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承平
(南京农业大学动物医学院,江苏 南京 210095)
编者按 盛彤笙研究员(1911~1987)为我国著名兽医学家、微生物学家和兽医教育家,中国现代兽医学奠基人之一。早年毕业于中央大学动物系,获理学士学位,后在德国洪堡大学获医学博士以及兽医学博士学位。1946年在兰州创建国立兽医学院并任院长。1955年当选为中国科学院学部委员(院士)。曾任全国人大代表及全国政协委员,中国畜牧兽医学会副理事长、名誉理事长。他长期从事兽医教育和科学研究工作,培养了一大批畜牧兽医高级人才,对马鼻疽、牛传染性流产、水牛脑脊髓炎等病进行了研究,译著了具有重要学术影响的《克氏兽医细菌学》、《家畜传染病学》及《家畜内科学》等经典著作,为我国畜牧兽医事业的发展作出了重要贡献。盛先生曾担任本刊编委,为期刊的编辑出版工作付出了辛勤努力,在盛先生百年诞辰之际,本刊特转载陆承平教授的纪念文章,以飨读者。
今年是盛彤笙先生诞辰100周年,甘肃农业大学隆重纪念,出版由胡云安先生等编写的《远牧昆仑》专著,全面介绍盛先生事迹,工程浩大,资料丰富,选材精当,文笔优畅。任继周院士推荐我为之作跋,如何敢当。恭敬不如从命,于是翻出2008年兰州畜牧与兽药研究所纪念盛先生约稿之旧作,再读先生当年手书,回忆往事,修正补充,写就此文,以申景仰,兼可补叙专著中未尽之事。
唐代著名大诗人李白有言:“生不用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道出了古今“追星族”的心声。回想当年对盛彤笙先生的景仰之情,正是如此。
我于1963年进入苏北农学院(现在是扬州大学)就读兽医专业,那是一个物质并不充裕,但是不乏理想和抱负的时代。听一些老师说,兽医界有个盛彤笙,十分了不得,曾在德国获得医学及兽医学两个博士学位,又是我国兽医界惟一的科学院学部委员(现称院士)。两个洋“博士”和一个“学部委员”的头衔,真是“高山仰止”。当时并不知道头衔以外的伟绩,比如创建国立兽医学院、兴建伏羲堂等,对中国现代兽医教育而言,无疑将彪炳史册。
1968年底到江苏东海县工作,开始接触兽医实践。那个年头“政治挂帅”,业务荒疏,求知无门,县兽医站门诊室只有科学出版社出版的两本巨著:匈牙利胡体拉著的《兽医传染病学》及《家畜内科学》,两百余万字,都是先生翻译,只是在“文化大革命”时将“盛彤笙译”改成“兰州兽医研究所译”。译著文笔流畅,用语精准,内容翔实,是那个时代绝无仅有的兽医学专业知识的“宝书”,也是后来才体会到的翻译文字“信、达、雅”的典范。先生的煌煌译著,犹如迷雾中的指南针,给我知识,给我启示,给我鞭策,山高海深,学问无止境,精神的财富原来如此丰厚,从而激励我于1978年考研。
1976年6月,东海县发生水牛口蹄疫,需派人送检病料去兰州兽医研究所,我争取到这个机会。登上陇海线的火车西行两夜一天,终于抵达兰州,找到盐场堡的兰州兽医研究所。迈上研究所的层层台阶,犹如步入科学殿堂,朝圣的感觉油然而生,尽管那时“反动学术权威”被官样文章批得斯文扫地。病料送毕,小心翼翼地向传达室工作人员打听先生的去向,说这里见不到他,忽而手指一位与人谈话的中年妇女,告那是盛之妻。我赶紧注视片刻,无由攀谈,踽踽离去,默默期待以后兴许会有机会。没想到四年之后果然见到先生,但不在兰州。
