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纯
有多少年,我没有那种刻骨铭心的饥饿感了,可那种饿得天昏地暗的痛苦感觉,深深埋进我的梦里,有时候我会在梦中饿醒,想大哭一场。
小时候,每天放学回到家,早已是饥肠辘辘。天知道那时候肚子里空得有多么彻底,榆钱,槐花,能吃的全往嘴巴里塞。可是到了冬天,我就像一只雪后落了单的麻雀,无处觅食,急得仓皇四顾。那时候,母亲把仅有的一两个玉米面饼子装在竹篮里,吊在房梁上,大概是为了防鼠防鸡鸭。玉米饼子是留给父亲的,因为他是家里的主劳力。我眼巴巴地瞅着竹篮,真希望上面有一只愚蠢的乌鸦,我是那只聪明的狐狸,只需要和它三言两语的较量,它就会丢下东西给我吃。可是,任凭我望眼欲穿,却什么也吃不到。
初中的时候,家离学校十四五里路。我每天骑自行车跑,走的时候,母亲在我的口袋里装上一把花生。我舍不得吃,要等到放学后再吃,不然我怕自己饿昏了,没有力气回家。回家的路上,是我最幸福的时候了。我一手掌自行车把,一手伸进口袋里,把花生一粒粒拿出来吃。每掏出一粒花生,我用手指一捏。花生“嘎巴”一声裂开,里面的花生仁顺势滚到我的手掌里,轻巧地落到嘴巴里,多么香啊!真幸福!我甚至觉得那“嘎巴”一声响,都带了香味。如此一番动作,我练熟了,很少失手。即使不小心花生掉在地上,我也会停下车子,一定要把它找到。后来我的个子勉强长到一米六,我认为那些花生功不可没。
上高中的时候,我在学校住宿。每周的主打菜是腌咸菜。因为饭菜缺少油水,饿肚子是家常便饭。我的同学大部分都吃咸菜,只有一个同学,据说她家是万元户。她用饭盒装着肉炒菜花,香味直往鼻子里钻。我偷偷咽着口水,心里想,什么时候,我也能美美地吃上肉炒菜花。
我還记得那次,我的一个同学上体育课的时候突然晕倒,后来医生说是因为营养不良。我对她无比同情,她所经历的饥饿感我感同身受。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呢?饿到心慌,却没有任何食物可以入口,直至没有一点力气。
多年以后,我有时去高档餐厅吃饭。每次吃完饭,我都会打包。打完包,回头一看,餐桌上只剩白花花的盘子。我羞赧地低头走出餐厅。下一次,我依旧把餐桌收拾得只剩白花花的盘子。
如今,我侄女十七岁了,经常啃着一根胡萝卜过一天。我看了真受不了:“你不饿吗?”侄女嚼完最后一口胡萝卜,依旧神采飞扬地说:“饿,减肥呢,不受点罪怎么行?”在食物极大丰富的今天,承受饥饿感,难道不是一种自虐?
终于说服侄女吃东西了。她在超市的货架前,指点江山一样地挑挑选选。她手指哪个,我就乖乖替她买下来。什么低热量,低脂肪,在巨大的食物王国里,她信马由缰地挑选着。我说:“今后可不许饿肚子。”我是饿怕了。
饥饿感是人人都有过的。我的饥饿感,是辛酸的:而侄女的饥饿感,却是幸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