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亚历山大·利洛夫论改革*

2011-02-19 00:39
中共党史研究 2011年6期
关键词:保加利亚苏联改革

李 向 前

见证历史

与亚历山大·利洛夫论改革*

李 向 前

亚历山大·利洛夫,原保加利亚共产党中央政治局委员,保共著名的理论家和社会活动家。1989年后,曾任执政的保加利亚社会党主席,活跃在剧变后的保加利亚政坛。离开社会党主席一职后,利洛夫主持着保加利亚社会党当代世界研究所和战略研究中心,继续从事政治学和社会主义改革问题的研究。

同利洛夫的结识,是原中国驻保加利亚大使、外交部苏东司副司长白寿绵先生促成的。

2005年12月8日,我们终于见到了利洛夫。他身材魁伟,一头银发;语气坚定,思维缜密;举手投足之间,极有风度。我暗自庆幸:终于得到一次绝佳的学习机会。

果然,利洛夫出口成论,几乎没有任何嗫嚅地循着他的理路讲下来。他的演讲是这样开始的:

我到我生命的最后,也不会怀疑马克思主义。但是马克思主义是19世纪中期建立的学说,其基本原理,今天还是适应的。而马克思主义的建立及其发展,是19世纪中期的事情。所以我们今天不能把马克思主义变成一种宗教的教条、教义。原因就是,19世纪以来社会发生了很大变化。在马克思主义出现的时候,工业社会才刚刚开始,后工业革命还没有发生。后工业革命的技术发展,改变了世界的面貌。新的科技发展要求我们对社会矛盾问题进行新的分析。这种分析在马克思主义时代是没有的。因为后工业革命和信息时代,是在马克思主义诞生150年之后才开启的。无论是马克思主义还是任何其他学说,都要适合时代的发展。马克思主义要有生命,就必须向前发展。

我所讲的这些基本观点,也可能是有争论的。社会主义的现实发展,使某些东西成为我们必须接受的基本观点。而有些观点则需要经过实践检验的发展。我们不要害怕说,有些社会主义的观点是过时的,我可以举两个例子。

第一个例子,贫困和绝对贫困,是马克思主义的一个观点。这一条规律,到今天在有的地方就不适用。现在资本主义社会的一部分已经非常发达 (一部分还很贫困)。而西方的无产阶级并没有绝对贫困化。马克思说的无产阶级和今天西欧工人的状况,有了完全的不同。马克思曾说,无产阶级没有什么可失去的。除了锁链之外,没有什么可失去的。而现在的工人阶级,是有东西可失去的。他们有自己的房子,有自己的3辆汽车甚至更多,有保健,有教育,等等。所以无产阶级绝对贫困化这个规律,现在看来在一些资本主义国家不适用了。

第二个例子,列宁说帝国主义是资本主义的最腐朽的阶段,它必然要被社会主义取代。但是历史并没有证明这一点。我们已经看到,今天所处的时代,不是无产阶级革命的时代,而是技术革命的时代。

很遗憾,资本主义找到一些办法,克服了自身的危机。20世纪70年代至80年代,资本主义很快地适应了新的技术发展。那个时候苏联、保加利亚、(民主)德国,都没有适应新技术的发展潮流。所以我们看到,美国或者德国、日本等发达国家,今天还是资本主义社会的发动机,他们领导着资本主义社会。因此,马克思主义在21世纪是要发展的,中国在这方面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它建立了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理论,建立了市场经济。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和世界潮流联系在一起,这样就有利于马克思主义的发展。

我们在研究这个问题的时候,不仅仅要停留在苏东社会主义的崩溃、解体这个问题上,还要进行更深入的探讨,研究其他方面的因素。所以,不要错误地把苏东社会主义的崩溃,同整个世界形势、国际格局分割开来。很显然,苏联模式社会主义崩溃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没有很好地适应当代社会发展的潮流和趋势,他们改革开始得太晚了。用简单的一句话概括,苏东社会主义的失败,是因为它没有进行改革,没有跟现实世界、现实社会结合起来。世界范围内的技术革命、科学革命、环保、生态方面的革命、人口革命,社会主义没有适应这些革命,没有符合这个潮流很好地进行自我改造、进行改革。

具体地讲,社会主义没有跟那些决定世界发展的因素很好地结合起来,没有自觉地适应。如果我们今天不能理解、确定当今世界发展的主要因素是什么,那也就不可能很好地理解为什么社会主义失败了。

20世纪七八十年代,世界的一个主要特点,就是从工业革命、工业社会,转到后工业革命、后工业社会。马克思当年也是从社会形态的发展入手进行研究的,即从原始社会到农业社会。这个时期持续了很长时间。农业革命之后出现的工业革命,也经历了四五百年。到十七八世纪英国工业革命完成了这个过程。马克思正是根据这样的社会发展,提出了马克思主义。马克思主义是工业革命的产物。马克思去世后,一个新的时代出现了,世界发生了变化,主要就是生产力的变化,是社会结构发生了变化。

马克思说,在资本主义社会中资本家是统治阶级,其对立面是工人阶级。当然,在后工业社会,在当代社会,无产阶级变得越来越少了。在今天资本主义社会中,工人阶级或者无产阶级的比例,占了不到社会的5%到10%。资本主义社会的主要阶级就是中产阶级。他们是受过教育的工人、工程师和学者,这是资本主义社会的主要阶级成分。所以社会主义不跟现实结合起来,是不行的。这不是说马克思错了,他是对的。但是他在19世纪20世纪初期是对的。现在出现了新的生产力,情况发生了变化。你们叫做高科技革命,西方社会叫信息产业革命。这就是社会发展、生产力发展的一个进步。苏东社会主义的悲剧就在于,它没有跟信息产业革命很好地结合起来。信息产业革命在全世界发生。工业革命当时主要是在欧美及日本这样的国家发生,而信息产业革命则发生在全世界。

有人提出,信息革命到21世纪中期就能完成。这个信息社会的到来,有几个标志,就是所谓的大趋势:

第一,从工业革命转向后工业革命。

第二,从一个国家的经济革命转向全球化的经济革命。

第三,这是跟全球化相对应的,要保持民族经济发展和自己的特色。中国在这方面做出了很好的榜样。其中很值得我们学习的一条,就是把四千年的古老文明与当今的信息社会结合起来。

第四,建立知识社会的趋势。工业社会是资本主义的社会,谁有资本谁就成功,谁就有财富,有权力,有军队。在今天,不是说谁有资本谁就有了一切,而是在他掌握知识的同时,资本才能发挥作用。知识经济就是未来。

还可以补充一条,比如说生态革命,对全人类、全社会都是有益的。

第五,即最后一个大趋势就是我们全人类要消除贫困。这里我要重新提到中国。我看到联合国的一个调查报告,说中国消除了好几百万贫困人口。联合国的调查说,中国有2亿人口脱贫,这就说明如果有良好的愿望和措施,消除贫困这个问题是可以解决的。

