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云岭 万川关

2011-03-14 01:34马镇
地火 2011年1期
关键词:师长大山婆婆

■马镇

青云岭 万川关

■马镇

晨版画/王洪峰作

人类有一种情感叫信仰,

人类有一种信仰叫坚贞。

——题记

一九三二年。大别山区。

红军第四次反“围剿”。

青云岭在钢铁与呐喊声中颤抖的时候,梅竹带着医院和上千的伤病员已随大部队撤出七八十里了。鄂豫皖苏区一年来打破了敌人一次又一次的“围剿”,可这次不同,一开始便被动,似乎那紧攥的拳头打不出去了。是因为蒋介石坐镇汉口?是因为敌军动用了三十万人的兵力?她说不清,只觉得有一股沉闷的空气压迫着她。

她不时地回眸青云岭。枪声变得很弱,揪着她的心。若山率队伍已阻敌三天,而前面是八倍与我的敌人,枪林弹雨都阻不住他们潮水般的冲锋。她临行前嘱咐警卫员山耙子,不到最后关头不要将大刀给他。她希望他活着完成任务。

“梅竹同志,落伍啦。”

她吃了一惊,回头看去,是方面军总指挥骑马走到她身边。

“总指挥同志,‘落伍’这个词可不属于我。”她打起精神笑着说。

总指挥指着青云岭:“我是说,你的魂丢在青云岭了。”

这是指谢若山。梅竹的脸飞上两片红。

总指挥仰首大笑,差点儿从马上闪下来。他用力勒住马缰:“放心吧,老谢有大刀保佑,敌人休想碰他!”说完,他严肃起来,“医院到前面的鬼婆沟就要与部队分手了,你这党代表一定要确保伤员们的安全。”

“放心吧,在苏区里打仗能把我们怎么样?往沟里一钻,千军万马他们也看不见。”梅竹轻松地说。

总指挥摇了摇头,心绪显得极沉重。“梅竹同志,敌情很严重,千万麻痹不得。进沟后要给伤员们做动员,随时准备拿起武器参加战斗。”

梅竹听出这句话的分量,“明白。”她挺直了身子大声地说。

当总指挥的马蹄声消失在山路的尽头时,梅竹才深吸一口气抬起脚朝担架队队尾走去。黑黝黝的鬼婆沟像一团倚天的雨云耸立在前方,只要再迈上一步,它便会将这千余伤残战士隐护在它的怀抱中。

突然,方面军保卫局陈政委带着两个保卫局的人骑马飞奔而来,若山的师政委方子敬也夹裹在飞骑中。马在梅竹身边停住,马上的人都阴沉着脸。

担架队停止了前进,无数双眼投向了梅竹。梅竹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心急促地跳,不自然地张着笑脸朝陈政委行礼。

陈政委没有还礼,犹如刀客对着宿仇,冷酷的眼神直逼梅竹。梅竹打了个寒战。陈政委开口了,像是读宣判书:“梅竹,经揭发,你和谢若山的问题是极其严重的。为了粉碎敌人的‘围剿’,从现在起对你拘捕审查。你要老实交待你和谢若山的问题。”

宣判把山谷所有的声音都锁住了,静得恐怖,惟有战士的目光流落出人的情愫,但没有谁上前安抚梅竹,马上四个人的力量已将一千将士的心震慑得魂飞魄散。

天倾地陷,电闪雷鸣,梅竹的精神世界瞬间崩溃了,就像巨蟒口下束手待擒的猎物,呆望着陈政委失去了反抗的思维,没问一个为什么,便任凭两个保卫局的人将自己绑住,然后被抬上一匹马。

战马驮着梅竹朝炮声隆隆的青云岭狂奔而去……

青云岭在颤动。

炮弹呼啸着,在二十五团的阵地上炸出炽热的火光和尘烟,炸平了战壕,炸飞了战壕后面密匝的树杈。随着炮火的延伸,两个营的白军从硝烟里冒了出来,一瞬间便冲到了战壕前沿。

“不怕死的跟我上!”团长王升圆瞪虎眼腾身跃出坍塌的战壕,挥起寒光闪闪的大刀,头也不回地冲向了敌群。战士们早杀红了眼,王升刚跃出战壕便嘶喊着惊天动地般地向近在咫尺的敌人冲去。

王升冲进敌群里。这是蒋介石的嫡系,一口糙骂端枪就朝王升冲来,四条刺刀对着王升的一柄大刀,将王升围到中间,接着一个跃步,将刺刀逼到了王升身边,就像蛇信子一样添逗着王升的刀锋。王升认定前边两人,大喝一声,迅猛地用刀隔开眼前的刺刀,反手腕将刀向右边的敌人砍去,红光一闪,天灵盖顿时飞了出去。王升顺势又将刀向左边劈去,又一个脑袋滚了下来。当他转身向身后两个敌人扑去时,蛇信子早已缩腔,退出了十步之外。无人再敢与王升对决,他的身子被血溅成了红色,虎眼血丝遍布像要淌出血流的浆包。

师长谢若山在二十五团后面二百多米的指挥所里观察着山下的战况。为了跳出敌人的合围,总指挥命他带一个团和师警卫连在这大别山中段的青云岭挡住南进的敌人,掩护大部队转移。他的前面有敌人的两个师,兵力是他的八倍,装备更无法相比,战场的残酷就像一架硕大的绞肉机,血肉飞溅,杀声盈天。一天一夜的搏斗,阵地失而复得,他的指挥所未后退半步。

他是个书生,此时却是个猛士,心中燃烧的火焰就像洪涛滚涌也浇不灭的天火,让他永远充沛着勇气与胆略。他望着山下的嘶杀,心火又猛烈地燃烧起来了。用不着望远镜,战场上的格斗不但呐喊声清晰无比,就连劈杀搏刺的动作也历历可见。战士们一人一把雪亮的大刀,刀柄上系着红布,蓝天下红光飞动,随着刀下的嚎叫声,便是四溅的鲜血。前面的敌人倒下去了,后面的又涌上来。战士们横在山坡上,像一架绞杀敌人的机器,冲上来的敌人瞬间便成为一堆死肉。但喊杀声越来越低了。

谢若山终于控制不住心火的喷发,他无法忍受白军的猖獗,更无法忍受战士的死亡,而他的背后已经没有一兵一卒,他所有的预备力量只剩下警卫员山耙子背上的那把大刀。

拿刀来!他面向阵地伸出手命令道。没有回音。他恼怒地转过身,瞪圆杀人的眼又喝一声,拿刀来!山耙子说,梅大姐嘱咐我,敌人不到眼前不给刀。奶奶个熊,刺刀快捅到屁股眼儿了!他一把将山耙子掼倒在地上,顺过山耙子的背,攥刀鞘,握刀柄,寒光一闪,一把齐头宽刃的大刀嗖地飞舞在了空中。

这把刀血刃过多少敌人的头颅,只有阎王的御笔知道,它的刀身上不留血,水泼刀身,也立即化作珠帘滚落于地。什么时候看见刀上映出了彩虹,那一定就是动了杀气。现在刀映红霞,谢若山要冲锋陷阵了。

山耙子挺腰翻身,未等谢若山冲出指挥所的壕沟,飞也似地扑上去,拦腰将他拽住。谢若山狂怒地甩山耙子,不料将自己也掼倒在地上。等谢若山爬起来欲蹿上战壕时,山耙子突然高兴地喊起来:

“师长,你看,敌人退了!”

山下的白军在尸横遍野的嘶杀中终于胆怯了,向山下撤去。

谢若山喘了口气。山耙子要接他手中的刀,被他挡住。山下传来一阵机枪的“嗒嗒”声,这是白军的督战队在向败退的士兵开枪了。白军在督战队机枪的扫射下又折回了头,向山上慢慢地涌来。

谢若山正注视着敌情,身后一阵拨动树枝的声响,师部通讯员喘着气跑来。

“报告,方政委请你马上回师部。”

蹊跷事,方子敬带着两个团随总部行动,怎么到这儿来了?

“方面军首长也来了。”

“是总指挥?”

“是保卫局陈政委。”

谢若山一怔。自从去年秋天苏区搞“肃反”,抓“AB团”、“改组派”,就像羊群遇到恶虎总要揣摩谁先被食一样,只要陈政委一出现,从排长到师长都提着个心,将全部的心思用来揣摸他的动静。他的口袋里装着“反革命”的名单,能突然出现在各级指挥所里,向师长、团长宣布逮捕令。他可以不经审判,杀掉他所想杀的一切嫌犯。谁也不知道今天的夜晚是否遇到死神的降临,谁也不知道明天的早晨是否见到太阳的升起。几个月的“肃反”,肃出了几千异已分子,成千的“反革命”被他的执法队处死。不久前,部队里突然又搞起了“火线肃反”,这位陈政委闯到前线不知又抓走了多少干部杀掉。现在仗打得正紧,他突然跑来干什么?指挥打仗?到前沿来就是了。抓人?我谢若山堂堂正正,难道还是反革命不成?可这不是气粗论理的地方,抓你又怎样?杀你又怎样?那一千多冤魂不都是喊着口号死去的吗?

炮弹延伸过来了,随着炸裂声,弹片呼啸着从谢若山的头上飞过去。他忘记了危险,命令山耙子:“快去,把王团长叫来。”

王升提着刀跑上来。谢若山将他的刀拿过来,刀身沾满了鲜红的血迹,刀刃崩开了几个缺口,缺口的钢刺上沾着肉渣和头发。谢若山将刀扔到了地下,不等王升开问,又将自己的刀放在了他的手中。

王升疑惑地说:“师长,你……”

“王升同志,”谢若山严肃地说,“保卫局陈政委来了,叫我到后面去。阵地交给你,要是丢了,你就别见我!”他猛然加重了最后一句话的语气。

王升蓦地明白了,他觉出师长的话中容着更多的感情,眼圈不禁涌出了潮红:“师长放心,敌人只能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

“要守到明天傍晚。”

谢若山紧握住王升的手,他不知为什么这样激动,到山后师部只有十几里,来去两个小时,可他却像是重托,又像是惜别。人对欲来的事情似乎都有预感。

翻过青云岭的顶峰,向下走上六里,来到了一片桐树林前。师部就在林子里。走进桐树林,通讯员加快了脚步,在前面先走了。谢若山没注意通讯员的行踪,听着岭那边一阵紧似一阵的枪炮声,心里不断地揣测着战况。炮声停了,王升一定舞着他的刀在敌群中劈砍。他是那样怕听不见枪炮声,长长的沉默使他的神经紧张到极点,直到枪炮声又响起来,他才舒口气。他知道,阵地还在。

突然,从小路两旁蹿出四个战士,将谢若山和山耙子按住,卸下他们的枪,然后结结实实地把他们绑了起来。谢若山这才发现旁边还有两个保卫局的人,他明白发生什么事了,但因为有准备,神色并不慌张,更不和这些战士争论。

来到师部门前,房里押出一名绑缚着的女犯,土黄的军衣已被打成了条条,苍黄的脸呈出痛苦和疲倦的神情,让一个战士强架着朝左边的茅屋走去。

谢若山的心急剧地跳起来,他认出这个女战士竟是他的妻子。“梅竹!梅竹!”他大声地唤道。

梅竹听到这熟悉的呼唤陡地睁大了眼睛,顺着声音望去。当她看到与她一样被缚着的谢若山时,挣扎着要冲过去,但被那个战士死死地拽住。她痛苦地叫起来:“若山!若山!他们要杀你,要杀你!”

“冷静些,梅竹,冷静些!”谢若山望着妻子枉费心机地去挣脱绳索,像对待一个在敌人的进攻面前产生恐惧的小战士一样,镇静地安慰她。

梅竹没有听清谢若山的话,仍哀痛地喊:“若山,这是不应该的,不应该的!”她哽咽着,泪滚了下来。

“坚强些,你要坚强些!”谢若山劝着妻子,可他的心也流泪了。

他望着妻子被押进茅屋,然后走进师部。

屋里气氛严峻。陈政委已在桌子后面端正地坐着等他了。他的政委在桌子的左边,沮丧的目光与他相对的一瞬间闪到了一边。他走到屋中央,叉开腿,两目坦然地盯着陈政委那无情的脸,似是轻蔑,又似是怒责。他不想申辩,尤其见到自己的妻子也被抓到这里时,更是如此。他知道,在这个人面前申辩是无用的。有多少人在这个人面前申辩过,可仍然只能在“检举”与“死亡”之间选择。“检举”,意味着承认自己是反革命,再将另一个无辜推向断头台,他不干。当他迈进师部时便做好了断头的准备。他又不是第一个。

长长的沉默,久久的对视。在这钢铁的冲撞中陈政委退却了。“你明白为什么逮捕你吗?”他先开了口。

“不明白。”谢若山细细的眉毛聚簇到一起。

“反抗、抵赖是无用的。”陈政委很自信地说。

“我相信党是会弄清是非曲直的。”

“那就交待吧。”

“交待什么?AB团?改组派?第三党?”

