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蓓
(浙江树人大学信息科技学院,浙江杭州 310015)
丧失诗意的知识分子:苏童小说知识分子形象解读
王 蓓
(浙江树人大学信息科技学院,浙江杭州 310015)
本文从苏童的小说文本出发,梳理出文本中的一系列知识分子形象,对其中的知识分子形象特征进行解读,并从知识分子在时代变迁下产生的边缘化心态和新时期自我公共特性缺失的角度来分析导致文本中知识分子性格形成的原因。
苏童;知识分子;公共性;大众;身份认同
DO I:10.3969/j.issn.1671-2714.2011.02.012
苏童是当代小说家中一个特立独行的个体,他以自己的虚构之刀解构了传统文学的教诲模式,毁灭了前人建构起来的关于现代意象的诗意想象,给安于喜剧式宁静的文学以致命一击。尤其是他小说中知识分子形象的建立,更是消解了新时期小说建立起来的关于知识分子的身份想象:他们不仅没有成为社会启蒙的精神领袖,反而陷入一种自我生活的泥潭中不能自拔,成为现实中的“零余者”。笔者将从这个层面来解读苏童作品中的知识分子形象,并分析知识分子这种形象出现的成因。
一
马原说:“作者如果希望他的写作有意义,一定需要寻找共性。”[1]在苏童的小说中,就存在这样一批具有共性的知识分子:他们一方面不想摆脱过去大众对知识分子精英阶层的认可回忆,停留在对知识分子社会阶层中心政治身份的想象中,另一方面又无法深入理解现代化转型中知识分子本质性的社会角色定位,在历史和现实之间形成了一种认可悖论,导致了一种病态生存状态。
作品《离婚指南》中的杨泊,就是这样一个典型人物。他置身于缺乏深度的都市生活之中,与自己琐碎的婚姻生活发生了冲突,他厌恶“睡态丑陋”、“夏天时腋窝里散发着狐臭味”的妻子,原因是她吃饭时“嘴里发出吧唧吧唧的声音”、“把头发烫得跟鸡窝一样”、“一天到晚看香港的电视连续剧”、“从来不看书不看报,却总来和他讨论爱情,讨论国家大事”、“人前和邻居打得火热,背后就说三道四”。[2]他不想习惯于这种低级的琐碎,他把老靳当成精神上的导师,希望从他那里寻求到生活的本真意义,但结果让他大失所望,原来老靳早已丧失了他从前的浪漫主义情怀,被生活的平庸所湮没。此时的杨泊就像一个进退两难的怪物,他“难以进入机械化的都市生活,是生活的旁观者,是‘在场的缺席’,”但是“可能也是现代生活的清醒批判者”。[3]他看到了现实中的恶俗,希望能超越现实进入一种诗意的生活状态,然而他又不得不屈从现实,回归琐碎之中,原因在于现实中他所认可的符号系统是不被大众所接受的,只能沦为一个失语症患者。然而他又已经置身于现实制度之中,却又无法在现实中安置自己的灵魂,于是他的行为显得有些与现实格格不入,悲剧也就带有了闹剧意味,他的叛逆也显得不那么悲壮了。从这个角度而言,杨泊是肤浅的,这不仅仅是指他在物质层面的认识,甚至在精神层面他的认识也是不深刻的,他从来没有思考过妻子为什么会从一个曾经美好的少女变成这样一个他眼中的“恶俗女人”,他也没有考虑过老靳为什么会由一个哲学老师变成一个平庸的西瓜贩。他更不会深究这些人转变背后的巨大的历史背景,只是单纯地厌恶现实,这必然是找不到出路的。有人认为:“这是杨泊的悲剧,也是那些浪漫精神失落、理想降低到面包的夜间漫游者的必然归宿。”[4]苏童在这里对杨泊的塑造无疑是深刻的,他不仅看到了这种缺乏深度感的历史语境,而且看到了置身于这种语境中的知识分子的局限性。
而在《已婚男人》中的杨泊更是一个被现实淹没的所指,他虽然博学多识,为人友善,被很多年轻人敬仰,但是他却连基本的经济能力都没有,甚至无法让妻子和孩子过上安稳的生活。书中描写道:到了秋天,杨泊的身上仍然穿着夏天的衣服,一件浅蓝色的衬衫,一条样式已经过时的直筒牛仔裤,杨泊的脚上仍然穿着黑色的皮凉鞋,有时候在风中看见杨泊裸露的苍白的脚趾,你会想起某种生活的状态和意义。这里杨泊衣着的描写显然是有所喻指的,秋天已经过去,杨泊却还是夏天的装束。这不仅反映了杨泊在温度上的反应迟缓,更暗指他对新的生活变迁的不适应,书中接下来的描写印证了这一点。他始终停留在自我精神的陶醉之中,说着一些常人不能理解的话,显得沉重而孤独。他不适应现代的嘈杂生活,作为现实的体验者,他总是一个失语者,没有人愿意听他的心声、分享他的精神世界,就连敬仰他的任佳也没有真正理解他。他希望诗意地栖居于现实世界中,然而他又不具备改变现实生活的能力,终于在新的一年到来时,承受不住身心的疲惫,跳楼自杀。