从我上面的这些论述,可以得出保加利亚正处在过渡时代的一些结论。这个结论也适合于苏东社会主义国家。保加利亚需要实现两种过渡:第一,要逐步地适应后工业社会这么一种形势。其中,是否参加后工业社会及是否具有参与精神,是问题的主要方面。研究马克思主义如何看待后工业社会革命,是其所面临的一个重要问题。不是说研究这个问题就是抛弃马克思主义,而是说,要根据当今的现实来研究马克思主义。第二,就是要纠正社会主义时期的一些错误,也就是导致失败的一些原因。

这里我详细地讲一讲,保加利亚和苏联社会主义失败的几个主要原因。

第一个原因,苏东社会主义的失败,是它没有跟工业社会或者信息社会这些技术革命结合起来。在20世纪70年代,资本主义遇到了结构性危机。很多人说,西方社会很难克服危机。但资本主义终究还是克服了危机。它把新技术综合利用起来。比如说当时计算机出现了,在信息方面交通运输方面进行了改造,在资本的全球化方面做出了努力。在跨国界、跨民族之间的贸易上面,也进行了改变。当时社会主义并没有做出应有的反应。60年代,社会主义国家已经开始做一些改革,在保加利亚也制定了改革的初步方案。最早是匈牙利。但是到60年代末和70年代,这场改革的浪潮就停止了。最主要的事件,就是1968年的布拉格之春。当时我们国家也派了军队去捷克。当然布拉格之春是一个表面现象,真实的原因是社会主义者没有意识到要进行政治改革,这是一个很大的错误。因为世界在进步,而社会主义则停滞不前。这样它就落后于周围的世界,在经济上没有竞争力,没有更多的资源来改善人民生活。而在军事工业建设中,社会主义却花了很多的钱。所以,没有进行深刻的改革,是社会主义失败的重要原因之一。

第二个原因,并不仅仅说,社会主义没有进行像样的真正的改革,而是说它对这场改革表示不理解,没有很好的思想准备。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在苏联以及保加利亚改革中,没有出现一个历史性的人物,他能够领导或者指挥这场改革。而在中国出现了邓小平。在欧洲人看来,在我看来,邓小平是一个伟大的人物。邓小平理解了,社会主义也要现代化。

而此时的苏联领导人却是另外一种状况。勃列日涅夫老弱多病。所以苏联要进行改革的话,是多病的生命垂危的人在领导这项改革。这是很大的损失,对社会主义阵营来说是一个损失。

勃列日涅夫之后是安德罗波夫。他是一个博学的人。他对社会现实,对苏联当时的情况了解得很多。他的思维也符合现代要求,倡导改革。他任总书记仅一年多。1982年,他写了一篇很著名的文章,题目就是 《苏联要进行深刻的改革》。后来契尔年科上台,这是一个政治上很弱的人物,而且年纪也大。他不像一个领袖人物,没有这方面的知识和能力。然后戈尔巴乔夫上台。后面我们会进一步谈戈尔巴乔夫的问题。他的表现,不符合历史潮流,没有达到历史的高度。无论是在战略上还是在具体的操作上,戈尔巴乔夫都没有进行一项真正的改革。

总之,苏东社会主义未进行一场深刻的改革,从而导致了最后悲剧的发生,留下了大量的沉重的问题要解决。在苏联的领导层中间,未出现一位有水平的领导人物。像列宁、邓小平式的人物没有出现。当时需要有这么一个人物来领导改革,能使它符合历史的潮流和要求。

第三个原因,是在我们政府、党的内部,没有造成一种改革的形势。我们当时最害怕的,不是改革要碰到一些根本的、敏感的问题,而是企图把一些错误的东西掩饰掉。

对苏联、东欧社会主义的失败,现在有两种基本的观点。一种说法认为社会主义的失败是由于内部的出卖即叛卖;另一个说法,社会主义失败的主要原因,是来自外部,是帝国主义的原因。帝国主义无疑仍然是反对社会主义的。从十月革命开始,直到第二次世界大战,帝国主义一直是要消灭社会主义的,一直在网罗间谍,一直在用战争、用冲突、武器的竞赛,来拖垮社会主义。而且一直在孤立社会主义,使之无法同周围世界发生联系,取得技术上的发展。当然还有使社会主义和平演变的措施,甚至是很具体的方法。如果我们把外界因素估计过低的话,是很天真的,不恰当的。但若只用外界因素来作解释,则把社会主义失败的原因想得太简单了。

我们一些社会主义国家往往是把很多内部的问题,都推到外面,说是外面造成的,帝国主义造成的。我认为这种观点不能反映真实情况。它只说明了一部分真相,但没有说出根本的原因。我认为寻找社会主义失败的原因,要从我们内部来找,这是主要的。这并非要降低外部的影响,而是认为社会主义失败的最主要原因,在社会主义的内部。那么,导致社会主义失败的最主要的内部因素究竟是什么呢?

第一,社会主义取得革命的胜利,不是在马克思主义所说的发达的资本主义国家,而是在落后的不发达的社会取得了胜利。现在在俄罗斯和西方有一些人认为,搞十月革命是错的,完全是由一部分人的意志来决定要搞这个革命。我认为这种看法是错误的。历史就是历史,谁也不能决定历史的发展趋势。伟大的十月革命和中国革命,这都是历史的现实。这不是历史的悲剧,而是历史的发展。历史就是这样走过来的。但有一个问题,社会主义在落后国家取得了胜利,需要一个较长的历史时期来发展自己。社会主义革命在俄罗斯、在中国、在东欧胜利时,没有很好的成熟的历史条件来创造社会主义,这些国家都没有像英国、法国、德国这些国家那样具备发达的工业技术。社会主义不具备这些历史性的条件。当时这些国家人民的生活水平,远远低于英国、法国这些发达国家,当然这也不是件坏事。错误的是我们当时没有理解,社会主义需要一个很长的历史时期才能建成,而资本主义是用了很长的历史时期来发展的。所以斯大林在1936和1938年就宣布,社会主义在苏联已经胜利了。当时距十月革命胜利才20年,在一个落后的俄罗斯就胜利了。后来赫鲁晓夫宣布,到80年代末共产主义要在苏联实现。这也是一种乌托邦思想。邓小平说得对,社会主义的初级阶段就要一百年。这就是说社会主义要一个很长的历史时期,来解决它在取得革命胜利时没有解决的、社会遗留给它的一大堆问题。

第二,它没有建设社会主义的现代的理论。我说了马克思、列宁都是天才,但他们是那个时代的天才,19世纪的天才。到20世纪20年代,列宁也去世了,这些天才都没有了。李卜克内西、卢森堡他们这些人,也都离开了历史舞台。伯恩斯坦早就不同意苏联、俄罗斯式的社会主义。他批评俄国式的社会主义,但并没有提出更好的社会主义理论。

