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规训:肉体与灵魂的深度撕裂——论墨白小说《欲望与恐惧》的思想地图

2011-02-09 10:19
中州大学学报 2011年5期
关键词:墨白情欲作家

刘 军

(河南大学 文学院,开封475001)

墨白是中国当代极少数在进入新世纪后依然坚持先锋写作的作家之一。在高呼先锋派已经过时与认定作为文学现象的先锋写作业已退潮的今天,墨白茕茕独行的创作姿态与叙事探索,在当代小说写作的视野下,给予人们另一种启示。

一、精神地理

按照评论家谢有顺的说法,选择先锋写作方式的作家,是那些对固有的写作秩序不满的人。他们一旦意识到旧有的艺术规则无法呈现自我的内心和体验,就会选择新的艺术形式来传达更高的心灵真实,在他们那里,更复杂、更幽深的现代人的内心被发现了,他们需要亮出新的艺术形式,以反抗虚伪的经验。当然,先锋绝不仅仅是技巧的炫耀或者玄学的展示,对于真正的先锋写作来说,技术只是框架,框架里装的是现代人心灵内部的碰撞和撕裂,所以,其写作“一定包含着作家此时此地的生活细节的警觉,他们的写作可以证明他们曾经很实在地生活过,并且心灵上曾经与那些生活细节有着亲密的关系。”[1]63

艺术形式通变的规律,工业化进程中欲望的滋长、人心的变动、道德的轰毁与重建,以及价值理性的重估,皆构成了先锋精神丰厚的河床。那些贴近大地,贴近人心写作的作家是不会放过如此宝贵的机遇的,他们必将以笔为旗,钩沉这片河床上容易被人遗忘的隐秘的细节。在《欲望与恐惧》这部小说的后记中,墨白否认了朋友所道及的个人自传的提法,而是自我指认为精神自传性质。这个指认,可以归入生活真实与艺术真实不同的命题,更准确地归类,则是一种自我证明,证明自己的心灵与小说细节间所保持的亲密关系,撞击与张力间,隐含着作家对更高心灵真实的追求,这种追求,恰恰就是作家贯彻先锋精神的又一结果。

从上个世纪90年代初开始,墨白的创作进入喷发期,一系列引起反响的中篇小说,如《同胞》、《黑房间》、《幽玄之门》、《重访锦城》、《雨中的墓园》、《风车》等,相继在国内各大名刊推出。稍后,《梦游症患者》、《寻找外景地》、《欲望与恐惧》等几部长篇小说也陆续出版,这一系列作品好似一个个端点,彼此并非隔空相望,而是被一根隐约的绳索串连,这根绳索就是作家致力于构建的叙事原点,姑且可称之为颍河镇叙事。

与福克纳笔下的南方小镇,马尔克斯笔下的马孔多,莫言笔下的东北高密乡,以及苏童笔下的香椿树街一样,颍河镇成为墨白笔下巨大的能指符号,它既是作家的精神故乡,是作家情结的凝聚点,也是作家文学经验的发祥地。对于作家而言,他们总是善于通过幽深的洞口,打捞那些逝去的已经板结的时间,并借助经验的手术刀,剖开时间中沉淀下来的真实的人生,无论个体的或者群体的。所以福克纳宣称:我现在不存在,我过去存在。

从某种意义上说,颍河镇既是一个物质层面上的客观现实的存在,又是一个艺术层面上的深刻的隐喻或象征,或者说它既是抽象的也是具体的。所谓具体,指的是这座纸上的故乡对应着现实的原型,作者的出生地——位于豫东平原的一座小镇,这个地理单元有其独特的自然风貌和人文景观,无论建筑形式、街道布局还是河流村庄的纵横切割,以及乡民的生活方式、风俗习惯、精神信仰等等,在作家笔下皆被细致地呈现。当然,宏大的颍河镇叙事单靠这些地理单元是远远不够的,颍河镇是墨白笔下系列人物活动的核心平台,也是无法割裂的精神维系,即使是离开与出走,如纸鸢般飞到空中,最终还是被掌线人通过或长或短的绳线拽握在手中,好比是每个人的精神故乡,无论物理距离有多么遥远,梦里山河,最深刻的心灵记忆,总是以最直接的方式与之对应。总而言之,颍河镇承载着作家最为深刻的精神记忆,也是作家借以审视和思考自我、乡土、存在本质的切口,通过作家的书写,这里既有着中原小镇个性化的自然风貌和精神生态,又有着典型中国化的文化沿袭、精神现象以及意识形态特性。因此,同为先锋小说家的李洱总结道,颍河镇是墨白笔下故园的代表。借助颍河镇叙述,墨白建构了一个独特的精神地理景观,在这里,苦难被发现,存在的荒诞被揭示,而随之发生的是作家对苦难的反抗,并试图通过文字建立一个细节丰满的精神之乡。