终于有了机会。那是在1980年上半年,我在南京农学院就读硕士研究生之时。蔡宝祥先生等在南农举办全国家畜传染病讲习班,聘请十多位国内业内著名专家来讲课,除本校的蔡宝祥、杜念兴、徐为燕、陈万芳、张幼成外,尚有外单位请来的专家作专题讲座,后者包括方定一、廖延雄、吴纪棠、叶本法、沈正达、王大耜、王锡桢、徐汉祥、范云六、周泰冲、胡祥璧等各讲一题,人物荟萃,历时一个月,盛况空前。在名家开讲之前,请来作开幕词的,正是企盼已久的盛先生,大概是5月20日上午。
先生身材不高,面容清瘦,言语简洁,思路清晰。久经沧桑的深邃目光中不时透射出夺人的神采。讲话不长,大意讲了免疫学对研究传染病非常重要,必须努力学习,掌握新的进展。当时盒式录音机刚流行不久,我们几个研究生用录音机将所有的报告都录了音,我后来出国,录音带几经易手,不知所终。
在此前不久,先生从兰州兽医研究所调入江苏省农业科学研究院,任情报所所长。其时南京农学院虽也想调人,但正忙着复校,从扬州搬回南京,被江苏省农科院先一步调走先生的档案,铸成大憾。那个时代是君子行事,全无现在挖人才的强烈意识。
幸运之神终于眷顾。1980年上半年我在南农获教育部公派出国留学的名额,被分派到联邦德国(当时的西德),同年下半年到上海外国语学院开始学德语,并设法联系德国的接收单位。当年秋天某日,在我的硕导杜念兴教授带领之下,到江苏省农科院面见盛先生,先生在孝陵卫钟灵街的家中接见,简单问了我的情况,便欣然表态同意推荐。事后想来,此次拜见,可谓登堂入室,就此成为先生的实际弟子,七年教诲,始于是时。
后来先生说,他晚年深感欣慰的是,推荐了“二承”去德国。“二承”,一是杨承谕,一是本人,名字里都有个“承”字。杨承谕先我半年从山东省农科院去德国,到图宾根(Tuebingen)联邦动物病毒病研究中心进修,从事蓝舌病研究,1983年底回国到青岛农业部动检所工作。因为先生的这层关系,1982年3月我俩在图宾根会面,相见恨晚,订交终身。
杨年长于我,是“文化大革命”前廖延雄先生的研究生,廖在1946年赴美前曾是先生的助教,自有渊源。在图市盘桓数日,经安排,杨带我进研究中心全隔离的大楼。进楼之前要先见兽医警察,签字承诺遵从种种规定。然后裸身进入淋浴通道,刚踏入一步,水流立即从上劈头盖脸倾注而下,无处躲避。浴后穿上消毒工作服,内外衣裤皆然。眼镜、手表、首饰等需经特殊处理通道才能出入。实验室内用转瓶培养接种病毒的细胞,层层排列,布满一屋,就像食堂熬大锅稀饭那样司空见惯,令我瞠目。大楼内实验室、动物房、餐厅和办公桌一应俱全,十分方便。此外,工作人员在非隔离区另拥有办公室、餐厅等,生物安全管理堪称一流,中心建立二十多年,从未出过生物安全事故,尽管并不位于孤岛或无人的荒原。工作之余,杨陪我在大学城河边合影,照片曾寄先生,回信告之甚感欣慰。著名哲学家黑格尔曾执教并生活于图宾根大学,图市毗邻法国东南,不是用兵之地,二战时未挨炸弹,中世纪建筑保存完好,又发展了现代科技,为文化与科技并行不悖之典范。