在苏童的作品中,类似杨泊这样的知识分子形象还有很多,如《罂粟之家》中的沉草、《大气压力》中的柴油、《海滩上的一群羊》中的父亲等等。他们的生活状态和意义虽然各有不同,但是有一点是相似的,那就是他们都失去了他们本该有的诗意浪漫。知识分子本应该是代表每个时代理想的先驱,他们应该是最具浪漫气质的诗意书写者,然而在苏童的作品中,读者看到的却是一群苍白无力的飘浮者,他们不会对周围的任何事物造成影响,他们关照的只是自我的生存状态,然而这种关照又缺乏对内在自我的反省力度,更没有能力去改变现实处境,于是只有在绝望和慌乱之中度日,沦为一个空洞的能指,丧失了作为知识分子的真正内涵。
这一系列与时代的尺度不对称的知识分子,他们要么躲在自己营造的梦幻世界中自怨自艾,要么干脆被现实的浪潮彻底淹没。他们虽戴着知识分子的头衔,却如宾馆里迎客厅的假花——狭隘、无根、劣质。知识仅仅是附载于他们自身的材料,并没有被智慧点燃成思想,更没有深入灵魂。王兆胜说:“如果深刻的思想没有智慧的光芒照亮,那么这种思想也是不明晰的。”[5]而史铁生则认为:“思想归根到底只是工具,它使我们‘知’和‘知不知’。灵魂则是归宿,它要求着爱和信任爱。思想与灵魂有其相似之处,比如无形的干涉。但是,当自以为是的‘知’终于走向‘知不知’的谦恭和敬畏之时,思想则必服从乃至化入灵魂和灵魂所要求的祈祷”。[6]
在苏童的小说中,知识分子的知识仅仅存在于最浅的层次,是禁锢在脑中的一潭死水,他们不仅没能将知识化作理性启蒙的武器,更无法做到深入灵魂的体验世界“无限”与“有限”的神秘。所以在他们那里只看到有限的现实琐碎对他们生活造成的困扰,永远也无法体验超越有限之后的无限快乐。再加上他们受到现代生活的冲击,失去了中心话语权利,和普通民众一样成为政治权利当中的“他者”。这样一来,他们就更加不知该如何界定自己的身份,只有游离在各种社会角色的边缘,进行一种浅层次的尝试性生活,而无法在社会新的意识形态中重新界定自我身份。因此才会有杨泊、柴油、老靳等这些在社会生活中丧失了诗意的知识分子。
二
从苏童的文本中可以深刻地获知,其间的角色带有明显现实的寓意。小说中知识分子身份的全面沦陷有着不可忽视的社会因素,他们孤独而沉重的生活状态是知识分子在全面转型时出现的“水土不服”的过敏反应。
这种生存状态与杨春时所说的知识分子的“全面的生存危机”密不可分,他指出在现代性的冲击下,知识分子的传统身份遭到了社会认同、国家认同和文化认同的全面质疑。这种认同危机触及到知识分子生存的底线,知识分子全面的生存危机。我们考察 20世纪 80年代至 90年代时期知识分子的身份特征时不难发现,他们的身份在这一时期有着复杂的角色变换。杨红在《论“专业化”时代知识分子的身份想象》中指出 80年代的知识分子在经历了政治上的“拨乱反正”后进入了社会中心,对自己的身份有着不无虚妄的“精英”自我认同,而进入 90年代,特别是 1992年邓小平南巡讲话后,知识分子的身份随着市场经济的出现而再一次被边缘化。[7]短短的几年间,身份由边缘至中心再而边缘,这种置换的震荡感必然会给他们带来失望、漂泊和无所适从的恐惧感。而由这些情绪再衍生出堕落、愤恨也就能够理解了。加上中国社会的物质和文化发展带有明显的不均衡性,自五四之后,文化的神圣性就开始失落,知识分子在吸收西方文化元素的同时,又激烈地抵制中国传统文化。人们都在知识的工具性层面重建中国文化,相对忽视了终极价值和信仰的建立,所以这就造成了中国知识分子精神层面的失根。精神中枢上的缺氧,又加上市场中经济杠杆的制衡,整个社会将知识的工具理性推向了一个较高的位置,而文化的非功利性一面遭到了强势挑战,这自然就使得他们形成了一种“文化的漂流状况”。受到市场经济快速发展的影响,社会文化也开始配合着“脱圣入俗”。大众文化过于风靡,精英文化失落严重,于是杨泊等人也就自然变成了杨春时笔下的“文化流民”。他们身份功能角色的全方位衰退,使得他们对现代性的乐观态度转向悲观主义。虽则身份可以在劳动市场中自由流通,可是却失去了安身立命之处,“因此就造成了根本的价值危机,孤独的个体无所附丽,价值选择也就失去的根据。这是现代中国知识分子悲剧的根本原因。”[8]
