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在·自由·道德*
——英国当代小说家艾丽丝·默多克思想主脉研究

2011-02-10 10:17
中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1年3期
关键词:默多克存在主义萨特

许 健

英国当代哲学家、小说家艾丽丝·默多克(Iris Murdoch,1919—1999)去世后,一部根据她的丈夫约翰·贝利(John Bayley,1925—)所写的《爱丽丝挽歌》(Elegy for Iris,1999)改编、邀请明星担纲主演的影片Iris很快问世。但它回避了对默多克文学创作及哲学著述的评说,对已阅读过其作品的观众来说,蜻蜓点水,毫无贡献;对未听说过默多克的观众而言,则苍白如过眼云烟。影片的肤浅固然由于商业性陈旧套路的局限,但更大程度上还在于,默多克文学作品的深奥与精髓,并非一般读者所能透彻理解、准确把握的,即便是从事文学批评的读者,如不了解其哲学思想,也无法参透其中深味。

艾丽丝·默多克的闻名于世主要归功于她的小说创作。它们不仅继承现实主义的优秀传统,深刻反映现实人生的种种问题,也借鉴哥特式及现代主义创作手法,形式丰富多样,情节引人入胜,多次拿下英国文学大奖。她本人由于文学创作上的成就,获得了来自各方面的荣誉,其中包括英国女王亲授的爵位,被称为“英国最聪明的女人”,是20世纪后半叶极受欢迎的作家。她强调文学创作的艺术性,反对把文学变成哲学的传声筒,认为要警惕“一旦哲学进入文学作品,就会变成作家的玩物(toy)”①Iris Murdoch,“Literature and Philosophy:A Conversation with Magee”,Existentialists and Mystics:Writings on Philosophy and Literature,edited by Peter Conradi,Penguin Books,1997,p.19.。在接受布莱恩·马吉(Bryan Magee)访问时,她盛赞萨特的《恶心》(La Nausée),因为该书在表现哲学概念的同时,保持了文学艺术本身的特性,使读者不必根据随处可见的哲学思想对其进行理论性阅读②Iris Murdoch,“Literature and Philosophy”,p.20.。这番评价完全可以移用到她本人的文学创作上。

但默多克同时说,由于“碰巧了解哲学”,在创作中自然会有所流露:“如果我懂得驾驶航船,我就会把驾船放到[小说]里面。”①Iris Murdoch,“Literature and Philosophy”,pp.19—20.不了解其哲学,要对默多克小说进行深层阅读,难免有雾里看花,甚至隔靴挠痒之感;反之,则豁然开朗,且能发现其小说艺术的一大特色:常在很不起眼、无碍大局的细节上暗设玄机、蕴藏哲思。从正式出版的第一部小说《在网下》(Under the Net,1954)②据康拉迪说,《逃离巫师》(The Flight from the Enchanter,1955)写在之前(“Editor's Preface”,Existentialists and Mystics,p.xx.)到最后一部《杰克逊的两难处境》(Jackson's Dilemma,1995),默多克于其中所思考、探索的,皆与其哲学上的研究交相辉映。事实上,决定其艺术观、文学创作理论的,正是默多克的哲学思想,这就是为什么人们谈论“默多克式”(Murdochian)创作风格、创作理论时,无一不——不得不——论及其哲学思想。

无论是文学家还是哲学家,其思想的形成都与其个体人生有直接关系。

默多克出生于都柏林一个小康之家,是年轻父母亲惟一的孩子。1921年前后,由于爱尔兰的独立,英国政府为所有爱尔兰公务员提供了移居贝尔法斯特或伦敦的机会,其父为了使女儿接受良好教育,举家迁往伦敦,过着共同行动的亲密而美满的生活,被默多克比喻为“完美的爱之三位一体”③Peter J.Conradi,Iris Murdoch:A Life,New York·London:W.W.Norton & Company,2001,p.33.,她也曾对朋友说,自己是“被爱哺育大的”④Peter J.Conradi,Iris Murdoch,p.48,31,46,69.。在海里游泳是这个三口之家酷爱的活动,如同“秘密的家庭宗教”⑤Peter J.Conradi,Iris Murdoch,p.48,31,46,69.。可能是因为其母参加了唱诗班,上教堂也是经常性的家庭活动。