在上海外国语学院出国人员预备部学德语之时,收到先生的德文推荐信手稿,嘱打印后交他签字寄出。手稿工整规范,十分清晰,一笔一划,毫不含糊,一些容易混肴的字母如o与a、u与n、w 与m、g与q均明白无误,令人肃然起敬。我珍藏至今,不时向研究生出示,希图将此谨严的学风感召后人。最初是推荐去汉诺威兽医学院先生当年的老同学Mitscherlich处,但这位教授已退休。于是又与另一位老同学Dediè联系,将我推荐给慕尼黑大学兽医学院的Mayr教授。Mayr教授同意接受,此后让他的年青得力助手Bachmann教授作为我的博导。事情原来是这样,不久前Dediè教授曾应北京农大熊大仕教授之托,向慕尼黑大学Mayr教授推荐一位年青教师赴德,已得应允,但随后熊教授又告推荐之人改去美国了,我正好“填补空白”。时来运转,就这样我被送入名牌慕尼黑大学,校园座落风景如画的文化名城慕尼黑市内,成为1949年以后该校兽医学院来自中国大陆的第一人。不过我当时对这些几乎一无所知,只知道二次大战前的“慕尼黑协定”。
有一个插曲,先生为我写的推荐信笺头上,Mayr教授的头衔为“Dr.DDr.h.c.”,不禁懵然,先生特作解释:Dr.是获得的博士头衔,DDr.h.c.是获得的两个荣誉博士头衔,h.c.是拉丁文honoris causa的缩写,信的正文中可不写。过了两三年,Mayr的头衔变了,变成“Dr.Dr.mult.h.c.”,原来他又获得了第三个荣誉博士头衔,mult.h.c.是多个之意,那是后话。
我获德国阿登纳基金会资助,1981年10月到曼海姆歌德学院学德语半年,次年春进慕尼黑大学兽医学院,开始了进修转而攻博的生涯。与先生书信往来之中,知道他当年在德国柏林大学(洪堡大学)、汉诺威兽医学院及慕尼黑大学都读过一个或几个学期,特别留恋与慕尼黑大学兽医学院紧邻的英国公园。所谓英国公园,是以其英国式的园林风格而命名,这是一个从郊外延伸至市区的开放式绿色空间,绿草如茵,树木、湖泊及中国式、日本式、希腊式亭台错落,交织着人行道、自行车道及专供骑马之用的真正马路。依沙河支流穿流其间,公园长约十公里,犹如绿色砥柱,直插闹市,虽然慕市寸土寸金,一百年来公园绿地分毫未被侵占,成为大学生及市民的休闲胜地。在兽医学院封闭的病毒实验室劳碌之余,来到英国公园呼吸新鲜空气,沿着无从辨别的先生的足迹,踏青漫步,“天涯无处不芳草”,独在异乡,对景难排。
1982年3月初,先生曾托我代购欧洲古典音乐的盒式录音带(当时尚无CD),从开出的名单我才知道一些音乐家的大名,比如意大利的帕格尼尼,其小提琴曲技艺精湛,优美精绝,先生赞叹:“人间能得几回闻”?又曾嘱购买莫扎特的安魂曲,不是威尔第的,如是二人一并录制的,也可以。并说:“不要误会我是宗教信徒,恰恰相反,是一个无神论者,中学时进的教会学校,正是由于反抗帝国主义者的文化侵略和奴化教育而被开除学籍的。但我相当喜爱某些宗教音乐,把它作为艺术来欣赏,用这些乐曲来抚慰受伤的灵魂。”我买到安魂曲的录音带托人辗转带回,先生收到复信说,这首莫扎特的名曲是由顶级的柏林爱乐乐团演奏,著名指挥家卡拉扬指挥,听后十分满意。
先生极具音乐天赋,也正是与这种天赋并行的勤奋,使得先生的外语水平非同一般。曾听说,他当年到德国后为了提高德语水平,住进某德国家庭,两个星期后与德国人通电话,对方已不能区别他是外国人。1986年秋慕尼黑大学的德国同行访问南京,与先生交谈片刻,极感亲切,盛赞其德语之流利及发音的纯正,要知道,先生自1957年“反右”之后,至少30年没有机会面见德国人讲德语了。
