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达
死亡终于远去,蝴蝶在宋子玉的手心的庇护下,重又回到木条路旁的它钟情的玉蕊花上,仅存的右翅在阳光下痛苦而又优雅地扇动起来。
宋子玉发现姑娘倚在湖边的长廊读书是在一个风景秀丽、草木疏朗的日子。首先,他在大桥公园竹林幽深的暗影里,隐隐听到了一种昆虫下卦摇签的擦翅声,接着,又在挂着昨天的怀念的成串露珠的草丛中,断断续续听到青蛙在湖面的荷叶上“呱哒、呱哒”的求偶声,后来,湖边的水雾袅袅上升,湖面上隐约有一条千年古船从历史中驶来,船头有一孩童唱着一首童谣:
沧浪之水清兮,
可以濯我缨。
沧浪之水浊兮,
可以濯我足。
终于,读书声渐渐变得高扬起来,琅琅上口的文字传达出一种深远的哀伤的意韵。
宋子玉抬头看见了姑娘。
姑娘就在湖的对面。湖的对面是一条碑廊,有许多名人的诗词和书法。碑廊靠近马路,后面高高耸立起一块“金海滩浴场”的大招牌。
宋子玉一阵晕眩。
姑娘手中捧着一本书,仿佛安睡在碑廊里苏东坡的诗句里,抑或陶醉在梭罗《瓦尔登湖》的林中水滴中。湖边阒无一人。湖水很静,仿佛熟睡的婴儿在梦中。温煦的微风轻轻拂着她额头上的发丝,洋槐花、杜鹃花和双瓣樱桃花如一个个舞蹈的少女在如蓝的空气中摇曳。一只蜜蜂“嘤嘤”叫着,不时俯冲着栖歇到姑娘的蝴蝶结上,那里有诱惑的花园吧。姑娘扎一个马尾辫,脸色略显苍白,眼睛很大,但隐藏着一种被撕裂后的忧伤。她的长相很像韩国电视剧《守护天使》中的女主角宋慧乔。她的身旁极不协调地放着一副冰冷无情的不锈钢拐杖。潮湿而阴暗的风从湖面上轻轻地吹过来,掀动了她左腿上空荡荡的裤管……
那天早晨,宋子玉捧着装有蝴蝶的瓶子走得很慢,如履薄冰。
宋子玉喜欢蝴蝶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他生命里每一个麦穗般拔节吐穗的季节里,蝴蝶就像漫天放飞的雪花,飞翔在每一寸肌肤里。宋子玉的母亲在如火如荼的岁月里,一连为宋家生下五个金刚般的“公子”之后,曾无数次地梦见自己生下一个天使般的“公主”。可第六个生下的还是男孩。宋子玉母亲拧了一把自己丰满而又圆润的臀部,想像自己的身体就像一块肥沃的土地只能种植一种农作物而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仰望着夜晚呢喃温馨的燕窝和墙上的《西施浣纱图》,宋子玉母亲在宋子玉两周岁的时候,用绸带给宋子玉扎了一个栩栩如生翩翩起舞的蝴蝶结。从此,在宋子玉以后的成长岁月里,蝴蝶的世界就永远定格在他的视野里了。
每天早晨,大桥公园是宋子玉必去的地方。因为大桥公园栖息和飞舞着许多蝴蝶。这些小东西饰之以轻巧的柔绒和近乎透明的翅膀,翩翩起舞,舞蹈着宋子玉生活意义的真正性质。
大桥公园就在宋子玉住的花园新村东面,中间只隔了一条大桥路,早晨六点未到,大桥公园已有了许多晨练的人们,有跑步的,有打拳的,有在体育器材上做仰卧起坐的,有荡秋千的。当然,也有静静地散步的,静静地读书的,静静地呆在草地上什么也不想的。反正大桥公园很大,从南走到北就有五、六里路长。俗话说,林子大了,什么鸟儿都有。
