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雪梅
(西南交通大学政治学院,四川成都 610031)
近代国民的铸造既是国民国家建设的基础,也是国民国家形成的基本内容①“nation-state”一般译为“现代民族国家”,也有的作者译为“近代国家”、“近代民族国家”、“现代国家”等,是有别于此前存在的传统国家 (traditional states)的现代国家形式。在社会科学领域的西方中心主义的影响下,民族国家已被抽象化为现代国家(其核心特征为建立与一定地域和人群上的主权)的一般分析概念。在日本,“nation-state”一般被译为“近代国民国家”或“国民国家”。。国民权利、国家归属和国家认同构成近代国民的三大支柱,同时具备民族特质和公民特质,则是国民的内在属性。既有权利意识又有国家意识,这便是国民。幕藩体制本身存在的机理,就是垂直性地规定着等级身份制,水平式地承认地域的割据性,统治者与被统治者的世界被明确分开。纵的身份隔离与横的地域割据相互纠葛,酿成了特有的地方主义。藩的相互隔离和对立意识,超乎想象。以上体制的特点,决定了德川时代的民众从本质上便是“臣民”——不是作为“天子的臣民”,而是作为藩属臣民,处于政治统治的客体地位。随着佩里军舰的来临,清除民众的臣民意识、塑造近代国民、培养民众与天下忧乐与共的“气质”、“使全国人民的心里都具有国家的思想”[1],关心和参与国家政治以应对外来危机、挽救“日本国”,是幕末知识分子和领导阶层面临的最严峻挑战。如果说,福泽谕吉和森有礼分别代表了当时日本自由知识分子和体制内的行政官僚,其思想和政策极大影响了日本近代国民形成进程的话,那么,木户孝允则作为明治初期政治家的代表,他提出的铸造日本国民的一系列构想,也对近代日本国家转型和国民国家建设产生了较大影响。
维新变革的领导人对于近代国家建设的构想尤其是关于近代国民的构想,是日本近代政治思想中的重要研究课题。在明治初期的核心政治领导人中,木户孝允 (1833-1877)对近代国民教育的思考较为突出,在日本历史上留下深刻影响。德富苏峰高度评价到:“不管怎样,木户最让人佩服的,不是其行政手腕,而是其政治见识。有洞察国家前进之明,且这并非高远之理想,是坐而谈之、站而行之的问题……他并非哲学家,而是经世者。维新三杰中,一般认为,伟人是南洲先生、有实力的政治家是甲东先生,而所谓谈西洋、自由、政治活动家典型的便是松菊先生,这个人实际是立宪政治家在日本的第一模范人物。”[2]
1871年秋,明治政府派出了岩仓使节团出访欧美,耗时近两年。这是政府为国民国家建设这一新课题所进行的最大的准备工作。木户孝允等政治家最先参加。欧美之行,他们参观了工厂、军队、学校和议会等近代设施,在所住旅馆招请本国学者和外交官,开始进行宪政制度的研究。木户自身具有旺盛的知识欲和极强的情报收集能力,并将多方有识之士召集到自己周围广泛交换意见。这些知识和情报锻炼了敏锐的情报判断能力,从而催生出其富于“经世见识”的诸多国家构想。
为与万国对峙,木户非常重视民众力量,要求尽快形成“民”(Nation)。“国家之所以为国家者,在于人民;人民之所以为人民者,乃为国家尽其义务也。我人口虽好称三千余万,实际只不过二、三百万人耳。何则?孝允尝历览西洋诸国,其人民不问贵贱,不论贫富,莫不为国家尽其义务,而我国则反之。农唯以出谷粟为己任,工唯以制杂器为己业,商唯以通有无为己职,皆于国事毫无关涉。国家之正气在民心,民既已无心国事,何足以为民哉?”他认为,若不把尚不足以为民的农工商培养成“民”,国家就不可能与万国对峙。木户希望作为知识分子的士族要为此努力。“苟不关心国事,余未见人民之所以为人民者。而我国四民之中,尚能知廉耻,存爱国之心,欲为国尽义务者,唯士族之中居多。此可谓三千万人之中,能免于为器械者(通有无之器械、制杂器之器械、出谷粟之器械)只不过二、三百万人也。”[3]416-417