陈政委哼了一声,从公文包里掏出一个日记本。“严丰,你的同学,这是他的本子……”

谢若山冷淡地说:“人早被你们杀了,本子有什么用。”

“上面记载着你们谈话的内容。”陈政委冷峻地说,那自信的语气中分明告诉谢若山已掌握了确凿的证据。

谢若山没有为陈政委咄咄逼人的气势所动,他明白那日记本上记的什么。严丰是他黄埔三期的同学,四方面军的一个师政委。去年肃反杀人,搞得人心浮动,熟人见了面都不敢说话。一天,严丰实在忍不住了,偷偷找到谢若山聊了大半夜,内容无非是出出对肃反不满的闷气。谁想,两天后一位被拘审的营长受刑不过,乱指严丰是指挥他叛乱的头子。严丰被抓起来,只审了一次便给处决了。他有记日记的习惯,行军打仗再忙,日记不能丢,哪怕只写上“晴、无云、无事”几个字。他们谈话之事是一定要上日记的。

“这么说我是‘改组派’了?”谢若山蔑笑着说。严丰的罪名就是“改组派”。

“那就交待吧。”陈政委露出了一丝满意的笑。

谢若山勃然大怒:“交待什么?我身上的伤疤都是国民党打的,你是国民党?我们在前方浴血奋战,你们在后面乱杀无辜,算什么共产党人!”

“你也有脸称自己是共产党人?如果不是我们行动得快,恐怕你已带队伍跑了吧?”

“无稽之谈!”谢若山吼叫起来。

“无稽之谈?”陈政委扳开指头数典道:“你对张国涛同志长期表示不满,抗命令,搞分裂。去年七月,你违抗总部进攻安庆,威胁南京的命令,擅自带领部队向英山、广济出击,破坏了军委布置。总部对你们的作法提出批评,你阳奉阴违,一方面写信蒙蔽中央,一方面搞反党串连,开反党黑会。联系你的家庭,你的经历,这些都不是偶然的,都说明你正孕育着更大的阴谋。”他停下来,观察谢若山的反映。谢若山泰然地望着他,怒气反而没了。刽子手举刀时是非常想看到处决者颤抖的,可眼前的被缚者却蔑视他的利刃,这很令他气恼。他必须看到对手的恐惧,于是又一字字地祭出更锋利的屠刀:

“谢若山,你所料不及的是,你的部下钱岭揭发了你。”那神态,像是此话一出就能剥下谢若山的皮。

谢若山陡地大笑起来。笑罢,他轻蔑地说:“就这点罪证吗?我可以回答你,不攻打大城市是正确的,即使是错了,也只是战略上的分歧,和反党联系不上。与老朋友谈谈对上级的看法,更谈不上搞反革命串联。至于个人的家庭和经历,正说明了马克思主义所具有的伟大的力量,使我与剥削阶级彻底决裂,走上革命的道路。那个钱岭的揭发更是滑稽,他做我的参谋长才调来三天,我还没来得及与他交谈便上了青云岭。此时,他恐怕也被你们关起来了吧?”

“诡辩掩盖不了事实。”

“莫须有!”谢若山带着憎恶的讥讽说。他明白,在这位政委面前是说不通理的,专横使他只相信自己。

这句话很刺激人,使人联想到“风波亭”的岳飞与秦桧。陈政委将桌子用力一击,腾起了身子,他要用气势压住对方,保持自己的威严。“执法队,把他拉出去!”他喊。

谢若山嘴角掠过丝微的冷笑。他斜睨了一眼他的搭档方子敬,方子敬仍萎坐在那里,用手指戳着额头,极力不去看他。他难过地转过了身体,在执法队的推搡下出了师部。

青云岭那边的炮声又动地惊天地响起来,震得桐树叶哗哗作响。他听着这炮声心里轻松了不少,阵地还在,王升一定抱着他那口刀在战壕里躲炮弹,等炮声一停,他又是一架绞肉机。总指挥带着主力部队恐怕已在百里外了,在那里一定又摆下了妙阵,等着敌人上钩。他感到欣慰,似乎又恢复了文雅的风姿。

响了一夜又一个上午的枪炮声,到下午戛然停止了。

青云岭死一样地静,静得叫人心颤。满山的树木肃立着,像在等待着大地再一次的震怒。

谢若山猛地站起来,跑到窗口向岭上望去。他被关在师部后面的屋子里,一夜没有合眼,虽缚着双手,耳朵却一直听着岭那边的枪炮声。怎么停了?敌人不会退去,那是王升撤了?这个混蛋,离傍晚还有四个小时,怎么敢丢了阵地?他心里骂道。

猛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枪声,他听出是在前沿指挥所的位置。阵地真的丢了!

不久,枪声在山脊上响起来。敌人要冲过来了。坚持,坚持,无论如何要顶住。他明白队伍的处境,他推测,能拿起枪的不会多于原来队伍的三成。

门忽然被推开。他转过身,方子敬站在门口,还是那个萎顿的样子。

“老谢,敌人打过来了,陈政委让你转移。”方子敬说完,没再看谢若山一眼,转身出了门。又进来两个战士,一个是师警卫连连长海大山。原来警卫连被撤了回来,难怪敌人攻上了岭。一群糊涂指挥员。谢若山心里又骂起来。

“谢师长,”海大山的声音很低很慢,“陈政委让我来的,您跟我走吧。”

谢若山明白这是要带他到什么地方去。他镇静地说:“海连长,你放心,我不会为难你。”

谢若山跟着海大山拐过师部,向桐树林深处走去。

“谢师长!”突然,一声带着悲凉和愤怒的喊叫从后面传来。是王升的声音。谢若山蓦地转过身子。果真是他,额头跳动着青筋,怒气充斥着面庞,衬着满身的血污,显得那样凶悍与狂暴。没等王升开口,谢若山先急了,冲着王升吼道:

“你怎么跑来的?阵地呢?你的战士呢?”

王升两眼冒火,举着谢若山那柄带血的大刀,嘶喊道:“师长,大伙儿知道你给抓起来,没心打了,让我来看你。谁敢碰你一根毫毛,我王升跟他拼了!”

“你糊涂!你是团长,怎么听战士的?我一人事小,全军的安危事大,你怎么敢为了我将阵地丢了!”谢若山仍像师长一样训斥着王升,“快回去,回去,把阵地夺回来!”

“师长,”王升悲痛地垂下了大刀,“全团只剩下七十号人了。”

这是谢若山所预料的,他的声音放低了:“就是一个人也要坚持住,这是总指挥的命令,全军的生死就在青云岭的这个阵地上。”

“师长!”王升的泪水遮住了眼帘,他不敢再违背师长的命令。

“你快走!”谢若山严厉地催促道,说完朝林子深处径直走去。

王升望着师长的背影,突然大喝一声:“海大山!”

海大山惊恐地停下了脚步,未等他回身,王升已到他面前。“师长的这把刀给你,”王升将刀扔过去说,“谁敢动师长一根毫毛,你就砍了他!”

王升从海大山的背上抽出他的刀后遁枪声而去,而枪声已向岭下转移了。

谢若山被带到树林中的一个空地,梅竹和山耙子已先押到这里,被绑在树上,每人的身旁有一名战士执刀站在那里。

这是刑场,低沉,凄楚,却没有恐怖和志士就义前的悲壮。

方子敬站在中间,身后是那两个保卫局的人。他见谢若山来了,颓然低声道:“陈政委组织了执法队,要我们立即执行……你……你还有什么话说?”

谢若山环视了一下刑场,惨淡地笑了笑:“当我入党宣誓的时候,便把生命交给了中国的劳苦大众,我什么情况都想到了,就是没想到我的头会断在自己同志的刀下!”他悲愤地扬起了头,望着树杈间窄窄的天空,“冤魂不灭,我将在这里听候无产者最后胜利的喜讯,也要在这里听候宣布我谢若山无辜的消息。”

执法队的战士低下了头。

梅竹默默地淌着眼泪,她不愿在这最后的时刻让丈夫看到自己的懦弱。

山耙子挣扎着高喊:“打倒红军军阀!红军万岁!共产党万岁!”

谢若山望望山耙子问方子敬:“我的警卫员有什么罪?”

“他骂保卫局陈政委是军阀。”

“骂得好!你不能放掉他吗?他还不到二十岁,还会为革命做许多工作。”谢若山想救下山耙子。

“师长!”山耙子喊,“我是你的警卫员,要死,我和你一起死!”

一发迫击炮弹在不远的地方爆炸了,桐树叶发出颤动的声响,接着,一串机枪的枪弹扫过刑场,打得树叶飞落了一地。敌人从后面包抄了过来。

方子敬望望山下,对海大山说:“海大山,执行完任务马上转移,陈政委等着你汇报情况。”说完,匆匆离开了刑场。

又一阵枪声,又是一片纷飞的树叶。

保卫局的人紧张地盯着刑场上的每一个人。

海大山将大刀戳到地上,额头沁出了汗。方子敬的话分明在说不完成任务,就别回队伍了。他走了,是让我执行任务,还是不执行任务?海大山相信队伍里有敌人的奸细,可不相信师长是,从黄麻起义他就跟着师长,师长打仗勇猛,开创大别山根据时,哪一次恶仗不亲手砍几个白军,师长是内奸,能带着红军整团整师地歼灭敌人?现在,要让他亲手砍下师长的头,他怎么下得了手?可这是保卫局陈政委的命令,他是纪律的象征,能不执行他的命令吗?保卫局的人就在身后,那督刑的枪可能已对准了自己,这刀不举起来,他就是叛徒,即使逃出了督刑的枪口,他一个穷娃子离开了红军能到哪里去?王升将这把刀交给他时,他便感到了它的沉重,现在,他再也没有力量拎起这重如泰山的刀了。

“连长,怎么办?”押着梅竹的刘义焦急地问海大山。他是谢若山的同乡,只要海大山丢给他一个眼神,他就会想办法放掉梅竹。

海大山觑视了一眼保卫局的人,没说话,也没动。

枪声更紧了,敌人的喊叫声都传了过来。一阵忙乱的脚步,警卫连的人拥着陈政委、方子敬来到刑场。他们是撤退路过这里。

“怎么,还没执行?”陈政委瞪着海大山,厉色地斥问,“你要坚守党性。”话中充满了威胁。他又对两个保卫局的说:“做好督查工作,任务执行后跟上来。”

方子敬走到海大山面前:“海大山,师部决定从岭北突围,马上执行任务,然后追赶队伍。”说完,他看了看谢若山。谢若山不屑一顾地将头扭向一边。

一行人匆匆地离去。

岭下敌人的喊叫声更近了。

“大山,动手吧,”谢若山说,“现在死一个,不能让敌人上来死两个!”说罢,跪在了地下。

海大山焦灼中又看了一眼保卫局的人,那俩人已掏出了手枪。他无可奈何地扔下刀,失声跪在了谢若山的面前。

“师长,我对不起你!”

“与你无关!”

“执行。”海大山拎起了刀,从嗓子眼里挤出了这两个字。

执法队将梅竹和山耙子从树上解下来。山耙子一声不吭地跪在地下,梗起了脖子。

梅竹望着谢若山流出了泪。“若山,”她凄楚地叫道,“我不甘心!”

谢若山抬起头深情地朝妻子望去。他们在武汉相识,一同到的广州,一同入的党,一同参加的北伐,一同上的大别山,相濡以沫,如今又要一同走向死亡。他理解妻子。人生是如此的美好,谁愿离开呢?可还有更美好的东西,为了祖国,为了民族的解放而死都是值得骄傲的。可死在自以为是的同志手中呢?面对这样的死,如果没有死亡的恐惧,没有胆怯的神色,没有绝望的哀叹,那将是何等的信念和忍耐啊!

