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林 霆
从形式的意义上而言,短篇小说大概是最接近诗的。一位优秀的短篇小说作家在某种意义上具有诗人的特质:节奏感、形式感和爆发力。短篇小说由于篇幅的限制,往往体现着对生活状态的浓缩、或对人物凝练入骨的刻画,其结尾或出人意料或意犹未尽,短篇小说的收口如诗歌的最后一句——句号画好之后,一件艺术品浑然天成。此时,小说语言的节奏、故事的顿挫、整体的艺术境界犹如诗一般令人无限回味,不可再增减一分。
好的短篇小说要经得起重读,从耐读这个意义上来说,短篇小说是叙述艺术的高端。从近几年短篇小说的创作来看,有一些作品不仅仅有精妙的叙事,而且充分利用了文字想象的力量,通过建构实存来强调空缺,通过想象完美来表达巨大的残损,以“空白”和“裂隙”完成了视觉艺术所无法抵达的艺术境界,为意义提供了更为精当的形式载体。作品中的想象力不是作为弥补经验不足的工具被滥用,而是作为一门精湛的手艺,成为作家对世界发言的重要武器。
可以这样说,部分当代中国作家正在努力重塑短篇小说的艺术世界,在书写现实时往往会利用象征、非写实的手法,挣脱事实的窠臼,以求得更广阔的艺术空间、更加富有意味的丰满的精神境界。这一努力使短篇小说的阅读变得富有难度却令人身心愉悦。
当代中国短篇小说的异彩纷呈、多元共存是有目共睹的。但较之长篇小说和中篇小说,恐怕没有人能否认短篇小说目前在创作上的疲弱。中国当代短篇小说还存在着缺憾和可供成长的空间,主要体现在作家缺乏对于人的具有普遍意义的存在状态的考量,这直接导致了小说境界的矮化。小说家王安忆曾说“,小说走完现实的一段,再向前去,就走进诗里去了。所以,我们倘若把小说做好,就有必要把小说做成诗”(王安忆《小说如是说》)。王安忆是在强调小说的彼岸,即“人的神岸”层面讲这段话的。意思是,优秀的小说一定具有世俗性和神性这两重世界,没有超拔就没有小说的诗性。而这超拔来自哪里呢?答案只能是人的存在层面。在想象现实的背后,需要提升的是写作者的境界。作家在想象中虚构了事实,并且按照作家对于世界的理解形成了新的配置,这一虚构的过程就是作家境界彰显的过程,当小说完成后,小说境界高下立现。即便是小题材,也能够反映大环境,也可以具有穿透力、精神的指向和灵魂的重量。关键是创作主体的精神厚度。
这一尺度在当代中国的意义是非同寻常的。由于中国社会资本的发展带来了社会的分层,虽然以阶级、意识形态来定位个人身份的做法已不复存在,但是国人由于经济状况的巨大悬殊而分为不同阶层的现实是毋庸置疑的。在中国当代社会迅猛变化、日新月异的背后,人的这种存在感不是在淡化而是在加强。中国正在经历着西方一百多年前所经历的资本积累和工业化、城市化,人所承受的异己力量、孤独感也是异常相似的。同样,新世界为人提供越来越多、甚至无法消化的物质产品的同时,却无法提供使人获得尊严和价值的可能。作家如何理解和看待这个“美丽新世界”,决定了作品的精神走向。是作为一个为民请愿的呼吁者、反映论的现实主义者、提高国民性的启蒙主义者,还是一位回归个体自身、为传统的叙事精神感到不安的现代主义者?重新走上西方现代主义道路是否必要、有无可能,这一问题,重新摆在我们面前。
在短篇小说创作中,实用主义依旧存在,为社会代言、为底层代言的作品不在少数。一个引人注目的现象就是被称为“底层叙事”或者“底层写作”的勃兴。此类小说的特点是以社会底层人,包括进城务工人员、农民及其子女、下岗工人的生活为中心,书写他们生活的艰难甚至惨烈的景象,其中最为动人的地方是,这一群体在物质极度贫乏的生存中做出的种种令人震撼的精神挣扎。应该说,对于这个弱势群体的描写体现了作家关注民众的社会使命感和艺术家的社会职责。但小说要完成的任务是只有小说才能完成的(米兰·昆德拉语),传达了社会声音后,是否留下了审美的声音、个体的声音?这才是短篇小说的价值所在。
没有人怀疑,今天的中国尚未建立起西方根植于两希文化的个体观念,中国作家对于个体的关注常常是停留在生存和命运的层面。那些底层的人们被同情、被关注,也是在社会这个大集体的层面进行的,作为个体的人,他们并不存在。因此,在终极意义上的人的存在感就无法深入。
而在西方现代艺术那里,“那些流浪者、孤独者、流亡者、焦虑不安者、不定居者和无家可归者不再是被自信的社会所遗弃的人,他们由于置身社会之外而成为这个时代占有独特地位的人”(詹姆斯·麦克法兰《现代主义思想》)。他们永远能够站在自己的位置上发言,说出关于自己的事实。《局外人》中的莫尔索曾向神父说:“我呢,虽然看起来两手空空,但是我知道我是怎么回事。”这便是有清醒的自我意识的个体而非混沌盲从的集体的人。
如果没有这些独特的个体,生活的整体性将如何建立?