幕末期间民众所迸发出的庞大的政治力量,超出了木户的想象,木户由此深深认识到政治主体要不断扩大到身份下层去的迫切性,“虽说是御一心,不过就两千人尽力而已”,“中人以下”之国民,“只管安心于等待目前之人情,察百年之利害而尽力者万人中难有一人”。为废除顽固阻止国民结合的国家机构,木户将五条誓文第一条“兴列侯会议”改为“广兴公议”,指出“万机应决于公论”,期待公议能发挥不断扩大政治主体、否定诸侯权力最后确立中央国家主权的积极作用。他提出了如下大胆设想:“然若解天下一般人民从来之束缚,让其各自拥有自由之权,朝廷之政自然单独运营之时,则诸藩无法守住旧习,随后可成附和朝廷之状。”[4]这里,他表达了通过解放国民的政治能量、依靠其力量来最终破坏旧体制的设想。这与大久保利通将民众看作“气性薄弱”、“无气无力之人民”[5]以强调政府强力领导的必要性形成鲜明对比。
木户的思想与福泽谕吉在此前后发表的《劝学篇》有共通之处。福泽提出了“一身独立而后一国独立”的纲领,指出了“无独立之气力者思国不深切”。木户与福泽往来频繁①日本史籍协会编:《木户孝允日记(第 2卷)》,“七时离家,访问福泽谕吉,谈至二时始用膳”,日本史籍协会丛书第75,1967年,第 417页。,可以猜测,其应受到福泽思想的影响。
木户在 1869~1871年间曾提出了国民教育的种种提案,其特点是从国家统一、富国强兵、皇国维持的视野来发展民众教育和学校组织,具有相当现实的政治意图。维新后,“文明开化”成为时代之流。木户毫不怀疑国民具有自发适应近代化的能力。但他注意到这种风潮所带来的重大弊害,国民“只满足于今日之私利”,社会弥漫着“侥幸之心”和“自然轻燥浮薄之风”[6]100。他最担心这种风潮要将国民推向与维新变革理念的不同方向上去:“不顾 20年来千辛万苦之境”,“爱国之心淡薄”。为避免这种弊害,将国家导向“真之开化”,必须切实使国民全体适应近代化。具体来说,他寄希望于小学教育。
在“以普通教育之振兴为急务的建议书案”中,他指出,“考虑将来形势之官僚,应知一般民众无识贫弱,终至今日之体面不存……原来国之富强在于人民之富强,一般人民不脱离无识贫弱之境时,王政维新之美名必失其实,进而期望一般人民之智识进步,法文明各国之规则,渐在全国振兴学校,大事教育,此今日之一大急务也。”[7]78-79此案否定了只以“二三英豪”就决定之事,大胆地提出了“一般人民之智识进步”,人民之力被认为是国家富强的规定的推动力。此案还指出了只要“王政之专压”继续,“人民之无识贫弱”也继续,国家富强就无法实现。木户指出“皇国今日之人情规模尤其狭小,只探人之非,妒人之能……只将目光放在国内,不知宇内之大势对我皇国之紧急”[8]242,他将封建制度下横的地方割据与纵的身份隔离相互结合产生的国民的宗派主义看作“无识贫弱”,“以万国之眼观之,皇国之诸事不过是十岁或十一二岁的小儿所为”[8]335。木户对此进行了深刻的反省,认为为了改变民众的封闭和被动状态,须在全国设立学校。“我今日之文明不是真文明,我今日之开化也非真开化,十年之后防其病,只有创办学校之真学校。”[6]320他采取了开放渐进的立场,从“人”的观点出发,指出了“国由人成立,若要一点点切实渐进,不要退步,便是总体之幸福”。因此对国民应该“推进一般之开化,启发一般之人智。”[9]进而,他对小学教育的构想,在教育内容上特别强调“修身之学要达到欧洲之十倍,”[10]15并急切地对文部省也提出了“振兴忠义仁礼之风的教育”。认为这样,就能填补伴随开化而来的精神空虚,进而生出爱国之心[6]320。
创办学校,全民就学,成为木户“创造国民教育的辉煌道标”。木户对国民进步十分期待,“再没有比看到小学校等少年之进步更让人高兴之时了”[10]70,日本因而渐进现代化必然能产生“世界第一之中见人”[10]36,更重要的是,他认识到彼西方与日本之差只在“学与不学而已”,从而显示出不盲目追随西方文明,以国家对外独立为目的选择近代化道路的主体性。
制定“正是非曲直,使千载亿兆立于无误之基础”[3]366的根本律法是木户提出的消除文明开化之弊的根本措施之一。赴美欧考察的木户孝允深感“彼等之宗教则密布于农村”,注意到个人的精神生活才是从根本上支持开化的事实。他在欧美考察中所获得的最大经验教训,就是要根据国家的义务和策略来安排处理问题的“次序”。为避免波兰的悲剧,木户认为,必须要形成自发地与“君”一致协和的国民。引进立宪制度,通过制定“政规法典”来解决的根本问题,就在于达到这个目的。针对现实中政府虽不断呼吁“一君万民”,但人民仍然处于无权地位,除少数人外人民没有政治要求的现状,他将立宪政治描绘成将来作为唤醒人民自发性的一种媒介。1873年 7月和 9月,他草拟了关于制定宪法的意见书,强调了以国会为媒介来统一人民的必要性。