在保加利亚,在其他东欧国家,实际上把马克思主义教条化了,使它丧失了创造力和生命力。当时没有对世界的现实及本国的实际情况进行科学的分析,仅仅把社会主义看作是一种光明的未来,这是一个很大的弱点和缺陷。实践证明,如果社会主义仅仅停留在这个阶段,那么它不可避免地要失败。换一种说法,马克思主义在东欧国家的危机,导致了社会主义的失败。

还有一条原因,在我们这些国家,没有建立强有力的社会主义经济基础和社会基础。当然,社会主义在苏东国家取得了历史性的成就。不是资本主义而是社会主义改造了苏联和东欧国家。在苏东国家,社会主义创造了资本主义不能创造的一些东西和他们做不到的一些事情。例如,给人们分配了住房,让大家有工作,有稳定的经济收入,有医疗保障,有免费教育,关心妇婴,关怀老年人。但是我们的经济基础却遭到了破坏。我们的经济体制不能为我们很快地发展、创造性地发展提供前提。如果我们的经济迅速发展,就要引进外国的新技术,因此党内就要骂,说不应该引进西方的新技术。所以我们跟西方资本主义国家距离拉开了,我们的经济失去了竞争力。我们的劳动生产率就低于资本主义国家。

马克思主义说,社会生产力低下的没有竞争力的社会,是无法跟那些先进的生产力竞争的,这就是保加利亚当时的现实。我们社会主义的模式是苏联模式,它没有市场,对世界经济是封闭的,且完全消灭了私有制。二战以后,季米特洛夫曾提出了社会主义社会的三个毛病或特点,第一就是社会主义应该搞混合经济,包括国家所有制,混合所有制和私人所有制这三种经济成分。要使保加利亚经济适应欧洲的社会经济发展。

这就是说,社会主义要搞改革,中国今天所进行的改革,是具有世界历史意义的。中国建立了自己的经济体制,当然也有问题和困难。但是如果没有竞争的经济,就没有社会主义。

欧洲社会主义在政治体制方面,也有很多弊端。当然,每一个文明的社会都有自己的政治体制,比如说在中国、亚洲国家,起领导作用的,主要是一个集体。但在欧洲这些社会中间,起领导作用的主要是个人。我们的社会主义没有很好地继承我们历史的传统,而实行了苏联模式,这个模式当时并不适合整个欧洲的社会主义。比如说苏联,就没有比较好的议会制度。它把苏维埃作为一种主要的政治体制。而在十月革命之前,欧洲实行的是议会制度。苏联把它的模式强加给所有东欧国家,都必须按照它的模式走。

另外一个原因,在我们的政治领导层中间出现了问题。比如说我们的领导人年龄老化,高层领导人丧失了道德观念。而当时在这些社会主义国家,要进行改革,需要一些年轻的、水平比较高的、有能力的人,来领导我们国家的改革。

当时在苏东国家党内,最需要的是真正的有能力领导我们国家的历史性人物的出现。但是我们的社会,我们的党,没有产生出这样的历史性领袖人物。在转型社会,在党内政府内没有强有力的领导人,将导致失败。

中国做得比较好的,就是平稳的过渡,领导人的正确领导。这是一个很重要的经验。中国领导人是按照一代一代来接续的。这样能保障中国社会主义取得成功。

最后一个原因就得讲外部原因了,这也是一个因素。在党的历史上,在国家政治生活中,总有个别人扮演的角色是叛徒或者出卖者。当然对戈尔巴乔夫,大家争论很大。在任何一个历史的转变时期,都有叛徒出现,有不好的人来发生作用。如果一个党是健康的,有力量的,有能力来处理这些问题,结果就不一样。可能你们也知道,在苏联东欧社会主义搞改革的时候,西方很成功地在共产党内部找了一批代理人。当时,西方就大肆吹捧戈尔巴乔夫。西方的媒体拼命地宣传戈尔巴乔夫。当时在西方,在保加利亚,在俄罗斯,戈尔巴乔夫的确是一个很有名的人,大家都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大家认为他能进行改革,把社会主义引导到比较好的道路上去。但戈尔巴乔夫搞的改革,没有一个战略构想,缺乏一个稳定的政治领导,一会这么说,一会那么做。

综上所述,可以说,外部因素对社会主义的失败,起了很重要的作用,但是决定性的因素,还是在社会主义内部。所以归结一句话:苏东社会主义的失败,是因为改革失败了。

现在西方和俄罗斯在讨论一个问题,社会主义能不能搞改革,能不能现代化。有各种各样不同的观点。有一种观点说,社会主义不能搞改革。一些理论家认为,社会主义是一个超前的社会,跑到前面去了,它现实的基础是不牢靠的,在这样的社会不能搞改革,一搞改革就要出问题。也有一些理论家认为,社会主义是可以搞改革的,我也持这种观点。我们的失败,恰恰是没有搞现代化的改革。没有对社会主义进行改造。如果改造好了,也许能够避免这场失败。

社会主义要改革,而社会主义改革失败了,造成了社会的不稳定,最终导致了它的失败。大家已经看到,当改革在苏联失败的时候,在任何一个东欧国家,例如在保加利亚,就不可能进行任何政治意义上的改革。

我认为,戈尔巴乔夫改革失败,有如下几个原因:

第一,没有明确的改革纲领、设想。无论当时的苏联或苏共,都没有提出一个明确的改革纲领。改革要达到什么目的,改革到底怎样搞,以什么样的政治措施来保障改革的成功,都没有。由于改革没有一个明确的纲领,所以改革的过程中就出现了很多问题,比如说混乱等等。由于没有一个明确、稳定的政策,政治制度不稳定,人民生活水平显著降低,于是改革过程中就出现了复辟的潮流。

第二,缺乏对当时形势和社会潮流的明确认识。戈尔巴乔夫认为,改革是一个很短的时期就能实现的事情。所以戈尔巴乔夫定出了一个500天的经济纲领,以实现改革。他把经济改革的时间表定为两年,这根本就不现实。中国说要一百年,戈尔巴乔夫说要两年。

第三,戈尔巴乔夫把他当时改革所取得的成绩估计过高了。因为在俄罗斯历史上,未出现过这么一场改革。但是当时苏联的改革,忽视了复辟势力的力量。如戈尔巴乔夫就忽视了这样一些问题:民族问题、怀旧势力等等。不管苏联还是保加利亚从事的改革,都不可能在短期内以一点点成绩,来改变整个历史,造成翻天覆地的变化。历史遗留的问题,不是一天两天能解决的。马克思说过,我们活着的人,要为历史付出代价。而在当时我们未重视这些问题。改革实际上是很盲目地进行,付出的代价是沉重的。

