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典词学南北宋之宗的承传*

2011-02-21 16:21:00胡建次
中州学刊 2011年3期
关键词:词话词学词作

胡建次

中国古典词学南北宋之宗的承传*

胡建次

我国古典词学南北宋之宗的承传,主要体现在三条线索中:一是偏重以北宋词为宗之论的承传,二是偏重以南宋词为宗之论的承传,三是主张兼融并取南北宋词之论的承传。上述三条线索,从不同维面展开了元代以后词的基本审美取向,共同构建出元代以后词的基本创作路径与艺术格局。

古典词学;南北宋之宗;承传线索

南北宋之宗,是我国古典词学理论批评的传统论题。这一论题,主要从推尚北宋词或南宋词,或主张兼融并取南北宋词的角度论说南北宋词的特色与优缺点,比照相互间的异别及艺术价值等。在我国古典词论史上,有关南北宋之宗的论说是甚为丰富的,形成了较为清晰的承传阐说线索,在古典词学艺术宗尚及源流批评方面显示出重要的意义。

一、偏重以北宋词为宗之论的承传

在我国古典词学中,以北宋词为宗之论最初源于对北宋词的推扬。这一维面的言论大致出现于南宋后期。柴望《凉州鼓吹自序》云:“词起于唐而盛于宋,宋作尤莫盛于宣靖间,美成、伯可各自堂奥,俱号称作者。近世姜白石一洗而更之,《暗香》、《疏影》等作,当别家数也。……故余不敢望靖康家数,白石衣钵或仿佛焉。”①柴望对北宋宣和、靖康年间词作体现出推尚之意。他称扬周邦彦、康与之等人之词,也肯定南宋姜夔之作,但两相比较,其更体现出对北宋代表性词人词作的推尚之意。柴望称言自己学词趋近姜夔之创作路径,而不敢望北宋靖康间词人之项背,其论可视为以北宋词为宗之论的先声。明代,杨慎《词品》评南宋词人冯伟寿《春风袅娜》云:“殊有前宋秦、晁风艳,比之晚宋酸馅味、教督气不侔矣。”②杨慎通过论评冯伟寿词作特征,明显体现出对北宋词的推尚之意。他概括南宋词有酸腐之味与教化之气,与北宋词之纯正与本色相距甚远。之后,李元玉《南音三籁序》云:“赵宋时,黄九、秦七辈竞作新声,字戛金玉;东坡虽有‘铁绰板’之诮,而豪爽之致,时溢笔端。南渡后,争讲理学,间为风云月露之句,遂逊前哲。”③李元玉评说北宋黄庭坚、秦观、苏轼几位代表性词人之作各有特点,认为它们或在音律表现上字字珠玑,或在风格呈现上独自为胜。他批评南宋词在整体上深受程朱理学之风的影响,刻意追求在审美意象中寓含所谓深刻之旨趣,这有损于词作艺术表现,使词道实堕于衰途。

清代,对北宋词的推尚逐渐演变为以北宋词为宗之论。这一维面的批评主要体现在陈子龙、宋征璧、吴衡照、潘德舆、刘熙载、谭献、陈廷焯、冯煦、文廷式、王国维等人的言论中。他们主要从词作体制本色与审美表现等方面对北宋词继续予以了推扬。

明末清初,陈子龙《幽兰草词序》云:“自金陵二主以至靖康,或秾纤婉丽,极哀艳之情;或流畅澹逸,穷盼倩之趣。然皆境由情生,辞随意启,天机偶发,元音自成。繁促之中,尚存高浑,斯为最盛也。南渡以还,此声遂渺,寄慨者亢率而近于伧武,谐俗者鄙浅而入于优伶。”④陈子龙在比照视域中论说南北宋词的审美表现特点及其差异。他认为,北宋中后期词在艺术表现上丰富多彩、相映相生,在审美生发上则体现出共同的特征,这便是它们都以情感生发为本,以意旨表现为先,词境随创作主体情感变化而生,语言运用随词作主旨表现而择取,在艺术风貌上呈现出浑融天成之态,确乎体现出词作艺术表现的本色之美;但南宋词却多流于或叫嚣怒张,或鄙俗浅化,在创作路径与风格上与北宋词是背道而驰的。陈子龙之论,较早从词作审美表现上分辨出南北宋词的差异及优劣,对后世一些词论家产生了不小的影响。清代前期,宋征璧云:“吾于宋词得七人焉:曰永叔,其词秀逸;曰子瞻,其词放诞;曰少游,其词清华;曰子野,其词娟洁;曰方回,其词新鲜;曰小山,其词聪俊;曰易安,其词妍婉。……词至南宋而繁,亦至南宋而敝。作者纷如,难以概述。”(江顺诒《词学集成》引)⑤从以上所论可以看出,宋征璧所推尚的七位词人都处于北宋之世。他们在创作上百花争妍,风格各异,多方面呈现出词的繁荣之态。宋征璧认为,宋词发展到南宋,一方面创作路径日益多样化,另一方面则日益衰敝。宋征璧之论,在推扬北宋词的同时,对南宋词予以了过度的贬抑。