木户预测到将来国民的政治参与将增强,指出应该容许它,“他日,随着人民之智识愈进步,人民希望获得自主自由权,就应该是希望按照各国制度之体制,开设下院,或为国民代表参加政府议论。到此时,政府并无抑制之道理。”[7]61在木户看来,只有地方自治才能伸张国民之气象,重视通过教育、近代化和自治,涵养民众政治能力,从那里能展望国民切实的政治参加[11]。
木户将积累地方自治以后的国家发展和富国强兵作为理想。“关于一般民众,减其租税,使其致富劝业,各自自由之道理,若能有一人对一村、一村对一郡、一郡对一国、一国及至全国富强的基本变化,就尽到了永恒的诚心。”“道路、堤防、桥梁等以及各县应课民之物,在町就町议,在村就村议,众心一同……他年要进行这种整合,渐进至区会、县会、终至国会。”[7]175
民众获得教养和自治能力,通过议会制度将国家权力逐渐委让给国民,这便是木户孝允的设想和期望。但 1877年木户之死,永远失去了亲身实现上述构想的机会,这种构想的具体化就不得不依赖于伊藤博文等人了。
总之,在皇国维持、富国强兵和国家统一的目标下,倡导公议、启蒙民众开设小学校、制定法规政典以及实行地方自治,这便是木户孝允关于铸造近代国民的构想。作为维新时期的政治家,他的构想始终服从于明治国家体制构建的大框架,他所讲的“国民”的最重要含义,是在于形成为国承担义务的“无私”的“国民”,“人民之所以为人民者,乃为国家尽其义务也”。从比较的角度来说,木户孝允思想体系的深度和广度不及福泽谕吉,其社会效应和渗透程度不及森有礼的教育政策那样具体深远。但是,他的构想具有上述二人无法企及的宏观决策和战略意义,成为引领和推动日本走向国民国家的大智慧。
在木户那里,“皇国维持”是确定不移的,无条件的。与其反抗该框架,不如依赖它,采取引导民众政治意识的启蒙方法,采取具有自我思考、自我意志、对自己的判断能承担责任的民众教育,来形成“自由的独立的自治的人格”。但是,这种民众教育之根本,仍然保留着“虽望文明开化之域,自己皇国还是皇国,有万世不可更换之体”的信念[8]189,“君臣之道,与西洋日新国不可同日而论”[8]82。木户孝允的国民构想所潜伏的最大“毒素”便在这里。当“将天朝作为一名物和心得”、“公然议论共和政治”、“连路上的小孩都可以谈论权利”——这些自由民权思想出现于眼前之时,自由民权运动就极大地动摇了绝对主义国家权力之基础,成为“皇国维持”目标之大威胁。此时木户当然就要提议“孔夫子之学”,“修身学要是欧洲的十倍”了。
正因如此,信夫清三郎评价木户孝允“他是当时政治家中最善于做理性思维的人。”他以法国的伏尔泰和莫贝乌比喻福泽谕吉和木户孝允,指出日本的绝对主义从“启蒙绝对主义”向“立宪绝对主义”过渡,在木户身上得到最充分的体现[3]419。
[1][日 ]福泽谕吉.通俗国权论[A].福泽谕吉全集 (第 4卷)[M].岩波书店,1960:34.
[2][日 ]德富苏峰.木户松菊先生 [M].民有社,1928: 36.
[3][日 ]信夫清三郎.日本政治史 (第 2卷)[M].上海译文出版社,1988.
[4]妻木忠太编簒.日本史料协会编.木户孝允文书 (第 1卷)[M].103-104.
[5]大久保文书 (第 5卷)[M].563.
[6]妻木忠太编簒.日本史料协会编.木户孝允文书 (第 4卷)[M].
[7]妻木忠太编簒.日本史料协会编.木户孝允文书 (第 8卷)[M].
[8]妻木忠太编簒.日本史料协会编.木户孝允文书 (第 3卷)[M].
[9]日本史籍协会编.木户孝允日记 (第 2卷)[M]. 1967:226.
[10]妻木忠太编簒.日本史料协会编.木户孝允文书 (第7卷)[M].
[11]日本史籍协会编.木户孝允日记 (第 3卷)[M]. 1967:1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