“梅竹,坚强些,我们永远在一起!”谢若山书生似的面庞充满了坚毅和无畏,并将这种震撼人心的力量通过他的双眸传给了梅竹。

梅竹暗淡的眸子倏然闪出了火光,她镇静下来,犹如跳动即灭的油灯注入了桐油,重新又燃出了饱满的火苗。她望着丈夫跪下来。

海大山举起了刀……

一排枪弹呼啸着飞来,跟着是一片呐喊。

梅竹眼前一黑,倒下了……

深夜,青云岭沉寂了,仿佛这里从未发生过惊天动地的事情。圆圆的月亮悬挂在湛蓝的天空,融融的月色泻满了整个大地,轻沙般的云朵时而飘过月庞,使阒然的田野不时地变幻着光度,更加深了这个世界神秘的色彩。月亮一次次地躲过云朵,竭力地俯视着青云岭,俯视着青云岭上那近千具的尸体,它似乎从这人类的残骸中窥测到了白日的那场恶战和那比战场还要激烈的心灵的搏斗。它要拨开遮盖大地的树桠和叶蔓去探索更多的奥秘,但它是那样徒然,除了岁月去证明人类的真伪,万物是不会了解人类的本质,婆娑的树叶遮住了一切。

一阵剧烈的疼痛,梅竹醒来了,身上压着一具尸体,她用力将它推了下去。胳膊被绳子缚着,她本能地挣扎起来,妄图挣脱绳索,没想到,绳索像是浮在腕上,只几下便开了。她的脖颈极痛,用力抬手摸去,粘粘的,将手放在月光下看,

黑色的,是血。

头怎么没有断?伤口像是被东西狠狠地砸了一下。她记得海大山举起刀朝若山砍去时,她闭上了眼睛,于是什么也不晓了。她要起来去看看若山,左手一撑地,觉得手下有一块硬硬的圆东西,拾起来一看,月光下竟闪动着光泽。原来是一块铜板!她蓦然清醒了,这是刘义给她的。她的头没有断,一定是刘义用刀背行了刑,然后又割断了她腕上的绳子。这个若山的老乡,与若山是同天的生日,可总管她叫嫂子。他没有婆娘,若山黄麻起义后带队伍经过家乡的村子,被他撞见,死活要跟着他参加红军。若山收下了他。今天,他冒死救了她,是为了报恩吗?也许。还有没死的吗?她将压在她身上的尸体翻过来。那是个孩子的脸,是与刘义一起押她的小战士,额上有一个枪眼,一定是敌人冲上来时没跑开,倒在敌人枪下的。是为了她吗?不管怎样,他压在了她的身上,使她躲过了敌人的眼睛。

她到了谢若山的身边,发现他的头已被砍掉了。她替他解下绳索,又将滚落到一边的头拾回来与他的身子连在一起。

她的神情有些怅然,但没有哭,哪怕是鼻翅轻轻的翕动。她像每次送若山出征时一样,默默地为他整理衣服,然后再端详一下他的面庞。以往的每次分别实在都是一次生死离别,在那种时候,即使是将生死度之天外的人,在平静的外表下也会有内心的波澜。而这时的梅竹却平静如水。人悲恸到了极点,便只有静默了。她为若山整好衣装,又将若山的脸擦拭干净,然后静静地坐在一旁端详着。婆娑的树影在她无色的脸上摆动。不知什么时候,她的眼中流出了长长的泪,滴在了若山的脸上,但仍静静的。她睁眼如同睡去,在静谧的夜中寻觅着过往的足迹……

濛濛的细雨飘洒在莽莽的大江上,腾起浓厚的烟雾,遮住了长江磅礴的伟姿,遮住了龟蛇二山的险峻,遮住了武汉三镇萎靡的面容。江边的石滩上泛着黑黑的污垢,一阵阵的江浪向岸上推送着渣沫。

一对青年学生在江边伫立着。小伙子猛然捡起一块卵石,挥臂将它抛向江中。水雾中响起一个细细的声响。

“梅,我再也不能忍受了,你看眼前的一切多像我们灾难深重的民族,空有雄居世界的长江,却被烟云遮锁着,只能听见水浪的呻吟。让我们驱赶走这罪恶的雾吧!”他猛然张开双臂,向天空挥动着拳头。

梅竹笑了:“谢君,就我们俩去驱赶只能扇扇这雾气而已,人家会说我们是疯子的。”

“我宁可像投入江中的石子一样,哪怕自我毁灭,也要让世人听到一个声响,证明中国人还没有死去。”

“你是想学汪精卫做刺客?我可不。”梅竹解下头上的红纱巾,倔强地说。

“你想学谁?”

“鉴湖女侠。”

“也去扛枪?”

“对,去练一支革命军。”她骄傲地一手叉腰,一手将红纱巾高高地举起来。她很美,带着南方姑娘的温柔,此时更显得英姿勃发。

谢若山搂过梅竹的肩头,激动地说:“梅,我就盼着你说出这样的话。你心,我心,我们心心相印,就一同走吧。”

“去哪儿?”

“广州,去找孙先生。听说那儿办起了军校,是苏联人帮助办的。”

“要女的吗?”梅竹认真地闪着大眼睛。

“当然要,民主的社会男女都一样。”

“那我们一起走吧。”

“离开这军阀洋人横行的魔窟。”

“回来时却要捣毁它。”

他们激昂自信地谈论着。

爱是太阳,两心同一,同发一束光,同照一方田,同养一方人。还有比这更能激起他们爱的波澜吗?他们决开爱的江堤,在雨雾中相拥到一起。

实际生活中所遇到的险阻总是比预料严重得多,它让你惊心动魄,让你踟蹰不前,让你放弃前边的目标,当然,在你跨过这段路程之后,你就会更深地领略人生的真谛,非此,人生便没有了让人类值得骄傲的地方。谢若山和梅竹就是这样踏上了人生的旅途。时而山重水复,时而柳暗花明,激流与险滩让生命在起伏跌宕中变得坚强无比,即使在最黑暗的时候,心中也有一颗火星闪亮着,让他们涌流出无比自豪的感情。

那么现在呢?

梅竹望着谢若山的脸,似醒非醒。她想到了昨天。

当保卫局的人将她抓上马时,她不知道医院的同志和伤员是以怎样惊讶的眼光望着她去的,直至来到青云岭下她才清醒过来。她明白这是在搞“火线肃反”。去年秋天搞了三个月的“肃反”,杀了不少人,大家在混沌中总认为内奸杀得差不多了,谁知自今年反“围剿”以来又破获了几起“反革命”案,杀了一批干部。这些人都是极熟悉的同志,清肃出一个,她就紧张一次,她没有想到这些对革命很忠诚的人是“反革命”,心灵深处虽有过怀疑,但很快就被党性所否定,于是她又认为这是革命的曲折性在实践中的印证。她曾将这些想法说与谢若山听,谢若山只是沉默,不回答她。

审讯中她才知道,若山的名字在肃反名单中早已名列前茅了,只是在撤退的路上保卫局陈政委从一个受刑不过濒死的人嘴里听到他是“改组派”头目的口供,才最后定了性。为了防止阵前叛乱,陈政委迅速回马青云岭将若山逮捕。他们将她抓到这里,没有关于她的任何罪行材料,只是想从她的口中得出若山是“改组派”的证据。他们将她打得遍体鳞伤,但她没吐出半句证词,可对于陈政委,这便是她的罪证了。

在如此残酷的非常时期里,判决一个“反革命”还需要更多的证据吗?

几颗头颅滚落在了红军战士的刀下。

青云岭遍山的尸骨虽然参差地横卧在一起,但红军白军却是泾渭分明的。

人最了解的是自身。诚实的人被人诬陷,也知道自己是诚实的;骗子被人夸耀,也知道自己是骗子。厄运后,诚实的人开始怀疑疯子的癫语了。

梅竹清醒了,眼泪也干了。她撑起身子找到山耙子的遗体,将他整理好,然后又找到那个小战士遗下的刀,在空地上掘起墓坑来。

清晨,天上落下霏霏的细雨,茫茫的雨雾将青云岭紧紧地罩住,只有近处的桐树林呈出墨绿的颜色。

烟雨迷漫的青云岭上竖起了一座坟茔,三个人合葬的没有碑文的坟茔,师长和士兵,“囚徒”和“刽子手”同葬在这一抷土中。

淅淅沥沥的雨不停地下着,像是在做长哭,哀悼青云岭上死去的魂灵。梅竹忍着伤痛,撑着虚弱的身子,冒雨朝山下走去。无论如何要找到队伍,找到医院,那是自己的家。她似乎忘了她已是个被处死的人。

两天没吃东西了,眼前冒着金星,她要跌倒,但支撑住了。她看到了山下的青云寨,方面军医院一直驻在这里,每户的院门她都熟悉,像走自己的家一样。她兴奋起来,浑身又有了力气。

山下是农田,没有遮掩的林子,梅竹只好在山脚停下,观察寨子里的情况。寨子很大,四周的寨墙早已坍塌无存,到处冒着烟,没有动静,也不见人影,看来白军洗劫之后已经走了,跑反的群众也没回来。为了慎重起见,她决定先在林子里待到傍晚再说。

饥饿搅扰着她。她靠在一棵树上,衣服湿了,透心的凉,真难熬。她极力排除肉体的痛苦,也不去思忖心灵的巨创,尽心去想部队,想她的战友和伤员。透过雨帘,她向西北望去,总指挥带大部队是往那个方向去的,她坚信那里一定会有一场大战。

西南的鬼婆沟藏着她的医院,山险,沟深,林密,敌人决不会想到有近千的伤员藏在那里。

她望着,想着,渐渐昏沉地睡去了。

一阵脚步声带着嘈杂的人语蓦地将梅竹惊醒了。她睁开眼,雨还下着,天已呈暮色。她忙跪起来,扒开丛树叶遁着声音望去,只见几十个乡亲正从山上下来,朝寨子走去。是跑反的群众回来了。一个瘦瘦的老婆婆从树丛旁走过去,她认出来,这是二十五师三营营长张一林的母亲,青云寨农会主席。张营长作战勇猛,是全军闻名的英雄,去年“肃反”时被杀掉了。张婆婆年轻守寡,只一个孩子,地方组织怕她太难过,便骗她说是战死的。方面军医院设在青云寨,梅竹就住在张婆婆家。现在,张婆婆突然出现在梅竹的眼前,梅竹就如同见到亲人一样,激动地忘却了饥饿伤痛,挣扎着向张婆婆走去。

“婆婆!婆婆!”她竭力喊道。声音很小,想大点儿声,但喊不出来了,眼一黑,倒在地下。

她醒来时,已躺在一个小伙子的背上。她呻吟了一下,想下来。

“妹子,”婆婆按住她,“别动,别动,快进村了。这些白狗子真糟蹋人哪!”她边走边骂。

婆婆的话触动了梅竹的隐痛。婆婆以为杀红军的都是白军,她哪知道她的儿子就是死在自己人的刀下。梅竹确信张营长一定是冤死的,她的眼睛潮湿了。

村口老槐树下围着一群人,走到跟前才看清树上吊着几个人。一个面孔很熟。“停下,停下。”她轻声地唤背她的小伙子。小伙子仍向前走。她用力从小伙子的背上滑下来。小伙子不知所措地望着婆婆。

婆婆理解梅竹的心情,上前扶住了她:“她要看看同志,就让她看看吧。”

一个伢子爬上树,用柴刀将吊人的绳子砍断,底下的人接住了尸体,然后轻轻地放在地下。梅竹在那个看上去很熟的尸体前跪下,用手轻拭他脸上的血污和泥垢。刘义!是刘义!她吃惊地睁大了眼睛,心加速跳着,手禁不住摸向了怀里。那块铜板很硬,带着凉意。这个老实的庄稼汉用刀背砍她一刀,就是为既救了她又可以不因抗命离开红军,可他仍没能回到红军队伍中去。他一定是为了救她撤退慢了才被敌人俘去的。

