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大连海事大学航海历史与文化研究中心 孙光圻
中国航海历史的开创时期
——夏、商、西周(公元前21世纪—公元前770年)
文/ 大连海事大学航海历史与文化研究中心 孙光圻
从公元前2l世纪到公元前770年的夏、商、西周时代,经济渐趋繁荣,生产力与科技文化进而发展,形成了强盛的奴隶制国家。中国古代航海事业的开创,正是建筑在这种奴隶制基础上的。
在奴隶制时代,大规模的奴隶简单劳动协作,对于以农业与畜牧业为主体的社会经济的发展产生了重大的意义。与此同时,新石器时期的石器文化转向奴隶社会的青铜器文化,使生产工具与生产技术发生了革命性的飞跃。许多荒芜的土地得到了开垦,农作物产量大幅度提高,手工业日趋兴旺。因产品相对过剩导致的商品交换与货币交易,必然对包括河湖港汊与临江滨海地区水上运输在内货物与商品的运输提出时代的需求。
上海博物馆藏有殷商时的一件著名青铜器饕餮纹鼎,铭文上有一字如图1所示。据研究认为,此字上半部读“棚”,下半部为“般”字。此鼎的铭文,正是表示着商业。有人挑着货币(贝)在船上到另一地去做生意,“有人荷贝立舟上,旁着以手执楫形”。由此可知,商殷时期已利用舟船作为进行商业活动的水上运载工具。
奴隶制社会生产力的发展,导致了第二次社会大分工,手工业不但从农业中分离出来,而且各行当之间也因制造对象的复杂程度与技术条件的不同,有了较为细微的分工和较大规模的协作,这就为我国早期水上运载工具从独木舟、浮筏向木帆船的过渡与变革奠定了重要的物质生产基础。
木帆船的产生是中国古代航海事业开创的必要前提和明确标志。独木舟与浮筏这类简陋的水上航行工具,其运载能力与抗风浪能力很差,难以进行较大规模的水上运输与其他活动。只有产生了运载量较大、稳性与摇摆性较好、抗风浪能力较强,并能借助大自然的风力进行较远距离持续航行的木帆船之后,人类的航海活动才能脱离盲目、被动的“蒙昧”状态,进入明确、主动的自觉状态。
独木舟与浮筏的出现,在水面上破天荒地为人类开创了一个崭新的活动天地。但是,独木舟虽水密性与操纵性较好,但稳性很差,稍遇风浪即有倾覆之虞。浮筏稳性较好,但水密性与操纵性很差,航行时波涌浪激,难免使运载货物受湿,人也无法正常休息,不利于长途活动。此外,独木舟还受到单根树干的原材料长度与直径限制,加上制作艰难,耗工费时,船体线型变化范围也很小,因此,不利于在数量与质量上迅速发展。为了适应奴隶社会的航行需要,人们在长期生产实践中,逐渐将独木舟与浮筏演进到木板船。
1. 独木舟演进成为尖底或圆底木板船
为了改善独木舟的稳性与运载能力,人们开始在独木舟的四周装上木板。随着木板列数的不断增加,这个作为船底的独木舟就相形地变小和变浅了,发展到后来,当它成为实际上的一般船底板或船龙骨时,独木舟就演变成为木板船了。到了这一阶段,刳空工艺成为多余之举,一根树干即可取代原来的独木舟而成为木板船的底部结构了。我国古代尖底或圆底的木板船大致就是这样逐渐发展而成的。
2. 浮筏演进成为平底木板船
为了解决浮筏水密性差、货运易浸的弱点,人们开始在底部木排(或竹排)上装铺木板,同时在筏体四周也装上列板,这样,经过不断加装木板后,浮筏就演变成一种平底的木板船了。