第四,改革缺乏一种思想。改革要实现历史性的转变,这很重要。但是我们当时搞改革,没有提出一种新的思维、新的思想,没有著名的思想家、理论家,当时在思想界比较混乱,不知道采用哪一种办法。

第五,就是我一再强调的,当时的改革没有产生一个历史性的领导人物。

所以我的观点是,改革是需要的,也是能够进行的,尽管它起步晚了。问题是改革的过程中,没有战略思想和明确的政策,没有历史性人物出现,这就是苏东改革出现的问题和悲剧。

讲到这里,利洛夫看到我这个听众举了一下手。他注意到我可能要打断一下,提出问题。于是,他微笑着对他的滔滔不绝表示歉意。

我想问的问题,是关于保加利亚改革这个个案。因为我们都想了解,利洛夫作为保共中央政治局委员和保加利亚改革最后阶段的决策者之一,是如何看待1989年东欧剧变的过程和原因。其实,利洛夫对这个问题早有腹稿。他笑着等我把问题提完,便继续雄辩滔滔地讲述起来:

关于我们保加利亚的改革,有一个主要的问题,就是当改革在苏联已经失败的时候,社会主义在保加利亚还能不能继续坚持下去。我的回答是,不可能继续维持下去。在苏联的改革已经失败的情况下,我们东欧社会主义国家,不管保加利亚、匈牙利,还是其他任何一个国家社会主义,都是不能维持下去的。这是什么原因呢?

首先,有雅尔塔体系。根据雅尔塔协定,二战以后的东欧即我们这些社会主义国家,生存在苏联的势力范围之内。当苏联已经不存在的情况下,这个雅尔塔体系就崩溃了。苏联解体之后,华沙条约不存在了,经互会也不存在了。这样,保加利亚和东欧社会主义国家,在安全上就没有保障了,在经济上没有后盾了。我们是一个小国,边界的维持和国家的安全,是一个极重要的问题。没有华沙条约,任何一个东欧社会主义国家,都不能保障自己的国家安全和边界领土完整。经互会解体了,我们的经济也就失去了支柱,失去了基础。过去,保加利亚贸易的80%是跟经互会国家进行的。大家想象一下,如果失去了经互会,我们的社会主义经济还能不能存活?当时,东欧国家都出现了不稳定:柏林墙的倒塌、捷克发生的革命。在布拉格,在南斯拉夫,成千上万的人在那里集会。当时捷共的总书记雅克什动用了军队,想镇压但又不敢下手。柏林墙一倒塌,民主德国也失败了。德国共产党是按照马克思的模式建立的。卢森堡等党的领导人,为世界共产主义运动做出过重要贡献。匈牙利也是这样。罗马尼亚出现了起义。如果你们现在去那里,墙上还有子弹的痕迹。所以,在这种情况下,我们保加利亚要把社会主义再原封不动地坚持下去,是不可能的。如果从理论上讲,社会主义是能够在一个国家取得胜利的,比如说在苏联,在俄罗斯,在中国,在东欧国家。但是在欧洲,要维持一个社会主义,一个小国家要搞社会主义,是不容易的。

历史不是沿着一条直线前进的。它是一条曲线。这条曲折的道路,在我们欧洲已经能被看得很清楚。16年来,保加利亚是资本主义复辟了,这是一个悲剧;但在保加利亚复辟了的,不是发达的资本主义,而是原始、野蛮的资本主义,是资本主义的早期阶段,是资本的原始积累阶段。但这种曲折并不说明社会主义在俄罗斯、在保加利亚就彻底完了、没有了。社会主义的痕迹,仍然留存在保加利亚,留存在其他东欧国家。随着后工业社会的到来,社会主义问题一定会提到日程上来,这是迟早的问题。

需要说明的是,不同国家和不同文明所产生的政治体制也会不同。有的国家是一党制,有的国家主张多党制。比如说在中国,为了保持政治的稳定,采取了共产党领导下的多党合作和政治协商制度。戈尔巴乔夫的一个很大错误,就是改革不从经济体制而是从政治体制开始。他首先不是搞经济体制改革来提高人民的生活水平,使大家得到好处,相反,他把政治体制一开放,各种反对势力、各种敌对力量,就全部出来了。一个是反对派要上台,一个是经济日益走下坡路,因此他的改革无法成功。我认为中国改革的成功,首先是因为进行经济体制改革,提高人民生活水平,稳定社会,然后再搞政治体制改革。

在苏联和其他东欧国家社会主义已经失败的情况下,我们保加利亚的社会主义是无法坚持下去的。但是我们能拯救这个党,这是可以做到的。我们要拯救这么一个党,使它能够适应时代的潮流,而且继续参加以后的政治斗争。所以我们当时决定采取新的方针,大致有如下几个方面:

首先就是重组,重新改变我们党的面貌,改变我们党。如果保共按照其他社会主义国家,比如罗马尼亚、捷克、德国那样走下去,我们党就彻底完了。于是我们党作出一个决定,按照自己的道路,对党进行改组。1989年冬和1990年初,我们召开了非常代表大会,通过了 《民主社会主义宣言》,这是一个纲领性的文件。也就是说,保共要重新成为一个社会主义政党,但是建立在新的基础上。这是党做出的第一个反应。

其次,我们选择了和平过渡这么一种策略。这是为了防止内战在保加利亚发生。我们采取和平的方式过渡,以保持社会平稳。

第三,党决定改变我们对少数民族的政策,解决民族问题。在保加利亚南部地区,居民中8%到10%是土耳其人。当时已经出现了骚乱。在一些飞机场和火车站,出现了少数民族冲击我们政权机构的动乱。1989年12月29日,保共中央召开会议作出一个决定,纠正我们过去在民族政策上的错误。我们的政策是,不强迫土耳其人改名换姓,不强制同化土耳其人,而使少数民族和我们保加利亚人融合在一起,一体化。这一决定出来以后,民族问题开始降温。实际上,我们党制止了一场在其他国家出现的民族性动乱。

第四,党中央决定,同反对派开展对话。反对派的存在已经是一个现实,这是一个越来越强大的势力,我们不能闭眼不看现实。如果闭眼不看,就和其他党的命运一样。我们不是要消灭它们,而是跟他们对话。所以召开了圆桌会议。这就是我们党根据形势所作的四个方面的工作。需要说明的是,圆桌会议并不表明我们向反对派让步。圆桌会议是我们党在1989年底和1990年初根据国际国内形势所采取的一种策略。当然,召开圆桌会议就要有所妥协。进行任何对话,不妥协就谈不成。

因此,我觉得我们党当时的反应是对的。因为我们使党保存下来,作为国内第一强大的政治力量保存了下来。我们党保存了自己,也保存了党的历史。党通过这场运动,既使社会保持了稳定,避免了流血冲突,也使党能够沿着正确道路健康地走下去。当然,在强大政治压力面前,党也犯了不少的错误。比如在1990年,社会党政府应该开始改革。现在保加利亚的过渡模式,没有特色。这是华盛顿共识的一个产物。也就是完全开放市场;国家不介入经济;休克疗法。

