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卢梭的诸多学说一直有着巨大影响,在西方各种精神和运动中留下印记。研究卢梭的学者们成就斐然,但各种解释互相抵牾,意见分歧已不限于卢梭的政治理论,还包括其经济学说、宗教学说、教育学说和道德学说。20世纪二三十年代,一小批学者开始进行卢梭著作统一性的研究。朗松、赖特和卡西勒三位学者为寻求卢梭那“一大原则”作出重要贡献。20世纪60年代中期以来,书写卢梭的大潮一直势头不减,并出现一种“内在转向”,即探察卢梭遗留下来的大宗零散的自传性资料,包括书信、出版著作和卢梭所有的自白,利用这些证据耐心复原卢梭的生活。这并不意味着冷落了卢梭发表的著作,而是将其融入他的整个存在。
关键词:西方;卢梭研究;历史演进
中图分类号:G40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1-4608(2011)01-0078-06收稿日期:2010—09—26
基金项目:教育部社科基金(08JA880037)
作者简介:周采,博士,南京师范大学教育科学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210097
为了传播自己的思想体系,卢梭撰写了大量散文、论文、文学作品和信札,但他同时认为知音寥寥,只有极少数具有天分的人才能理解他的思想。在他看来,读者要想欣赏他的东西,既需要情感,也需要理性,既需要德性和追求真理的热情,也需要自然本能。20世纪60年代中期以来,书写卢梭的大潮一直势头不减。对此谁也不会感到惊讶。尽管此前研究卢梭的学者们成就斐然,做出了几为定论的解读,但此后还是有各种各样互相抵牾的解释继续留存,它们的魅力越来越大,使人无法置之不理。再加上卢梭本身也使如此多样的解释成为可能。“除此之外,我们这个有着灭绝集中营的骇人的世纪也觉得不能让卢梭闲着。强迫人自由,将无神论者处死,他这些名声不佳的想法都已有人效法,这使得过去对卢梭的攻击又卷土重来,而过去对卢梭的守护也重新开始。”
一、卢梭评论者的种种争议
关于卢梭的种种争议至少可以分为两派:一是卢梭的门徒之间的相互矛盾;二是卢梭反对者之间的相互矛盾。两者一样尖锐。在反对者中,有人痛斥卢梭为理性时代的化身,有人谴责他是一种不负责任的个人主义的拥护者和倡导毁灭性混乱的哲学家,还有批评家抨击他立了一个“集体的暴君”,并在《社会契约论》中再次引荐了“身着新衣的老一套君权神授说”。卢梭的门徒也各执己见:雅各宾派以他的名义建立起恐怖统治;德国浪漫主义者把他作为解放者歌颂;席勒将他描绘为殉身于智慧的烈士。卢梭在18世纪最难缠的对手埃德蒙,柏克(Edmund Burke)在《法国大革命反思》中说过,倘若卢梭还在人世,在其神志清醒的间隙,也会被其弟子们的疯狂实践所惊呆。
在卢梭不再是那场政治斗争的象征之后,各种解释之间的冲突仍未消弭。意见分歧已不限于卢梭的政治理论。美国学者彼得。盖伊注意到:“卢梭一会儿被称作理性主义者,一会儿又被称作非理性主义者;他的经济学说被说成是社会主义的,又或是奠基于承认私有财产之上的;他的宗教被视为自然神论的、天主教的或是新教的;他的道德学说被认为是清教徒式的,又或者是过于感情用事和宽松随便的。”