清代中期,吴衡照《莲子居词话》云:“词至南宋,始极其工。秀水创此论,为明季人孟浪言词者示救病刀圭,意非不足。夫北宋也,苏之大,张之秀,柳之艳,秦之韵,周之圆融,南宋诸老,何以尚兹。”⑥吴衡照明确持崇尚北宋词之论。他针对朱彝尊以南宋词为宗之言,认为其论确影响到不少人的词学批评取向,但实际上,南宋词是无法与北宋词相媲美的。北宋词坛的苏轼、张先、柳永、秦观、周邦彦等人之作各具特色,从不同方面呈现出词作历史发展的繁盛之态。潘德舆《与叶生名澧书》云:“词滥觞于唐,畅于五代,而意格之闳深曲折,则莫盛于北宋;词之有北宋,犹诗之有盛唐,至南宋则稍衰矣。”(谭献《复堂词话》引)⑦潘德舆以诗之盛唐类比词之北宋,明确高倡以北宋为宗之论。他从“意格”范畴论词,评断北宋词意旨表现婉曲深致,品格呈现宏通拔俗,确乎为词作历史发展之盛期。

晚清,刘熙载《艺概·词概》云:“北宋词用密亦疏,用隐亦亮,用沉亦快,用细亦阔,用精亦浑;南宋只是掉转过来。”⑧刘熙载从词作艺术表现与技巧运用方面概括南北宋词的特征。他见出北宋词在审美生发上具有相反相成、对立统一的特征;相比较而言,南宋词在艺术表现层面上与北宋词显示出距离。谭献《复堂词话》云:“南宋词敝,琐屑饾饤,朱、厉二家,学之者流为寒乞。枚庵高朗,频伽清疏,浙派为之一变。而郭词则疏俊少年尤喜之。予初事倚声,颇以频伽名隽,乐于风咏;继而微窥柔厚之旨,乃觉频伽之薄。又以词尚深涩,而频伽滑矣。后来辨之。”⑨谭献对南宋词评价甚低。他认为,其在题材抒写上流于琐屑,在艺术表现上过于注重细节表现。他联系清代当世以朱彝尊、厉鹗为代表的浙西词学,认为学之者在词作风格上容易流于或寒衲,或油滑,在创作旨向上则与温柔敦厚之旨有所区隔。谭献通过对浙西词人学南宋词作所显示缺失的论评,间接体现出对北宋词的推尚之意。陈廷焯《词坛丛话》云:“词至于宋,声色大开,八音俱备,论词者以北宋为最。竹垞独推南宋,洵独得之境,后人往往宗其说。然平心而论,风格之高,断推北宋;且要言不烦,以少胜多,南宋诸家,或未之闻焉。南宋非不尚风格,然不免有生硬处;且太着力,终不若北宋之自然也。”⑩陈廷焯在批评观念上是主张兼融并取南北宋词的,但在审美取向上,也明确持以北宋为宗之论。他针对朱彝尊独推南宋词之论,提出北宋词在艺术表现上凝练含蓄、以少胜多,在风格呈现上天然自如、彰显本色;相对而言,南宋词时显繁复生硬,并且往往过于着力,不见以少胜多之功。陈廷焯从词作风格呈现上对南北宋词予以了明确的抑扬。冯煦《蒿庵论词》云:“北宋大家,每从空际盘旋,故无椎凿之迹。至竹坡、无住诸君子出,渐于字句间,凝炼求工,而昔贤疏宕之致微矣。此亦南北宋之关键也。”⑪冯煦也对北宋词表现出推尚之意。他评断北宋词创作无斧凿痕迹,不少词仿佛破空而来,去留无迹,至北宋后期,周紫芝、陈与义等人逐渐在词的创作中追求工致,这使主流词作取径逐渐由虚入实,由自然通达渐变为凝练工致,这便是南北宋词在创作取径上的一大区别。冯煦之论,体现出对词作艺术本色及浑成无迹之美的追求。之后,文廷式《云起轩词序》云:“词家至南宋而极盛,亦至南宋而渐衰。其衰之故可得而言也:其声多啴缓,其意多柔靡,其用字则风云月露红紫芬芳之外,如有戒律,不敢稍有出入焉。”⑫文廷式对南宋词评价甚低。他分析其主要体现在三个方面:一是在音律表现上舒缓中嫌拖沓,二是在旨意表现上柔媚近俗,三是在字语运用上过于讲究意象烘托与秾丽色彩,这无疑偏离了词作艺术表现的本色。文廷式之论,寓含着对北宋词的推尚之意。王国维《人间词话》云:“词以境界为最上。有境界则自成高格,自有名句。五代北宋之词所以独绝者在此。”⑬王国维创造性地将“境界”界定为词作审美表现的最质性范畴,认为其在本质上决定着词作的格调表现,影响着词作的秀句生成。由此视点出发,他极为推尚五代和北宋之词,认为其在词作发展史上具有典范的意义。