《欲望与恐惧》出版于2002年,这部长篇的一部分故事直接发生在颍河镇,这里是主人公吴西玉及其妻子牛文藻出生和成长之地,这是他们欲望的被撕开和自我封闭的原初之地。而另一部分,当小说里的人物辗转于省城、锦城或其他地方之际,颍河镇作为难以抹去的背景而存在,在小说中,随着叙述的跳跃和切换,我们发现不独吴西玉使然,故事中其他几位人物,如吴西玉的情人尹琳,同班同学钱大用、于天夫、童玲玉等,皆与颍河镇产生了纠葛。就此我们不难看出,颍河镇其实是个原点,向外辐射到项县、康县、陈城、锦城以至省城,从而将主人公及其师范同学的人生和命运紧紧联结起来。对于吴西玉来说,颍河镇是其人生命运症结之所在,是一道巨大的无法抹平的伤口,而且永远在滴血。在物理意义上,自从离开后,他固然难以回去了,但颍河作为精神能指却始终牢牢地控制住他,直到小说的结尾处高速路上的车祸,才得以将那些因“原点”存在而投射出的“恐惧”切断。

二、灵魂的撕裂

《欲望与恐惧》的主体部分建基于扎实的现实叙述上,尽管也有一些意识的流动及内心独白掺杂其间,总体上看,其现实色彩还是比较浓厚的,这是一部关于欲望的压抑与反向挣破的小说。密实的现实细节支撑起人物的命运和心路历程,其中时空的切换以及场景的位移也并不具备超现实色彩或者形式试验的特征。只是在序言中作者对七个关键词的处理上,注入了元小说的因素。

“元小说”一词最早出现在威廉·加斯发表于1970年的《小说和生活图案》一书中,在他看来,把小说形式当素材的小说被称为元小说。此后西方理论界在此基础上加以延展,将元小说定义为关于小说的小说,关于叙事的叙事,以强调小说关于自身叙述形式的“反身指涉”和自我意识。在元叙述的道路上墨白浅尝辄止,因为作家明白,过多的“反身指涉”无疑会导致小说艺术的困境,影响对人物内心图景的深入呈现。作为一种艺术处理,序言部分可看做是作家出于“制造情境”效应的考虑,而让主体的叙述回到深厚的现实逻辑轨道,是作家独有的选择。

小说“序言”中的七个关键词实际上又可浓缩为一个词汇,即欲望,涌动不息的恶劣的情欲,最终导致了人物的毁灭。而欲望是什么?黑格尔在《精神现象学》中将欲望看做是自我意识的结果,后来的弗洛伊德则视欲望为人的本能,是人潜意识深处巨大的心理能量,并在《释梦》一书中提出了一个重要观点,即梦是被压抑的欲望的满足。其实早在他们之前,伦理学大师斯宾诺莎就指出:“欲望是人的本质自身——就人的本质被认作人的任何一个情感决定而发出某种行为而言。”[2]271在他看来,欲望就是现实中人存在的基本形式。

毋庸置疑,《欲望与恐惧》既忠实记录了关于个体的欲望发生学,又切入了因欲望撕裂而导致的人性荒芜的地带。小说中的吴西玉有着巨大的欲望本能,在序言中,作者就给予了强烈的暗示,就在人物刚成年的当口,他在红薯地里劳作之际,一架从头顶飞过的飞机,就激发起内心无限的欲望,而且这欲望是多重的,既有着因贫困而带来的对金钱的无限渴求,又有着情欲的萌动以及权力欲的占有,尤其是后两种欲望,纠葛在一起,相互渗透。而权力和情欲也构成了整个小说叙事进程的原动力,它们明暗相间,纠缠在一起,并最终导致了吴西玉双重的焦虑和否定。不过总体观之,小说中有关权力欲望的叙述处于隐线的位置。在中国社会的历史文化情境中,呈金字塔形的权力架构对于处于塔基的底层百姓来说,永远是一架轰鸣的机器,不断刺激着人们向上攀爬和占有的欲望,“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如此口号的呼喊即为例证。乡土出身的吴西玉对于权力有着天然的占有欲,为了进入城市,摆脱乡村小学教师的身份,他不惜与患性冷淡的牛文藻结合,以情欲的巨大受挫来换取政治投机的暂时性成功。后来他彻底摆脱农民身份,一步步向着金字塔的上一格游动,以至于进入省城的一所大学担任团委副书记一职,并以挂职副县长的身份再度回到锦城,但这些获取并没有抵消他内心中真正的惶惑。这期间,曾经的颍河的清清河水也短暂唤起他遥想与怀念的情绪,然而权力的陀螺一旦高速旋转,便无法停止,一旦意识到自己的政治前路基本无望,焦虑和绝望就像一场大雨般落到内心里。小说中,吴西玉数次和别人谈到,城市的大街就像一条河流,一条肮脏的欲望的河流,而他和他人则是被污染的鱼儿,这些对话不仅表征出人物的心理危机,也暗示出人物在潜意识深处将欲望看做是罪恶的渊薮,而这正是其内心欲望因张力而撕裂的根由。在涉及人物心理活动的章节中,作家还捕捉到吴西玉内心意识的流动,“活的像狗一样”,如此自比的背后,既包含了一个男性对自我的全面否定,也包含了自我生理欲望需要极端释放的心理意向。