这种健康、智性、和睦的家庭生活对默多克的良好影响,非常明显地反映在她的文学创作和哲学思想中。水和游泳的意象经常出现在她的小说中,并具有象征、暗示性的作用,如《海啊,海》(The Sea,the Sea,1978)。对“爱”这一概念的思考与探索更是无所不在,不仅是其诸多哲学概念研究之一种,也氤氲在她的小说里,如《亦圣亦俗爱机器》(The Sacred and Profane Love Machine,1974)是其小说的重要话题之一,也在其哲学思想中占有一定分量。儿时生活对她关于“宗教”、“信仰”、“善”、“和谐”、“真”、“美”等概念的探索,也有潜移默化或推波助澜的作用,虽然更显著、直接的原因在于默多克所受的教育。

温和、儒雅且具有自嘲幽默感的休斯·默多克(Hughes Murdoch)让女儿在思想进步的学校接受教育。在就读布里斯托尔的巴德明顿寄宿学校时,默多克就显露了对文学、语言的浓厚兴趣。据她自己说,她9岁即开始写故事,通过幻想兄弟姐妹来慰藉作为独生女的孤独⑥Peter J.Conradi,Iris Murdoch,p.48,31,4669.。默多克哲学反对自我孤立,强调了解他人以及与他人的和谐关系,不能说与这些体验没有关系。与此同时,她也表现出对自由的热爱和对社会的关心。据她说,她13岁的时候已经是共产主义者⑦Peter J.Conradi,Iris Murdoch,p.48,31,46,69.,后来在1938年抱着乐观的心态加入共产党。此经历导致她被美国拒绝入境,只好放弃前往那里深造的计划,于1947—1948年间在剑桥大学的纽恩汉姆学院攻读哲学研究生课程。当时语言哲学大师维特根斯坦(Ludwig Wittgenstein)刚刚离教,默多克从其弟子那里接触到他的思想,受到明显影响,《在网下》就借用了维特根斯坦“语言是一张网”的观点。其实,早在1938到1942年间的本科时期,默多克就在牛津大学萨默维尔学院(Somerville College)学习古典文学、哲学和历史,深受古典思想的影响,柏拉图哲学的痕迹处处可见,特别是在有关善恶、知识等概念的看法上。

受其公务员父亲的影响,默多克大学毕业后也供职于政府,在1942至1946年间,先后在战时财政部、联合国救济与复兴(UNRRA)部门工作,因此得以在布鲁塞尔与去那里讲学的萨特(Jean-Paul Sartre)会面,并受其影响。1947年,默多克重回校园,攻读哲学,毕业后执教牛津大学圣安妮学院哲学系。她出版的第一本书,也是她的第一部学术著作,即研究萨特文学作品和哲学著作的《萨特:浪漫的理性主义者》(Sartre:Romantic Rationalist,1953),对萨特思想理论进行了细腻的辨析和批判。该书既是英国学术界第一部对萨特及其存在主义进行正式研究的专著,也是默多克本人哲学思想的开端。

根据斯坦纳(George Steiner)的统计,默多克热衷引述的思想家大致可为四类,其中就包括萨特、海德格尔(Martin Heidegger)等存在主义大师①George Steiner,“Foreword”,Existentialists and Mystics,pp.xii-xiii.。事实上,她去世时的未完之作也是关于海德格尔的研究,而萨特的大部头哲学著作恰恰是对这位大师的诠释②George Steiner,“Foreword”,Existentialists and Mystics,p.xiii.。

众所周知,存在主义并未形成传统意义上的“体系”,其代表人物也不曾聚合为紧密团结、步调一致的群体或学派,相反,他们观点冲突,矛盾显著,萨特和加缪(Albert Camus)上世纪50年代就是因为观点不合而分道扬镳,连朋友都不做了。难怪存在主义哲学研究者考夫曼(Walter Kaufman)说:“有多少存在主义者,就有多少存在主义哲学。”③转引自[美]黑泽尔·E·巴恩斯(Hazel·E·Barnes)著,万俊人等译:《冷却的太阳——一种存在主义伦理学》,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1999年,“序言”第3页。不过,这种现象正无声地论证着存在主义的发现,用舍斯托夫的话来说就是:“人类生活是如此之复杂,以致它根本就不可能被纳入我们所构想的任何理念中来。”④[俄]舍斯托夫著,张冰译:《钥匙的统治》,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51页。

