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唐诗人吴融荆南沙头市题诗考析

许浩然

荆南沙头市(今名沙市)是湖北有名的滨江码头城市，历来多被诗人题咏，例如杜甫《送王十六判官》“买薪犹白帝，鸣橹已沙头”[1]575，王建《送从侄拟赴江陵少尹》“沙头欲买红螺盏，渡口多呈白角盘”[1]753，元稹《泛舟玩月十二韵》“阗咽沙头市，玲珑竹岸窗”[1]1004等等。晚唐著名诗人吴融(？—903)，字子华，有《唐英歌诗》三卷传世，他作有一首《和座主尚书登布善寺楼》：

往事何时不繁肠，更堪凝睇白云乡。楚王城垒空秋色，羊祜江山祗暝光。林下远分南去马，渡头偏认北归航。谁知此日凭轩处，一笔工夫胜七襄。[1]1731

该诗并未出现“沙头”之名，但经过考证可以确定，这是一首描写沙头风物的诗作，该诗内容有助于补充沙头当地的佛寺文化材料。另外，就该诗构思属词而言，还可以探讨它与以上提及的元稹《泛舟玩月十二韵》的关系。探讨清楚这些，有益于晚唐荆南地方文化及文学的研究。

一、《和座主尚书登布善寺楼》诗写作地点、时间考述

首先考察《和座主尚书登布善寺楼》的写作地点。诗中有“楚王城垒空秋色，羊祜江山祗暝光”之句，宋代乐史所撰《太平寰宇记·山南东道五》载荆州沿革：“荆州，江陵郡，今理江陵县。……春秋以来，楚国之都，谓之郢都，西接巴、巫，东连云梦，亦一都会之所。……晋《列传》：羊叔子(即羊祜)、杜元凯继理荆州，或镇襄阳，或镇江陵；……自至德后，中原多故，襄、邓百姓，两京衣冠，尽投江、湖，故荆南井邑，十倍其初，仍置荆南节度。”[2]以此沿革与上引诗句相参，则此诗当作于荆南之地。又诗有“渡头偏认北归航”之句，可见诗写作地点靠近荆南一处航渡。参照严耕望先生《唐代交通图考》所绘《唐代渭水蜀江间山南剑南区交通图(东幅)》[3]1116，荆南之地有“沙头”并“江津码头”的地名，严先生考证云：“又(松滋渡、松滋驿)东微北逾百里至江津，……当(枝江)南北两江已合流尚未再分南北处。津南为马头岸，津北为沙头市(今沙市)。沙头为江陵城南之滨江水码头，为上下船樯之所聚，盖即两晋之奉城江津戍、江津口之故地。”[3]1132又清光绪年刊行的《荆州府志》卷四载：“沙市：在(江陵)县东南十五里，一名‘沙津’，一名‘沙头’。……按沙市与草市皆江陵市之最大者，就中沙市尤为繁盛。”[4]58诗中“林下远分南去马，渡头偏认北归航”，言及南北分界，“去马”、“归航”亦可想见客旅云集之状，合于沙头之地理及风貌。所以笔者以为吴融该诗歌写作地点当即荆南之沙头。

其次分析《和座主尚书登布善寺楼》的写作时间。吴融生平涉及荆南之地唯有他的一次贬谪经历。《新唐书·吴融传》载：“(吴融)坐累去官，流浪荆南，依成汭。”[5]《唐才子传校笺》考其时间为乾宁二年初夏至乾宁三年(895—896)。[6]这应是该诗写作的大致时间。至于具体年份的考证，还牵涉该诗的写作背景。诗题“座主尚书”指赵崇，唐代大臣，他是吴融龙纪元年(889)进士及第的座主。此为吴融酬和赵崇的一首诗歌，当时他二人当同在荆南之地。关于此次和诗，赵崇原作现已不存，史书材料亦并无记载赵崇有担任某部尚书及前往荆南之事。不过，吴融另有诗《和寄座主尚书》：“偶逢戎旅战争日，岂是明时放逐臣。不用裁诗苦惆怅，风雷看起卧龙身。”[1]1729此诗对赵崇的称谓和前诗相同，从其内容看，赵崇在担任尚书之时有过贬谪经历。《旧唐书》卷二〇上载光化三年(900)事：“以武泰军节度、黔中观察处置等使、光禄大夫、检校尚书左仆射、黔州刺史、御史大夫、上柱国赵崇封天水县开国子，食邑五百户。”[7]郁贤皓先生《唐刺史考全编》考证赵崇于乾宁三年至天复二年(869—902)任黔州刺史。[8]黔州地处僻远，且多瘴疠，如果赵崇由尚书之位而去其地任刺史，当可称为是贬谪，这正符合《和寄座主尚书》的内容。赵崇任职黔州与吴融贬谪荆南时间相重于乾宁三年(869)。黔州在荆南又西南，赵崇由京师出发至黔州，应当先经过荆南，则座主、门生当会有相见之事，于是二人流连、唱和、酬答于沙头，《和座主尚书登布善寺楼》之诗应是在此一背景下写成，其写作时间当在乾宁三年(896)。

二、《和座主尚书登布善寺楼》诗与沙头市的佛寺文化

诗题中有“布善寺”之名，并不见载于其他典籍，李芳民先生《唐五代佛寺辑考》将“布善寺”列入其书附录之“所待考佛寺”[9]，后有马新广先生《唐五代佛寺考补》，然亦未之及。[10]。上文既然考证出《和座主尚书登布善寺楼》的写作地点为荆南之沙头市，那么布善寺也当在此地。于此，该诗可以为当地佛寺资料作一补充。