不仅德语,其他外语也属上乘。水平及学术修养之高,难以望其项背。我听过一段他亲述之事,某日先生在飞机上听隔座外国人交谈,既非意大利语,又非法语,更非德语等,先生猜到大概,问究竟讲的什么语?答曰:确非寻常,是一种瑞士山区的方言。若干年后我才弄明白,这种方言名叫“拉丁罗曼语(Rhaeto Romantic)”,又名“列托罗曼语”,是瑞士的四种“国语”之一,源于当地凯尔特人使用的一种古罗马语,因在山区缺乏交流,得以保存,是语言的活化石。
有一次先生函告,1934年秋至1935年春他在慕尼黑大学兽医学院读了一学期,住土耳其人大街,但忘了号码。1982年6月某个周末,我找到这条长街,面对川流不息的车辆和匆匆过往的行人,惘然若失,回过神来,捕捉到街头带有大钟的旧楼,留影一张。追思先生当年游学求知,意气风发,而我初次出国,语言困难,加之实验不顺,时光蹉跎,不免有“狗尾续貂”之虑,感慨无限,写小诗一首:“四十年前旧行踪,宗师一代砺长锋。续貂无计空搔首,尖阁雕栏又闻钟。”
尽管先生疾病缠身,又经历丧偶之痛,但是在我留德的近四年中,先生与我书信往来仍颇频繁,先后有19封之多。印象最深的是,1982年夏我参加了慕尼黑住处的德国房东仲磐石神父(Pater Gerhards)组织的“依沙河至莱茵河之行”,从慕尼黑直至科隆,行程一周。所见所闻极大震撼了改革开放初期的我等留学生,于是尽可能将经历记录下来,写成家信,寄给不能陪读的妻子。当时既不允许陪读,电话在国内又没有普及,更没有电子邮件,只有书信。为了让先生也了解情况,妻子就将家信转呈,这封信1982年8月9日完成,三天之内陆续写就,用薄纸,小字密写,八页之多,七千余字。先生阅后颇为兴奋,9月16日复信,长达4页,大为欣赏,称之为“游记家书”,“字迹之娟秀,文笔之优美流畅”,感叹我学了兽医学而非文学,否则会成为文学家。接着笔锋一转,说“一个兽医难道不能同时成为一个文学家吗?我记得德国的大文豪歌德好像就担任过一个兽医学校的校长”。
先生记忆力惊人,他当年在魏玛(Weimar)参观歌德故居时,曾听纪念馆讲解人员介绍歌德此事,但是查阅《大英百科全书》无此记载,要我对此作“考古”。按我的德语水平,显然无力承担这一艰巨任务,好在在曼海姆歌德学院学德语的同学董炜波是德语专业出身,德语既好,其导师又是海德堡大学研究歌德的专家。于是向董求教,董又问其导师,终于得悉可在一本德文专业杂志中查找。慕尼黑大学兽医学院有一个德国惟一的、全世界也极少的兽医史研究所,在德国同事的帮助下,在该所的层层书架上,如愿找到1935年出版的第10期《兽医历史通讯》(Veterinaerhistorische Mitteilungen),那上面刊登“歌德与耶拿的兽医学校”一文,记载歌德1817至1818年间在耶拿(Jena)兽医学校之事;进而又找出Froehner编著的《德国兽医学史》,1954年出版。于是将其中记述歌德任耶拿兽医学校校长并教授解剖学的那段文字复印下来,寄给先生。真是太不可思议了,才华横溢的歌德,居然教过枯燥乏味的动物解剖学,想当年学生一定非常受用。约一年之后,时任慕尼黑大学兽医学院院长的Leidl教授接见我,不知怎么谈到歌德,我脱口而出,说歌德曾教过兽医学课程,教授一愣,目光炯炯,大为惊讶,向我索要复印件。一个学兽医的中国留学生对德国的文豪了解居然如此之多?免不了心里嘀咕,谁教的?Leidl教授精神矍铄,纵横捭阖,多谋善断,后来出任慕尼黑大学副校长多年,对中德交流贡献良多。