默多克眼中的“现实(reality)”从来就“不是一个确定的整体(a given whole)”⑤Iris Murdoch,“Against Dryness”,Existentialists and Mystic,p.294.,一切都是“偶然性地存在”⑥Iris Murdoch,“On‘God’and‘Good’”,Existentialists and Mystics,p.351.。如亚里士多德在《形而上学》中所说:“引起偶然性的原因是不确定的,因此,偶然性是人类理性所不知的。”⑦转引自舍斯托夫的“代序”,[俄]舍斯托夫著,张冰译:《钥匙的统治》,第4页。因此,试图把现实世界看成是秩序井然的“整体”,不过是人们想借此寻求慰藉,以消解偶然性所带来的无助与恐慌。默多克与其他存在主义者如出一辙,强调差异性、个体性,从根本上拒绝成为“体系”的崇拜者。

默多克指出,哲学研究是为了探求真理,目的不在于寻找或建立完美的理论形式,而在于发现现实问题并加以研究;并且,关乎存在的问题会在研究者的表述和解决方案中一再出现⑧Iris Murdoch,“Literature and Philosophy”,Existentialists and Mystics,p.6,7,19.。作为个体精神活动产物,哲学的非先验性、个体性,决定了它的不可稳定性、非绝对正确性,其发展、进步只能是在它的自我动摇、自我破坏过程中得以实现。因此,哲学家必须总是在“破坏他自己的成果以便继续紧扣其问题”⑨Iris Murdoch,“Literature and Philosophy”,Exitentia ad Mc.6719。倘若哲学思想构成了所谓的“体系”,也就沦为哲学家自己的玩物,丧失了原本可能蕴涵的一点点“真理”⑩Iris Murdoch,“Literature and Philosophy”,Existentialiss nd Myc,p.6719。

默多克本人的哲学思想如碎金散玉般散播在她对前人或同辈的辨析、批判之中。对他人的理论,她批判地吸收,不会全盘否定,更不会照单全收,无怪乎有人说她是存在主义者,有人说她是柏拉图主义者⑪阿兰·雅各布斯在其论文中称默多克为“柏拉图主义者”。参见“Go(o)d in Iris Murdoch”,by Alan Jacobs,Copyright(c)1995 First Things 50(February1995):pp.32—36.。然而,无论哪个标签,都不能稳稳地贴着。任何人都是在不断变化的,而作家更希望看到自己的变化,默多克在接受访谈时表明了这一观点,更直接说道:“我认为我的哲学已经改变,我的道德观点在某种程度上也有所变化。”⑫参见录音资料“Iris Murdoch in Conversation with Malcolm Bradbury”,London:The British Council,1976.

据默多克研究专家康拉迪(Peter J.Conradi)说,默多克所有的小说和大部分道德哲学思想都是对她自己年轻时“浅薄的理性主义乐观”的忏悔——那时她以为让人们自由是件容易的事①Peter J.Conradi,Iris Murdoch,p.78.。《萨特:浪漫的理性主义者》肯定了萨特的“自由”哲学对青年一代的巨大吸引力——其中包括当时才20来岁的她,但也指出其中的唯我主义倾向,以及由此导致的理论缺陷和自相矛盾,认为萨特的“自由”把问题简单化了,虽然充满煽动性和鼓舞人心的力量,但终究只是浪漫的,而非现实的。《在网下》很容易被人看作是表现个体自由的存在主义式作品,但作者实际上通过杰克和雨果两个人物形象的对比,意欲将“现实”引入“自由”来弥补以“个人意志”为核心的“唯我主义自由”的“浪漫”。

存在主义认为“自由”是人与生俱来的,她/他可以自由地选择,却不能选择“自由”。在萨特看来,人被注定是自由的,人就等于自由,故他常常用“自由”一词代替“人”。默多克完全接受这种观点,但她认为自由具有“真”、“假”两面性②英文为“true”和“false”,可直译为“正”与“误”。笔者权衡再三,认为翻译为“真”、“假”较为合适,因为“正”、“误”二词带有明显的世俗道德判断色彩,而默多克无意于成为“道德家”,其道德哲学研究属于元伦理学范畴。:夸大个人意志、以自我为中心的“为所欲为”式“自由”,迎合了自私欲望,缺乏现实性,既是唯意志论的特征,也是历来大多数人对“自由”的误解,实际上是“假”的自由;“真”的“自由”不是幻想个人意志能够超越一切,而是努力认清现实、去除自我(unselfing),是对自身局限性的突破。