已经有人在挖坑了。梅竹又被人扶起来,放到那个小伙子的肩上。她依依不舍地望着静仰在地上的刘义,任凭泪淌湿了小伙子的肩。

寨子已不像寨子,房屋也不像房屋。每间房子都冒着烟,瓦房烧断了梁,塌了,草房仍亮着火光。可能是因为雨,也可能是白军来去匆匆,嫌草房太破,没下力气堆柴烧,反正没烧透顶,到处散发着湿草点燃后的霉气味儿。

赤卫队在四周放了哨,跑反的乡亲们则各自回到家,拆梁扒檩,搭起简陋的棚屋。

婆婆的家在寨子西头,是间茅草屋,用树枝的枝条编成的篱笆院墙还在,院门则没了,房门被砸成了数块,窗户也烧成了黑炭,庆幸的是屋顶只烧黑了表面一层,还能住。

“我这草房倒好了,”婆婆苦笑着说,“不用怎么收拾就能住。这年月屋子越破越好。”她找来个木墩子让梅竹坐下。“妹子,你先坐在外面歇一会儿,我把屋子收拾收拾。”她招呼背梅竹的小伙子一起进了屋,屋里随即叮咚地响起来。

梅竹在院中坐着,刘义的死给她淌血的心又加了一刀。他不该死,却死了;放了一个“反革命”,又被反革命所杀,是罪有应得?她不承认自己是反革命,那么如果他像海大山一样砍下她的头就是反革命了吗?命令是陈政委下的,在他的笔下不知有多少同志丧了命,那他是反革命吗?如果那样,他一个情报便会引来无数的敌人,将红军处于灭顶之灾,哪还有红军的今天?为什么?为什么?这只是一场误会吗?这种解释多么无力。对信仰的困惑是比委屈和失去亲人的痛苦更折磨人的事情。身子太虚了,承受不住这压力,她瘫倒在地上。

小伙子听到了屋外的动静。“婆婆,梅党代表倒在地下了。”

“快,抬她进来。”

屋里的竹床已支好,梅竹躺在床上,身子的各个部位一下子有了依托,感到说不出的舒服。

“婆婆,谢谢你。”

“怎么说两家子话?”婆婆佯嗔地说,“这床不知躺了多少个红军伢子,还有你送来的,从没说过这种话。”

梅竹脸红了,可心更感到慰藉。她的确到家了。她的父亲是洋买办,若山的父亲是地主,北伐军打到武汉,武汉工会和若山家乡的农会分别写信来,要清算他们的父亲。他们回了信,信上说,他们已属于无产者,无权保护剥削阶级的父亲,一切听由工会农会做主。那个家在他们的心中已死亡了。

“伢子,快去找点儿盐巴来。”婆婆对小伙子说。她已把锅从外面的地下刨出来,安好,烧水了。屋里有烟,梅竹呛得轻轻地咳嗽了两下,婆婆马上从灶膛里抽出几枝柴。烟小了。

水开了。小伙子送来了盐。婆婆将盐放到一个盂里,然后倒进开水化了。她又找来过去伤员用过的几条纱布,放到锅里煮了一下,拿出来拧干,再展到灶膛口用火烘。

纱布干了,婆婆端着盛盐水的盂到梅竹床前。“妹子,用盐水擦擦伤吧。”她温柔地说。

梅竹点点头,将身子翻过来。婆婆的这些卫生知识都是她教的。伤员在婆婆家养伤时,婆婆就是大夫,一切不用医院操心。医院没有药,治伤就用盐水,洗一次伤,伤员的身子便被汗洗一次,是疼的,但谁也不吭一声,哪怕将嘴唇咬破了。每逢这时,婆婆就说:“忍不住就喊吧,我知道你疼。”而伤员仍是咬着牙。

“妹子,盐杀肉,疼得很,你忍忍,忍不住就喊。”她又这样对梅竹说。

“婆婆,你洗吧,我受得了。”

婆婆闪过身子,让透进屋的月光映到梅竹的脖子上,然后用她那枯枝般的手攥着团成团的布条,蘸上盐水,轻轻地擦梅竹的伤口。布团刚一触到梅竹的伤,梅竹便下意识地一颤。疼,真疼。

婆婆住了手。“疼吧?”

“再疼也要治,要不怎么回部队。”

“说得是,伤不好回不了部队。”婆婆不再有顾虑,一下接一下地擦起来。动作快些,早完,伤员少受罪,她懂。她与梅竹聊起了家常:“我呀,嘴上盼你早点儿好,可心里总盼你能和我多待些日子……一个人,闷得慌……我那伢子被白匪军打死了,为革命尽了忠,心里真想他……红军里有那么多伢子都是我的,人家都说我有福分……”

梅竹咬着手指,忍着疼,竭力去听婆婆的家常。婆婆过去给伤员洗伤口就是用这种办法分伤员的心。可她太疼了,浸出了汗,湿透了衣裳。身体虚脱,不久昏了过去。

梅竹醒来时已仰卧在床上,脖子被缠上厚厚的纱布。她想撑起身子对婆婆说句感激的话,但起不来,无力。她侧过头,看着婆婆蹲在灶前烧水。

“醒来了,”婆婆听见床上的动静说,“我给你煮点儿稀饭。你饿了,身子虚得很,吃点东西就好了。”

山谷的风透过破烂的门窗吹进来,有些凉意。梅竹蜷起身子望着婆婆。婆婆不作声,一枝柴一枝柴地往灶膛里送,不时用棍子挑起灶中的柴,让它烧得更旺些。月光映着她的背,火光则在她的身影四周映出一圈红亮的光环,像是圣母的圣环。

她不由得想到了张营长。当婆婆知道儿子战死在沙场时,一滴眼泪都没流。“为穷人翻身死了,值得。”她说。如果婆婆知道儿子不是死在白军的枪下,而是死在她所庇护的红军的刀下时,她会怎样地流泪啊。她会后悔吗?

“梅妹子,吃点东西吧。”婆婆端上来一碗稀饭。

“婆婆先吃吧。”

“还有。”她笑着说。可刚才舀稀饭时,明明听到了勺子刮锅的声音。她将梅竹扶起,让她半躺在床上,然后端起碗一点点地喂她。

月光,炉火。茅草屋内静静的。面颊上两颗苦涩的泪珠默默地滚到了嘴里,她闭上了嘴,将泪咽了下去。

三天了,梅竹的伤因为感染化了脓,浑身无力,只好在床上静躺着。她的心却没有静,一会儿思念着若山,一会儿因“肃反”的困惑而揪心地痛苦,但她最多的是静听远处隐约传来的忽密忽疏的枪炮声,凭着这声音,她想象着战局的发展。可今天早上任她竖着耳朵,怎么也听不到一点儿声响了。大别山是那样静,静得让她怕起来。

“婆婆,你听得见枪声吗?”她倚在竹床上问。

“没了,一点儿声音都没了。”

“是仗打完了?”

“看样子是打完了。”

“谁胜了?”

“当然是红军。”婆婆自信地说。

梅竹的唇角现出一丝笑:“婆婆,交通送来消息一定先来告诉我。”

“想谢师长了吧?”

梅竹闻言顿了一下,继而点了点头。她的心隐隐地痛。

她在床上等了一天消息。夜幕降临时,门外响起了杂乱的脚步响,接着是低低的耳语。她竭力听着,凭直觉感到有问题。

门响了,一个瘦瘦的年轻人走进来。她认出是青云岭区的区委书记刘方,一个土生土长的干部,因为医院置在这里,他们常在一起商量问题,很熟。他显得很紧张,进来招呼没打便说:

“梅大姐,敌人又过来了,快走!”

他不容梅竹分说,叫过一个粗壮年轻的赤卫队员背起她就走。婆婆在暗处神情悒郁地用衣襟抹着眼泪,不说也不动,看着梅竹出了屋。

“敌人从哪里来?”梅竹不信红军会败,疑惑地问。

“西边。”

“怎么没有枪声?”

“刚得到情报。”

“群众怎么办?”来到外面,梅竹发现寨子里各家的门都关着,没一点儿敌情的样子,不安起来。

“我们已经安排好了。”刘方见梅竹仍用疑惑的目光盯着他,加重了语气,“梅竹同志,你要相信我。”

出了村,刘方换过那个赤卫队员,背起梅竹朝青云岭上走得更快了。

夜,太静了,高旷的星空似乎把一切声响都吸入了它的怀抱。娴静的月亮用它柔腻的光俯照着空荒的山野,俯照着山野间急行的三个人。突兀的青云岭像一堵黑色的巨大屏障耸立在夜空下,渐渐地将这三个人遮没在了山影中。

在阴黑的山中梅竹心中的疑窦越来越多。说白军来了,为什么不组织群众撤退,只带她一人上山?这里是苏区腹地,让白军围住寨子,群众是一定会受损失的。从山上向下望去,到处都是静悄悄的,敌人在哪里?她不能再糊涂地任他们摆布,决心问出个究竟。

“小刘,红军怎样了?”

“不清楚。”刘方喘息着,“不过,不会出现什么问题。”

“那么在什么方向?”

“梅竹同志,相信我,红军不会有差错的。”刘方近乎哀求地表白自己。

梅竹决意不走了,挣开刘方的手,从他的背上滑下来。她逼向刘方:“说实话,你们打算干什么?”

“救你。”刘方粗喘着气,直率地说。

“救我,为什么还要骗我?”

“梅大姐。”刘方真切地说,“红军打胜仗了,敌人钻进总指挥的口袋,一下被我们吃掉三千多。一会儿主力就开过来了……”

梅竹截过话:“既然这样,为什么还要将我带到这里?”

“这还用问我吗?”刘方急了,“仗打得正紧,我就听说谢师长和你被处决了,你现在是被处死的‘反革命’!”他一屁股坐在了山坡上。

话像重锤擂在了梅竹的胸口,击得她喘不过气来。这些天她想着心中的委屈,想着红军的安危,唯独没有想到她是被处死的“反革命”,已从人间消失,不能回到红军中去了。她再也支持不住,瘫倒在山坡上。

“我要去找队伍。”她对刘方说。

“他们还会处死你的。”

“我去找总指挥,他了解若山,了解我。”

刘方苦笑着说:“你还不知道,总指挥的爱人也给清肃了。”

梅竹吃惊地问:“为什么?”

“和你一样。”

“可她是总指挥的爱人。”

“总指挥也是黄埔出身。”

“他还在指挥红军和敌人战斗。”

“谢师长还不是一样。”刘方忿忿地说,“自己的爱人被自己的同志抓起来了,自己还要带部队和敌人搏斗,不是真正的共产党人,谁能有这样的胸怀?党的决定谁都要服从,可我想不通,红军从无到有是这些同志打出来的,他们若都是反革命怎么谈得通?难道苏区是敌人送我们的?谢师长死得冤。”一阵沉默,他抹上了泪。

自己的亲人就要来了,却不能见,自己的家就在山下,却不能回,还有比这更痛苦的吗?梅竹冲动了,霍地站起来:“我还是要下山,去向党申诉,我们是无罪的。”

刘方拦住她:“你向哪一级申诉?不是分局的决定,谁敢处决谢师长。你现在下山只有白送死。还是等那些人的头脑冷静下来后再说吧。梅大姐,你听我的,只要有我在,你就没事儿,就有为谢师长申诉的一天。”

梅竹不语了。

刘方恳切地说:“随我上山吧,到牛尾沟去躲一躲,我会常把红军的消息告诉你的。相信我。”

看着眼前这个淳厚的人,梅竹终于开了口:“好吧,我随你去。”

刘方松下心,又背起了她。

走到山腰上,梅竹望着山下忽然激动地说:“停下!停下!”

