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为什么会住在这里?那些晚上开车送我回家的人,多数会这样问。车子一开进小巷,他们立即有明珠暗投的感觉,甚至有些害怕,他们担心送我到家之后,能否顺利从这巷子里出去,会不会遇到碰瓷的、抢劫的,那些路边阴险守候的垃圾桶会不会突然排兵布阵,将他们包围,导致他们几十分钟走不脱。
我想住南郊的别墅,钱不合适。我已经不是早些年那个扭扭捏捏的小女人,总为自己的失败人生找各种托词。现在的我总想用最少的语言在最短时间内说明问题,我每天都在培养自己一语道破真相的能力,语不惊人死不休。
当然,等到车子“一咏三叹”地在巷子里艰难行进、终于到达小区门口的时候,他们当初对我的同情会稍微扭转一点点。
小区还算体面,不说是大富大贵,也不是高尚住宅,但起码算是正经人住的地方,不,我说错话了,应该是正经住人的地方。六栋小高层围成一个小巧的院落,院子里小世界挺全的,矫揉造作,是对高尚住宅的忠实模仿:保安、物业、麻将室、露天健身器材、小花园、明亮的灯箱广告……我们没有理由不认为自己的生活是幸福的、幸运的。
从小区里走出去的人,会被小巷的其他居民认为是有钱人。他们不知道,我们还欠着银行房款的大头,可那不是他们要操心的事。现在国家鼓励大家寅吃卯粮,美其名曰:“拉动内需”。想想银行胆子也挺大,他们就相信这些人能一准儿活到二十年之后。偶尔我会打扮一新,娇滴滴香喷喷地从小区的黑色铁栏门里出来,从小巷里穿过,边走边前后张望出租车。下决心打扮一次,对我来说是件隆重的事情,可以写入微博了。我佩服那些常年坚持打扮的女人,天天如此,永无倦怠。她们一定性欲极强,像求偶期的雌性,草木皆兵、严阵以待。
小巷两边是各种各样的门面房,跟生活密切相关。不需要挨个儿描述它们,这种景象,普天下皆是。好像永远开着门,里面的人永远在坚守岗位。偶尔那么几天或十几天,某一个卷帘门一直落着,在一排开着的门中它很显眼,也就是说,它开着你注意不到它,它关上了,才引起你的注意。一天又一天,再也不见打开的迹象。它们的主人,当然不是去度假,也不是出国访问,更不是飞到另一个城市谈大买卖,他们多半是经营不下去,关门大吉,一走了之。那些看似天天都能相见的人,你以为每天在那里耐心等待你的人,突然就消失了,当然,他们没必要给你打招呼告别,他们悄悄地走,正如他们悄悄地来,不用考虑他们走了后给小巷居民突然之间带来的不方便,比如你油锅烧开就要炒菜发现没盐了,关了火跑去买,吃了闭门羹。他们没有能力为你负这个责任,他们连自己的责都负不了呢。过十几天几十天,那关闭的门突然打开,里面的景致,换了人间。原来的小菜店,现在收话费;原来的足疗店,现在卖蛋糕。他们照样也不用给你打招呼,小本生意,用不着举行开业典礼,他们只是羞答答的玫瑰静悄悄地开。
我在这条小街上的小商小贩中、各种门面房里的小老板中,是有着良好口碑的。我这样的女人,在某些事情上惊人的精明和世故,最聪明的小市民也比不过我,最有学问的哲学家也没有我深刻。在另一些事情上,我却顽固地愚蠢,我大脑中某些区域从未开蒙,人生某些领域的大门对我紧闭,穷尽一生的努力,始终无法让它展开一丝一毫的缝隙。
我日常买东西,实行三不政策:不问价,不砍价,不看秤。倒不是因为我有钱——我没有钱,我只是在温饱线上下浮动罢了,而是我觉得,问也白问,问也记不住,比如那鸡蛋三块一斤和六块一斤,又有什么区别呢?难道你还因为贵而不吃它了?比如,人家青菜八毛一斤,你非说便宜点儿,人家说好吧,可你知那秤准不准。那些总是爱砍价的人,其实最蠢。那些主妇采买时,一根根数那豆角,一颗颗在超市里挑西瓜子。有一个男人,面带刚毅,看上去绝对的硬汉,如果他演了影视剧,会立即成为女人的偶像,可是他买白菜时,要揭掉一层,再揭掉一层,想了想又揭掉一层,直揭得那棵白菜赤身裸体,露出瓷实的菜心坚决抱成团让你再也无法离散它们。而那卖白菜的,装作没看见,脸上却是委曲求全。这种表情,在这世上多数卖主的脸上呈现,已成为招牌。他们出卖物品,也搭售这种表情。我很想问问这些自作聪明的买主,你们都不想吃亏,那亏叫谁吃呢?是想叫我吃吗?噢,那好吧。我上去一把抓过他们挑剩下的,拿到秤盘上去称。我给肉店女主人说,你就把边上那些绞碎的肉给我吧,大家都不想要,最后你怎么办?我总是这样,爱瞎操心,看武打电影,那些人总是在瓷器店里打斗。打完后,谁收拾这个场面?我被这个问题折磨,从此后我不看武打片了。肉店女主人在边边沿沿铲着那些肉的碎屑,嘴里说道,你真是个好人。我心生悲凉,我哪里是好人,我是病人。
我是病人。这是个秘密。