木板船的出现,非但是造船史上一次革命性飞跃,而且为航海史开辟了一个新的时期。木板船的出现,使人类的水上运载工具开始摆脱了原材料方面的重大桎梏,使船只的大小、尺度、线型的设计与建造进入了一个更为经济、科学、自由的领域,并为今后航海工具的更高级发展奠定了基础。
从我国最早的古文字——甲骨文的“舟”字中,可以看到木板船的大略(见图2)。中国古代科技史专家李约瑟指出,从这字可以看出,其时的船已“不是欧洲人想象的用一个船头柱、船尾柱连接龙骨所组成的,而是带有尾板、舱壁及方端结构的船。换句话说,即帆船的原型”。这种木板船看来已有多种型制,它左右对称、平衡、平底、方头、方尾、首尾略上翘,前后两端有甲板,而且出角。更值得注意的是,“舟”字中有二至四条横线,这很可能说明,当时的木板船已有横梁或横隔板结构,这对于增强船体的横向强度、抗衡海洋中的风浪是大有裨益的。
在古代航海活动中,风帆是最主要的船舶驱动装置。在我国沿海的开放性海域中盛行着有规律的季风,船只在水上航行时,感受到风的推力或阻力是非常自然的。很可能早在原始社会,沿海的先民们就举着一根树叶浓密的树枝或张举起一块兽皮来采风,以节省自己有限的体力。如此经过千百次的反复实践,人们可能最终想出了将两根绑固在木筏或独木舟两侧的树干来代替举起的双手,而在树干之间张挂一块植物纤维编织物或鞣制兽皮来进行采风的办法。这样,就诞生了最早的原始风帆。
中国风帆最早出现的上限很可能在新石器时代。据考古资料可知,在西安半坡遗址出土的陶片上已有编席样的纹饰。在河姆渡遗址第四文化层中,也曾发现了距今约7000年的管形骨针、木刀和小木棒等原始纺织部件。这说明,该时原始人类编织席状帆布之类兜风物应有可能。在制作挂帆的桅杆方面,新石器时代的祖先似也应无困难,如在河姆渡遗址中,即发掘出直径为23厘米、长约6米的圆木长柱,而且已有榫木结构,因此,制作风帆设备完全有可能。古代文献中就曾有“夏禹作舵,如以篷、碇、帆、樯”以及“禹效鲎制帆”的传说记载。风帆出现的明确记载,始于殷商时代的甲骨文。甲骨文字中,已有可以释义为“帆”的“凡”字了。如“戊戌卜,方其凡?”释读为“戊戌卜辞问,一定(或应该)要在舫船上挂帆吗?”等。
由于从实物到文字应有相当长的间隔时期,所以,中国风帆的实际诞生时间必将远早于殷商,很可能是在新石器时代晚期。
夏时,一些滨海夷族与中原王朝建立了臣属关系,“夷有九种”,如“九夷”“东夷”等,原居于东北地区,“巢山潜海”,擅长于航海活动。帝芒时,曾“命九夷,狩于海,获大鱼”。由此不但可以想见,夏朝已有能力组织沿海居民进行大规模海上捕鱼活动,而且足以证明,其时的航海工具谅必已脱离了独木舟与浮筏阶段了,否则,要涉深海获大鱼是不大可能的。
原属东夷的殷人,居住地在今东北的西南部和河北省东北部。殷人后来扩大生活范围,越渤海而南下,至山东半岛,再进入豫、陕中原。北魏崔鸿在《十六国春秋·前燕录》中记下了一条极有价值的远古传说:“昔高辛氏游于海滨,留少子厌越以居北夷,邑于紫蒙之野。”据考,高辛氏即帝喾,厌越当即殷祖契,滨海就是北海 (今渤海) 之滨,紫蒙指今辽宁省朝阳市西北以赤峰为中心的老哈河一带。根据这条记载,再结合古代文化类型的传播态势,不难想见,殷人当时在渤海水域沿岸航行以及横渡渤海海峡的航行已有相当水平了。