山下,一条长长的火龙在黑夜中蜿蜒地蠕动过来。那是火把,是红军的火把,是红军的火把组成的光的队伍,在茫茫的夜空下是何等的壮观。梅竹的心潮翻滚着,她真想张开双臂飞下去,但理智控制住了她。

“走吧。”她轻轻地说,泪滴在刘方的背上。

牛尾沟在青云岭的南边,一条山脊像牛的尾巴盘在一座隆起的山头后面,尾下便是一条凹在山里的深沟。这条沟不走到跟前是看不到的,沟里陡峭的山崖长满了丛木,远望去就像一片墨绿的深潭。半山崖有几个洞,最大的一个洞的洞口是长长的,像道岩缝,一蔟蔟的藤蔓枝叶遮住了它。里面很窄,但很深,拐上两道弯,有十余丈长。过去为了避兵乱,附近的村民便躲在这里,如今成了跑反的避难所。洞里铺着稻草,因为群众刚离开,很干净。

刘方将梅竹安顿好就下山了。剩下她一个人感到很凄寂,便抱些稻草放在洞口,然后依岩壁坐下。沟中没有一丝光亮,她探出头朝天上望去。月亮沉下去了,满天闪着星光,那星光似乎点亮了她心中的烛,令沉重的心变得轻松些了。再黑的世界也有光明。那星光在梅竹的眼前渐渐化做了无数支火把,支支火把又依次排成了火龙。她看见火龙舞动着向自己飞来,龙头上是总指挥,是若山。火龙散开了,战友们挥着火把在欢迎她……

她笑了,笑得很甜。在梦中,她和若山相依在一起,像八年前在武昌江边上一样。

真暖和,她醒不来,还在梦中。梦有甜有咸。忽然,她觉得耳边有脚步声,踏着石头,石头在滚动。她醒了,身上盖着被子。一个身影挡着洞外射进来的光,端着一罐水进来。

她坐起来,感到很难为情。身边放着煮熟的红薯,是婆婆送来的。看样子婆婆送走她就做饭,然后摸黑上了山。那水是从沟底打的,上下要半个小时,而太阳刚照红山顶。

“婆婆,你是个好妈妈。”梅竹望着婆婆皱着纹沟的脸情不自禁地说。

梅竹的话触动了婆婆的心弦,她望着梅竹默默地坐下来,目光含着万端情感,无遮掩地将内心搅海般的思绪表达了出来。

“你真是我的伢子?”婆婆抑制着冲动。

梅竹点点头:“你是我的好妈妈。”

“那你告诉我,谢师长是像刘方说的那样死的吗?”她迫不及待地问,然后紧张地盯着梅竹,等待她的答复。

刘方已将真相告诉她了!梅竹无言地点了点头,她无法再说假话。

“为什么?”婆婆的声音颤抖着。

梅竹没有回答。回答什么呢?她的眼睛失去了方才的光彩,眼前是一片空白。沉默,洞内的空气凝聚了,时间似乎也停滞,唯独心灵还在搏斗。梅竹突然将婆婆抱住,放声地恸哭起来。多少天了,她就想这样哭,现在,她找到了感情的寄宿,在亲人面前再也不愿让心中的闷郁封闭,令痛苦和委屈像决口的洪水宣泄而出。

“哭吧,闺女,在婆婆身上哭吧,哭个痛快。”婆婆搂着梅竹的头,“这几天你从没真笑过,不像从前,人没见笑声先到了。我猜着你心中有事,可老百姓不好问红军的事,我没敢问,谁想……谢师长是好人。”她的嗓子哽住了,泪禁不住流出来。

良久,梅竹的心渐渐平静下来。她感到婆婆在哭,扳开婆婆的身子,给她擦颊上的泪。“婆婆莫哭,若山的事会搞清楚的。”

婆婆拿下梅竹的手,将身子侧到一边,用袖口擦泪。“妹子,你要把我当娘看,就告诉我,我那伢子是怎么死的?”她抬起头突然问道,然后像一尊泥塑的菩萨,一动不动地望着洞外等待着梅竹的回答。

梅竹没想到婆婆会问这个问题,犹豫了一下:“战死的,冲锋时让白军的机枪打倒了。”

“那些日子红军刚打完胜仗,白军根本没到咱苏区来。”

“是到白区打仗去了。”

“刘方告诉我说是潘家坝,潘家坝可是苏区。”

梅竹不知怎么回答了。

婆婆絮絮地说:“昨天晚上刘方把你背走后,我就在想伢子的事。那时就感到怪,可红军说的还能错吗?谢师长被砍了头,我那伢子是不是也被自己的队伍砍了头?那时候常听人说红军里出了不少特务,都抓出来杀了,案子里有一个做了县书记的伢子就是被抓出来杀掉的。我那伢子也会是特务?”

“婆婆。”梅竹动情地唤道。刚才悲痛的感情还没有消失,婆婆的话又使她为婆婆伤心起来。她实在无法回答她,更无法说出欺骗她的话,因为她本身也在悲伤中。她只有用哀痛的目光望着她。

婆婆明白了。“我早就想了,早就想了,他要是特务,死了活该,我不认他做伢子。”婆婆将脸埋在两手中饮泣着。

梅竹从后面将婆婆搂住,安慰她:“张营长作战勇敢,全军都知道他。他是个英雄,不是特务,不是。”

“那为什么杀了他?为什么?”婆婆放声痛哭着。她相信儿子不会是坏人。

“他没有错。”梅竹无力再说出其它的话。婆婆将脸埋在屈起的腿间,用青筋突露的拳头狠狠地锤着地。“红军对老百姓这么好,可对自己人怎么这么狠哪……”她嚎啕着。

梅竹将婆婆瘦小的身子搂在怀里,她只能用这个方法安慰她。这个慈祥刚毅的老妈妈像苏区所有死亡线上挣扎的人一样,当红军到来时,便把自己的一切献给了红军,惟一的儿子,最后的一把粮食……她的命运和红军的命运紧紧地相连在一起。如今,当她知道自己亲手送到红军队伍里的儿子死在红军自己手中的时候,她怎能不撕心裂肺般地痛苦呢?她不能骂红军,红军已占有了她的心,可她理解不了这个中的原由,她只有用哭喊来发泄心中的悲哀。

“婆婆,莫哭,莫哭。”梅竹将婆婆的手攥住,“红军……红军对不起你……”她用红军的身份庄重地向婆婆道歉,她仍把自己看作是红军战士,觉得应该向苏区的人民道歉。红军不能伤人民的心啊!虽然她也不理解“肃反”的意义,但她相信张营长和若山一样是屈死的,相信红军错了。

婆婆听到梅竹的话,哭得更悲了。

梅竹紧紧地将她抱在怀中,任她去哭。

梅竹没有泪,在这个老妈妈面前她的委屈显得那样渺小。红军因为自己的错误让人民流泪了,她感到内疚,感到心在颤抖。

两个相同命运的女人紧紧地相拥在一起。世界上没有比共命运的人更能相互理解了。

终于,俩人都平静下来。

婆婆擦干了泪。“吃饭吧。”她拿起红薯递给梅竹。

梅竹接过红薯:“红军怎么样了?”

“挺好。你睡的那张床上挤了两个伢子。这俩红军伢子开始说什么也不进屋,要睡外面。”

“那是怕挤了婆婆。”

“谁怕他们挤我?俩人让我一个打了一巴掌才进去。”

“总指挥呢?”

“我出来时天没亮,怎能看见总指挥?可伢子告诉我,总指挥也进了青云寨。”

梅竹眉梢一动,眼里闪出一道光。

婆婆看出了梅竹的心思:“你莫下山啊。我包给你打听,看看红军还‘肃反’不,有了消息一定告诉你。你呀,就当是个死人好了。”

梅竹眼中的光又暗下来,苦笑道:“见了总指挥莫提起我,不要连累了他。”

“这不用你吩咐。”婆婆起身到洞口用石块垒起个简单的灶,将陶罐放在上面,然后从洞里抱些早备的柴草,点火烧起水来。旁边是一块盐巴,她要给梅竹洗伤口了。

婆婆给梅竹洗完伤口便下山了。刚下过雨,蘑菇很多,她边走边拾,到了山下已是满满的一篮子。进村便遇到了方子敬和刘方,他们在检查部队安置情况。

“婆婆,叫我好找啊。”方子敬快步迎上去。婆婆是农会主席,他们非常熟悉。

突然的相遇让婆婆一怔,勉强露出一丝笑容:“噢,是方政委。”不冷不热的。她想到了谢师长。

“天没亮就上山采磨菇去了,是招待我的吧?”他像过去一样随便。

“那还用说,早等着你和谢师长打了胜仗来我家呢。”她有意提到谢师长,说罢注视着方子敬的脸。

方子敬的目光触到婆婆的眼睛马上躲开了。他看出婆婆不同往常的神情,虽不知原由,但感到不祥,那眼神太严峻,太悒郁了。

见方子敬不说话,婆婆问:“谢师长好吗?”

“他……”方子敬一时不知如何答好。

“他怎么了?”婆婆追问。

“他……”

“告诉我,他怎么了?”她有些焦灼。虽然她已知真相,却极力希望听到另一种结果,最起码不是刘方所说的。他是政委,代表着红军。

“他牺牲了。”方子敬终于低沉地从嗓子底下挤出了这句话。他的脸色苍白,虽然只是短暂的时间,在他的心中却经历了一场比大战还要激烈的斗争。若山的死一直搅扰着他,他心里明白若山是冤屈的,可他却下了行刑的命令。命令是上级下达的,一个党员,一个军人要绝对服从党的指挥,那错误的命令呢?他感到痛苦,却想不出救若山的办法。他是有私念的,所以他感到无比内疚。现在,就让他向一个群众道出个真心的话吧,他不能再去欺骗一个无比热爱着红军的老妈妈。或许这句话会成为他的罪证,罪证就罪证,先让内疚的心松弛一下再说。他说完朝刘方瞥了一眼,眼光是戒备的,刘方沉痛地将头扭到一旁。他深深地喘了口气,竭力让怦乱的心平静下来。

这不是假话,是真话。是牺牲,只有同志死了才说是牺牲。不是特务,不是叛徒。不用问他谢师长怎么死的,有这句话就够了。方子敬是有良心的人,婆婆想。“谢师长是个好人啊。”说着两行热泪潸然而下。

“婆婆莫要难过。”方子敬劝慰她。

刘方也劝道:“不要难过,婆婆,我们打了大胜仗,为谢师长,也为张营长……”他瞥了一眼方子敬,“报了仇。”

“对,也为张营长报了仇。”

婆婆抹掉了泪,拉住方子敬:“走,到我家去,这磨菇就给你一个人吃了。”

盐水煮蘑菇还没出锅警卫员便跑来,后面跟着总部通讯员。

“方政委,总部通知开紧急会议,请马上去。另外,请王升团长也去。”

方子敬一惊,疑惑地看着通讯员。

“王团长已被任命为代师长兼二十五团团长。”通讯员补充说。

方子敬松了口气。通讯员走了,他到婆婆面前看看锅里的蘑菇,说:“婆婆,我没口福了。”

“开完会回来吃,青云岭上有的是。”

方子敬心里清楚这蘑菇一时不好吃上了。蒋介石亲率三十万嫡系部队“围剿”大别山苏区,形势很严峻。让王升这个同情“改组派”的人代理师长,说明部队已无时间整顿,恶仗就要开始。

下午,青云岭的四周响起了闷雷似的炮声,敌人重新集结兵力迅速向苏区腹地压来。只一个小时的功夫,红军便完全消失在了大山中。刚平静了一天的青云寨又紧张起来,每家都在坚壁着带不走的东西,然后抱上能带走的家什,扶老携幼地朝青云岭上走去。当夜幕最后落下来时,寨里连只鸡都没有了,只有那些破烂不堪的房子竖在那里。

阴云密布,黑沉沉的天看不到一点儿光亮,只有周围蟋蟀的鸣叫使人感到了这个世界的存在。梅竹坐在洞口,侧耳静听着天际传来的隆隆声响。她仰望沟上露出的半个天空,没有闪电,确信那是炮声。声音断断续续地从四面八方传来,凭经验这是敌人将苏区围住,一场更大的“围剿”开始了。她不禁为红军担忧起来。近一年,部队一仗接一仗地打,从未整休,群众也疲惫地拿不出多少粮食供给部队,“肃反”又肃掉那么多干部,这仗难打了。

沟下隐约传来窸窣的声响,渐渐地大起来,变得嘈杂,像是人的走动。梅竹走出洞,朝下一看,果真有几支火把在向山上移动。她没有躲避,除了青云寨的乡亲,不会有人这样直奔岩洞的。

近些时才看清,前边是婆婆,后面跟着百十号人,拎着包袱,抱着孩子,蜂拥地爬上来。

“婆婆,敌人打来了?”梅竹迎上去。

“敌人打来了,红军也开走了,乡亲们只好再进山躲躲。”婆婆喘着气,捋着纷乱的头发说,“刘方和区里的干部都不在,你帮助组织组织吧,这么多人进沟,没人管就乱了。”

“一个洞怎么住得下?”