宋子玉是不和人凑热闹的,静静地独往独来的人。公园里认识的人都叫他怪人。要说宋子玉呢,也真有些怪,他自己也觉得怪,碰到熟人也觉得挺不好意思的,脸往往一红,打个招呼赶紧溜人。不是他发型怪,穿戴怪,这些都很正常,也不是他长得怪,塌鼻子大龅牙驼背跷脚什么的,他五官端正清秀飘逸,不抽烟、不吸毒,正常得很。人家叫他怪人是说他奔四十的人还像孩童。他每天早晨不散步不晨练,手里拎一个曾经装香脆苹果片的塑料瓶。那个塑料瓶是绿色的,盖子上还有一个拎手。宋子玉每天早晨拎在手里,人家还以为瓶里装的是早餐呢,后来才发现不是,是一个大口空瓶。自然,宋子玉拎一个空瓶是有目的的,他是用它来装蝴蝶的。现在是初夏,公园里蝴蝶较多,太阳升起,各种蝴蝶就听命于花草香、微风和自己的愿望,像一些凄迷的女子飞到了草地上、花瓣上,翩翩起舞。宋子玉来到大桥公园的东面,那里靠近杨柳依依碧波荡漾的湖。湖边有一条幽静的用木条铺成的小路,小路两边长满了叶子宽阔的灯心草。晨露像晶莹透明的珠子,一个个戳在草的顶端,各种蝴蝶就紧紧贴在草叶上,啜吸着这天然的乳汁。宋子玉是专捉那些翅膀有一点一点红色的蝴蝶。这种蝴蝶非常美丽鲜艳,放在瓶子里色彩斑斓。太阳出来后,一群群蝴蝶展开红白相间的翅膀,在草地上飞舞。蝴蝶就在宋子玉的眼睛里常常幻化成少女化蝶的情景。
宋子玉能捕捉到这种蝴蝶的时候并不多,有时辛苦了一个早晨或者一天都捕捉不到,但他并不着急。他完全沉浸在一种捕捉的快乐之中,或者说是一种寻找快乐的过程之中。现在,天空正开始绚丽起来,公园里各种植物开始释放出沁人的芳香,蝴蝶们在纯情的金甲虫的歌声伴奏下,从宋子玉面前灵秀地舞蹈而过。
宋子玉慢慢地沿着木条路,任自己的心灵像蝴蝶一样飘舞在一次又一次的漫不经心中。捕捉到或捕捉不到自己钟情的蝴蝶都无关紧要——就像蝴蝶飞翔的状态和形式。
行走在这样的一种景色里,宋子玉感到很幸福。公园的湖水轻轻地荡漾着,柳树的倒影都在水中戏耍拥抱,夏日在一起一落的蛙声里变得更有生气而意味深长。
宋子玉看到一只蝴蝶正栖歇在一棵树叶葱葱郁郁的、盛开玉白花朵的玉蕊花上。玉蕊花是天下罕见的奇花,既有“冰清玉润自成葩”的风采,又有“香洒天风不到尘”的芬芳。这只蝴蝶能栖歇在这颗玉蕊花上,肯定是蝶中天使。当宋子玉凝视它时,它仿佛也凝视着他。宋子玉仿佛是在欣赏空中天使舞蹈,内心里温软满溢。当这只充满灵动的蝴蝶轻轻收起羽毛,以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再次栖歇在花蕊上时,宋子玉两手作喇叭状,悄悄合拢过来——宋子玉仿佛听到蝴蝶历尽沧桑的喘气声和被岁月的翅膀长久抵制的扑腾,他真不忍捕捉啊!
宋子玉摊开手,想把这只钟情的蝴蝶放飞,可他仿佛想起了什么,轻轻地把蝴蝶放到大口空瓶里,然后,拎着瓶子不知不觉走到了湖边的残腿姑娘身旁。
远处的高速公路像一条绸带,白得很虚,又仿佛是生活舞台上的一道布景,绵延不绝。
宋子玉坐在碑廊的石椅上,把装蝴蝶的瓶子抱在怀里。你在看书?宋子玉问。嗯。姑娘点点头。看的什么书?宋子玉问。普鲁斯特的《追忆逝水年华》。姑娘答。
这一本书读完要有耐心。我只读了第一部《在斯万家那边》和第二部《在少女们身旁》。宋子玉说。我刚开始读。姑娘说。你喜欢蝴蝶吗?宋子玉问。
……
读普鲁斯特的小说感觉就像蝴蝶在湖面上飞翔的内心独白。宋子玉说。
……
你不喜欢蝴蝶?宋子玉站起来,捧着瓶子走近姑娘。你瞧,这只蝴蝶太美了。它是蝶中天使,一般很少看得见这种品种。宋子玉说。
姑娘开始打量瓶中的蝴蝶。造物主真是伟大,这只蝴蝶一定是偷吃了天使的心灵,它的翅膀像天使的心灵一样透明,翅膀和身体连接的地方是一道颜色金黄的月牙形,仿佛七月傍晚升起的月亮,纹过天空,织一匹金色的软缎铺在湖上,双翅的前翼如孔雀开屏后的羽毛,燃烧着一片火红,令人在阴冷的黑暗中心驰神往……姑娘恍惚而怅惘,抿着的嘴似乎有某种复杂的愿望要倾诉。
