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程绍国
少年李世斌,从疯狂又激情的“文革”出来,到昆仑山当兵。
三年前的夏天,我从西宁到拉萨,坐火车上路。车过格尔木,蜿蜒蛇行,一路车窗外望,昆仑山不见人影鸟影,山脊见白雪,山体多黄,石壁多黑。间或云雾缭绕。戈壁滩处,灰蒙蒙的,只有星星点点的芨芨草。高远,空旷,寂寥,荒凉。听人说,两个陌生男子在昆仑山相遇,只能怒目而视,急急擦身而过。我不明白,《山海经》、《禹贡》和《水经注》都提到过它,古人上得去吗,他们是怎么知道昆仑山的,凭什么把它尊为“万山之宗”“龙脉之祖”?神话中的昆仑山,有一个神主管,此神名曰陆吾。陆吾人面虎身,虎爪,九条尾巴。神话是环境的产物,巍巍的荒凉的昆仑山,才出现陆吾这样的神。同样,人的脾性的产生,有时也与环境相关。在巍巍的荒凉的昆仑山,你被动消极,很可能冷漠麻木,你反环境,主动积极,很可能坚强勇敢,热情似火。
世斌说,在昆仑山,先当养猪兵,后当烧饭兵,官止班长退伍。“锻炼”这个词挺好,世斌是被昆仑山锻炼,被昆仑山摔打,被昆仑山修理。修理的结果,世斌倒是一个“热”人。每读一本书,就讲故事给人听,夜深了,冷清了,拿个猪蹄翻墙找人喝酒去。他喜欢扎堆。纵是现在,“虚岁五十”了,挺怕寂寞,喜欢一群人爬山,一群人吃饭,一群人讲笑话……
世斌做过公安,又做过国安,又做过司法。在劳教所当所长兼校长做了八年,又到县里做副书记,先管政法后管干群,十三年的副县,修成正果,现在是执法局长。他从事的都是“攻击性”的工作。历练的结果,世斌精细、精明又精悍,从来不吞吞吐吐,从来不犹犹豫豫,从来不阴阴沉沉。看事通透,说话透通。他说话的表达力比文字的表达力更强,一般地说,他敢说,他痛快,他没有说不出的话,即使批评人也不绕来绕去,有时显得尖锐甚至尖刻。但不记仇,部下私下里可以打趣,可以反驳,可以揶揄,可以热讽,但不可以冷嘲。人家毕竟是正七品,司令员的长子啊。他看似威仪威严又威武,但心地纯善,极重感情。我几次看他说话时流泪,他解释说,自己有眼痈,遗传于母亲。而我知道,他分明是动感情了。
我向来愎诽官场,但我并不一概厌恶官员,我个人就爱戴彭德怀、胡耀邦、朱镕基、温家宝……一个官员可以瞒天过海,但你瞒不了历史。不要嚷嚷为人民服务,问题是脑中真的有为人民服务的想法没有,到底为人民服务了多少。温州几任领导,百姓都有账在,百姓说起来都对号。我同世斌是朋友,我不能对他的政绩做什么评价,但我说,他是勤勉的,他的能力不小,他有一股正气……
“正气”是李世斌文章的总主题。也是他文章的价值所在。一切艺术家,都要给人真善美,给人积极和向上的力量。毋庸置疑,在这个娱乐至死的岁月,许多作家同样精神迷失。他们过多地关注“怎么写”(当然这很重要),却不屑一顾“写什么”。这如同一个官员一味讲求治民技巧,而不照拂民生民意一样。我们崇敬鲁迅、契诃夫,是鲁迅独扛大旗反封建,契诃夫孜孜不倦反庸俗。我们崇敬托尔斯泰和卡夫卡,那是托尔斯泰在重铸道德,卡夫卡把人间的荒诞剥离给人看。我曾经说过,“我钦佩炫技型的作家(如马原),我钦佩陶醉型的作家(如汪曾祺),而我更加景仰如林斤澜这般介入型的作家,艺术地解剖社会,关怀民生,警世警人……”道理是一样的。李世斌的“正气”,这是一个作家和一个官员的道德要求。比如《在那遥远的地方》、《初夜》,颂扬的是崇高,这是人间正道;《上士》,不止人间沧桑,更写人生底线;《团长杀猪》、《围观》、《发小》、《王副司令钓鱼》,讽刺陈腐庸俗,排斥随波逐流;《老赵闯宴》、《烧高香》、《快乐秘书》、《扎台型》、《贾某的三次检讨》、《“醉生”与“梦死”》,是对官场和民间时弊的毫不留情的电击。