“那边还有几个。你带人先进这个洞,我领剩下的到那边去。”

梅竹不能不服从这个命令,她撑着身子招呼刚爬上来的人:“乡亲们,女人孩子都进这个洞,男人们随婆婆到那边的洞去。”她边说边将想进这个洞的男人推走,“那边路太险,你们过去,给女人孩子个方便。”她从一个赤卫队员手中要过一支火把举着,像门神一样守在洞口。

洞里很快人就满了。她擎着火把进洞查点了一下人数,然后把占地方太大的女人的姿势纠正一下,又安置下几个站在洞口的女人。

好了,她又可以工作了,当她把一切安排好,看到妇女和孩子安静地享受战争中的静谧时,幸福感便像为人间降福的天使一样油然而生。高尚的人总是追求生命的意义,只要工作,她心中的火焰便燃烧着。姐妹们,她给女人训话了,在洞内一定要听从指挥,不要因为一个人而使大家遭到损失,互助互爱,共度难关。随着她抑扬顿挫的声音,乱哄哄的山洞渐渐肃静下来。不管自己的未来如何,现在她已开始战斗。

子夜,一切安静下来。她累了,倒在洞口闭上了眼睛。

没有梦,可忽然觉得脸庞热烘烘的,醒了,是婆婆在新垒起的灶上烧水。

“婆婆,你怎么不休息?”

“乘敌人没来再给你洗洗伤,敌人要是进了山,就不能点火了。”婆婆神秘地朝梅竹眨眨眼,“刘方有办法,给你搞了点儿药,是部队缴的。”她从怀里取出一只小药瓶递给梅竹。梅竹打开一看,是凡士林,这在红军里是很高级的药品。

“谢谢他。”梅竹说。

“谢什么,一家人。告诉你个好消息,方子敬对我说,谢师长是‘牺牲’。”婆婆的眼睛在炉火的映照下闪着晶亮的光,“还有,王团长当代师长了。”

婆婆的脸上充盈着满足,就像冲过山涧的险滩站在漂泊的竹排上袒怀的船工,望着炉火笑了。

万川关像一张饿虎的巨口横亘在红四方面军突围的路上,等待着一场残酷的厮杀。

红军欲向西杀开重围冲出大别山,跨越京汉路,到鄂豫陕交界处开辟新的局面。当两万红军摆脱围堵冲杀到大别山西部时,才发现白军的六个师已将他们包围在一条十余里的峡谷中了。峡谷的尽头便是万川关,蒋介石的一个嫡系师扼守关隘,覆灭之灾有如悬天的利剑舞向了红军。

傍晚,露营的命令一下,战士们便抱着枪躺在了地上,不等连长踢他们起来整理武器行装,鼾声已响。太累了,再说醒来又怎样?吃饭吗?粮食早没了,只有兜里行军休息时采的野菜,让炊事班挨个掏去煮好了,吃那玩意儿没有睡觉紧迫。

王升更不忍心叱责战士,一个月来都是在枪声中度过的,他们已疲惫到极点。由于敌人的围剿,无处筹粮,军中早已与野菜为食。深秋,山风砭骨,战士们仍然穿着单衣。红军饥寒交迫了。

艰难并不会产生痛苦,痛苦却会因为艰难而更深陷困惑。

保卫局陈政委与他的一次谈话又在脑际翻滚。你对党不满,很危险。陈政委很认真地讲,王升很惘然地听。不明白。不明白就是不满。仍然不明白。那么对谢若山认识不清是事实吧?陈政委的眼中流落出要震服一切的神情。你打仗勇敢,可政治上糊涂,他最后说。

王升一天一夜不吃不喝,他想不通个中的道理,干脆不想了。但不能不去想谢若山。自己的命运会不会也是刀下鬼呢?认识不清就是同党,同党就是刀下一声咔嚓。他摸摸脖子,想着被缚起来的样子,流泪了。

“奶奶个操!老子战死沙场!”他心中吼道,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还他一个清白。

警卫员姜伢子端来一碗汤,冒着热气,刺鼻子,很香。什么东西?野菜熬马肉。谁的马?方政委的。都有吗?三个团都来了人,连马皮都没剩下。

王升露出一丝欣悦的笑。政委杀马给战士充饥顶上一百次动员,战士们会用生命跟着你冲杀。他开始欣赏自己的政委。因为方政委曲意逢迎下令处决谢师长的举动曾令他厌恶无比,可在突围中他身先士卒陷阵杀敌,又让他心生敬意。矛盾的人矛盾的事,就像秋天的树叶,乍寒又暖,不落不长,令人留弃两难。

两块马肉他吃了一块。伢子,他将碗递过去说,给政委送去。为什么?他没吃。你怎么知道?我是他肚里的虫。

断断续续的篝火像条沉卧在海底的火龙,时隐时现地顺着山谷向万川关绵延逶迤。一场大战就要在这里轰鸣,王升巡视着一堆堆的篝火,他安抚战士,要他们沉默下去,枕戈待发。他相信自己的士兵一旦发出怒吼,就一定会在万川关上撕开一个口子,不可阻挡地腾飞而过。

谷中响起马蹄声。总指挥骑马寻来。

“王升,知道形势的严峻吗?”

看不清总指挥的脸,但王升感觉到了一双逼视自己的眼睛。“很严重,万川关不好夺。”

“不是很严重,是生死存亡;不是不好夺,是我们已经被敌人六个师包围了。”总指挥扯着王升的臂膀靠近篝火,王升看清了他的眼,眸子中冒着火焰。“敌人完成了对我军的包围,我们在山谷中只有十余里的回旋余地,已身处绝境。”

不用多言,王升已明白总指挥要他做什么。“首长下命令吧!”

这正是总指挥所期待的,他了解部下,否则就不会深夜来找他,青云岭之战后,他将另一个打残的师补充给王升,就是为了今天。“好,你听着,万川关东面有一个垭口,是敌人两个师的结合部,你们师要不惜一切代价拿下垭口,为全军打开一条通道。”

“什么时候?”

“明日黎明。”总指挥握着王升的手,攥得关节咔咔作响。“王升啊,全军安危系此一役。”

一声炸雷冲撞着王升的心,他看到了总指挥眼中的一道闪电。“放心吧,万川关上一定会插上红军的旗帜!”他迎着闪电说。

两双手攥到一起,响起更甚的咔咔声。

闪电逝去,但总指挥没有移开他的目光,缓口气,意味深长地说:“听说你近来很沉闷,以大局为重吧。”

王升被这温厚的话感动了。污浊的空气同样压抑着总指挥,可他的心还是那样火热。望着他深邃、刚毅,永不知悲伤的眼睛,王升抑制住冲动说:“是,总指挥。”

一勾弯月从黑色的山峰后面缓缓地朝夜空攀去,向山谷洒下一片冷寂的清光。阴冷的山风倚着月光从山顶旋转着倾下来,吹得林木的枝头像醉了一样无序地摇曳着,发出地狱般吓人的声响。大地沉睡了,群山沉睡了,谁也不会想到在这幽寂的山谷四周云集着十几万大军,谁也不会想到天光一露血与火便会将这山谷重染。沉默是喧腾的前奏,就像大雪飘飘,春天便不再遥远一样。

王升与方子敬带着三个团的团长到垭口前看完地形回到露营地后,向姜伢子要过谢若山的大刀。自青云岭一仗后他再也没派用过它,不是因为当师长了不允许他提着刀去拼命,而是这把刀深藏着他镌刻于心的情感。这是谢师长赠予自己杀敌的刀,却砍下了谢师长的头颅,当海大山捧着刀跪在地下向他诉说真情时,他是万箭穿心啊!世界上还有比手刃自己亲人更痛苦的事情吗?他攥住刀柄,月光下寒光一闪,一把齐头宽刃大刀举到了空中,随即他的胸膛响起了惊雷:师长,不劈开万川关我就随你而去!

警卫连长海大山拿着一块巴掌大的磨刀石,早就站在了王升的身后,他再也忍不住了,闪到王升面前,请求王升将这把刀交给他,他要为谢师长磨刀利刃。王升却将磨石拿过来欲自己动手。海大山急得要哭:

“师长,你不信任我?”

王升没有回答,凝视许久,还是将海大山扔在一边,独自蹲下磨起了刀。

海大山哭了。“我知道对不起谢师长……可我……保卫局的就在身边,我不执行就得……我离不开红军……”

“可我把刀给你,是让你保护他!”王升突然怒吼一声,将他聚在胸中的郁火骤然喷吐出来,继而,像山洪泄谷一般哇地捂面嚎啕大哭。哭声伴着风声在山谷中回荡,让弥漫着战争空气的山谷愈发地悲壮。

海大山不敢放声地哭,他抽泣着将大刀和磨石从王升手中抽出,往磨石上吐满吐沫,然后默默地磨起刀来。于是,静夜中风声、哭声,又加入了有节奏的嚓嚓的磨刀声。

方子敬轻轻地走到王升的身边,拉过王升的一只手握在他的两手间。王升停止了哭声。他们就这样坐着,无语无声,任凭山风吹拂,任凭月光冷照。

许久,海大山停下,用指甲轻试刀锋的锋利。刃抵甲面,很涩,加力,指甲上划过一道白沟。血刃敌项是没问题了,海大山的唇间现出一丝冷酷的笑容。方子敬接过刀,然后解开军衣,从当胸破旧的衬衣上用力撕下一块布,放到刀上擦拭起来。他的动作很慢,似乎每一个滑动都是他心的怦跳,那样深沉,又那样焦虑和痛苦。

“黎明时我带队伍主攻吧。”方子敬终于说出了话。

“不行,玩儿大刀你不如我。”王升说。

“我应该去。”

“是为了解脱吗?”

“是。”方子敬不加掩饰地回答。

“那么我呢?那么全师数千战士呢?”

方子敬沉默了。相互理解的人是无需多语的,青云岭,万川关,这之间所发生的事情超越了生命的负载,给予人心灵的震撼已如电闪雷鸣印记在魂魄中。

“这场恶战还是让我上吧。”王升恳切地说。

篝火渐熄,夜色中他们的目光撞出了火花。

不知什么时候,山谷里到处响起了嚓嚓的磨刀声。二万红军战士都没有睡去。

大别山遭劫了。

一个月来,炮声时远时近就没有停止过。山中听不到厮杀,但那残酷激烈的场面却在每一个跑反的群众心中不时地映现。青云寨还在燃烧,山风不时地将一股股的焦烟吹进牛尾沟,令沟内充斥着潮湿的烟味。岩洞里发出低沉的哭声,那是从手捂着的嘴里哭出的。房子烧了,这样大的火一定烧得什么也不剩了,几辈子积下来的一点儿家产都完了。

“姐妹们,不要哭,白狗子造下的孽将来一定要让他们加倍还。”梅竹的声音在洞中响起来。

“红军为什么还不打过来?”女人们抬起头问。

“会的,很快会回来的。”

“每次白狗子来可没用这么长的时间就被红军打跑了。”

“这次白狗子多,要费些力气才行。”

洞里安静了,青云寨的人信得过她。

沟外传来一阵锣声,接着是一阵喊叫:“躲在山里的听了,共产党完蛋了,赶快出来吧,保你们无事……”接着又是一阵锣响,然后朝沟里打一阵枪,隔一会儿又是一阵喊。

洞内的女人们紧张地瞪大了眼睛。有的孩子要哭,被母亲用手紧紧地捂住,生怕发出一点儿声响被白军发觉。

洞内的粮食断了,好在山下的红薯已熟,在地里无人收获,每到晚上男人们就摸下山,起些红薯回来分给大家吃。

到了晚上,婆婆总要到梅竹的洞中看看,给她送些吃的,然后再看看她的伤口。真怪,条件这样恶劣,梅竹的伤自从刚进洞时换过一次药后再也没动过,现在居然合口了。婆婆很高兴,因为这是她一手治好的。

梅妹子,我这医生还不错吧。婆婆给梅竹揭下脖子上的纱布时,像孩子一样问梅竹。谢谢婆婆。叫娘才好。娘,梅竹甜甜地叫了一声。婆婆答应着将梅竹搂在怀里。旁边的几个女人偷偷地笑起来。婆婆松开手,将头伸到洞外,听了听,然后回身拉住梅竹的手,小声地说,到外面和你说事。

天上没有月亮,只有星星闪着点点的青光,很凄凉。连天气也是这样,秋夜的山风虽小,却让人打颤。婆婆走出洞丈把远,用手抱着肩蹲下,牙齿像在打架。冷吧?她问梅竹,我有件棉袍在那边洞里,给你拿来。梅竹说,婆婆年纪大,穿上好御寒。又是婆婆了。娘。

婆婆笑了,马上又收敛起来,对梅竹耳语道:“妹子,这儿避人,告诉我心里话,情况很严重吧?”