与许多描写身体欲望的小说不同的是,《欲望与恐惧》重点凸显的是个体欲望的自我撕裂,欲望与现实间不可弥合的裂隙,以及人物在此裂隙中的深度沉沦。而促使这一切发生的是吴西玉不可抑制的情欲,准确地讲,是其呈畸形的情欲形式。小说中,吴西玉情欲的畸变贯穿于人物的整个心理发展史,形成逻辑严密的一个链条。小学四年级,吴西玉亲眼目睹了一个强奸现场,审判布告中书写的强奸一词,以排山倒海的态势冲击着他和伙伴们刚刚开始发育的性心理,使其产生了一种迷恋心理。后来发生在土产仓库的的“模拟性爱表演”事件,他又亲眼目睹了成人世界中人们性欲释放后的非理性亢奋。情欲的种子也因此以地下熔岩的形式储存着,成人化的身份确定后,这些种子便以畸形的形式喷薄而出。吴西玉在小说中曾经有过几次性反常行为,其中第一次就是兽交。因黄色小说的刺激,吴西玉不可抑制地与一头母牛发生了性关系。这一次畸变的情欲经历,在人物内心里发出了对自我的永恒审判,小说中这样来描述他的心理踪迹:

那个雪夜的经历在我的心灵上结上了一层厚厚的冰,那冰时常在我的心里融化,那冰使我不敢正视别人的眼睛,哪怕是一匹马,一头牛,我都不敢正眼看它一眼,哪怕是一只小动物,也能使我产生内疚的感觉,使我感到羞耻,使我感到脸红,使我抬不起头来。……这种自卑的情结在那个雪夜里就深深地埋在了我的心里。使我活得没有一点骨气,活得不像一个男人,我常常深陷在悲观、沮丧和绝望之中。[3]114

我们由此可以看到,这个事件导致了人物无法逆转的根本性自我否定,也成为人物后来不断自我否定的支点。也正是因为这个事件的无法救赎特性,才逻辑性地推演了人物畸形情欲的不断释放,吴西玉的第二次性反常行为发生在颍河镇医院内。在妻子牛文藻对他实行性惩罚,不和他发生性关系的情况下,出于洗产包老女人的引诱,和她发生了性关系。后来被妻子和父母现场捉奸,被迫写下悔过书,成了吴西玉心中另一个难以抹平的症结。如果说第一次反常性行为带给人物的是人本意义上的发生在内心世界的自我否定的话,那么这第二次反常性行为带给人物的是外在形象的彻底蒙羞,意味着他在亲人世界中尊严的丧失,这种丧失同样带有不可逆转的特性,因此也导致了吴西玉与颍河镇这个“家园”的彻底割裂。

三、情欲的规训

除此之外,《欲望与恐惧》中的吴西玉还有诸多的畸形情欲,比如他对妻子实施的强奸,他和尹琳一见面便陷入情欲的疯狂状态,他多次的手淫行为,以及在雨夜里对老同学的性侵犯,等等。在畸变的情欲中,一方面,吴西玉获取了突破人伦底线的快感;另一方面,伴随着快感的又是心理上不断涌现的负罪感,两者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人物心理沉淀的主要内容。关于这个问题,马尔库塞在《爱欲与文明》一书中,有过精彩的论述。而这两个方面其实是一块硬币的两面,对立的两极统一在个体身上,形成巨大的张力和裂痕,对于吴西玉来说,只能在深刻的自我撕裂中不断沉沦,以至于抵达深渊,彻底迷失自我。