除此而外，该诗还有一句“更堪凝睇白云乡”，“白云乡”典故出自《庄子·天地》“乘彼白云，至於帝乡”[11]，指代仙境，这里吴融用其指代佛寺。荆南之地佛寺特盛，《荆州府志》记载唐代有两处佛寺在沙头市：“观音寺，在沙市……前后二刹，后寺唐建”，“龙堂寺，在沙市，唐建”。[4]297若再以沙头市在江陵县城东南十五里的地理位置为中心，根据《府志》，我们还可以大致列举出方圆百里之内，唐代或唐代以前的佛寺之数：“牛牧寺，在(江陵县)城东二十里，晋建”，“白马寺，在城东八十里，晋沙门安世高建”，“玉壶寺，在城东四十里，唐开元间建”，“天王寺，在城东南三里，唐元和道悟禅师建”，“头陀寺，在城东九十里，地名赤岸，唐建”，“菩提寺，在城东五里，唐建”，“普陀在城东十五里，唐建。”[4]294-297吴融登上布善寺楼，南岸去马和北渡归航尽收眼底，可见布善寺此楼在地理位置上定然很高。可以想见，当日凝眸远眺之时，以上诸多寺庙烟火繁盛之状亦可寓目。然则“凝睇白云乡”一语，应是吴融对当时荆南佛寺文化真实的赞誉。

三、论《和座主尚书登布善寺楼》诗与元稹《泛江玩月十二韵》之关系

上文我们已经考辨清楚《和座主尚书登布善寺楼》写作地点、时间及所涉的佛寺文化，下面更要论及该诗的构思属词。这里须先提及元稹《泛舟玩月十二韵》诗，今先录其序并诗如下：

予以元和五年，自监察御史贬授江陵士曹掾。六月十四日，张季友、李景俭二侍御，王文仲司录、王众仲判官两昆季，为予载酒炙，选声音，自府城之南。乘月泛舟，穷竟一夕。予因赋诗以纪之。

楚塞分形势，羊公压大邦。因依多士子，参画尽敦厖。岳璧闲相对，荀龙自有双。

共将船载酒，同泛月临江。远树悬金镜，深潭倒玉幢。委波添净练，洞照灭凝釭。

阗咽沙头市，玲珑竹岸窗。巴童唱巫峡，海客话神泷。已困连飞盏，犹催未倒缸。

饮荒情烂熳，风棹乐峥摐。胜事他年忆，愁心此夜降。知君皆逸韵，须为应莛撞。[1]1004

细究元、吴二人诗句，可以发现元诗“楚塞分形势，羊公压大邦”、“胜事他年忆”与吴诗“楚王城垒空秋色，羊祜江山祗暝光”、“往事何时不繁肠”显为相似之词。又元诗“阗咽沙头市，玲珑竹岸窗”，此“竹岸”与“沙头”相对，当即上引严耕望先生考证与沙头相对之津南马头岸，然则元诗此联对仗实为言及江津南北之相向。吴诗“林下远分南去马，渡头偏认北归航”对仗之意与之相同，言津南之地为“林下”，与“竹岸”实为词异而旨同。又元诗末句云：“知君皆逸韵，须为应莛撞。”莛即草茎，“莛撞”出自《汉书·东方朔传》“以莛撞钟”之语[12]，元稹自谦己辞为微音，称赞同游诸君为高韵。而吴诗尾联云：“谁知此日凭轩处，一笔工夫胜七襄。”自卯至酉为昼，共七辰，称七襄，指一昼时间。《诗经·小雅·大东》曰：“跂彼织女，终日七襄。虽则七襄，不成报章。”[13]吴诗此联之意当是恭维赵崇，言登楼凭轩作诗之时，赵崇即兴挥笔胜于自己一昼构思。然则元诗末句含“逸韵”与“莛撞”之对比，而吴诗尾联中含“一笔”与“七襄”之对比，此恐亦是吴诗构思承袭元诗之处。陈寅恪先生尝论解诗之道云：“解释古典故实，自当引用最初出处，然最初出处，实不足以尽之，更须引其他非最初，而有关者，以补足之，始能通解作者遣辞用意之妙。”[14]“楚王壁垒”、“羊祜江山”之掌故，沙头市、马头岸之地理，“七襄”之语典自可视为吴诗之“最初出处”，即其“古典”。寻绎元、吴诗句相承之迹，则为求“非最初而有关者”：元稹其诗作于元和五年(810)自监察御史贬至荆南江陵之时，其泛舟玩月之处在流经沙头之枝江，贬谪背景与吟咏地点均与吴融乾宁三年(896)所处情境相似，故吴融能够联想及元稹其诗，作诗构思灵感更是取自元诗之句，此即为吴诗之“今典”。

[1] 彭定求，等.全唐诗[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

[2] 乐史.太平寰宇记[M].北京:中华书局，2007:2830-2832.

[3] 严耕望.唐代交通图考:第四册[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

[4] 倪文蔚,顾嘉蘅,等.荆州府志[M].台北:成文出版社有限公司印行，1970.

[5] 欧阳修,宋祁.新唐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5:5795.

[6] 傅璇琮.唐才子传校笺:第四册[M].北京:中华书局，1990:225-227.

[7] 刘昫，等.旧唐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5:767.

[8] 郁贤皓.唐刺史考全编[M].合肥:安徽大学出版社，2000:2535.

[9] 李芳民.唐五代佛寺辑考[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6:425.

[10] 马新广.唐五代佛寺考补[J].西北大学学报:2008(1):98-101.

[11] 郭庆藩.庄子集释[M].北京:中华书局，1961:421.

[12] 王先谦.汉书补注[M].北京:中华书局，1983:1284.

[13] 阮元.十三经注疏[M].北京:中华书局，1980:461.

[14] 陈寅恪.柳如是别传[M].北京:三联书店，2001: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