“娘看出什么了?”

“我们在山里躲了这么长时间不见红军来,连刘方都不见了。”

“是很严重,否则敌人不会这样凶。”梅竹攥住婆婆的手,手很凉。

婆婆没有紧张:“你放心,青云寨的人都是硬骨头,就是死了也不会下山投白狗子的。”

山风掀起的阵阵林涛,令沟谷回荡起哗哗的声响。突然,山下传来枪声,枪声不断,像是在追踪目标,逐渐地朝山上逼来。梅竹拉着婆婆退回洞里,趴在洞口紧张地听着沟外的动静。

枪声渐渐逝去,只剩下林涛的呼啸声。不久洞顶上传来沙沙的声响,接着两个伢子连滚带爬地跌进洞里,仰在地上大口地喘气。是下山挖红薯的,一共去了五个。

婆婆着急地问:“被白狗子发现了?”

一个伢子喘息着说:“刚到红薯地……还没挖……白狗子的枪就响了……中了埋伏……”

“那三个呢?”

“没有跟上来,怕是……怕是被白狗子打中了……”

女人们马上问是谁没回来。有两个女人听到是自己的男人时,“哇”地失声哭起来。

“莫哭!”婆婆严厉地说,“白狗子杀的人还少吗?红军回来让他们一个还两个。”

女人止住了哭声,但仍抽泣着。

阿婆,没有吃的怎么办?一个年轻的女人问。阿婆,娃儿没得吃,要哭。又一个说。婆婆说,着急没用处,明天再想办法吧。女人们还是发慌,叽叽喳喳议论个不停。洞内乱哄哄的。莫高声,小心白狗子摸上来!婆婆只好又轻轻喊了一声。女人的嘴马上闭严了。

一个娃儿饿哭了,年轻的母亲将干瘪的乳头塞进娃儿的口里,没有奶水,娃儿松开口还是哭。母亲忙用手将娃儿的嘴捂住。婆婆焦灼地在原地转了几个圈,然后凝望着洞外。许久,她朝黑暗中的梅竹看了一眼,便出洞走了。

天亮,婆婆没过来。临近中午,太阳越过了山脊,将阳光射进洞里。岩洞深处的女人纷纷爬到洞口,用阳光淋浴自己的身子,然后将头微探出洞口,深吸几口新鲜的空气。享受完后,再将位置让给后面的女人,重新爬回原处躺下。

突然,一群山雀从沟顶的树丛中惊起,在沟中慌乱地窜飞着。有情况!梅竹将女人们推到身后,给大家做了个安静的手势,然后伏在洞口,警惕地注视着外面的动静。

须臾,沟顶上传来一阵吵闹声,只听得一个女人嘶哑地叫喊:“人都叫你们杀光了,到哪里去找!”

啊,这是婆婆的声音!难道她昨夜下山了吗?梅竹被这突如其来的情况惊呆了。洞内的女人们都屏住了呼吸,紧张地听着沟顶上的动静。

“老婆子,多为自己想想!”

“怕死不跟红军走,要杀就杀!”婆婆的声音更大了,是有意的,给沟下的乡亲报个信。

一阵噗噗的抽打声加着婆婆的叫骂声。

沉默。

沟中骤然回荡起一个撼动人心的声音:“红军万岁——!”

接着一声枪响。

牛尾沟刹那间死一样的静。

婆婆死了。梅竹的胸膛像窒息了一样急促地喘息着,脑海化作了空旷的天空。

终于,洞内响起了嘤嘤的啜泣声,唤醒了梅竹凝滞的大脑。婆婆一定是看到娃子们饿得不像样了,一定是不想让后生们再去送死了,她才一个人下山的。她呀,怎么老糊涂了,明知敌人有准备还去自投罗网。梅竹哭了,无声的,没去抹泪,任它流。婆婆至死没忘记红军。她是为红军死的,她的儿子屈死在红军的错误命令下,可她还是为红军死了。她是红军的母亲,“伟大”这个词应该送给她。

若山,梅竹轻轻地呼唤,她要告诉他,她心灵的火炬被婆婆又熊熊地点燃起来。

难熬的洞穴生活比野人还不如。洞穴就是野人的家,大山就是他的国土。而这里只是他们躲避死亡的藏身之地。白天不敢走出这阴冷的洞,只有夜晚才能出去,到沟下的溪流里舀上一罐水,马上再爬回来,还要轻轻的。女人们披散着头发,垢面,连牙齿都变得黑黄了。到处充斥着尿味儿和女人身上特有的味儿,越往深处味儿越大,最里面的一块地方已成了便池。只用水充饥能不尿尿吗?梅竹天天夜里组织男人们下山挖红薯,都让敌人用枪打了回来,还死了几个人。饥饿像白军一样向每个人的肉体和灵魂发动着一次又一次的攻击。没有眼泪,没有话语,只用无力的眼神交换着思想,这时侯用眼神就足够了。也没有孩子的哭叫,已有三个妈妈埋了怀中的娃儿。可是,没有人下山去向敌人屈服,那微跳的心只盼着红军杀过来。

静静的大别山,你为什么没有炮声?为什么没有动地惊天的厮杀?红军呢?梅竹瞪着深陷的眼睛望着夜空。每当夜晚最静的时候,她总要竖耳寻觅那遥远的地方传来的声响,她多希望听到炮声,哪怕是极微小的炮声,也会证明红军还在大别山战斗,可耳边只有蟋蟀的鸣叫和沟底小溪汩汩的流水声。难道红军真的失败了吗?她起初不相信这个结论,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她担忧了。只要红军没有败,是不会丢下苏区的人民这么长时间的。刘方也不见来,难道地方党也给打散了?她真有些慌了,一种孑然的感觉油然生于心头。沟中的几个洞中除了她再没有共产党员,有四个赤卫队员,三个还死在了山下,现在婆婆也牺牲了,在这种时候,她无论如何不能表现出丝毫的懦弱情绪。她被保卫局判处了死刑的事情乡亲们不知道,仍把她当作红军,她不能辜负了乡亲们的信任,无论什么时候都要充满信心地出现在他们中间。的确,乡亲们只要看到她的眼神,便相信红军会回来的。

她早就没吃东西了,婆婆送来给她的红薯大部分分给了带娃子的女人们。没有一个女人的身体会比她更虚弱的。

夜又来临了,她在恍惚中睡去。一只脚绊在她的腿上,醒了。是一个年轻的妇女抱着她三岁女儿的尸体呆然地朝洞外走去。梅竹没去安慰这个母亲,她知道用不着,一句安慰的话会引起她更大的悲痛。可梅竹的心却碎了,她感到内疚,感到一种无法偿还的负债感。这些忍饥挨饿的人们是追随红军上山的,可红军没能保护她们。她的胸膛因为冲动起伏着。

那个惟一的赤卫队员突然慌张地爬到这个洞中来,喘嘘着对梅竹说,娃儿一个个的死,那边洞子的男人按不住了,都要下山搞吃的去。梅竹理解这些男人的心情,虽然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内心却像叠坠的飞瀑轰鸣翻腾。饥饿会使人失去理智的,她用力撑起了身子对小伙子说,不要贸然下山,让她先下山去看看。当那个女人抱着死去的孩子走出洞口时,梅竹就做了下山的准备。她的心太沉重了,只有下山找到一个搞粮食的办法,才能使她轻松些。她向洞内的女人们嘱咐了一番便出发了。

多少日子没走过这样远的路,现在在山间攀援,才知道饥饿已夺去了她几乎所有的机能。她的腿颤栗着,每走一步都感觉到天地在旋转。路都在险要的崖壁上,她不敢松心,拼上全身的力量拽着藤蔓荆枝一点点地朝沟外走去。到了平缓的沟外山坡上,她再也支持不住,昏倒在一片树丛中。

梅竹醒来时天已黄昏,不在树丛中,而是躺在一片树林围着的空地上。耳边有响动,她警觉地要坐起来,可没有力气。刘大哥,梅同志醒了,一个声音唤道。拿点儿吃的和水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回应道。是刘方!梅竹猛然用力撑起身子。没等她说话,刘方已跪下握住了她的手。霎时泪花涌满了梅竹的眼窝。你们到哪儿去了?红军到哪儿去了?她焦灼地问,含着埋怨和委屈。

刘方伤感地望着梅竹,手颤抖起来。

“你快说。”梅竹催促着。

“红军……败了。”

一股冷气倏地传遍了梅竹的周身,她的力量陡然殆尽,跌倒在地下。刘方赶紧拿起水壶往梅竹口中倒水。水从梅竹的牙缝中流进去,随着喉咙的蠕动,她深吐一气,睁眼醒来。

“告诉我,红军哪儿去了?”她凝视着刘方,眼中跳动着微弱的火苗,像把生命都注入到目光中。

“好吧,只是你不要再冲动。”刘方说,“这次反‘围剿’红军虽然打了几个胜仗,但没能扭转局面。苏区到处都是敌人,地方组织没来得及得到上级指示就被打散了。我身边只有一个通讯员,一边躲敌人,一边联系群众。昨天又听到枪声,便连夜向这里赶,天亮时发现了你。前天遇到七十四师受伤的杨团长,他说,方面军计划突破包围圈,过京汉路向北到鄂豫陕边界开辟新区。可能不能突出去,凶吉难卜。”

“现在红军在什么位置?”

“无论突围与否,都要走万川关。”

“好,那是我来大别山的旧路,熟悉。青云寨的乡亲在牛尾沟,交给你,我去找红军。”

刘方吃惊地说:“这怎么行?不用说到处是敌人,就是找到了,你也是被处死的反革命。”

梅竹出奇地镇静,像早已深思熟虑:“这些日子我躲在洞里常常想,地方组织解决不了我的问题,只有回到红军中,才能洗去我和若山的罪名。”

刘方恳请她留下。“这是上千人的问题,仗打得这么残酷,怎么解决?还是等等吧,只要有我在,大姐就不会有问题。”

梅竹摇摇头:“生命不让我等。”

“我只是担心……”

“红军正在危难中,他怎么会再嫌弃一个不弃不离的孩子?”

暮色下这个羸弱的女人几经生死,对红军仍然如此的坚贞,就像巨石下的小草扭曲身子向着明媚的蓝天挣扎伸展,而它的根须仍旧坚实地驻守在巨石下的泥土中,没有丝毫的移动。刘方感动了。

“大姐,我等着你和红军回来。”

山野阒静,秋风萧瑟,梅竹告别了青云寨。

十一

晨雾还没有散去,万川关便炸裂了。浓聚的雾气中看不清阵地,看不清人影,到处弥漫着干涩呛人的硝烟味儿,子弹的呼啸声和战士的呐喊声响遍了山谷。

王升带警卫连率二十五团攻关,战士们像大潮的涌浪排山倒海地冲向垭口,白军的机枪组成一道坚固的礁岩,从云雾深处喷吐着火舌,舔舐着冲上来的红军战士,将潮浪压制在岩下的涡流中。一排排地冲上去,一排排地倒下,每个战士的身上仅有可数的几粒子弹,他们所依赖的只有背上的大刀,在没有冲入敌阵时,也只能用血肉之躯去迎接敌人的枪弹。

王升在指挥所想知道战果,但大雾挡住了视线,他只有从枪声中判断垭口的战斗。激烈而有节奏的机枪声意味着敌人还没有受到致命的打击。他本想乘着雾气冲到垭口与敌人肉搏,红军的大刀只要够着敌人,垭口就算拿下了。可他没有想到敌人在百十米的垭口上架起三四十挺机枪,再配上两边高崖上的交叉火力,使万川关前形成了一道万夫莫开的鬼门。总指挥将全军仅有的四门山炮和十门迫击炮调给了他,敌人的排阵正是炮火用武时,可雾大看不清目标。他攻击前还为大雾叫好,现在破口大骂上了:

“狗日的雾,要是个活物,老子非割下你那玩意儿下酒!”他命令身边的参谋,“上去告诉一营长,多大的伤亡也要咬住,不能让敌人有喘息的机会。”

因为垭口太窄,大部队施展不开,全师的两个团由方子敬带领在后方做预备队,王升只带他的二十五团投入战斗。他想,要完蛋就完蛋一个团,多留下些火种红军就会起死回生。一个团他也不想都完蛋,让一营主攻,另两个营佯攻垭口两侧的山崖。或许一个营也完蛋不了,炮弹一甩,战士的大刀还不神仙似地舞起来吗?可眼下只有舍了。

垭口的枪声更紧了。不久,万川关周围的大山上都响起了枪声。

电话响了。话筒里传来总指挥的声音:“王升,敌人从四面压过来,总部正组织力量阻击。形势危急,总部命令你必须在两个小时之内不惜一切代价夺取垭口!”

