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的那盏灯

王瑞霞

你知道吗，21世纪的中国将是一个举世瞩目的老龄化社会，到2020年，中国老年人口将达到2.48亿，到那时，老人如何养老?一位老龄问题专家说了三句话：对子女来说，想到就好；对政府来说，落实就好，对老年人自己来说，健康就好。咱今天这个故事，讲的就是——“想到就好”。这话说起来容易，儿女要真正“想到”，还真不容易。

二十多年前，一个小山村里有位老太太，六十多岁，老伴早已亡故；膝下有三个儿子，老大、老三在家务农，老二读了师范，在城里上班，离得远，一般有啥事儿，老太太都不会去找他。

这天，老太太抹着眼泪儿，哭哭啼啼地到了大儿子大林家，她说：“儿啊，娘老啦，拖累你们啦，村里要统一换电表，这电表的钱……”

当时，一度电是一毛钱，一个电表是八块钱，那时候的八块钱，对山沟沟里的庄户人家来说，可不是小数。大林一听，说：“没问题啊，我们哥儿仨哩，每家摊两块七毛钱，你买电表还有剩余哩。”老太太很高兴。

老太太又到老三家，老三结婚晚，老婆和两个孩子都没分到地，家境不好，这会儿正和老婆商量，要到丈母娘家去借粮，一家人正愁着呢!老太太啥也没说，抹着泪，默默离开了。

没过几天，村里的电工找到大林，生气地说：“你娘说，她不换电表、不安电灯了!你想想，现在谁家还点煤油灯啊，你当儿子的，不怕人笑话?”大林一听，赶紧和电工到娘的家去。娘住在老宅子，很近，一进门，大林就红着一张脸，嚷嚷道：“娘，当儿的可没说不让你安电灯啊!”老太太哭了：“儿啊，人的肩膀头儿不一样宽啊，你三弟家，都断顿儿啦，我这当娘的，咋有脸问他要电表钱啊?这表，娘不换了；这灯，娘也不安了!”

大林心一横，对电工说：“我娘屋里的表就不换了，把线接到我的电表上，以后，娘的电费，由我来出!”

老太太含着泪笑了，电工也连夸大林厚道。打这以后，大林的威信，在村里一下子树起来了，谁家有了啥事，甭管大事小事，都请大林去主事，管吃管喝，末了，还给一盒好烟。

不知不觉，二十年就过去了。

大林给他娘掏了二十年的电费，也在村里主事主了二十年，本来日子就这么平平安安地过去了，可坏就坏在出了这么一档子事——

那天，村里来了几个干部模样的人，到了大林家，问家里的老人是不是叫王香花，大林摸了摸头发已花白的脑勺，说：“我娘她就叫王香花。”

其中一个干部乐呵呵地说：“兄弟，我们是县民政局的，来慰问你娘的。你娘是建国前的老党员啊，如今国家有政策了，要给她发钱哩，一年分两次发放，一次七百八十块。”

大林一听高兴了：“真、真的啊?那太好了!平日里，我們兄弟三个给娘摊钱，一个人一年才一百五十块哩，这下好了，我娘她自己有钱了啊!”

老太太能领钱了，自然不用三个兄弟再分摊了，可是，老太太年龄大了，记性不好，不能保管钱财了。老二住在城里，老三又经常出去打工，于是，给老太太领钱、保管，就由大林来负责了，平时亲戚间人来客往的，该老太太出的钱，都从这钱里扣除。

又过了两年，第三年时，老太太领的钱涨了，涨到了一年三千块。

这年春节时，兄弟仨凑在一起喝酒，酒桌上，老三说了一句醉话：“咱娘行啊，一年领三千，三年就是近一万啊，她的钱花不完，还得分给咱弟兄哩。”话，是醉话，可是，酒后吐真言啊，当下，老大心中“咯噔”一下：娘的账，该给兄弟们算一算了!

当晚，大林一夜没睡，他坐在灯下，把这两年娘的开支，凭着记忆，一笔一笔地记录了下来，最后，总收入减去总开支，是负八百，也就是说，老二和老三不仅分不到钱，两个人分别还得贴给他钱!

第二天，大林把两个弟弟叫到家里，说：“趁着过年都在家，咱兄弟们把娘的账算算，这是账单，我能记起来的，都在上面，记不起来的呢，就算我这做哥的给贴上了。”老二和老三看过账单，都很吃惊，大林瞟了他俩一眼，“哼”了一声，说：“这两年，娘照相、领钱、审查，都是我一个人跑前跑后，我还以为自己沾了娘多大的光哩，谁知道还烫皮了呢。”

老三红了一下脸，小声嘀咕道：“娘的开支，怎么这么大啊?”大林说：“娘倒很节省，给她的零花钱，她几个月都不动一毛，可是前年娘生病住了几天医院，两三千就出去了；几个小辈的嫁娶，本来娘只出十块二十块的，可是现在，都知道娘能领钱了，礼金只好加到五十块……”

老二老三都不吭气儿了，大林话锋一转，说道：“娘用我的电，用了二十年，我给娘掏了二十年的电费啊，以前娘不领钱，我掏也掏了，可是现在，娘领钱了啊，按一年十块钱的电费算，不算多吧?二十年就是二百块啊，这二百块，我得扣出来，这就叫‘亲兄弟、明算账，对不对?”

老二老三都没做声，大林暗自得意，是啊，自己的话，句句合情，字字在理，看你们哪个有理由反驳!

话说出去了，可还没等大林把二百块电费钱扣下来，情形就有点变了：大林走在路上，总觉得不对劲儿了，自己的腰，昨挺不直了，有几家结婚办喜事的，也不来请他主事了。

这天，大林躲在小卖店喝闷酒，老电工正好进来买东西，大林就招呼他坐下一起喝，老电工瞪了他一眼，口气生硬地说：“我不会跟你这号人坐一起喝酒的，你可真做得出来啊，你娘八十多岁的人了，她还能用你几年的电啊?还要跟她算电费?”大林被人揭了短儿，不觉恼羞成怒，又加上喝多了酒，霍地跳起身来，扑上去，跟老电工扭作了一团，老电工的儿子闻讯赶来，爷两个把大林给打了一顿。

大林回家搬救兵，两个儿子说，惹人家老电工干啥?他和乡长是儿女亲家，咱惹得起吗?大林气得出了门，一路上跌跌撞撞，不知不觉，竞走到了娘的老宅子里。

大林一见娘，竟委屈地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说着事情的经过，说完，酒劲儿也上来了，他倒在娘的床上，“呼呼”大睡起来。

大林半夜醒来，屋里黑咕隆咚的，他伸手去拉灯绳，却拉了个空，大林嘀咕道：咋摸不着灯绳啊?他下了床，东摸西摸的，黑暗中响起了娘的声音：“儿啊，你醒了?”

大林一惊：娘竟然一夜没睡，一直守着他!他问娘，咋没见灯绳，老太太说：“这灯绳，都断了二十年啦。”

大林猛吃一惊：“断了二七年?”

老太太叹了口气，说：“儿啊，你们弟兄仨哩，都有家有业的，娘咋能啃你一个人、让你一个人掏电费呢?我怕自己一不留神儿，伸手拉亮了灯，就把灯绳给剪断了。当初，你说让娘用你的电，娘就认定了，你是个有孝心、能担当的好孩子啊……”

黑暗里，“扑通”一声，大林给娘跪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