一般认为,卢梭对于哲学的主要贡献是他的社会政治学说。大多数评论者都将卢梭作为一个政治理论家看待,或是从政治哲学方面来评判其思想,因而政治学范畴在分析其文献时显得最为有用。有人说卢梭是个人主义者,有人说他是集体主义者,有人说他是自相矛盾的作家,还有人说他在半路从个人主义转向了集体主义。一些人认为,卢梭的一切都能在《论不平等》中找到。这部“人类的小说”的中心主题是人本善良,社会使其变坏。有人认为,虽然《社会契约论》是“反自由的”,但在卢梭的政治学说中只是一个异数而已,其《论不平等》中个人主义的想法,那种反社会的观念才是根本所在,它几乎贯穿于卢梭的所有著作之中,在《爱弥儿》里尤为显著。有人认为,激发卢梭写《论不平等》的是个人主义的、甚至是近乎无政府主义的想法。而在《社会契约论》中,卢梭仍是一位个人主义者,虽在表面上恰恰相反。相反的观点则认为卢梭是一个集体主义者,有人说他想用他的政治学说来给法律和政府以致命一击,结果反而不可避免地导致了暴政。迄今,许多卢梭的读者对于公意至高无上、人被迫自由以及公民宗教都铭记在心,而将其著作的其他内容抛诸脑后。
在宗教学说方面,美国学者理查德,塔纳斯认为:“卢梭相信,宗教内在于人类的环境。他坚持认为启蒙思想家高扬人的理想,忽略了实际上具有的本性——他的感情、他的深层的冲动和直觉,以及超越一切抽象公式的灵性的饥渴。”在他看来,卢梭相信,不是通过神学教条、教士的等级制度已经敌对的教派的中介,而是最好转向大自然,人类才能够学会崇拜造物主,因为在大自然中存在着人们更够理解和感受的一种庄严。卢梭因此处在了一种影响极大的位置,既不同于正统教会,也不同于怀疑论的启蒙学者,他将前者的宗教性以及后者的理性的改革思想结合在一起,然后又对两者予以批评,这就埋下了矛盾的发展种子,因为卢梭一方面肯定人类具有宗教本性,另一方面有鼓励现代感觉力逐渐摆脱正统的基督教。
法国学者维克托·巴施(Victor Basch,1863—1944)认为卢梭首先是一个诗人和艺术家。“我以为,尽管卢梭确实是一名思想家,一名深刻的思想家,但他首先是一位诗人,一位小说家,他若不是诗人或小说家,便不是思想家与哲学家。”巴施认为,卢梭文学生涯是从一种人种学小说开始的,在其中他提到了原始人假说,提到了古怪的文明的野蛮人。接下来他写了爱情小说《新爱洛漪丝》,教育小说《爱弥儿》和自传小说《忏悔录》。他强调说,小说家与诗人,这才是卢梭深层的本性,在卢梭还是一个小孩的时候,其父就用小说加以滋养,以至于卢梭后来把自己的生活也著成了一部小说。总之,卢梭把万事万物都“小说化”了。研究卢梭应以此为出发点。如果卢梭确实首先是一位诗人,是一位艺术家,即总是不断有最为变化多段的意念:冲动和感觉在艺术家身上流淌,那么他的自相矛盾就不令人惊讶了,这只是不同的主题而已。在巴施看来,“作为卢梭天赋之源泉的,不是那道德意志、自由意志,不是康德所构想的、其本质完全异于卢梭感性与肉身之天性的形而上学的自由,而恰是与理性意志截然相反,即与知性、与理性相对立的感觉,我认为感觉才是作为思想家卢梭其人的魂魄所在。”
在卢梭教育思想的评论方面,法国学者米歇尔·索埃塔尔指出,人们由于不能理解卢梭思想的浪漫主义和非理性主义的特质而对其产生误解。他批评草率的读者或教育家很少想到去钻研卢梭哲学思想,以便更好掌握其教育理论。人们对卢梭的误解如下:第一,认为《爱弥儿》是一部关于教育的实践性著作,但它只是一部小说。如将《爱弥儿》中的规诫不折不扣付诸实践,会把教
育者引向灾难。第二,把《爱弥儿》奉为一部要求解放和不干涉儿童发展的“自由教育学”的圣经。但卢梭反对“自恋”,要求对爱弥儿进行意志教育,并要他保证遵守法律。第三,卢梭提出的观察和了解儿童的请求也常被用来归纳他所设计的一种移植应用于教育的心理学方法,但其心理学决非现代实验心理科学。第四,教育家常误把卢梭在《爱弥儿》中用小说笔调描绘的行为原则当作训导加以应用。如卢梭攻击书本并把爱弥儿的阅读进程拖得极慢,但这决不意味着他拒绝书本;《论科学与艺术》的目的也不是破坏文化。卢梭真正想要表明的是,过早引导儿童去“预先消化”那些公认的判断及抽象概念会禁锢其思想。