二、偏重以南宋词为宗之论的承传

我国古典词学以南宋词为宗之论的承传线索,主要出现于清代。最早,曹溶以编辑词作的方式推扬南宋之词。据朱彝尊为其《静惕堂词》所作“序”云:“忆壮日从先生南游岭表,西北至云中,酒阑灯灿,往往以小令慢词更迭唱和,有井水处辄为筝檀板所歌。念倚声虽小道,当其为之,必崇尔雅,斤淫哇,极其能事,则亦足以宣昭六义,鼓吹元音。往者明三百祀,词学失传,先生搜辑南宋遗集,尊曾表而出之。数十年来,浙西填词,家白石而户玉田,春容大雅,风气之变,实由先生。”⑭朱彝尊回顾自己年青时期随其师曹溶南北游历的往事,描述出当时词的创作与传播接受情况,道出曹溶鉴于前代词学不振、词脉微弱而致力于通过搜辑南宋人之词以恢复词的创作及其统绪的努力。朱彝尊对乃师推扬南宋词之举给予了很高的评价,认为浙西派之创作取径与风格特征都肇端于其师。曹溶以切实的词作辑编实践为后人推扬南宋词较早作出了导引。之后,朱彝尊将对南宋词的推尊论题从理论批评上明确拈取了出来。其《词综·发凡》云:“世人言词,必称北宋,然词至南宋,始极其工,至宋季而始极其变,姜尧章氏最为杰出。”⑮朱彝尊针对明末清初以陈子龙、宋征璧为代表的云间派词人为主流的崇北宋之论持以异见。他力主以南宋词为宗,认为南宋词在艺术表现上极其工致,在创作取径上不断变化生新,这之中,以姜夔之作最为突出,其“清空骚雅”,成为后世词人学习的典范。在他的倡导下,当时浙西词人多表现出对南宋词的一味推扬之意,一时之间,南北宋之宗形成了一定的交锋。李符、李良年、厉鹗等人群起而附之,唱和与标举,对改变词坛一味宗北宋之风起到了重要的消解作用。此时期,邹祗谟《倚声初集序》云:“南宋诸家,蒋、史、姜、吴,集迈瑰奇,穷姿构彩,而辛、刘、陈、陆诸家,乘间代禅,鲸啥鳌掷,逸怀壮气,超乎有高望远举之思。譬诸篆籀变为行草,写生变为皴劈,而云书穗迹,点睛益颊之风颓焉不复。非前工而后拙,岂今雅而昔郑哉!”⑯邹祗谟对南宋诸家词甚为推扬,大力肯定其各具特色,富于艺术价值。他认为,南宋诸家词在创作主体情性抒写、结构运思、艺术技巧、语言表现及形式风格等方面都呈现出自身的鲜明特征。它们顺应时代的变化发展,不断开拓与创新,有力地推动了词作历史的发展。邹祗谟在这里实际上批评了一味以本色论词及单纯以北宋词为宗尚的观念,认为南宋词与北宋词相比,在工致与骚雅方面确有长足的发展。之后,吴焯云:“临安以降,词不必尽歌,明庭净几,陶咏性灵,其或指称时事,博征典故,不竭其才不止。且其间名辈斐出,敛其精神,镂心雕肝,切切讲求于字句之间。其思泠然,其色荧然,其音铮然,其态亭亭然,至是而极其工,亦极其变。”(冯金伯《词苑萃编》引)⑰吴焯之论亦体现出对南宋词的推尚之意。他认为,南宋词虽然不一定都合乎音律、入乎俗唱,但它们普遍以咏写性灵为本,注重生发于时事、融学力于词,体现出词作者才华卓著的特征;并且他们在创作技巧与字句运用上极意讲究,刻意经营,这使其词作在思致、色彩、音律及丰神情态等方面都呈现出丰沛充蕴之美。吴焯的观点很明确:南宋词在艺术工致与形式创变上将词作推向了高峰。