严厉的命令并没有让王升感到窒息,他已将生命交给了垭口上的战斗。话似乎是从胸膛里流落出的:“总指挥放心,红军气数未尽,两个小时之内一定让全军通过垭口!”

山顶终于染出了红光,蒙蒙的云雾飘荡起来,俄而,金光一闪,太阳跃出了山峦,雾气顷刻飞散而去。这就是赤壁东风啊!就在阳光射入王升眼帘的一瞬间,他的手臂在空中完成了有力的一挥,随即,指挥所后面的十四门炮发出震耳的轰鸣,炮弹撕扯着被硝烟烘热了的天空,呼啸着飞落在万川关的垭口上。机枪声立时在王升的耳中消逝殆尽。

炮声一停,被白军压在山坡上的红军一跃而起,将刀光组成一道白色的潮浪,呼啸着向垭口卷去。突然,无数的白军涌现在垭口上,数十挺机枪骤响,就像一道喷吐着烈火的火墙将红军烧灼在垭口前。

指挥所的位置距离垭口不足二百米,不用望远镜王升也看得见白军阵地前倒下的战士。他震怒了,朝参谋嘶喊:“开炮!开炮!”

炮营营长走过来说,只有十发炮弹了。王升头也不回地喊,再从后面调。炮营营长说,全军的炮弹都搬来了,就剩一锤子买卖,打不到蛇的七寸,这十四门炮就是废铁。王升唾骂着,不知他在骂谁,但他想起来总指挥将炮营的家当都给了他。

智者往往在危情时爆发出智慧。时间胆战心惊地过去,四周的枪声越来越紧,所有人都感受到了敌人的压力。王升克制着情绪,躬身观察垭口周围的地形,扑捉着制敌的机谋。蓦然,他的眼睛一亮,回身招呼海大山:

“你看,垭口东面的坡上有一道陡崖正好藏身,翻上去就是敌人的侧翼阵地。你带警卫连攀上去,我命炮营掩护你们,炮声一停,你们就翻上去与佯攻的二营合击拿下阵地,然后从崖上攻击垭口的敌人。全军的存亡就看你这一锤子。”

海大山早已按捺不住:“师长,我要谢师长的刀!”

王升圆瞪虎眼,喝令道:“姜伢子,给刀!”

海大山将自己的刀丢在王升的脚旁,挥着谢若山的齐头宽刃大刀带着全连呼呼地朝陡崖冲去,未等白军警觉已贴在了崖下。炮营的十发炮弹准确地落在白军阵地上,最后的一发还在空中呼啸,海大山闪出陡崖,举着大刀冲向了敌阵,两个刚从轰塌的战壕中钻出来的白军,眼睛还没有睁开就被他左右开弓削掉头颅。警卫连的刀丛刚在敌阵地闪亮,被压在坡下的二营战士便腾跃而起,呐喊着冲了上去。很快东面崖上的机枪便向垭口的白军扫去。

王升见海大山偷袭成功,嘴角撇出一丝笑,脱掉军衣,袒露胸膛,拾起海大山的大刀大喝一声:“司号员,吹号!”喝罢,挥刀跃出指挥所的战壕,没等号响便向垭口冲去。他就像一头雄狮,为着红军的存亡在血火中冲锋,他的身后是不断跃起的战士,跟着他呼喊着前进。喊杀声顷刻震撼了万川关。弹雨中战士与师长没有了区别,指挥他们心灵的只有夺取垭口的胜利。

这是钢铁与血肉的撞击。垭口上再也听不到枪声,只有胜者的嘶喊和败者的惨叫。红军与白军都在拼力坚持着,鲜血染红了每一块石头。

白军攻上了东面山崖的阵地,一个军官握着指挥刀直扑向海大山。这一定是黄埔的弟子,否则不会持刀陷阵,那就看看土包子的武艺吧。海大山紧攥刀柄与敌军官对决,他看清对手是位营长,连长对营长,好不痛快!小子,丢了阵地怕受蒋介石的军法,拼命来了吧?他讥讽着。敌军官不恼,只冷笑一声道,护好你的脖子!或许是饥饿,敌军官连续几个劈杀将海大山震出数步,他在战场上第一次感到了处下风的耻辱。在数倍于己的敌人面前,已没有战士向他伸出援手,他只有用机敏制敌。他用刀迎着敌军官的劈砍,一刀一退,直到悬崖旁。在挡过一刀后,他猛然抬脚踢向对手,敌军官轻易闪过,见来腿无遮,举刀便砍。这正中海大山的生死绝技,丢肢取头。那把洋刀砍入海大山腿骨的一瞬间,海大山已将敌军官的头颅削下了山崖。断颈喷血的敌军官倒向海大山,伤腿的海大山无力支撑,俩人拥在一起滚下了高崖。

又是一阵军号声,方子敬率领雪藏的两个团漫山遍野地杀过来。白军再也经不住这个打击,呼号着退去。红军终于用血肉之躯夺下了万川关!

十几把军号向着山谷吹响了胜利的号声。

二万红军潮水般地向垭口涌来。

王升站在飘散着硝烟的垭口上,用刀撑着疲惫的身体,迎接蜂拥而至的队伍。垭口上躺满了两军士兵的尸体。他蓦地一惊,回身看看自己的战士,担任主攻的一营只有四十余人站在他的身旁了。怎么,我还活着?他问自己。

当白军重新将万川关收入囊中时,红军已绝尘而去,战场上只留下红军为迅速突围炸毁的山炮,杀死的马匹,摔碎的铁锅,还有就是满山的尸体。强者不会因为失败而终止厮杀,于是,一场新的追击又开始了。

只几个小时,云集万川关的十几万大军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万川关重新归于了沉寂。

十二

弯月为山崖涂上一层淡淡的清霜,令空寂的万川关越发的肃杀。

垭口周围狭小的战场上参差扭叠着数不清的尸体,在月光下坦露着战争的悲壮和凄凉。敌我双方的突围与追击都太急迫与迅速,谁也没有时间去清理战场,留下的骨骸只有让大地山川去消融。

不知什么时候一个女人的身影出现在荒山上,像幽灵似的在薄纱般的月色下来回地游动。不过没有谁感到可怖,因为再没有一个生灵的眼睛看到她的存在。她是个乞丐,颧骨突兀,干瘦的面庞积着污垢,蓬乱的头发粘成条丝,辨不清颜色的衣服破烂地挂在身上,臂窝挎着一只破旧的竹篮,手中撑着打狗棍,步履已近蹒跚,但神情却异常地关注。她似乎是在寻找活着的人,而且是活着的红军。借着月光她仔细地辨认着“红与白”,看是红军,便捂捂鼻子,摸摸心脏。她一次又一次失望地叹息,然后一次又一次地用打狗棍撑起身体,寻找下一个红军。

远处传来沉闷的炮声,她直起腰向垭口望去,红军没有倒下,炮声响处便是红军的踪迹。她终于放弃了寻找,朝炮声的方向走去。萧瑟的山风吹得她打着冷战。她可以扒下几件死者的衣裳御寒,可她好像根本没有想到这个绝佳的办法,宁愿冻着也不去惊扰逝者。或许她是有意偏爱这身乞装吧?

就在这时她听到了一个声音,心一动,旋即止住脚步。“老乡——”风将一个嘶哑的呼唤传入她的耳中,她扭过身。一个卧在地上的人影从石崖下的阴暗处爬出来。她匆忙迎上去,借着月光看清这个拖地而行的人穿着红军的衣服。她激动了,扔下棍子篮子跪下端详他的面庞。

“老乡,我是红军,也是受苦人。我的腿折了,帮帮我吧。”瘸子乞求着女乞丐。

女乞丐听到这声音陡然睁大了眼睛,惊异的目光更加仔细地打量这个瘸子。旋即,她的面颊颤抖起来,嘴唇翕张竟说不出话。抖动了许久,女乞丐突然叫道:“海连长,海大山!”

瘸子惊住了。

“大山。我是梅竹,梅竹啊!”女乞丐抚抚自己的脸,又捋捋头发。

海大山打了个冷战,一股寒气骤然涌上脑顶,瞳仁惊扩,恐怖地跌躺在地下。荒凉的山野,遍地的尸骨,月下突然出现一个亲眼目睹的死去的人,所有的思维与神经不能不崩溃了。莫非鬼魂在追索他的冤债吗?

梅竹猛然醒悟,自己已是个被处死的人。她攥住海大山的手:“莫怕,莫怕,大山,我没死,刘义救了我。摸摸我的手,是热的。”据说鬼的手是凉的,其实她那瘦骨嶙峋的手也是凉的。但海大山的心松弛下来,他看到了她的眼睛,朦胧中那种亲切、温柔、坦诚的目光只有人间最美好的女人才会拥有。

海大山抱住了梅竹的肩头:“大姐,你……真的还活着?”

梅竹的眼窝潮湿了:“活着,来找你们,找红军。”

海大山哭了,像个孩子。

梅竹安慰他:“莫哭,有我在就丢不下你,咱们一起找队伍。”

海大山哭得更伤心。“我对不起师长……我执行了他……”

梅竹周身一震,青云岭那撕心裂肺的一幕又涌现在她的脑海。若山的头是海大山砍下的,这是多么残酷的事实。可在牛尾沟她对这个问题已做过无数次的思考,婆婆牺牲给她的震撼,离开青云寨逐着炮声追赶红军,一路风餐露宿,乞讨苟活,不是已经作了回答吗?信仰对于人的生命是如此的重要,明明知道人生的短促,却会为追求信仰的永生而将生命抛洒。既然生命已经寄予红军,为什么还要让心绪搅乱?“大山,别难过,若山的死你是没有责任的。”她迅速归于平静,安慰海大山,尽量不让他感到自己内心曾掀起的波澜,“你不执行命令就不能留在红军,可我们谁能够离开红军呢?”

海大山还是抽泣,梅竹扶起他,换了个话题说,看看你们消灭了多少敌人,我计算了,咱们倒下一个,白军就要赔上两个。海大山悲怆地说,可我的刀下不都是敌人的头颅。梅竹没有再应话,起身拎回篮子,取出一块锅巴递给海大山。饿了吧?吃点儿东西好赶路。去哪儿?找部队。我不能拖累你。傻话,同志怎么能丢下同志,何况我还是你的大姐。海大山啃着锅巴默默地饮泣。

梅竹到附近的白军尸体上撕些布条将海大山腿上的伤口包扎好。她没有问他是怎么落伍的,她更没有告诉他自己是怎么来到万川关的,能够相聚已说明了一切。走吧,她说。

海大山移动身子,从身下的草丛中拿起一把大刀捧到梅竹的眼前。月光抚过刀身,一道寒光犹如一道闪电炸起一声惊雷,震得梅竹晕眩欲跌。这是谢若山的齐头宽刃刀,刀刃已崩损了几处缺口,刀身却依旧闪亮。梅竹的心骤然紧缩,刀变得沉重无比,压得她坐到了地下。若山的头不就断在它的刃下吗?青云岭,你这剪不断理还乱的山岭啊!

大姐!海大山关切地呼唤。

我们把它埋起来。梅竹说。

这是师长的刀。

带着它怎么上路?等着红军胜利了再回来取。

梅竹用刀在崖根上掘出一个坑,将刀轻轻地放到坑底,像轻轻地放下若山。

一片耀眼的白光闪过,接着消失在泥土中。

梅竹扶着海大山,踏着月光,向着红军撤退的方向蹒跚地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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