一农夫养三骡。二大一小,用于山间驮运。三伏晌午,农夫挥鞭赶骡驮砖于山顶建庙。三骡不堪重负,一步三摇,大汗淋漓,显然又饿又累。攀至一陡峭悬崖处,小骡无力支撑,趴倒在悬崖石上,大骡依偎小骡,头抵舌舔,泪溢眼眶。农夫情急,厉声呵斥,死拉硬拽,小骡挣扎站起,复又瘫倒,呜呜叫唤。农夫挥鞭狂抽,小骡蓦地跃起,跳崖自尽,山谷间回荡着小骡的哀鸣。二骡仰天咆哮,如两朵黑云,亦飞入深渊。此情此景,凄惨悲壮,震天动地,农夫手中竹鞭定格于半空中。旋尔,一道闪电,划破天际,霹雳一声,将农夫劈成两半。从此,山民便将悬崖石改称“跳崖石”,过往人等,无不肃然。
附记:骡子系驴马杂交,没有后代,一生没有“性福”。
这是世斌《跳崖石》全文,是他最短的文字。世斌喜欢吃饺子,饺子讲究的就是皮薄馅多。言简义丰,是为文之道。骡道主义乎?人道主义也!官员和老板,难道就没有启发吗?世斌阐述的不是“正气”是什么?
世斌读书,已成生活习惯,世斌写作,认作业余爱好。从出版《虚岁四十》至今,篇幅大约各占一半,他叙说他的人生轨迹和他的理想情怀,以此弘扬正气。他对得起莽莽昆仑了。他是明白人,当官并非好差事,退休之后必将门庭冷落。那个时候,看着自己的文字,可能会有初恋的愉悦。我非常尊重他的写作。最近,中国戏剧出版社要出版他的《郁金香和酒》,真是好事,我写以上文字,权当朋友祝贺。
黄久根和李世斌是战友。黄久根三字的意象,仿佛劳苦积重。你看哈,黄根又久久,不见嫩活水灵,不见青翠葱茏。看黄久根的文章,他的童年真是不幸得很,和我没得比。他生于1956年,比我大三岁。大跃进是1958年开始的,次年见“成效”,开始饿人死人了,到1961年不止。所以,久根有饥饿的刻骨记忆。我则浑然不知。我的父亲算是体制中人,每月旱涝都有45斤大米,长年有鱼有肉。黄久根的苦难不仅来自大跃进,最主要的,是他出生八个月时,父亲出事了。他的家在乐清,他的父亲到浙西偏僻的山区景宁县“做工”,开山放炮。一炮半响,——这一炮半响很要命,不仅对他父亲很要命,而且对黄久根也很要命。对人命运的改变,经常来自瞬间,来自偶然——黄久根的父亲去看一看,又来一个半响!父亲的脊椎被打断了。黄久根叙述说,父亲从来躺着,没有站起来过。
几年前,黄久根和我同住一个小区。他家住11楼,他教母亲上下电梯,11楼就是两根筷子,1楼就是1根筷子,下楼就是掉了1根筷子下楼去拣,按1,上楼就是拣来了就有两根筷子,按11。母亲称赞儿子真有才。母亲本就是个劳动妇女,父亲一躺下就更是个劳动妇女了。他还有个姐姐。姐姐顺理成章就没有读书,又顺理成章很快成为劳动妇女。黄久根的父亲认识三千个汉字,临终能用“有思想”赞扬儿子。一个人生了病脾气就坏,有思想的人生了病脾气更坏,父亲老是骂人,老是骂人。家庭阴森森的,大家不见笑容。父亲一定要让儿子读书,即使肋骨当柴烧,也要培养儿子。黄久根读书成绩不管在小学或是初中,年年第一,这也是顺理成章的事。只是考高中时,明明成绩最好,却硬是被村干部“推荐”没了。父亲便叫人抬到公社找书记,一阵大骂,最终的结果,黄久根榜上有名。黄久根有文章静静地叙述,叫我感动,可见当年的风气还不太臭。但父亲这一抬,着了凉,并发几种病,很快去世。父亲临终没有悲伤,反而欣慰,像是鲑鱼产子。