清代中期,以南宋词为宗之论的承传线索,主要体现在王昶、凌廷堪、郭麐等人的言论中。他们主要从词作旨趣与艺术形式表现方面对南宋词予以了推扬。王昶《江宾谷梅鹤词序》云:“姜氏夔、周氏密诸人始以博雅擅名,往来江湖,不为富贵所熏灼,是以其词冠于南宋,非北宋之所能及。暨于张氏炎、王氏沂孙,故园遗民,哀时感事,缘情赋物,以写闵周、哀郢之思,而词之能事毕矣。世人不察,猥以姜、史同日而语,且举以律君。夫梅溪乃平原省吏,平原之败,梅溪因此受黥,是岂可与白石比量工拙哉?譬犹名倡妙伎,姿首或有可,以视瑶台之仙、姑射之处子,臭味区别,不可倍蓰矣。”⑱王昶论断南宋词在艺术形式表现上整体高于北宋词。他推尚姜夔、周密、张炎、王沂孙等人品行高洁,不趋于富贵,处身于江湖,缘情写物,极表词人之思致,确乎体现出对社会现实的执着探求。但相比较而言,他更推扬史达祖以身抗元,将对社会历史之变与人事沧桑的更深切之感艺术地对象化于词作中。王昶之论,从词人人生态度、题材抒写和创作旨向上进一步拔高了南宋风雅词,将对南宋词的推扬更多地转置到思想内容之上。凌廷堪云:“填词之道,须取法南宋,然其中亦有两派焉。一派为白石,以清空为主,高、史辅之。前则有梦窗、竹山、西麓、虚斋、蒲江,后则有玉田、圣与、公谨、商隐诸人,扫除野狐,独标正谛,犹禅之南宗也。一派为稼轩,以豪迈为主,继之者龙洲、放翁、后村,犹禅之北宗也。”(谢章铤《赌棋山庄词话》引)⑲凌廷堪明确主张词的创作需取法南宋。他将南宋主流词作界分为两个派系:一是以姜夔为代表的“清空”派,这一派系人数众多,前后相续,尤如禅之南宗,透彻玲珑,兴旺发达,占据着南宋词坛的主流地位;二是以辛弃疾为代表的“豪迈”派,这一派系人数相对较少,但似异军突起,尤如禅之北宗,亦属正本之统系。凌廷堪认为,两主流派系相对相映,共构出南宋词坛的七彩绚烂,都是值得后人认真宗尚与效彷的。郭麐《灵芬馆词话》云:“词之为体,盖有诗所难言者,委曲倚之于声,竹垞之论如此。真能道词人之能事者也。又言世之言词者,动曰南唐、北宋,词实至南宋而始极其能。此亦不易之论也。”⑳郭麐持同朱彝尊以南宋词为宗之论。他论断词体在艺术表现上比诗体更为丰富复杂,它在本质上为“倚声”之体,属音乐文学体制。郭麐评断朱彝尊推尚南宋词之论,在本源上切合了词的艺术本质之所在,确乎为真知灼见。

三、兼融并取南北宋词优长之论的承传

在我国古典词学中,主张兼容并取南北宋词优长的主张,大致出现于明代中后期。俞彦《爰园词话》云:“唐诗三变愈下,宋词殊不然。欧、苏、秦、黄,足当高、岑、王、李。南渡以后,矫矫陡健,即不得称中宋、晚宋也。惟辛稼轩自度粱肉不胜前哲,特出奇险为珍错供,与刘后村辈俱曹洞旁出,学者正可钦佩,不必反唇并捧心也。”㉑俞彦将唐诗与宋词的高下演变加以比照,认为南北宋词的发展各有所长,其历程并不是愈变愈下、后不如前。他指出,南宋词在艺术表现上更见充实,这之中,辛弃疾、刘过等人之词如异军突起,从不同艺术表现方面创新了词的创作路径。俞彦之论,体现出对宋词历史发展的较深入辨识,直接影响到清人对南北宋词的兼容并取之论。