“自我意识”是实现真自由的绊脚石,因为对“自我”的过分关注,妨碍我们对世界、他人的关注,使我们无法准确认清现实;不能准确认识现实,就不可能做出恰当的判断、选择和行动。所以,真自由的实践过程,是一个从“自我中心”向“他人中心”转移的过程,是对自私天性的克制。这种客观上对“利他主义”的取向,表明默多克的“自由”与“道德”关系紧密。

随着默多克在哲学研究方面的不断深入,其小说主题看起来越来越远离她早期作品所关注的“自由”,而向“道德”日趋贴近,以至于人们越来越关注她对萨特、对存在主义的批判,而非她和萨特及存在主义的渊源。在默多克研究方面颇具权威的彼得·康拉迪尽管明白“艾丽丝·默多克之所以对萨特认真以待,是因为她对英美哲学深为不满”(英美哲学无论是对“意识”或是“道德价值”都没什么富于成效的探讨,而存在主义则对二者都非常关注),但他仍反对玛丽·沃纳克(Mary Warnock)无视默多克对存在主义的强烈批判、“粗略地”把她看作“存在主义者”,他认为:默多克无论是在哲学还是文学方面,都是在寻找对我们处境的另一种描述③Peter Conradi,“Editor's Preface”,Existentialists and Mystic,p.xxii.,而这种描述始终不离“道德”左右。

默多克的哲学研究与小说创作所探讨的问题,用一句话来概括就是:生而的人在的世界中如何地存在。她本人所倾向的答案是。如博夫(Cheryl K.Bove)所说:“对默多克而言,艺术家肩负着正确反映现实——包括自由及其他各种特征——的道德任务。她也对读者寄予很大的信任,鼓励他们在理解艺术和人生的真相时,与利己主义作斗争。”④Cheryl K.Bove,Understanding Iris Murdoch,Carolina:University of South Carolina Press,1993,p.17.其小说热衷于表现人物在各自生活中所遭遇的道德选择与彷徨,以及各自的解决途径与答案。

在默多克看来,“道德”和“自由”一样,都是概念,而非客观存在的“物”。“自由”是默多克道德学说的出发点,它与“道德”融为一体。人们通常把“为所欲为”的假自由当作全部的自由来向往追求。既然“道德”强调的是对自我的克制与约束,显然和“为所欲为”相对立,因此,“道德”也就似乎和“自由”是两码事了。但默多克认为:“自由”是一个与道德相关的道德性概念,真正的自由总是与道德相关,因为生活就是形形色色的价值判断;离开“道德”,就无法定义“自由”。“道德”不仅不是对“自由”的限制,反而是“自由”的实现与体现,因为真自由是对旧我局限的超越,而对自身局限性的克服与超越,实际上就是道德性的行为。真正自由的人,不是实现个人欲望的人,而是有“德性”的人,不联系“德性”就无法从根本上定义总是与道德相关的“自由”①Iris Murdoch,“The Darkness of Practical Reason”,Existentialists and Mystics,p.201.。

无论对“自由”还是“道德”而言,“自我”都被默多克视作最大的敌人,因为它的膨胀使我们看不清最应该、最需要看清的“现实”。只有当我们能够准确把握现实的时候,才能做出恰当的判断,进而合理地付诸实践。要想看清现实,获得清晰景象,需要突破其自身的重重局限;越是能突破,就越是道德的,也越是真自由的。于是,默多克把在一般人看来颇有些对立的两个概念——道德与自由——合二为一,认为“自由”总是与道德相关的“道德性自由”,而实践真自由的过程也就是实践道德的过程。二者的轴心皆为“现实”。

具体到“道德”的实践途径,默多克受到以柏拉图为代表的古典哲学思想的影响,认为知识的多寡与道德程度的高低直接相关,从某种意义上说,无知即恶。不过,她所说的知识,不是“非个人性的理性”(譬如“科学”,因为“知识”是包括科学却比科学更广泛的概念)。默多克把“他人”看作“知识”的一部分,是我们应当积极了解、理解的对象,从而从根本上解决了“我与他人”如何和谐共处的问题,并让“道德”的实现与“自由”的实践经由“知识”的丰富与深化,而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最终不分彼此了。