知识分子作为一个群体开始在苏童的小说中被瓦解,正如吴俊所言:“我们的队伍正在被不断地瓦解,所有的人都有可能弃阵而去,包括我们自己。”[9]一切都失落了,连知识都成了他们的负担,他们不得不开始关注时代的一切琐碎,忍受精神痛苦的蜕变。为什么他们会被苦闷和困惑充斥,笔者认为这和知识分子的自我公共特性的缺失也是无法分开的。
在赛义德心目中,知识分子应该是“‘罗宾汉’式的英雄,他们应该代表弱者,为他们‘代言’,让沉默恢复它的呼喊,释放出那些被排斥和被驱逐、遮蔽和压制的声音和能量。”[10]然而,在苏童作品中的知识分子大多数是非常狭隘的,甚至他们本身就是弱者。在他们身上没有了知识分子特有的人文关怀和文化批判的职责,只关注自身的感受和自我生存欲望的满足;他们忽略了知识分子公共性角色定位,仅从最低层次来理解其角色的内涵,从而使得他们无法完全进入知识分子身份,不得不放弃对诗意人生的追求,而以普遍的社会大众的立场来代替知识分子应有的立场,成为一个困扰在繁琐的现实中普通人形象。波斯纳说:“公共知识分子属于社会批评,而不仅仅是社会观察家。”[11]因此他们的无奈不仅仅是现实的困顿,而在于他们已经丧失了作为知识分子公共性的脊梁,放弃了知识分子的公共性特权,这使得他们缺乏一种主导性的批判眼光,不得不在理想和现实之间左右摇摆。这种釜底抽薪式的堕落,才是他们生活迷茫的原因之所在。
知识分子公共性职责的放弃,则导致了公众对他们期望值的下降。他们不再是意识观念的主导者,随着他们职责范围的逐渐缩小,公众知识的不断丰富,他们与公众之间的差距越来越小。用波斯纳的话说,不再有精英知识分子阶层。他们失去了这种过去对他们持有知识资源特权的认可,自然会陷入一种茫然无措的境地。
另外,过去知识分子在社会中的定位大部分是:知识分子是一个新的阶级或阶层,知识分子是广大社会力量的有机组成部分等等,这些观念是将知识分子固定在一个框架之中,而忽略了知识分子作为一个变换性群体的流动性。正如卡尔·博格斯说:“大多数的研究方法都忽视知识分子与政治、社会运动以及阶级结构之间动态的、易变的、有时是对立的关系,转而寻求识别其普遍倾向和抱负。”[11]苏童作品中的大多数知识分子就忽略了这种群体的流变性,他们没有看到当更新的意义和话语产生了社会反应后,知识分子的反应应该是以永无止境的探索来挑战新的进步、理性和解放。文本中的他们都不约而同的选择了放弃更新的权利,《离婚指南》中的杨泊提出离婚后,既不敢面对自己的妻子,又不敢面对情人俞琼;既无法坦然地怀想过去,又无法正视自己的未来,只好用逃离的方式来解脱自我。《白沙》中的雪莱希望寻求诗意的生活,却无力面对现实的嘈杂,无法认识自我在社会中真正的意义,最后选择了海葬。这些人物都印证了知识分子无法认识自己社会身份的困顿,他们停留在虚妄的怀想中。正如波斯纳所言:“文化的悲观主义的主要发源之一,是倾向于将过去最卓越超群的知识分子与当今一般水平相比较,而时光的流失会淘尽过去时代中的平淡之人。此情此景,怀乡色彩和浪漫主义亦构成危险。”[10]这种以固定身份定位去衡量流动的现实生活,显然也会引发情绪的危机。
综上所述,在苏童小说中的知识分子形象展现了一代知识分子的困顿。他们身份的流变受到社会变迁的影响,致使他们成为一个边缘化的群体,他们不再是大众的精神领袖,他们放弃了知识分子公共性的职责之后,甚至比普通的民众更为孱弱,单纯地怀有诗意生活的梦想,只能使他们的生活离诗意的浪漫越来越远。再加上他们无法正视知识分子作为一种变换性群体的流动性,始终以一种定势的眼光来看待流变的现实身份,必然会导致一种扭曲的生存状态。