第五,对苏菲教育的误读。卢梭在《爱弥尔》第五卷中的某些见解其实是故意让女权主义者气得口吐白沫。但在该卷的另一些段落,他谴责了平等主义为要求分享权力的妇女所设置的陷阱。第六,把对卢梭冠以“共和国教育”之父。甚至在法国大革命时期,那些负责制订公共教学规划的人一旦把颂词强加给卢梭就会遇到极大的困难,因为《爱弥儿》讨论的是一种私人教育形式。而在《关于治理波兰的思考》中,卢梭主张建立国家教育制度,该遗著的问世为社会中心论的阐释提供了证明。第七,卢梭在同一年(1762年)完成的《爱弥儿》和《社会契约论》之间重新建立起一种适当的平衡,两者共同构成一个完备体系。但他更看重《爱弥儿》而非其政治学短文,并认为《社会契约论》应当被看作是《爱弥儿》的“一种附录”。卢梭在《爱弥儿》第五卷中对《社会契约论》的要旨做了扼要复述,根植于教育领域的政治基础便昭然若揭。
关于造成对卢梭误解的原因,认为卢梭“含混不清”的看法广为流传。他被人嘲笑患有严重的神经官能症,性情狭隘、分裂和急躁。他的学说或源自演绎和抽象的逻辑,或缺乏条理,或被浪漫情感主义引入歧途。其学说因内在矛盾而含混不清和支离破碎。卢梭经常从一个极端跳到另一个极端,在其思想中无法找到一个真正的核心。左派和右派都能在卢梭那里找到自己的教条。卢梭还被指责无视证据的来源——历史与经验,而这恰恰是一个完善的社会学说的根基所在。有人批评他是典型的经院哲学家或诡辩家,自以为术语分析是获取关于事物新知的唯一正确途径,结果错把成倍翻番的命题当作新发现的真理。给评论者造成困难的是卢梭的雄辩。他的欢快语句如果脱离了上下文被当作口号来使用时,就会歪曲或者完全破坏其本意。有人认为他是一个没有体系的理论家,在形式逻辑方面缺乏训练;博览群书却消化不良;感情用事的狂热者,说话不经大脑;不负责任的作家,却拥有写作隽语警句的天纵之才。
引起误解的另一个根源是研究卢梭的传记方法,这种方法导致其解释者的想象力和批评走火人魔。一些著作只在卢梭与他人的纷争不和以及卢梭自己的内在矛盾中去描绘卢梭。因此,思想史有消失于传记中的危险。追根溯源的解释和人物传记的取径虽能使人们深入了解一个作家的动机,并有助于探寻其学说的个人或社会渊源,但其学说的客观有效性并不受著书立说者个人历史的影响。
二、关于卢梭著作统一性的研究
美国学者彼得·盖伊(Peter J.Gay)指出:“将近两个世纪以来,卢梭的哲学一直困扰着其解释者。试图解决它的批评家为数众多,而其中最伟大,却也是在很长时间里最为人所忽视的批评家之一,正是让一雅克·卢梭本人。”卢梭在《忏悔录》中曾强调,从整体来看,他的著作展现出一种一致与融贯的哲学:“《社会契约论》里的一切大胆的言论早在《论不平等》里就有了;《爱弥儿》里的一切大胆的言论也早在《朱丽》里就有了。”他说,读者在其著作中发现的龃龉纯粹是表面的。在临近生命终点的时候,他又一次反思了自己的作品,坚持认为在其所有著作之中贯穿着显而易见的“一大原则”。他在《一个孤独的散步者的梦》中明确地说:“尽管我在心情忧伤和苦闷之时,我甚至忘记了我赖以建立我的信仰和行为准则的论点,但我始终没有忘记我本着良心和理性从中得出并一直坚持的结论。”但是,只有少数卢梭的解释者认真看待上述卢梭的自我评估,大多数批评家则在他的这部或那部主要著作或是一些熠熠生辉的隽语警句中找寻,自命找到了“卢梭的本质”。更糟糕的是,卢梭的著作激发出迥然各异的诸多运动这一事实确凿无疑。很多研究卢梭的学者据此就推断说,含混不清或自相矛盾是卢梭作品的特征。虽然卢梭一而再、再而三地坚称自己的思想是一个整体,但互相冲突却同样言之凿凿的主张却掩盖了这种完整。