清代,主张兼融并取南北宋词优长的承传线索,主要体现在王士禛、田同之、周济、宋翔凤、谢章铤、陈廷焯、张德瀛、况周颐、王国维等人的言论中。他们从不同方面对兼容并取南北宋词作出了多样的阐说。

清代前期,王士禛在《花草蒙拾》中认为:“宋南渡后,梅溪、白石、竹屋、梦窗诸子,极妍尽态,反有秦、李未到者。虽神韵天然处或减,要自令人有观止之叹。正如唐绝句,至晚唐刘宾客、杜京兆,妙处反进青莲、龙标一尘。”㉒王士禛对南宋代表性词人词作大力肯定。他虽认同南宋词与北宋词相较在精神气韵上有所差别,但也肯定其有自身独特之处,就像晚唐绝句在某些方面反而高出盛唐诗一样。田同之在《西圃词说》中亦云:“词始于唐,盛于宋,南北历二百余年,畸人代出,分路扬镳,各有其妙。至南宋诸名家,备极变化。盖文章气运,不能不变者,时为之也。于是竹垞遂有词至南宋始工之说。惟渔洋先生云:‘南北宋止可论正变,未可分工拙。’诚哉斯言,虽千古莫易矣。”㉓田同之大力肯定南北宋词坛人才辈出,创作路径与艺术价值各显其妙。他持通变的词作历史发展观,认为时代运会必然引发词作路径的变化。正因此,南北宋词不能盲目界分高下,而只能从正变之途加以观照与评说。田同之之论,既对宋词的发展有较为整体宏通的眼光,又联系清代当世词坛审美尊尚与创作的现实状况加以立论,是甚为难得的。

清代中期,周济在《宋四家词选目录序论》中云:“北宋主乐章,故情景但取当前,无穷高极深之趣。南宋则文人弄笔,彼此争名,故变化益多,取材益富。然南宋有门径,有门径,故似深而转浅;北宋无门径,无门径,故似易而实难。”㉔周济对南北宋词创作路径所显示出的特征展开比照。他概括北宋词以自然音律表现为本,言为音用,故其情景表现中取当下景,抒当下情,即景生情,情景相融,词作艺术表现体现出极为自然的特征;南宋词则在艺术表现技巧上日益讲究,词人争奇斗艳,不断开拓了词作的题材内容与创作取径。宋翔凤《乐府余论》云:“北宋所作,多付筝琶,故啴缓繁促而易流。南渡以后,半归琴笛,故涤荡沈渺而不杂。”㉕宋翔凤对南北宋词在俗唱上的不同予以比照,从而概括北宋词俗唱多伴之以弦乐,南宋词俗唱多伴之以管乐,故而在音律表现上,北宋词大都体现出音律丰富而变化自如的特征,南宋词则大都体现出音律深幽而纯正的特点。

晚清,谢章铤在《赌棋山庄词话》中对南北宋词的用调、用语展开了比较。他概括“北宋多工短调,南宋多工长调。北宋多工软语,南宋多工硬语”;之后,又对南北宋代表性词人词作是否合于其特定时期主流词统予以论说。他称扬“欧阳、晏、秦,北宋之正宗也。柳耆卿失之滥,黄鲁直失之伧。白石、高、史,南宋之正宗也。吴梦窗失之涩,蒋竹山失之流”㉖。上述论述体现出谢章铤对南北宋主流词统的极力维护。他又云:“词至南宋奥窔尽辟,亦其气运使然,但名贵之气颇乏,文工而情浅,理举而趣少。善学者,于北宋导其源,南宋博其流,当兼善,不当孤诣。”㉗谢章铤论说南宋词随着时代运会而流于路径不断开辟与探索之中。他对南宋词整体评价不高,认为其气质欠佳,在追求艺术技巧表现中情感表现流于浅化,相对而言,侧重事理昌明而少艺术意味。虽然如此,谢章铤仍然主张对南北宋词应源流并举、多方兼取,而不当仅入乎某一创作路径与艺术体制中。