[1] 马原.虚构之刀[M].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出版,2001: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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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李建军.十博士直击中国文坛 [M]//王兆胜.困惑与迷失——论当前中国散文的文化选择,北京:中国工人出版社,2004:67.
[6] 史铁生.病隙碎笔[M].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1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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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杨春时.现代性与中国知识分子的身份认同[J].社会科学战线,2006(5):103.
[9] 李建军.十博士直击中国文坛[M]//吴俊.我们时代的精神症状.北京:中国工人出版社,2004:151.
[10] 何卫华.赛义德的知识分子批判[J].武汉理工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5(5):755-758.
[11] [美 ]理查德·A·波斯纳.公共知识分子——衰落之研究[M].徐昕,译.北京:中国政法大学出版社,2002:40.
[12] [美 ]卡尔·博格斯.知识分子与现代性危机 [M].李俊,蔡海榕,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2:2.
Abstract:Thispaper sortsout a series of intellectual images from Su Tong's novels and carries out a detailed analysis on their characteristics.It further explores the causes for the formation of the intellectuals'character in the novels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the lack of self-public properties in the new era.
Key words:Su Tong;intellectuals;public p roperties;the public;identity
The Intellectuals Depr ived Poetry:An Interpretation of the Intellectuals in Su Tong's Novels
WANGBei
(Information and Science School of Zhejiang Shuren University,Hangzhou,Zhejiang,310015,China)
I206.7
A
1671-2714(2011)02-0059-04
2010-05-30;
2011-02-28
王 蓓 (1981-),女,湖北黄冈人,助理研究员,硕士,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
(责任编辑 吴土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