还有个问题,就是我们党内部开始分裂,出现了两个派别。党内右翼说,现在共产党应该彻底消灭,这个党应该解散了。党完全应该是社会民主党化。党内的左派认为,共产党需要改革,应该保留党在过去几十年来的传统,但这个党应该更现代化,不能停留在过去阶段不动。结果左派占了上风。所以我们党改了名,叫保加利亚社会党。我们党不仅在1990年取得了政权,后来1994年、1995年也取得了政权。

作为听众,我们真的无法打断利洛夫的连贯思路。趁着他呷茶清润嗓子的间歇,我整理了一下他刚刚谈到的事件逻辑,发现上面利洛夫所讲,正是所谓的一场 “天鹅绒革命”:不流血、共产党易名、国家改变性质、街头革命、街头政治,等等。从利洛夫的解释中,我们更明白了剧变中很多社会主义者的无奈。苏联这个大厦倒了,其他寄居在这个大厦中的人,只能各奔东西,寻求自己的生存方式和斗争方式。正如原东欧国家的政治家们所说,当华沙条约和经互会不复存在时,东欧小国既无法保障自己的安全,也不能维护自己的经济。他们只能徒生哀叹,束手无策。这真是一个历史的悲剧。但作为社会主义者,利洛夫们仍坚信自己选择的正确。他们希望通过自身改革,通过政治斗争,使社会主义理想再坚持下去。至少我认为,他们的精神值得我们敬佩。不过显然,东欧的现实情况并不乐观。

随后,利洛夫把话题切入到剧变的关键时刻。他说:1989年,当党内对现状非常不满的时候,作为总书记,日夫科夫实际上已经失去了道义和人格上的威信。他年事已高,重病缠身。所以,日夫科夫领导地位的改变已是势所必然。日夫科夫是一个政治上很灵活的领导人。他跟苏联领导人赫鲁晓夫、勃列日涅夫、契尔年科关系很好。但他跟戈尔巴乔夫有分歧。日夫科夫是一个很有经验的领导人。他对戈尔巴乔夫的改革措施很不满意。他认为戈尔巴乔夫考虑得不成熟,很轻率,不是一个成熟的、具备领导能力的领导人。很可能要引起混乱。日夫科夫与戈尔巴乔夫彼此关系不好,但在当时条件下,保加利亚要生存,必须依靠苏联。我们80%的产品要卖到苏联。我们大部分的原材料,如石油、天然气等都需要从苏联进口,如果戈尔巴乔夫把天然气管道、石油管道一关,保加利亚经济很快就要崩溃。因此,日夫科夫虽然和戈尔巴乔夫关系不好,但又必须维持。日夫科夫有长期执政的经验,所以尽管日夫科夫对戈尔巴乔夫的许多建议不采纳,但是他明白,如果没有戈尔巴乔夫同意,他要继续留在保共总书记的位置上,也成问题。

当时的情况是,华沙条约还没有解散,经互会也还没有解散,所有东欧社会主义国家对任何重大问题的处理,都要跟莫斯科商量。当时我们保共的政治局委员、部长和书记处书记的推选,都要得到莫斯科批准。但是党的政治决定还是在索非亚而不是在莫斯科作出。一些性命攸关的问题,最终要靠我们自己决定。

遗憾的是,当时我们东欧社会主义国家的经济,没有像中国今天一样向世界开放,而是紧紧地跟莫斯科绑在一起。经互会作出的决定,对每一个社会主义国家都有约束力,要按照它的计划执行。我们的经济中间有一小部分可以跟西方联系,但是比重很小。莫斯科的一举一动都影响我们。它在经济上政治上着控制我们。

当然在这个时期,日夫科夫也犯了很多错误,他要对这些错误负责任。其中一个重要的错误,就是他拖延或者是抵制改革。他看重的是那些老体制,不愿意变动。他那时已79岁,经常生病,能力也不行了。但遗憾的是,我们党当时对日夫科夫的辞职问题,没有作出冷静反应。头一天,我们感谢他辞职,第三天就把他开除出党,这是不公正的。我认为,随着时代的发展,历史会对日夫科夫做出比较公正和明智的评价。

关于剧变时的保加利亚共产党,利洛夫说,剧变前,我们的党员共82万人,占人口的1/10。可以说,党是深入到每一个基层的,并且发挥着作用。应该说,我们党员的素质是比较高的。我们大多数党员都受过高等教育,是各个领域的专家、工程师。党培养了一批很优秀的人才。80年代末那几年,在索非亚街头,反对派举行20万人的集会,我们社会党也召开有20万人集会,与他们针锋相对。这说明党还存在,党还起作用,还要进行抵抗。从1989年到1992年,我们社会党发展到了100万人。1989年,共产党失去执政地位时,只有20万党员登记。经过这三四年,我们把最优秀的分子吸收进来,很多作家、艺术家和大学生加入社会党。

一个党要在市场经济的基础上建立发展起来、有好多问题需要解决。首先是党的建设问题,解决党的思想理论问题。党要有一种理论指导,然后才能去影响基层和不同的阶层。除了传统的做工人工作的方式,现在还要做知识分子、工程师的工作。要关心教育领域的事情。正是教育培养出了知识分子,正是工程师、医生和其他知识分子,推动了信息时代的发展。对待这些社会阶层,对待他们的态度,党应该不断地改变。在党的建设方面,当然还有很多其他的问题。在我看来,我们党现在面临的主要问题是,在得到政权后,怎么管理社会,使社会按照你的要求发展,这是我们一个很难解决的问题。

听到这里,我问了利洛夫一个有点直率的问题:据说,1989年以前,苏联政治局委员的工资是1800卢布,高级知识分子也大致在1800卢布左右,而普通工薪收入者的月收入是450卢布,这是真实的吗?