陈廷焯《词坛丛话》云:“北宋词,诗中之风也;南宋词,诗中之雅也。不可偏废,世人亦何必妄为轩轾。”㉘陈廷焯从切近诗骚渊源传承的视角,评说北宋词从创作取向而言近于《国风》,南宋词从创作取向而言近于《小雅》,它们相对相生,彼此间是不必界分高下的。其《白雨斋词话》反复论说到南北宋词非有高下、当兼融并取的论题。如云:“词家好分南宋北宋,国初诸老,几至各立门户。窃谓论词只宜辨别是非,南宋北宋,不必分也。若以小令之风华点染,指为北宋;而以长调之平正迂缓,雅而不艳,艳而不幽者,目为南宋。匪独重诬北宋,抑且诬南宋也。”㉙陈廷焯对清初不少词人在流派门户意气之论中妄分南北宋词的做法进一步提出批评。他明确反对单纯以时代为据对南北宋词的界分,主张论词真正的是要辨别其艺术表现的是非高下,而不必强分宗趣。他指出,北宋词人之小令创作风华情致毕现,而南宋词人在长调创作方面则更显示出实绩,其词流转舒缓有致,风格表现秾丽雅致,后人切不可以个人之好恶而妄辨南北宋词之高下。

张德瀛《词征》云:“两宋词离合张歙疏密,各具面目,其犹禅家之南宗北宗,书家之南派北派乎。然究其所造,则根情苗言,固未尝不交相为用。”㉚张德瀛对南北宋词艺术表现特征亦有辩证的阐说。他认为两宋词如南禅与北禅及书法领域之南北两派,是各具取径、体貌与艺术风格的。它们的相通之处体现为都立足于据情而发,由情而辞,故内在是相融相渗的。张德瀛之论,进一步将南北宋之宗提升到更为平正融通的视点。况周颐《蕙风词话》云:“两宋人词宜多读、多看,潜心体会。某家某某等处,或当学,或不当学,默识吾心目中。尤必印证于良师友,庶收取精用闳之益。……善变化者,非必墨守一家之言。思游乎其中,精骛乎其外,得其助而不为所囿,斯为得之。当其致力之初,门迳诚不可误。然必则定一家,奉为金科玉律,亦步亦趋,不敢稍有逾越。填词智者之事,而顾认筌执象若是乎?吾有吾之性情,吾有吾之襟抱与夫聪明才力。欲得人之似,先失己之真。得其似矣,即已落斯人后,吾词格不稍降乎?”㉛况周颐从学词的角度,对南北宋词之宗实际上也予以了阐说。他主张学词的过程重在细心体会,多方兼取,逐渐悟入,明确反对拘守一家,坐井观天,沉溺其中而不能自拔。他进一步提出,初学词确乎是要有门径可寻,不着门墙是难入殿堂的,但坚执地奉某一家为不变之律,并对之“亦步亦趋”,不敢越雷池半步,这并不是“智者”所为。况周颐大力肯定词作者一人有一人之性情,一人有一人之襟怀,一人有一人之才力。他论断,一味学他人而必失己真,这使自己先在地落乎人后,其词之创作格调又怎能拔俗呢?