夏代在海外航行方面恐怕也有一定的能力了。据《诗经·商颂》载:“相土烈烈,海外有截。”这说明相土干了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在海外也有治理得很好的地方。据考,相土居今河南省商丘,东都在今泰山东部。“海外”之域,大约在今辽西地区或即朝鲜一带。由此推测,当时很可能已建立了一条从山东半岛出发,横渡渤海海峡,到辽东半岛滨海地区,再进而沿黄海北岸东行,到达朝鲜半岛西海岸的海上航线了。
建立商朝的殷人素习水上航行,其统治者已将航运作为立国大计。武丁时期举兵四征,说商军“挞彼殷武,奋伐荆楚,深入其阻,裒荆之旅”,表明已越淮水,渡长江,打了大胜仗。卜辞还记载,帝辛 (即商纣王) 征讨人方时,曾两渡淮水至齐,尔后循海南行。
另据卜辞记载,商代帝王也动用了大量船只捉拿逃亡的奴隶。殷人还以舟船为交通运输工具,卜辞中记载盘庚在动员迁都时曾说:“若乘舟,汝弗济,臭厥载。”其意是,譬如乘船,坐上船后却不愿渡过河去,就只会招致船舟的朽烂。足见商代驶船行舟极为普遍。
此外,卜辞中还有将船只作为贡纳之品的记载。殷墟遗址中出土的鲸鱼骨、海贝、大龟、象牙、蚌壳等,很可能是中国东南或南部沿海船民与海外地区进行航海贸易的证明。
在商代的远洋航行活动中,最令人兴趣盎然的也许是所谓殷人渡航美洲问题。据国外考古学、民俗学、文字学等各方面的发现与研究,在美洲,特别是墨西哥有不少与中国古代(特别是商代)风格酷似的墓碑、雕塑、石刀、壁画、建筑、文字、图腾、铜器、陶片、纹饰以及风俗习惯等等,一些欧美学者据此认为,在3000年前很可能有一批中国逃亡者到达墨西哥。如美洲委内瑞拉学者维亚弗兰卡说,美洲前奥尔梅克文化是公元前1400年左右的商朝一批移民从黄河流域东徙,渡过太平洋在中美洲登陆后,将高度发展的文化在美洲传播的结果。另外, 20世纪70年代,在加利福尼亚南部帕拉斯韦德半岛浅海,又发现了两个表面附有2~3毫米锰矿堆积层的“石锚”。其中,一个是两件圆柱形和一件正三角形的人工石制品,另一个是一块中间有孔、大而圆的石头。据考证,这是中国古代航海船只遗留下来的石锚和附具。国内有的学者认为,这可能是商灭亡后,“武庚死,复国无望,殷人夺海而逃,远渡美洲。”果若如此,这在中国与世界古代航海史上无疑是一件石破天惊的大事。当然,殷人渡航美洲一案,至今并无定论,难窥真豹,充满着值得进一步探索和研究的谜团。
西周的开拓者对航行与舟船也十分重视。《诗经》中颂周文王“淠彼泾舟,烝徒楫之,文王于迈,六师及之”。又颂文王结婚时,“亲迎于渭,造舟为梁,丕显其光”。在周代有所谓“天子造舟,诸侯维舟,大夫方舟,士特舟,庶人乘洑”之说。周武王时,还特设了专门管理舟船的官吏,称为“舟牧”或“苍兕”。
西周历来将舟船作为争霸拓疆的重要手段之一。《史记》称,武王十一年(公元前1068年),商政破败,周武王至黄河古渡口孟津,指挥数万兵马,登船驾舟,横渡天堑,直捣商都朝歌(今河南省淇县)。到公元前1002年,周昭王又率一万五千众攻伐楚国,行军至汉水边,命百姓于三天内赶造运兵船数百艘,百姓无奈,以胶粘船,周昭王率军过河,半渡船解而溺。
在与海外远域的航海交往方面,西周时代也可能已有所记载了。古文献《韩诗外传》卷五载:周成之时,“越裳氏重九译而献白雉于周公”。西汉时的《尚书大传》卷五亦载: “周成王时,越裳氏来献白雉”。东汉时王充《论衡》也说,周时“越裳献白雉,倭人贡鬯草”。据考,越裳在今越南北部,倭人在今日本;由此可见,西周与越裳和日本之间的海上交通或恐已初呈雏形。