出于对道德研究的热忱,默多克的哲学也包括对宗教信仰的研究,因为后者总是包含着一定的道德内容。在《诸神之上》和《艺术与厄洛斯》两部哲学短剧中,她通过柏拉图、苏格拉底、提蒙纳克斯、曼提阿斯等人对“宗教”针锋相对的两种立场,含蓄但深刻地揭示了宗教的两面性。

一方面,宗教是“道德”的朋友。宗教是“关于善恶的知识”②Iris Murdoch,“Above the Gods:A Dialogue about Religion”,Existentialists and Mystics,p.523.,“是对善的爱和崇拜,这是道德真正的基础”③Iris Murdoch,“Above the Gods”,Existentialists and Mystics,p.519,501,508,503—504,504.。在一个社会动荡的时期,宗教还是“有利的稳定性因素”④Iris Murdoch,“Above the Gods”,Exitential a Mycp.5195010803—44。宗教使人相信生活是一个“整体”,“觉得每件事物都重要,每一秒钟都重要”⑤Iris Murdoch,“Above the Gods”,Exitential ad Mycp.5195010803—44,使人的关注焦点从自我转向非自我的对象,在客观上达到关注现实、去除自我的效果。

另一方面,宗教又是“道德”的敌人。剧中提蒙纳克斯尖锐地指出:“宗教是不道德的,它阻止人们思考如何改变社会。”“宗教一直是反动力量,它使人们懒惰、愚蠢,它给他们的堕落生活带来慰藉,他们可以想着天堂而不关心改变世界。”⑥Iris Murdoch,“Above the Gods”,Existentialiss d Myc,p.5195010803—44“它使真正的道德变得不可能。”⑦Iris Murdoch,“Above the Gods”,Existental ad Myc,p.5195010803—44用曼提阿斯的话来说,宗教是“权威的意象”,使人们认为“服从”是理所当然的事,这个“政府的奥秘”、“政府的神话”就是“许多人会服从少数人”,而“服从”是“所有神话中最重要的”⑧Iris Murdoch,“Art and Eros:A Dialogue about Art”,Existentialists and Mystics,pp.480—481.。因此,默多克借提蒙纳克斯之口指出:“道德的基础是让人更快乐、更自由、更好、更平等、更宽容、更真诚、更公正。”而“宗教是道德的敌人”,“任何依赖谎言的东西都必然如是。”⑨Iris Murdoch,“Above the Gods”,Existentialists and Mystics,p.504.

默多克在剧中借苏格拉底之口道:归根结底,是人造了神,因为人们需要信念。宗教和道德有不少共同性,从心理层面看,都使人“通过聚精会神于有价值的东西上”而获得精神动力(10)Iris Murdoch,“On‘God’and‘Good’”,Existentialists and Mystics,p.345,358.——即信念。相比之下,“说爱上帝、爱一个人,易理解;但是,说爱善、爱一个概念,却不易理解”,对于需要慰藉的人来说,“上帝”比“善”更能“起到真正安慰和鼓舞的作用”(11)Iris Murdoch,“On‘God’and‘Good’”,Existentialists and Myic,p.345358。尽管如此,在默多克看来,“善”乃在“宗教”之上,因为“对上帝的信仰可能会影响一个人思考事物的方式”,却“不会提供任何走出困境的便利之路”(12)Iris Murdoch,“The Existentialist Political Myth”,Existentialists and Mystics,p.143.,所以“我们可以没有上帝(God),但不能没有善(Good)”(13)“Go(o)d in Iris Murdoch”,by Alan Jacobs,Copyright(c)1995 First Things 50(February1995):pp.32—36.。

默多克借用柏拉图将“善”比作“太阳”的方式来描述她的“善”:人生可视为从只有火光的洞穴走向阳光照耀下的真实世界的历程,在“太阳”——即“善”——照耀下,我们才能看清现实,走出自我幻景。但“善”毕竟不是太阳那种能够“是其所是”的“物”,而是包含客观和主观性的概念,因此,如同“红色”这类概念,它既不是外在于人的客观之物,亦非纯粹虚无的人的主观臆想。“善”的存在像“红”一样确实,也像“红”一样难以定义和描述,故,默多克所说的“善”,乃是不可界定、不可描述、神秘的概念。