19 世纪的诸多小说,描写了人物内心中不断膨胀的欲望,以及因之而带来的毁灭,作家们就此将批判的矛头对准造成人物悲剧的社会根源——工业化进程对秩序的破坏以及资本在背后的推动。与之不同的是,《欲望与恐惧》选择了不同的路向,即从社会批判转向人性悲剧的展示,转向对人性沉沦的自我审视。吴西玉的悲剧不在于他那天生的巨大的欲望,而在于成年后根本没有机会将欲望合理的释放,他畸形的家庭生活(包括妻子的性惩罚以及过度规训)构成最为直接的动因,而就此上溯,我们就会发现问题的原点之所在,即发生在童年时代的强奸事件,则是潘多拉的魔盒。粗鄙的文化环境截断了这一创伤性记忆突围的后路,小学老师对牛文藻的鄙视与言语侮辱强化了这种创伤记忆,而对于吴西玉来说,同伴对“强奸”一词的哄抬,同样对这次记忆起到定格的作用。这个文化环境的存在,来之于数千年文化积淀中对身体欲望的否定和仇视,对两性关系的彻底遮蔽,以及由此而带来的人们将性神秘化和罪恶化的后果,并最终演化为基本的文化因子,深藏在各个隐秘的角落。现代以来,这种对身体欲望的否定虽然遭受清算,但大多停留在上层建筑层面,底层社会的基本文化颜色依然如故,只有到了上个世纪的八九十年代,伴随整个中国社会的巨大变动,这些观念在底层才真正经历了挑战和颠覆。

问题的关键在于,吴西玉和他的妻子,这两位人物恰恰生活于这一历史时期,所以我们看到,牛文藻释放情欲的方式同样是畸变的形式,不过,与吴西玉的放纵不同,她采取了严重封闭的自我压抑形式。小说中不仅提到她的性冷淡,而且还讲述了她对流产女性的无端仇视。性和生殖作为女性的两个基本属性,在她那里都被完全否定了,所以,情欲在牛文藻身上同样被严重异化了。从某种意义上说,牛文藻这个形象对于吴西玉来说,既是对立的另一极,也是作为补充的另一种形式而存在。

吴西玉在骨子里依然是个“农民”,农民的意识和农民的心理,构成他心理上最为显著的精神背景。在时代大潮的推动下,他的身体走到了前面,而灵魂深处的文化观念却原地不动,身体欲望前倾的幅度愈大,那种撕裂般的痛苦就愈深。恰如刘小枫所言:“灵魂与肉身在此世相互找寻使生命变得沉重,如果他们不再相互找寻,生命就变轻。”[4]97的确,灵魂总是让身体不安。吴西玉当然也遭受了外在环境的规训,其中有来自权力的,比如他的岳父和所在学校校长,就作为隐在的权力符号而存在;也有来自人伦的,比如他的妻子和父母,以及幼小的女儿等等。对待这些外在的规训,他采取了逃避和谎言的方式。而造成与畸变欲望无限撕裂的规训,主要还是来自人物内心深处的自我规训,这种规训是他的“农民”式灵魂的必然。米兰·昆德拉指出:“人总是希望世界中善与恶是明确区分开的,因为人有一种天生的,不可遏制的欲望,那就是在理解之前就评判。”[5]8强大的文化传统遗留下来的思维定势,使得吴西玉灵魂深处的思维观念被固定在自我羁押的状态之中,出于惯性,他率先向自我的畸形情欲下达死亡通知书,唯有这种来自自我的强大否定才彻底摧毁了个体精神性的存在,从而制约了人物的人性格局和冲击力量。

在《欲望与恐惧》这部小说里,墨白并没有遵循二元对立的思维模式,站在道义的高度对人物进行简单评判,而是以极大的同情心塑造出吴西玉这个沉沦于畸形情欲的有“污点”的人物,这个挣扎于爱欲与文明中的人物,这个身体与灵魂不断撕裂的人物。并通过吴西玉这个个体,强有力地揭示了隐藏在现代人身体内部的欲望本能,以及因理性缺席而导致的欲望所具有的强大破坏力,这对每个人来说,无疑是一个深刻的警示。虽然,这部小说在人物形象的立体刻画方面,诸如性格的典型性,人物命运的起承转合等,以及细节推进的严密性方面,还存在一定的缺陷,但作家的笔触却深入到了人性的荒芜之地,并将身体与灵魂的错位展示得如此淋漓,而且准确地把握住了时代脉搏的紧张跳动,凡此种种,在当代文学的坐标系中,皆是不可多得的,同样也是难能可贵的。

[1]谢有顺.先锋就是自由[M].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2004.

[2]斯宾诺莎.伦理学[C]//西方思想家宝库.查尔斯·范多伦,编.周汉林,译.北京: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91.

[3]墨白.欲望与恐惧[M].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02.

[4]刘小枫.沉重的肉身[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

[5]米兰·昆德拉.小说的艺术[M].董强,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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