1982年1月21日,先生来信勉励,留学应该“游学”,“对开拓眼界、增长知识会有很大帮助。”他当年就是如此,学业之余,“就到过德国的名城不下二十余处,此外还游历英、法、意、比、瑞士、奥地利、捷克斯洛伐克、荷兰等许多国家,参观过许多著名的博物馆和画廊,至今留有深刻印象。”八十年代的风尚是,中国留学生一门心思扑在实验室,精打细算节省可贵的外汇,以便买几大件家用电器带回国。平时难得出行,偶尔一游,拍张带人照片了事,全无“游学”的理念。所幸先生指点,我在德期间,除攻读慕尼黑大学的兽医学博士学位之外,还利用各种机会,旅游欧洲13国,几乎走遍西德名城,增长了见识,领悟了西欧文明的吉光片羽,在此后漫漫人生历程中,不无受益。由于先生的鼓励,我的“游记家书”又记述了东、西柏林、丹麦、法国、意大利、莫斯科之旅,都转呈先生过目,如今也都成了“故纸堆”。
我在1985年6月回国,先生1987年5月病逝,其间多曾拜望,多有交流。有一次造访先生寓所,谈到德国与美国兽医学学制的差异,美国兽医本科一般为五年,也有少数例外,如名牌的艾奥瓦(Iow a,也译为“衣阿华”、“爱荷华”)州立大学兽医学院学制为四年。读兽医本科的学生毕业后取得DVM(Doctor of Veterinary Medicine),本意是兽医师,往往误译为“兽医博士”,此处“Doctor”是医师而非博士。DVM与德国兽医本科五年半获得的兽医师(Tierarzt)相当,获此头衔者,可申请开业当兽医师,或进一步深造攻读博士学位。两国对学生就读兽医专业的要求都很高,实行弹性学制,只有优秀者才能按期修完学业。入门把关特严,每年招生数量限额,优中选优。1992年Leidl教授曾推荐一名慕尼黑大学本科生,短期来宁到我实验室实习。她中学毕业首选慕大兽医专业,当年无名额,于是去维也纳大学读了一年汉语,通知有位子了,这才到慕大读兽医专业,从头开始。这种“流程”在中国简直不可想象,至少目前还是如此。
德国的兽医学博士(Dr.med.vet.)与美国的“哲学博士”(Ph D)相当,二者都要完成以科研课题为基础的博士论文,获得的博士学位虽代表一定学术水平,但与兽医师的从业资格并无联系。附带一说,近年来欧洲大陆的大学及研究生教育探索改革,与英美接轨。德国的某些大学如柏林自由大学,兽医学院在保留设置兽医学博士的同时,又增设Ph D,攻读哪个,可以根据条件选择,二者的要求略有不同,社会认同度眼下尚无差异。但是不管怎么变化,美国的DVM与德国的兽医学博士字面相似,其实不同。可是真正了解并比较欧美兽医学高等教育异同者,当时寥寥无几,妄评之议有之,先生无奈,一声叹息。
1984年春导师Bachmann教授为我找到资助,得以短期回国探亲并拜望先生,先生说他最近在《古诗源》读到曹丕的一首诗,是感叹时运的,说人生若浮云,从西北飘游到东南,不得其所,曹丕的诗境怎么与自己的处境如此相似?奇怪的是,此诗不是曹植之作,而是曹丕,身居高位之人,又怎会有怀才不遇的这般感慨?细想所谓“建安风骨”可贵,可能就在于此。曹丕的这首“杂诗”为:“西北有浮云,亭亭如车盖。惜哉时不遇,适与飘风会。吹我东南行,行行至吴会。吴会非我乡,安得久留滞。弃置勿复陈,客子常畏人”。先生反复玩味,不能释怀。后来我请扬州书法篆刻家魏之祯先生写成条幅寄呈,先生称赞:“笔力遒劲,隶法古朴”。随后装裱悬挂家中,表籍知音之慰。