“善”之所以具有不可定义性、不可描述性以及神秘性,是因为“善”就是先验的、无边的“现实”,而人始终是局限性的存在。对善的追求是人对现实的关注,包括了“人”和“现实”两方面因素。作为局限性的存在,人难以真正、更无法完全了解涵括我们的存在的无限的、莫测的“现实”,因此也无法彻底把握“善”。正如我们能在太阳的照耀下看见一些真实,却无法看见全世界,更无法看见照亮全世界的太阳本身。

由此可见,默多克的“善”基本上与宗教信仰属于同质概念:1.作为无边的“现实”,“善”无处不在(如同“上帝”一样);2.“善”的确定性无从证明(正如“上帝”的确定性一样,所有的“证明”骨子里不过是“信”而已);3.“善”是无条件、无目的的(如同约伯的上帝);有目的的“善”(则像约伯四友的“信”),是有所图的功利,并非真正的“善”;4.“善”(和“上帝”一样)具有完满性,但是,对完满的追求,实际上是对秩序的渴望,在偶然性的世界中只能是梦想,因此,虽然对完满的追求使人产生动力,但它最后只能是徒劳的“虚无”。

但默多克认为“一切皆空”正是伦理学的起点和终点。无目的的“善”,就是向着“虚无”的追求。作为终点的“善”无法企及,却正因其不可企及,才使我们热爱它,如同热爱宗教的神秘事物。对“善”的追求,如同西西弗斯推石头上山,或许终将一无所获,但其过程却使我们创造了自己的人生意义,在这种不断超越自我、提升灵魂的活动中,获得稳健和持久的生存动力和热情!

正如默多克在《萨特》一书所说,存在主义指出人是自由的,却没有指出自由的人去向何方,特别是萨特式“自由”带有明显的“个人意志”色彩,导致“自由”偏向其假的一面——“为所欲为”,从而与“道德”生分了。尽管萨特生前试图建立存在主义伦理学,却仅提出“存在主义是一种人道主义”这种笼统观念,而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建树。

其实,萨特把人视为“自为的存在(being-for-itself)”,已经暗示“人是需要信念并创造信念的存在”。默多克看到了这一层,从以萨特学说为代表的存在主义哲学出发,在肯定人的与生俱来的自由,肯定偶然性世界的差异性、可能性的同时,通过对自由的真假两面性的甄别,解决了之前存在主义,特别是萨特学说所未能解决的伦理学范畴的困难——如何在让自由与道德兼容并进,且通过对信仰问题的研究,进一步明确地提出了积极的、有利于自我和人类社会共同存在、发展的信仰——善。

事实上,一种理想或信念之所以能成为人们追求的终极目标,恰恰在于它的不可企及,惟其如此,我们才能孜孜不懈、生生不息地为之奋斗。奋斗所带来的充实感,填充了世界、人生的“虚无”,使“无意义”的世界、人生充满意义,不再显得那么“荒诞”。艾丽丝·默多克穷其一生,通过严肃的文学创作和深刻的哲学研究所展现给我们的思想精神,恰如一盏明灯,在现实人生的昏黄里闪耀着、召唤着自由的、向善的心灵!

令人遗憾的是,尽管国外对默多克的研究颇具规模,较系统地整理、出版了她的文学、哲学著述,有相当数量的研究者从不同角度切入,剖析其小说的思想与艺术,辨析其哲学的承继与创新,且成立了默多克研究协会,但我国对她的译介却相形见绌。自上世纪80年代王家湘老师翻译出版《沙堡》首次把默多克小说引入中国以来,迄今才见三四种默多克小说的中译本。至于默多克其他小说、剧本、诗歌、哲学论著,以及别人关于她的研究著述等等,在本文完成之时尚未见中译出版。

在对默多克的研究方面,国内学术界已经取得一定成果,其中不乏理解精确、评价到位的力作,但就总的研究状况来说,还呈“小荷才露尖尖角”之态,仍可大为耕耘。本文及后续研究若能为此尽绵薄之力,或竟有助于人们对默多克思想积极意义的关注,则深感欣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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