利洛夫回答说:在苏联,政治局委员跟普通工人平均工资的比例,是你说的那种情况,你说的是对的,就是4∶1,我们也是这样的。但是你说的高级知识分子、教授是不是这么多,我认为高级知识分子、教授们的工资,在苏联是比较高的,但是有没有政治局委员这么高,我不敢肯定。在苏联,一部分高级知识分子,像自然科学方面专家的工资待遇是比较高的。但高级干部除了工资之外,有住房,有别墅,还有其他的补助,这是不一样的。仅说到工资,就是这么多。

利洛夫接着讲:很自然的,今天人们会把现在的情况同1989年以前比,看到剧变前的生活水平,要比现在高几倍。有一个社会调查说,有80%的人认为,剧变前生活水平要比现在高出一倍到两倍。这是用一些基本生活指标来衡量的,比如收入、物价、休假、养育、保健、教育等等。可是,在1989年剧变前夕,人们从自己的经济状况出发,向共产党表示了强烈的不满。最近我们的 《星期一》杂志将发表一篇文章,专门研究1989年以前高收入与低收入之间的差别状况。它表明,差别是有的。党和国家的高级干部,收入显然要比中等阶层高,比例大约是3.5∶1。1989年时,一个保共政治局委员的月收入是1000列瓦,而普通工薪阶层平均收入是250列瓦,大致是4∶1。而今天那些高级领导人的收入,与中等收入者相比,差距要大得多。现在一个国会议员的收入,是普通中等收入者的4倍,还不谈议员之上的高层领导,他们的收入更高。

利洛夫下面的话,还是让我们这些听众感到震动。他说:对苏联东欧时代的收入差距,我们应该有一个概念,不要以平民主义的观念来看待领导人的收入,这不是特权问题,这是工作需要。你不能要求一个总统,一个总理,又要工作,又不给他提供完全自动化的办公设备,优越的生活条件,你得给他创造条件。无论是法国的总统还是保加利亚的总统,他们都享受了这个权利,毫无例外。但在共产党执政时代,人们却拿这一点来反对共产党,说你是特权阶层。可1991年、1992年反对派上台,他们也享受这种待遇。他们把我们过去的别墅都占有了,拿着比我们高得多的待遇。因此,对这个问题要这样看,没有条件,住在茅草棚里,不能领导治理一个国家。必须给他这个条件。

利洛夫说,我个人认为,而且今天我们也都看到了,搞平均主义是错误的。要求社会各阶层的人们都拿一样的钱,或者收入基本差不多,是不现实的。不光对政治上层,对专家、学者、权威人士也是一样的。我们不能要求一个大科学家,一个设计师,一个工程师,他的收入跟普通工人一样,那是不可能的。这个问题不光是错误,也是很不严肃的。要是坚持这么做,那美国人就会把你的科学家请到他那里去。高级领导人收入多,我认为是正常的。高层人士收入高,不可怕,可怕的是低收入阶层的收入低。我们共产党人的任务,不是把党的最高领导人的工资降下来,而是要把普通老百姓的工资提上去。这只有经济发展才能做到。

听了利洛夫的话,我想起60年代中苏意识形态大争论中我们提出的所谓 “特权阶层”的问题。那时,“修正主义”的标志,很大程度上就是住小楼,高工资,特殊待遇。这竟成了一个重大的判断政治是非的标准。利洛夫说,“不要以平民主义的观念,来看待领导人的待遇”。这是否就是东方人和欧洲人不同的政治伦理观念呢?抑或,在我们这里,所谓 “平均”就是一种 “革命”的动员和政治的需要呢?

利洛夫下面一段讨论关于社会主义开放的观点,很是精彩。他说:社会主义国家,它的经济是要封闭起来,还是要开放作为世界经济的一部分,是个大问题。当时社会主义国家的共产党,采取了一种错误的方针政策,就是把自己的经济封闭起来,跟世界的经济隔离开。保加利亚的经济,苏联、捷克、民主德国的经济都没有向世界经济开放。他们不是把自己的经济发展状况,跟发达国家,跟西方的经济进行比较,而是和过去比,我比过去发展了多少。在经互会内部,作为一个整体,我们是落后的。你跟自己的朋友比,说发展了好几倍。但你不能说比德国、美国的经济差多少倍。因为社会主义的经济无法跟西方的经济进行竞争。没有这种竞争就决定着,你的经济将是落后的。首先是你的生产工艺是落后的。你的劳动生产力也是低下的。劳动生产率是落后的。另外你的消耗是高的。但当时我们很少从思想上考虑这些问题。这就是社会主义经济落后的一个表现。当一个国家的经济向世界开放,就会迫使你改变生产工艺,提高劳动生产率。所以,我认为中国的对外开放具有历史性意义,就是这个道理。开放可能会带来很严重的问题,但它有好处。说到民主德国,是个很好的例子。它的经济很发达,因为东德也曾是整个德国经济基础的一部分。民主德国跟其他社会主义国家相比,要发达得多。但它最终比不过西德。我们不能否认,社会主义的经济基础的确是很薄弱的。马克思和列宁都说过这个话,一个国家的经济、生产力如果是发达的,它在许多方面将是领跑的国家,是领先的国家。当社会主义国家在经济方面不能超越资本主义的时候,要在意识形态上,在社会其他方面超越资本主义,那是不可能的。

利洛夫接着讲到,由此看,在苏东国家发生的剧变就不是一个偶然的现象。苏东所发生的剧变,首先取决于这些国家的经济状况和人民的生活水平。如果谈到社会主义的一个最深刻的教训,就是一定要把经济搞上去。现在看来,落后所付出的代价是惨痛的。

经济基础落后,导致我们的政治体制、上层建筑要发生变化。国内市场已经出现困难了,国内基本的生活消费品日益减少,所以出现问题了。这种情况当然不可能维持很久,1989年的时候,不仅仅经济上出现了问题,而且政治上也开始出现问题了。于是反对派开始形成。党的竞争力越来越小,对外经济联系的状况就越来越恶化。这必然要反应到我们国内经济上来,表现在社会的不稳定上。

关于当今时代欧洲社会党、社会民主党的发展路向问题,利洛夫所谈令我们大感兴趣。他说,今天欧洲社会主义运动正面临着一场严肃的斗争,就是到底向何处去?不光是原来的共产党处于危机之中,社会民主党实际也出现了危机。现在社会民主党人也不得不承认这个现实。比如说布莱尔的工党,就开始否定欧洲社会民主党的思想。他们要求改变欧洲社会民主党的思想传统,越来越向右转。所以撒切尔夫人讲,布莱尔越来越向我们这边走来了。所以目前在英国,右翼的倾向越来越强烈。他们的一批理论家正在努力提出一些理论,推动欧洲社会民主党向右转。例如安东尼·基登斯,他是布莱尔最亲密的盟友,就提出一个观点,要么社会民主党继续存在下去,要么社会民主主义在欧洲死亡。

欧洲社会民主党为什么会面临着危机?一个基本的判断就是因为全球化,因为全球化打破了迄今为止的各个国家的界限。现在资本到处可以流通,哪个地方劳动力便宜,哪个地方税收低,资本就流到那里。因为资本是要追求利润的。它不会考虑人民的生活水平。所以全球化的结果,必然使这些社会民主党的理论和实践处于危机之中。你现在到法国去,很难理解法国的社会党是一个什么状况。原来的法国社会党,在议会占有20%到25%的席位,可现在一个席位也没有。这个党原来在工人、知识分子中间影响很大。大部分知识分子都拥护这个党。著名物理学家居里,原来就是社会党党员,毕加索也是。总起来讲,欧洲共产主义运动面临的危机,关键是他们不能适应当代的潮流,使自己党的纲领,自己的行动,符合当今时代的要求。反而,他们越来越自我封闭,对社会影响力越来越小。