上述观点被C.E.伏汉(C.E.Vaughan)的著作《让一雅克,卢梭政治著作集》(1915)所抵消,努力开采卢梭政治学说那一富矿的所有人都深受这位学者的恩惠。伏汉将卢梭的思想视为一个急需解决的问题,而不是只供陈列的教条。他认为,要调和卢梭思想中两股并行的线索——个人主义和集体主义——并不容易,因为在卢梭的著作中,“个体”和“共体”这两个对立的元素彼此之间有掩饰不住的敌意。要想解决卢梭思想中的矛盾或解释卢梭的主要任务便是说明或解决这一冲突。伏汉提出了三种解释:第一,早期的两篇论文即第一篇论文《论科学和艺术》与第二篇论文《论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础》基本合乎道德,它们写得偏激,针对的是现存之恶。受伏汉的这种影响,后来一些学者视卢梭在根本上是一个道德家,以克服其思想中的矛盾。第二,将人们的注意力引向卢梭的抽象思想与具体思想中的所谓矛盾。前者来自洛克和柏拉图,这使得卢梭的说法偏激而绝对;后者来自孟德斯鸠,这让他断定,生活从不轮廓分明,而原则要被环境所修正。伏汉发现,卢梭的著作越来越关注具体,这种关注在《社会契约论》的后面几章中占了上风,而他最后的几部政治著作,特别是《山中书简》和《波兰政府》中这种关注已完全占据主导地位。第三,必须将卢梭在思想上的成果理解为一段从个人主义成长为集体主义的历程。卢梭在一开始鼓吹的是能够想得到的最抽象意义上的自由。在《社会契约论》中,自由不再被认为是个体的独立,而是应在个体全身心地忘我于为国家效劳之中去寻求。在最后的几部政治著作中,第二篇论文《论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础》抽象的个人主义和《社会契约论》抽象的集体主义都同样被忘却了。而在彼得·盖伊看来,理解卢梭必须超越政治范畴。他批评伏汉将自己局限于卢梭的政治著作,这就不可能理解卢梭思想的意义。“卢梭确是一名政治理论家,并且是一名伟大的政治理论家。但这只能让我们更有理由来仔细研读《爱弥儿》、《新爱洛漪丝》和《忏悔录》——这些书阐明并且很好地平衡了卢梭的政治哲学。伏汉版无意之中表明,任何想要理解卢梭的批评家都必须超越政治范畴,并且将其著作看成一个整体。”
20世纪二三十年代,有一小批学者开始回到作为一个整体的卢梭著作中去,研究结论是:卢梭的思想基本是一致的。这些批评家虽然觉得卢梭
的个人主义或者集体主义问题依然重要,但这些政治学范畴已经不再是其瞩目的中心。他们寻求开拓解释的视野。他们并不否认卢梭的许多说法自相矛盾,但他们和卢梭一样,认为这些自相矛盾并不损害其根本上的融贯一致。为寻求卢梭那“一大原则”,三位著名学者古斯塔夫·朗松(Gustave Lanson)、E.H.赖特(E.H.Righter)和恩斯特·卡西勒(Ernst Cassirer)做出了最为卓著的贡献。
朗松写过一部《法国文学史》(1903)。他将卢梭描绘为一名个人主义者。但他并不认为这是卢梭思想统一性的关键所在。他关注卢梭对“大原则”的说法,这一原则在《爱弥儿》的开篇第一句话就说的非常明白,它也蕴涵于卢梭的所有著作之中,并在《卢梭审判让一雅克》中再次出现:“自然让人曾经是多么幸福而良善,而社会却使人变得那么堕落而悲惨。”朗松认为,这条原则是卢梭哲学的关键:《论不平等》指出了社会在本质上是恶是不平等,其根源在于私有制。《社会契约论》认为自然人无法脱离社会,而是必须重新创造社会以重新创造自身。接下来,《爱弥儿》中的教育方案就顺理成章了。《新爱洛漪丝》进一步确立了人与人之间肉体关系上合乎道德的价值观。最后,在“萨瓦牧师的信仰自白”中,卢梭将上帝也归人自己的体系:上帝让人类是善的,并将道德的力量植入人之中,以制伏一个并非按照自然原则建立起来的社会的恶。