黄久根高中毕业,也很快到西部山区景宁去,接他父亲的班,与山打交道。不久当兵,以为浪漫,以为豪迈,想不到被拉到青海,拉到格尔木,当了仓库兵。多么荒凉,多么寂寞,倘若不生病,一年见不到一个女人。黄久根是仓库的搬运工,“卸完木炭即成‘黑旋风李逵’,装完水泥就像‘青面兽杨志’”。黄久根告诫自己,千万不能背断脊椎,千万不能生病。黄久根叙述说,惟一的“娱乐”就是一日复一日的可怕的演习,总在深夜,总在深睡的三点来钟,昆仑山千里冰封,鬼哭狼嚎,紧急集合的哨声划破耳膜,诸如“刚才接到上级命令,有一股苏修分子空降在我们驻地附近,企图炸毁我们的军需库。我们必须以最快的速度粉碎他们的阴谋!”……
与久根相比,我幸运多了。我是“低”干子弟,虚岁17有了合适的工作,后来又读高校,“半买”的温州城里一套房子只花了几千元钱……
黄久根先后娶了三个妻子。第一任战胜不了疾病,在《圣经》里夹下一句遗言走了:“小黄,对不起,我先走了。培养女儿的任务就落在你一个人身上了。”令黄久根非常痛苦。几年后,紧急娶了一位,不久便分手。搜文不见一字,朋友说话也不说一句坏话。忽然霹雳一声,月白风清,芝麻开门,黄莉萍同志闪亮登场。两人相见恨晚,“你侬我侬,忒煞情多”,“山无棱,江水为竭”。黄久根作诗《你是我今生最后的爱人》,黄莉萍同样火烧火燎。我见他们很多照片,便服照,化妆照,室内照,室外照……从此,水大侠、火凤凰的笔名见诸报端。不是说水火不容吗,不是说爱情不能保鲜吗,不是说肉麻超不过17个月吗?几年来,我也观察着,看来他俩真的要颠覆世俗了,看来是要将“肉麻”进行到底了。这就好,这就令人感动和感叹了。世人没有不渴望爱情的,可往往种瓜得豆啊,所以洋人写《罗密欧与朱丽叶》,我们也写蹩脚的《梁山伯和祝英台》。爱情闪闪烁烁总在,而夫妻把爱情热度带向白头,的确是令人感动和感叹的。只是为什么要取水大侠、火凤凰这样的笔名,我也费解。在这个维稳的年代,你黄久根倒要行侠?
今天的水大侠是幸福的。女儿以温州中学状元考入北大,又飘洋留学,最后落在香港“高盛”,年薪百万,只求一位好女婿了。火凤凰又那么聪颖妩媚,达观可人。晚饭了,火凤凰盛上一碗热腾腾米饭,水大侠播放慢四舞曲《谁是爱情里的主角》,偶或拉二胡,虽然拉得并不怎么样。日子流水一般愉悦和惬意。
在我熟悉的人中,水大侠是一个明净善良、谦和积极的人,宽厚仁慈。他露着烟牙,美丽的大眼睛饱含笑意。说歹说好,他总是“嘿嘿,嘿嘿”。毫无心机,永远不会损人利己,就是说人坏话也不会。毛主席曾有赞语:“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有道德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倘若真有这样的人,在我的大周围寻找两三个接近如此境界的,水大侠就算一个。只是有时“纯粹”过头,比如前面离婚时,以为协议离婚去办手续是方便的,却被刁难,后来是付了50元文本“标准费”,才被准许。水大侠极为诧异。我真是诧异着水大侠的诧异。因为这是常态啊。
水大侠的文章,有一个总主题,也就是:道德。现在的许多作家,并不写道德了,津津钻研在技术上、艺术上。这也没错。可也折射出当今的人堕落了,也就是温家宝说的道德滑坡了。自私自利,求名趋利,急功近利,冷漠冷酷,你虞我诈,你抢我夺。政客不讲伦理,社会不讲道德,到了无可救药的程度。但作家怎么可以绕开道德呢,绕开价值观呢,绕开美好良心呢?
水大侠有了火凤凰,写作热情空前高涨。其实,水大侠是个老作家了,1983年,7月号的《文学青年》就发表他的文章《再见,无头的维纳斯》了。那时的《文学青年》发行数万,相当牛逼,莫言何立伟的文章被编辑当场枪毙,没有二话。今天,水大侠要出版作品选集,我写以上文字,权当祝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