缘，那些白天耳闻目睹的鲜活细节扑面而来，那些生态和环境的遭遇重创触目惊心，那些社会底层和土地深沉背景中的形形色色的人物铭心刻骨，成为我小说创作取之不竭的丰厚仓库。读者们在我的小说中读到，我的小说主人公大都是农民或农民工，背景也多是四川西部一个叫青牛沱的地方。这个青牛沱与西部大多数乡间村镇一样，在改革开放的潮起潮落中，不断地发生诸般变化，所有的困惑与烦恼不期而来。让目光越过表面的事象而聚焦于当下农人的内在“隐痛”，由此显现出我自己所历经的情感与倾吐意向，吻合于这个社会的大多数历经的情感与倾吐意向，乃我这个中篇小说选集的个性。

工业化带给人们是暂时的欢快，它的后果是人类自身的智慧没法遏制的灾难。这是聪明的人类聪明反被聪明误的举措。我生存在工业化的魔圈中，我在它的妖氛笼罩中生活，我的小说没有理由不构思不叙述它与原本安康的人们遭遇而残害生灵，啃噬纯朴的细微。现实中的工业化已经是《西游记》中那个困惑了皇帝的身体公然以皇帝的形象堂皇地坐在大殿之上的妖魔，又如一列没有了刹车的列车轰然前行，在万众的欢呼雀跃中已形成了阔大的沧海，世界都在他的汪洋之中灼灼生辉。而我和我的小说只是阻止那没有刹车轰然前行的列车轨道上的野花和山风，只是那变成鸟儿衔着微木日日去填那沧海的精卫鸟。如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