E.H.赖特不辞辛苦,仔细阅读了有关卢梭的一切,写有《卢梭的意义》(The Meaning of Rous—seau)一书。他惊讶地发现,迟至1928年,“都没有一部英语作品,并且只有极少数不管什么语言的作品”力图弄清楚卢梭想要说的是什么。赖特在“天性”中找到了卢梭潜在的观念:“必须通过人类的理性,按照人类天性的样子来使人类得以完善,这一根本观念贯穿卢梭的所有著作,并赋予其本质上的统一性。”自然人认识到,“自然是对的”。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一定得是野兽或野蛮人。理性和良心也是人类天性的一部分,而且是较好的那一部分,这也不意味着他必须拒斥艺术和文明。理性的任务是向人类指明,在人发展的某个阶段中,哪些对他来说是自然的;自由的任务是使他能够做他应做之事。只有当我们遵守法律时,自由才有意义。但这法律是出于自愿。自然教育的作用是防止制造出小暴君或小奴隶。我们一定要等他长大到拥有理性的时候,才晓之以理,这就是创造出自然人的唯一途径。卢梭的政治理论即自然社会的理论延续了这一主题。必须使人们适合自由,他们必须给自己创造出一个能使他们适合自由的国家。总之,卢梭反对将孩童当作成人,也反对将成人当作孩童。
在前面两位先驱性研究的基础上,被西方学术界公认为20世纪以来最重要的哲学家之一的德国学者、杰出的观念史家和专业哲学家恩斯特。卡西勒做出了划时代的贡献。1932年,他在自己那本如今已成为世界名著的《论让-雅克·卢梭问题》中同意上述卢梭本人的论点,并力图提出对作为一个整体的卢梭作品的理解,以揭示出他思想的意义。卢梭在《爱弥儿》里说:“必须通过人去研究社会,通过社会去研究人;企图把政治和道德分开来研究的人,结果是这这两种东西一样也弄不明白的。”这段话成为被卡西勒视为论述卢梭著作的统一性的一把钥匙。作为一名新康德主义者,卡西勒认为卢梭的观念单纯奠基于理性之上,并赞同康德的观点,认为卢梭实际上是“道德世界的牛顿”。
英国著名哲学家和政治思想史家以赛亚·伯林(Isaiah Berlin)深入研究了浪漫主义的根源。他认为,如果否认卢梭的观点和言论对于浪漫主义运动的影响是十分愚蠢的,不过,人们夸大了他的作用。“如果我们拿卢梭真正所说的与他说时的态度做个对照性阅读就会发现他所说的还是纯粹的理性主义语言。”以赛亚·伯林将卢梭的主要观点概括为:第一,我们生活在一个堕落的社会,一个虚伪的坏社会,人们互相欺骗,互相谋杀,互相撒谎;第二,我们可能发现真理。但这里不是通过深思熟虑或笛卡儿式的逻辑获得的,而是通过洞察人类之中那些单纯而未受腐蚀的人、高贵的野蛮人或者说孩子的心灵获得的;第三,一旦我们发现了真理,就要按照真理生活。在伯林看来,卢梭的上述话与希伯来预言家的话并无二致,与基督教传教士抨击大城市工于心计背离上帝种种堕落的话如出一辙,与百科全书派的观点相差无几,卢梭的信念依旧维系在理想之上。他与其他百科全书派的唯一区别是,后者相信只要通过循序渐进的改革,通过让专制君主接受启蒙教育,就可以改变统治者的观点,实现卢梭的梦想;而卢梭却认为整个可恶的上层建筑应该连根拔起,所有罪恶的人类社会应该被烧成灰烬,一只新的凤凰将从灰烬中重生。
三、卢梭研究的内在转向
20世纪60年代中期以来,在有关卢梭的研究中出现了一种“内在转向”。1953年,彼得,盖伊曾对卡西勒于1932年发表其“划时代的论文”《论让一雅克,卢梭问题》之后围绕让一雅克,卢梭进行研究的文献做过一番考察,发现这方面的学术研究日益兴盛。十年后,即1963年,他抓住两次机会又看了一些迅猛增长的研究文献,印象同样深刻。尤其是让·盖埃诺(Jean Guehenno)巧妙地探察了卢梭遗留下来的大宗零散的自侉陸资料,包括书信、出版著作和卢梭所有的自白,利用所有留存下来的证据耐心地复原卢梭的生活。盖伊认为:“这标志着在对卢梭的分析中出现了一个内在的转向。这并不意味着冷落了卢梭发表的著作,而是将其融入他整个的存在。”