随着夏、商、西周航海事业之发端,航海知识与技术的积累也比原始时代有了相应的增加,并开始见诸于古代文字记载。
在海上航行必须明了舟船所在的位置,掌握舟船前进的方向。在奴隶时代航海中,以陆地目标来定位与定向显然是最主要的方法。《尚书·洛诰》中说,周公在洛阳选建城址时,曾绘有地图献给成王;《诗经·周颂》中说,武王定天下后,依据地图上绘的山川顺序进行祭祀活动;《周礼》中还提到由大司徒掌管“天下土地之图”,图上可以辨认“山林、川泽、丘陵、坟衍、原隰”之分布。
在天文定向方面,商代人已能观察太阳在白昼运行过程中的相对方位来确定时辰,其中特别是“旦”、 “中日”、“昏”三个时辰的太阳位置具有重大的定向导航价值。同时,当时还可能通过原始的“表”或“圭”测影来确定方位,这表明,在白天航行中,已可能利用太阳在不同时辰的方位来定向导航。至于在夜晚,已能通过观测恒星,特别是北斗星进行海上定向导航。甲骨文与《夏小正》中,已多有与“斗”字有关的记载出现。当时北斗星位置比今天更接近北天极,在星月交辉的明朗夜空中,船只完全可以参照它的方位导航。
在计时知识方面,夏代已有天干(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记日法,以十天为一旬。在商代,把天干记日法与十二地支(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戍、亥)结合起来,形成了六十干支记日法。到周代,已有“挈壶氏挈壶……以水火守之,分以日夜”的记载,说明水漏计时器已经问世。由此推测,奴隶社会时期,中国人在航海活动中,很可能已能用“旬”或“日”来计时了。值得指出的是“天干”、“地支”以及殷周时“八卦”(乾、坤、震、巽、坎、离、艮、兑)的创设,为后世航海罗盘24个方位字的确立奠定了重要的基石。
海上航行,掌握一定的气象知识是十分必要的。据殷墟卜辞记载及有关研究,殷人的气象知识已相当可观。在对风的认识上,他们已能观测来自东、南、西、北各种不同方位的风向,已能用一种叫“斿”或“旒”的旗子来候风,已能区别风力的级别,有“大风”、“小风”、“大掫风”(大骤风)、“大飓”(大狂风)之分,已能预卜当天甚至两三天之内的气象。在对天气的认识上,他们已能识别晴、阴、晦、黑、雨、雪、雷、虹、雾等。毫无疑问,殷人的气象知识对当时海上安全航行是大有裨益的。
船只在水上航行,需要有一定的操纵技术。据殷墟卜辞看,当时已有“枚舟”的记载。《说文》训:“枚也,可为木,从木从支。”郭沫若释为:“枚舟盖犹言泛舟或操舟。”这说明已有操纵技术了。
在船只驱动技术上,殷人已有划桨、撑篙、牵引等手段。在控制航向上,据甲骨文中的“般”字“象舟之旋”,可知当时已有能改变航向的工具。
此外,殷人已领悟到水流对航向的作用了,如卜辞中有“泛”字,就很像前后二舟顺流航行之姿态。《说文》说:“泛,浮貌,一曰任风波自纵也。”而前述之“牵舟”,也说明殷人已知道逆流行船困难,因此,“用索以挽”,牵引前进。
综上所述,在夏、商、西周时期,我国古代航海事业已经进入开创阶段。木帆船的产生与早期航海知识与技术的积累,使奴隶社会的人们已能远航异域他乡,以航海为手段的经济、外交、军事运输活动也开始发展起来。这一切都为此后古代航海事业的形成与发展准备了必要的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