趁着谈话一个段落的结束,作为访谈者我特意要求利洛夫回顾一下保加利亚共产党如何对待历史的遗留问题。利洛夫反映非常敏捷,他马上就理解了我的用意,并坦率地讲了起来:在我们党的历史上,在不同历史时期,一些领导人的确受到过迫害和冲击。最有名的就是科斯托夫。他曾是季米特洛夫的副手,是党内职位很高的一个人。1933年以后季米特洛夫侨居国外,实际工作就由他主持。但在斯大林时期,他受到迫害,被指控为是反苏分子,是敌特分子,是西方的间谍。当然,这一切说法都是错误的。但是日夫科夫没有给科斯托夫彻底平反。这倒不是因为日夫科夫否认科斯托夫是一个伟大的领袖,而是因为日夫科夫和他的助手们,都曾与这个事件有关联,不好处理。在欧洲共产党中间,有一个很不好的习惯,就是把历史上很著名的领袖人物否定掉了。保加利亚是科斯托夫,罗马尼亚是班纳帕斯库,匈牙利首先是卡塔尔接着是罗兰斯基。对过去历史作出客观评价,是一个党健康发展的前提。在历史上,我们对好多事情的评价,要么是白,要么是黑,很不客观。作为共产党,成熟起来的标志之一,是对历史做出明智的评价。我们要客观地评价我们的前任,他们到底做出了什么东西,哪些东西他们没有做出来的,要实事求是。当然,反对派希望我们党的历史上坏人越多越好。他们想说明,你看你们党的领导人,没有一个是好的,一个个都是思想堕落,道德败坏。所以我们评价历史人物的时候,主要是看他的功绩,他的贡献。这要成为一个标准。

讲党的历史评价问题,自然会联系戈尔巴乔夫的 “公开性”。利洛夫有些鄙视地说,戈尔巴乔夫搞政治改革的一个核心内容,就是公开性。当一个社会没有雄厚经济基础和物质资源来保障人的自由权利时,讲民主化,公开性,是瞎扯。最后大家都来反对社会主义。名义上是给人们更多的民主,实则给社会带来无政府主义和混乱。就像一个链条:人们的生活水准不高,党在群众中的威信就降低。经济没有增长,人民生活水平也无法改善,社会矛盾开始凸显,市场、医疗保险、教育等都出现问题。这些问题的出现,影响党的威信,人民群众普遍表现不满。于是出现抗议运动,戈尔巴乔夫个人威望降到低点。利洛夫认为,戈尔巴乔夫在剧变中实际经历了几个阶段,开始推行改革、公开性,他的威信得到很大提高;但公开性却使他走了下坡路。而到了晚期,他在国外的影响,远远大于国内。这说明戈尔巴乔夫的改革,由于没有明确的改革战略,最后只能归于失败。在这之中,公开性影响巨大。

在谈到保加利亚什么时候出现了反对派问题时,利洛夫认为,在保加利亚,并没有出现像其他东欧国家那样强大的反对派。主要原因是保加利亚在20世纪六七十年代各方面的发展还比较好,人民生活有明显改善。虽不能和西方比,但也是小康水平。保加利亚共产党不仅关心经济发展,也很关心人们精神生活的提高。我们党跟科学、教育的联系非常密切。党的创始人布拉格耶夫就是一个学者。他的传统一直保留到后来。所以保加利亚很多知识分子、作家和艺术家都是共产党的党员。知识分子的大部分倾向于左翼,而不是右翼。当然在个别知识分子、艺术家中间,对党是有看法的。但有名的知识分子、艺术家,没有什么不同政见。所以我们没有出现捷克哈维尔那样的反对派。直到1989年,反对派才公开活动。所以,保加利亚的剧变,不是因为不同政见运动和反对派造成的,而首先是我们党内出现问题,党的领导层发生分裂,也就是从80年代初党内开始出现改变现状的改革派和保守派之间的分裂。但剧变一旦发生,反对派就变得越来越强大了。党内的右派正好是站到了反对派的立场上,共同把矛头指向党。当时外部影响也很厉害,推动了反对派的活动。所谓外部影响,是美国趁火打劫,在政治上、道义上、物质上给反对派以强大的支持。所以我在这里还要提醒一句,苏联东欧社会主义失败的一个很重要的教训,就是西方,特别是美国。他们主要的不是利用社会上的反对派,而是利用党内的反对派来达到他们的目的。西方的这种战略不要低估。从我们剧变的情况看,这种战略成功了。外部的推波助澜,加速了党内的分化瓦解。

与利洛夫纵论改革和东欧剧变,是以下面两个非常有趣的话题结尾的:第一,东欧国家的党是如何看待苏联模式及其影响的?第二,民族问题在社会主义改革的地位怎样?

关于第一个问题,利洛夫说:如果大家有兴趣,可以研究一下我们党的1947年6月全会。在这个会议上,科斯托夫做了一个重要的发言,全面分析和批评了季米特洛夫。其中一个核心思想,就是认为保共没有按照苏联布尔什维克的道路前进。这是怎么回事呢?原来,季米特洛夫认为,二战以后,国际形势发生了根本的变化,在保加利亚搞社会主义,应该有自己的条件,自己的道路。一句话,保加利亚的社会主义道路,不能重复苏联;保加利亚的社会主义模式,不应该是苏联模式。他当时提出了几个重要结论:一,保加利亚的经济应该是混合经济,既有国营经济,也应有私人经济和合作社经济;二,保加利亚的政治生活,应该由保共来领导,但是应该跟其他政治党派合作,一起领导这个国家。季米特洛夫认为,保加利亚有自己的民族和历史特征,所以建设社会主义应当按照自己的道路前进。

对利洛夫这样的叙述,我本以为他要高度评价季米特洛夫,但没想到,他却恰恰从相反的角度强调说:如果认为东欧社会主义国家的失败,是因为接受了苏联模式,那是错误的。东欧社会主义国家在社会主义建设方面,取得了很大成绩,这是毫无争议的。尤其是苏联模式,对那些经济落后的国家来说,还是很适合的。因为,苏联模式要求一个国家的资金要高度地集中,国家的力量要高度地集中,统一利用。所以每个接受苏联模式的国家,都把自己的财力、物力集中在一个方向使用。比如说搞国家的工业化。如果在实现工业化方面,把保加利亚与同时期的土耳其和希腊比,虽然他们是资本主义国家,但保加利亚社会主义工业建设的速度,远远超过希腊和土耳其。所以说,苏联模式对那些小的、经济处于粗放阶段的国家来说,是适合的,有用的。在你搞经济建设的时候,这个模式是能发挥作用的。