在先生生命之光闪烁的最后几年,与糖尿病及癌症抗争之时,仍心系事业,念念不忘《中国大百科全书·农业》兽医部分条目的编写,多次致函,列出清单,让我搜集有关德文资料,包括东、西德国的与兽医有关的机构(学会、学校、研究所等)、名著、名人、主要杂志等。1983年底,先生函告,在医院养病期间,已经写成4个条文:德国兽医学会、联邦德国动物病毒病研究所(中心)、慕尼黑大学兽医学院、吉森大学兽医畜牧学部。信中说:“每条约500字,费时2~5天不等,可见写这类条文亦颇非易事。”还要我搜集西柏林自由大学兽医学院等7个条目的材料。后来在先生的遗稿中,除上述4条外,还发现了汉诺威兽医学院条目的誊抄稿以及西柏林自由大学兽医学院和莱比锡兽医学院两个未完成条目的手稿。
先生晚年仍然致力国际学术交流、学科建设及研究机构的布局等。1983年底,先生将慕尼黑大学兽医微生物学教授Mayr的一篇论文翻译成中文并发表,向国人推介了发达国家控制动物疫病的理念。1986年Mayr邀他访德,费用全包,先生因体衰无法成行。先生通过农业部回请Mayr教授访华,可惜对方因忙碌亦未如愿。先生作为国务院学科评议组成员兼小组召集人,对我国兽医学科博士点的建设,多有考虑,关键时刻出手相助,1984年批准南农设立动物生理生化博士点,力推学科发展。先生敏锐地预见到我国大城市及其周边地区兽医事业发展的需要,建议国家投资在宁沪一带建一个动物病毒病研究中心。先生是全国政协委员,很可能是通过政协提案建议的,后来促成了浙江省农科院设立病毒研究中心,虽则不完全符合初衷。1985年秋,先生借阅我带回国的有关动物行为学的图书,与我讨论,考虑在此较新的领域能否有所作为。然而命运不济,时光苦短,曲终安魂。二十年多前正是我国兽医事业方兴待举之时,痛失大师,令人唏嘘。
先生去世后,家人遵遗命将生前所藏与预防兽医学有关的中外文书籍数十本全部赠送与我。人去书在,科技书的内容或许过时,但留有的先生亲笔签名,弥足珍贵。
先生一生务实,不尚虚名,反对树碑立传。曾经向他索要简历,以便向德国同行介绍。先生回信:“最近有好几个出版社(或刊物)要我写传记,我自己觉得一生庸庸碌碌,一事无成,尤其是缺乏有份量的科学论文,实在没有什么值得'记'的地方,均婉言谢绝。鲁迅先生如此参天大树,生前有人劝他立传,尚且说:'像我这样的人也要立传,中国岂不要四万万份传记了吗?'我与鲁迅先生相比,连一粒小球藻尚且不啻,有何资格立传哉!?但是有的出版社竟派人跑到单位的人事科,将我的档案材料中的'经历'部分抄去,加以摭拾成文,发表之后再寄来给我看,造成既成事实,令我啼笑皆非。”先生感慨,与其如此,不如自己写一个吧,于是有了先生的自传手稿存世。目前正式出版的简历版本众多,《微生物学报》2011年第2期第51卷“百年梦回伏羲堂-兽医微生物学家盛彤笙”一文是此中最新版,程光胜先生以先生的自传手稿为基础撰写,以青宁生的笔名发表,援引材料认真考据,可资查阅。
行文至此,谨作一律:
但愿师从韩荆州,平生夙盼幸斯酬。
曲高自异同凡响,命舛何妨抗浊流。
盛德垂青承说项,浮云停盖叹归舟。
手书译著心香拜,奏罢安魂意未休。
韩冲是我在南京农业大学读硕士研究生的同学,1967年毕业于甘肃农业大学兽医专业,读我诗后,和诗一首,情真意切,格律精准,特此附作压轴,以慰先生之灵。
纪念宗师盛彤笙教授
—和陆承平教授
宗师一梦断兰州,满把辛酸志未酬。相马孙阳封伯乐,解牛歌德树名流。凄凄风雨伏羲厦,淡淡浮云吴会舟。才大古来难为用,文章憎命几时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