你喜欢,我就送给你。宋子玉拧开瓶盖,轻轻地把蝴蝶捧在手中,然后又轻轻地放在姑娘心神不宁的手心上。
这只蝴蝶——这只蝴蝶太美了!美得过份的事物总是让目击者心神不宁。
姑娘捧着蝴蝶,似乎心灵中萦绕着一种不祥。蝴蝶就在她手心里轻轻地扇动着透明的翅膀,仿佛羽化的天使在夏日的早晨痴痴地企盼。姑娘突然伸出梦幻或寓言中才能见到的绝望的手,折断了蝴蝶的左翅。我讨厌所有能飞的东西!……姑娘双手捧住脸大哭起来,哭声像雨点一样残酷地抽打着湖面,密密地荡起一道道水圈。
断了左翅的蝴蝶坠落在湖中这一圈一圈苦难的深渊之中,它不停地颤抖使劲挣扎着细腿,右翅也跟着在湖面上下扑腾,倒映在湖水中的柳树和澄碧的天空在这一瞬间也变得支离破碎。
想不到你会这么残忍!宋子玉朝姑娘吼起来,并折断一根柳枝送向在湖中苦苦扑腾的蝴蝶。死亡终于远去,蝴蝶在宋子玉的手心的庇护下,重又回到木条路旁的它钟情的玉蕊花上,仅存的右翅在阳光下痛苦而又优雅地扇动起来。
小路延伸,依然的木板小路,牵引着宋子玉寻蝶的目光。宋子玉一夜未睡,觉得自己就是昨天被姑娘摧残的红衣素裙的蝴蝶,羽翼在玉蕊花上痛苦地颤动,细白绒毛在霞光中晶晶亮亮,露珠就在绒毛上坠着,晶莹多姿,仿佛是哭泣的眼泪。
宋子玉一步一折,在花草浮动的纯蓝中用心灵寻找——寻找昨天被姑娘摧残的红衣素裙的蝴蝶。天还未亮透,宋子玉轻手轻脚,让脚步驮着沉重哀伤的心情,小心翼翼生怕惊醒了玉蕊花上躺着养伤的红衣素裙的蝴蝶。
可是,红衣素裙的蝴蝶并不躺在玉蕊花上,躺在玉蕊花下的是那个昨天在碑廊上读普鲁斯特《追忆逝水年华》的残腿姑娘——自然也是摧残宋子玉钟情的蝴蝶的凶手,晨光洒在她的脸上,顺着脖子清流而下,仿佛冲击着峡谷中的水卵石,清晰而美丽。洁白如雪近乎透明的裙衣,像羽翼在丰盈的高高隆起的山丘上,随着姑娘呼吸的气息上下起伏。
红衣素裙的蝴蝶就栖歇在姑娘的山丘上眺望黎明。
宋子玉伏下身去,捧月般地捧起蝴蝶——一叶生命就在他手掌中振翅欲飞。宋子玉突然发现,蝴蝶的左翅扇动着欲飞的梦想,掠过透明的琴弦,伴奏着饱满的人间情怀。他仔细凝视,左翅就是昨天被姑娘折断的翅膀,现在被女孩特有的纤细用透明胶带粘上了。
宋子玉心灵一抖。
宋子玉俯下身凝视睡在玉蕊花下黎明中未醒的姑娘;姑娘脸上霜洁露凝。他用手轻轻一捋,姑娘耸然一抖,露凝濡湿了他的手指。
姑娘一夜未归,就守护着这伤残的红衣素裙的蝴蝶?
宋子玉昨天被姑娘灼伤的灵魂就在黎明浣洗下发生一阵快感似的呻吟。
宋子玉眼眶里闪动着泪花,他扶住她然后紧紧抱住,蝴蝶总会飞起来的!
姑娘仰起脸,裙子在细碎地抖动,冰冷的残肢也开始变得柔软。但她的目光却依旧像昨天那样陌生,深不可测。你常去“金海滩浴场”?姑娘问。
你怎么知道?宋子玉反问。我在这里找我的仇人。姑娘说。仇人?宋子玉惊诧。
我大学毕业没找到工作,为了生活到“金海滩浴场”打工,第一天就遭人轮奸,我从三楼跳窗……姑娘哭泣道,双肩像伤残的蝴蝶翅膀在黎明中颤抖。
男人都不是东西!姑娘推开宋子玉,目光像针一样戳在宋子玉心上。
你怀疑我?宋子玉有点不寒而栗。
宋子玉遥望公园碑廊后面那块巨大的“金海滩浴场”招牌,一丝一缕的罪恶如湖水一样漫溢开来……
姑娘固执地撑起拐杖,每一个脚步踩在木板小路上都是踩着一份伤残。
那本普鲁斯特的《追忆逝水年华》,姑娘忘了拿,就在清香浮动的玉蕊花下。
宋子玉弯腰捡起,打开,竟是一本无字书,只有封面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