王国维《人间词话删稿》则云:“词家时代之说,盛于国初。竹垞谓:词至北宋而大,至南宋而深。后此词人,群奉其说。然其中亦非无具眼者。周保绪曰:‘南宋下不犯北宋拙率之病,高不到北宋浑涵之诣。’又曰:‘北宋词多就景叙情,故珠圆玉润,四照玲珑。至稼轩、白石,一变而为即事叙景,使深者反浅,曲者反直。’潘四农(德舆)曰:‘词滥觞于唐,畅于五代,而意格之闳深曲挚,则莫盛于北宋。词之有北宋,犹诗之有盛唐。至南宋则稍衰矣。’刘融斋(熙载)曰:‘北宋词用密亦疏、用隐亦亮、用沈亦快、用细亦阔、用精亦浑。南宋只是掉转过来。’可知此事自有公论。虽止庵词颇浅薄,潘刘尤甚。然其推尊北宋,则与明季云间诸公,同一卓识也。”㉜王国维详细地引述与评说清代一些对南北宋词比照辩说的代表性言论。他认为,朱彝尊推尊南宋词之说,也并不是不具识见的,影响到其后的不少词论家;而周济在审美取向上偏于推尚北宋词,原因在于他认为北宋词情由景生,自然便辟,艺术表现灵活圆融,含蓄深致;潘德舆亦推尚北宋之词,在于认为其词旨意表现含蓄深远,词格拔俗,从词史发展角度而言,正如诗之盛唐,如日中天;刘熙载则从创作技巧与艺术表现方面概括出北宋词辩证生发的特征,肯定其善于将对应的美学因素在艺术生发中运用得恰到好处,彼此融通。他将对北宋词艺术表现的推扬进一步铺展了开来。王国维之论,择取有代表性的对南北宋词的推扬之论进行评说,体现出宏通而深切的辨识,既借此间接地表现出自身崇尚北宋词的审美理想,又体现出作为一个词论家的辩证批评态度与立论准则,在古典词学南北宋之宗的论述中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其又云:“唐五代北宋之词家,倡优也;南宋后之词家,俗子也。二者其失相等。但词人之词,宁失之倡优,不失之俗子。以俗子之可厌,较倡优为甚故也。”㉝王国维将唐五代北宋词比为“倡优”,将南宋词比为“俗子”,这实际上甚为形象地对两宋词的体貌、气质作出了判评。他主张词的创作宁可显得失于柔婉细碎,也不能在品格气质上显示出俗化之态,这显示出对词作品格的较高之求。王国维进一步分析清代一些人宗南宋而抑北宋词之因,概括为“近人祖南宋而祧北宋,以南宋之词可学,北宋不可学也”,见出了南宋词似难而实易,内在有取径可循,而北宋词则似易而实难,内在少有章法可依的特征。王国维对南北宋词所作的多方面比照分析,将兼融并取南北宋词优长之论推向了高峰。

总结我国古典词学南北宋之宗的承传,可以看出,其在以北宋词为宗、以南宋词为宗及主张兼容并取南北宋词优长三条线索上都得到了不断的阐说。相比较而言,主张或以北宋词为宗、或以南宋词为宗之论者,大都从其词作审美理想或所持词学批评取向而论;而主张兼容并取南北宋词优长之论者,则大多从较为理性的批评立场或原则而论,因此,其论说视域更见宏通,批评主张更见圆融。同时,我们也可以看出,我国古典词学南北宋之宗的承传,从一个侧面与视点映现出古代词的创作与词史发展的内在特征。宗北宋之论者大都体现出重视词作体制本色与自然意味的审美倾向;宗南宋之论者则大都体现出重视词作艺术形式表现的审美趣味。相比较而言,主张兼容并取南北宋词优长之论者,则在词作审美上体现出思想内容与艺术形式并重的追求。这一视域的词学批评宗尚,对我国古代词的创作与词史发展,无疑产生着不同向度的内在牵引作用,从而在更深层次上影响着古典词史的展开与建构。

注释

①金启华等:《唐宋词集序跋汇编》,江苏教育出版社,1990年,第284页。②⑦⑧⑨⑩⑮㉑㉒㉓㉔㉕㉖㉗㉘张璋等:《历代词话》,大象出版社,2002 年,第 282、1678、1641、1677、1690、919、803、1007、1237、1493、1481、3470、3470、1691 页。③凌濛初:《南音三籁》卷首,《续修四库全书》本。④施蛰存:《词籍序跋萃编》,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4 年,第 505 页。⑤⑥ ⑪ ⑰ ⑲ ⑳ ㉚ 唐 圭 璋:《词 话 丛 编 》,中 华 书局,1986 年,第 3272 -3273、2467 - 2468、3591、1787、3510 - 3511、1504、4151 页。⑫陈乃乾:《清名家词》第 10 册,上海书店,1982 年。⑬㉛㉜㉝况周颐:《蕙风词话》,王国维著,徐调孚注《人间词话》,人民文学出版社,1960 年,第 191、16、230 -231、240 -241 页。⑭朱彝尊:《曝书亭集》卷53,《四部丛刊》本。⑯邹祗谟,王士禛:《倚声初集》卷首,清顺治十七年刻本。⑱王昶:《春融堂集》卷41,清嘉庆四年刻本.㉙陈廷焯著,杜未末校点:《白雨斋词话》,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年,第207页。

I207

A

1003—0751(2011)03—0195—05

2010—12—12

2007年度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中国古代文论承传研究》(07cwz001)及2010年度江西省高校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项目《中国古典词学命题及体式承传研究》的阶段性成果。

胡建次,男,南昌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南昌 330031)。

责任编辑:行 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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