另一位学者对于卢梭其人内蕴的探索也许更加引入注目,也更有影响,它就是让·斯塔罗宾斯基(Jean Starobinski)声名卓著的对于卢梭如何成其为卢梭这个问题的研究。与卡西勒一样,他发现了卢梭在本质上的统一性,但与卡西勒有意侧重于卢梭行世的文本不同,他主要是在卢梭极度私密的经历中那昧暗、隐蔽的幽邃之处发现这种统一性的。斯塔罗宾斯基将学术分析中心理学的和移情的风尚发扬光大。在他看来,卢梭小时候被人冤枉弄坏了一把梳子,从此,卢梭与他人疏离开来,那澄澈与阻隔之间的紧张成为他心中挥之不去的苦痛,他最想要、最需要的是恢复澄澈并克服疏离。在卢梭以后的一生当中,这种痛苦的紧张遍布于他的著作之中,并最终让他无法忍受。斯塔罗宾斯基主张,这些作品“意图一致”,即“旨在保护或恢复澄澈”。他已成功地将卢梭作品中最迥然不同的元素结合在一起,并发现不用牵强地曲解该问题,最为矛盾之处就可以迎刃而解。在卢梭那里,清醒与癫狂,理性的学说与非理性的幻想,合情合理的说教话语和乌托邦式的教育格言,其内心体验性的抒发与摆出愧疚的姿态,这一切都同出一源,并且运用了显然类似的表达方式。斯塔罗宾斯基的著作之引人人胜并非常流行。人们对它的接受也与时代有关:卢梭的研究者已经为这种内在的取径做好准备。在斯塔罗宾斯基之后,罗纳德·格里姆斯利(Ronald Grimsley)在他那本敏锐的《让-雅克·卢梭:自我意识研究》(Jean-Jacques Rousseau:A Study in Self-Aware—ness)一书中也得出了非常相似的结论。
20世纪60年代,文学批评侵入卢梭解释,其引起的混乱使盖伊感到了不安。在他看来,这些批评家将他们自身的混淆不清也带人了卢梭研究。最有名的解构主义者雅克,德里达(Jacques Derri—da)和保罗·德·曼(Paul De Man)发现卢梭让人着迷。他们特别关注卢梭关于语言起源的未写完的论文,并建议通过使卢梭复杂化的办法来理解他,并认为在他们之前,无人真正正确地阅读卢梭。
另外,由伯纳德·加尼宾(Bernard Gag—nebin)、罗伯特·奥斯漫特(Robert Osmont)和马塞尔·雷蒙德(Marcel Raymond)编纂的《卢梭全集》(四卷本,1959、1961、1964、1969)历时十年终于完成。这套现代权威版本的第一卷的一开始就是卢梭的自传性作品,其中包括了一些坦诚心迹的残篇。现在,解释者可以由其所作见其人,而不必将其所作径直简化了。对卢梭的认识得到了学术研究成果的支持。在整个20世纪60年代,不断推进着的《卢梭全集》的编辑工作也对卢梭的新发现有所贡献。《全集》的每一卷都是庞然大物,在每一卷当中,注、评和参考书目加在一起就占了大约三分之一,学术成就殊为惊人,其细致人微也几乎令人窒息。另一项事业是20世纪60和70年代的产物,即精心出版卢梭的通信,之前已经做了大量的编辑工作,但此时才推出定本。拉尔夫·A.利(Ralph A.Leigh)的英雄壮举始于1965年,到1976年完成,在四十五卷书当中,他为了辨读卢梭写的草稿、相关附录文件、难以追溯的引文出处和几乎无法识别的涂抹而着实大费眼力。从此,再也没有研究卢梭的学者能够理直气壮地抱怨其著作资料不够用或靠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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