说到这里,我发现,利洛夫的思维颇为辩证。他这样解释说,当粗放式的发展阶段已经过去时,社会主义国家还援用苏联模式就失效了。因为那时的主要问题,转到了如何提高劳动生产率,提高产品质量,提高经济的竞争能力上面。这时候,苏联模式就起了牵制性的作用。因为这个模式没有用高科技或者高度的工业的技术,来装备自己。说到底,是苏联模式没有建立在市场经济基础之上。只有市场经济,才能具有竞争力。由此可见,说苏联模式放之四海而皆准,那就错了。苏联模式,首先适合俄罗斯的具体条件。但它不适合中国,也不适合所有东欧国家。每一个国家,每一种文明的存在,都应符合本国的具体条件。如果说,我们东欧社会主义国家当时没有找到一个好的模式,这种说法恐怕是错误的。因为季米特洛夫就提出了自己的模式。

利洛夫客观地指出,应该说,斯大林关于人民民主的理论,有一个演变的过程。二战结束以后,特别是东欧国家走上社会主义道路之后,斯大林认为,东欧国家不应该再重复苏联建设社会主义的模式。这是1944年到1946年间斯大林的思想。在现在解密的档案中我们看到,斯大林有一次会见季米特洛夫时说,你就勇敢地宣传保加利亚的道路吧,走下去。当时他甚至建议保共改名,改成自由劳动党。他说,你不要害怕人家攻击你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时斯大林不想在丘吉尔和罗斯福面前证明,在东欧建立了完全的苏联式的专政和苏联的模式。但是到1946年底和1947年初,形势发生了急剧变化。丘吉尔的 “铁幕”讲话一出,表明冷战开始。三个原来的盟友,彼此变成了敌人。于是,斯大林也要搞东欧苏联的“铁板一块”,因此,此后再提出人民民主,实际上就意味着反苏,反斯大林了。因此,季米特洛夫在人民民主这个问题上,放弃了自己的观点,在斯大林面前做了妥协。我们保加利亚社会主义的失败,东欧其他国家社会主义的失败,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我们曾盲目认为苏联模式是万能的,是适合于任何一个国家的。任何一个国家要取得社会主义的成功,必须符合它本国的条件,走自己的道路。正是在这一意义上我认为,建设具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是很正确的。如果能够多活几年,我还想写一本书,阐明中国怎么样结合古代的文明和今天的信息社会,怎么样把两者有机地结合起来。

关于第二个问题,利洛夫是这样陈述的:苏联共产党早就说,在苏联民族问题已经解决了。铁托也说,南斯拉夫没有民族问题,民族问题在南斯拉夫已经解决了。可是大家所看到的民族问题不仅没有在这两个国家得到解决,而且导致了冲突、战争和流血,以及作为统一国家的解体。说民族问题已经解决这个说法是站不住的。这就说明一个问题,民族是一个更牢固的概念,发挥了更牢固的作用。忽视了民族问题,忽视了民族的牢固性,就会导致流血冲突。

共产国际曾有这么一种理论,认为解决了社会问题,就能解决民族问题。一旦社会革命成功,民族问题也就自动解决,这个理论明显是错了。在保加利亚,我们党在处理民族问题上有很多沉痛的教训。在中世纪,保加利亚处土耳其(奥斯曼帝国)统治之下。1878年6月,柏林会议把保加利亚的边界彻底改变了,保加利亚一大部分领土被分割出去,而这部分土地上住的是保加利亚人。所以我们党的创始人布拉格耶夫提出,建立一个巴尔干联邦来解决这个问题。这个巴尔干联邦,不仅要把所有的巴尔干国家团结起来,连接起来,而且要解决巴尔干国家之间的民族问题和边界问题。如果党当时提出来修改边界,就意味着巴尔干国家之间会出现流血事件。

二战后头几年的保加利亚政府,是想通过尽量减少国内少数民族的人口,来解决民族问题。所以我们跟土耳其签订了好几个条约,就是要交换人口。后来日夫科夫在解决土耳其少数民族问题上,是主张把这部分少数民族融入到保加利亚整个一体化的进程中来,这是对的。但他所选择的手段,却是错误的。他的办法是给土耳其人改名换姓。所以在1984至1985年,在保加利亚开展了一个群众性的运动,把土耳其人的姓和名都改成保加利亚人的姓和名,而且是通过强制手段来进行,内务部公安人员全部出动,强制他们改名。这引起他们强烈反对,引起了冲突。

利洛夫说,我认为,世界上没有比民族问题更复杂的了。这其中的政治经验,是最宝贵的经验。我们既不能低估每一个民族的传统,也不能作出任何一个轻率的举动。我们更不能超前地说,民族问题已经解决了,不存在了。过去,共产国际认为国际主义高于民族主义,这显然有问题。社会主义的一体化,国家的一体化,需要不同的民族共同生活在一个国家里。要保障每个民族都能够平等地生活在一个国家里,尊重每一个民族的民族特性,尊重他们的民族文化。这应该说也是我们保加利亚的一个经验。

真不愧是个理论家和演讲家。利洛夫的雄辩滔滔,让我佩服莫名。他对数字的征引,他对历史的洞悉,他对理论逻辑的条理,他对未来的想象和展望,几乎都在把握之中,没有任何的犹豫,没有任何的模棱。我不知道,这些成体系的阐述,是他在多长时间内准备的?或许,从1989年那个不堪回首的10月起,也可能是从更早的时候,他就开始梳理保加利亚社会主义发展的逻辑,分析苏联走向没落的原因了。他少年得志,很年轻就成为党的中央政治局委员。后来在仕途上屡经坎坷,最终成为保加利亚具有广泛影响的政治家。这经历,显然促使他加深了思考、联想、解读和顿悟。一个亲身经历了如此巨大变革的政治家,反思必然是精彩的,体验一定是生动的。

利洛夫与我及我的同事们的这次改革纵谈,到这里就结束了。我们虽然告别了他,但他的很多精辟之论和精彩观点,长久回响在我的脑际,通过这次对话,我更坚信,20世纪社会主义的遗产,是丰富多彩的,是固化在那里的。人们无论怎样臧否,都无法否定它的存在。它会不断给人们以新的智慧和启迪。从这个意义上说,“历史的终结”论,实在有点草率。

直到今天,我和利洛夫还保持着联系。我曾陪他们夫妇到三峡大坝参观。他在那里留言说:“我到过世界许多江河大坝,但都没有三峡大坝这样感动我,震撼我。”老人对中国改革成就的赞赏,是真切的,由衷的,正如我见到的所有苏联东欧国家的老共产党人一样。

(本文作者 中共中央党史研究室研究员北京 100080)

(责任编辑 薛 承)

* 参加谈话的有:章百家研究员、白寿绵大使、马细谱研究员(翻译)以及徐鹏堂、陈鹤同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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