斯宾格勒对于现代小说兴起的见解是:“‘超历史’的现代人对一种能够处理‘生活整体’的文学形式的需要。”(斯宾格勒《现代小说的空间形式》)在20世纪初,“维护生活完整性的任务开始由社会转交给了个人——转交给对生活中的事物具有独特看法的个人,他体现了某种秘密的本质,只有这种本质才使世界具有合理性”(詹姆斯·麦克法兰《现代主义思想》)。
在表现各种各样的人类经验上,短篇小说需要把握的不仅仅是具有时代性的人生体验、现实创痛,还应该对人在历史情境中或基本情境中的存在状态给予最大可能的思考。
痛苦的卡夫卡所经历的不就是对于人存在的不可解的追问吗?他的沮丧和绝望正是源于对人的存在的深刻思索,他不断追问的是:“在一个外部决断已经变得如此不可抗拒,以致内心冲动已经无足轻重的世界上,人还剩下什么可能性?”(米兰·昆德拉《小说的艺术》)卡夫卡的小说世界是一个整体,它们共同指出自我与世界之间不可解的矛盾关系——等级、秩序、机器、文件的产生使人类进入文明社会,但人的自由却在不知不觉中受到无情的挤压。作家对于世界的哲学思考决定了小说对于人的存在状况的理解,米兰·昆德拉对于生活的理解是“陷阱”——“我们未经请求就被生下来,封闭在我们从未选择的躯壳里,并且命定要死”,人的恐惧、人的注定无法逃避成为他小说创作的重要主题。在此意义上,小说家就是关于存在的探险家。
这种差异源于以基督教为代表的西方宗教。即使在宣布“上帝死了”的现代时期,宗教仍然渗透在西方人精神的深层之中。萨特说“:上帝不存在是一个极端尴尬的事情。”正是因为他们相信一个超验的世界,才会在终极意义上推演出世界的荒诞性、非理性,并从此陷入无法摆脱的痛苦。西方现代派作家正是因为拥有历史悠远的宗教传统,在思考实存、观察世界时才具有了终极的、本质性的、哲学层面的高度。
恩斯特·布洛赫有一段话勘称经典“:不脱离时代而写作,并不等于按生活本身写作。因为许多看上去倾听现实脉搏的人,只接触到一些表面的事情,而没有感触到实际发生的事情。这样的作家描写的不是事情本身,而是流行的见解,所以在读者中造成他们写了时代小说的假象。它们也许能供人消遣,但一定是短命的。”(恩斯特·布洛赫《论文学作品反映当代的问题》)这段话厘清了一个重要的问题:小说如何深入到个体存在的内部,而不仅仅是停留于生活的表面。
世界优秀小说作家的创作业已证明,一部杰出的小说以其形式的丰富和进入存在内部的深度,所提供的知识,不亚于一部百科全书。中国当代短篇小说显然还缺乏这种丰富性和深入性,这种关于人的存在的诗性沉思,和对世界可能性的冥想。这种大关怀、大境界,也正是我们对中国当代短篇小说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