好久了,我头晕、心慌、气短、心绪烦躁、焦虑心痛,莫名其妙地伤心落泪,而且脑中好像镶嵌着一台投影仪,总闪现奇怪的画面,还有一些合理不合理的狂想。没人招我惹我,我却感到受伤害,认为活着是件得不偿失的事情,丹麦王子的那句台词常常也是我的问题。站在十七层的窗前,看着下面小巷里的芸芸众生,设想,如果我飞出去,以这种别出心裁的方式与他们打招呼,会是什么结果,人们将有怎样的表情?一个默默无闻的人,突然得到前所未有的关注、赞美、挽留、怀念,那就是死亡,并且是非正常死亡,最好是这种轰轰烈烈的方式。人们争相传递消息,收获别人的惊讶,是对消息发布者的奖赏,给平淡的生活增添些事项,在这一事件中寄托自己的情感,一切本属于自己的泪水、怯懦、哀伤、倾诉,都有了合理的出口,得以正当的抒发。
我被困在医院,一天都走不了。
你得的是一种罕见的臆想症,属家族遗传,或者说,你这是返祖现象。你家族中上数好多代,曾有这样一个病人。那时医学不发达,人们只当他是病魔附体,不允许他说话走动,不让他出去丢人,去说出家族的秘密,就把他关在家里,铁链子锁着。他悲愤而死,他的灵魂至今在游荡。这种病的具体表现是,你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画面,看到从前和将来,代价是,你将老去。比如从现在开始,你随时会停经,失去情欲,每看到一次,你会老一点儿,就像你从前每受一次感情的侵害,会衰老一些,你知道吗?女人就是那样老去的,因为爱情。尤其在夜里,你看到最多的时候,衰老速度会加快。阻止你衰老的办法是睡眠,安静地睡一觉,保证不做噩梦,第二天会恢复一些。这种病不能治愈,因为病例太少,我们所有的理论都只是理论,依据参考文献上的记载。如果你愿意配合我们的工作……我们将考虑用你的名字为这个病重新命名。
医生,我给你讲个笑话吧:有个医生给病人说,啊,恭喜你!病人问,怎么,我的病有救了吗?医生说,不,你将死于这种罕见的病,我们打算用你的名字为这病命名。
不愿出门,不想见人,我像其他病人惧怕阳光一样惧怕人群、害怕同类、躲避竞争,而我们一生下来,就被投入到一项声势浩大的竞争洪流中,这是怯懦者的悲剧。我给单位编各种谎言好让自己留在家里。我在床上安营扎寨,看书看得瞌睡,丢开书闭上眼,两分钟后被某一种心情刺痛,突然睁开,或者痛下决心离开床,走向外面的阳光里,像正常人一样生活。可往往我刚掀开被子坐起,就又颓然倒下。世界不需要我,没有人需要我,或者曾经有人需要我,现在不需要了。顶多我走到镜子前,看自己衰老的容颜,看到两朵灼热的泪花灿然怒放,长长的花瓣溢出眼眶,争相凋零,看一个女人表演她的忧伤绝望、自我欣赏。重新回到床上,等待睡眠的临幸。我站在床边,观望自己的睡眠,看着一个女人只有在这个完全属于她的领地有安全感,并沉沉睡去。
那个小菜摊,一间小小的门面房,一对夫妻在经营,好几年了。外面下着雨,屋子里也在下,滴答滴答,从墙角的房顶落下雨珠,散失在货架的蔬菜里,屋里地面也是湿的。女主人面对一个墙角,长久站立。我挑好菜,放在门口的秤盘上,我唤了好几声,她才转过身,抹着眼泪,走过来称了菜给我。她的男人蹲在门外一棵树下,把自己变成思想者,解读细雨。
半个小时前,夫妻俩在吵架。为这滴雨的房子,女的说起孩子,跟在身边的孩子、远在老家留守的孩子,说起超生、说起罚款、说起借债,越说越烦,越烦越懊恼。这样的天气,催生人的烦恼和委屈,使其病菌一样疯长。男人听得不耐烦,甩出难听话,女人走向墙角。
离他们几百米远,小巷尽头,另一对卖菜夫妻,有一天我突然发现,那一家的男人和这一家的男人,长得非常像,口音完全一样。终于有一天我问这一对夫妻,那边那一对,是你们的兄弟吗?女人说,是的,他俩是哥儿俩。哥儿俩完全一样,娶的女人完全不一样,一个胖一个瘦、一个高一个矮、一个粗喉大嗓一个细小声音。但毕竟他们从事一样的营生,有着相似的忧欢。我亲自看到过那一对夫妻的怄气,女的突然把一个盆子扔到地上,男的走过来踢一脚,女的拾起狠狠扔到门外路上,破口大骂。挤在小屋里买菜的几个阿姨劝架,女人不给面子,指着男人背影,骂啊骂,直骂得买菜的阿姨们尴尬地走开,直骂到祖坟里的所有人起身、会聚起来,手足无措地围在一起,临时开研讨会。研讨的主题是: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相比起来,我还是觉得这个妯娌好,她生气委屈的时候,只是站在墙角伤心地哭,她不给这本已嘈杂的世界制造噪音,她也不惊扰地下安息的人。
对面杂货店的老板娘,吸着烟坐在自家屋檐下,巨大身躯坐在小窄板凳上,让人担心她,也担心凳子,可她很安稳。穿过自己吐出的烟雾,她细眯着眼隔岸观火,用一双惯常体察人世的火眼金睛,带着资深市民见多识广的傲慢与偏见。烟头不在嘴里时,她总绷着薄薄的嘴唇,那是一张善于保守机密惯于沉默、可一旦开口便可以以一当十的嘴巴。相较对面这窘迫的夫妻,她脸上是本地人的优越和富足,以及一个经历丰富女人的大气和超然。杂货店的门面不小,而且有越发扩张之势,就像她越来越发福却顽强得不肯衰败的身体。她坐在门口小凳子上,像一只老虎打盹,守着她的产业,任何人休想从她这里得到一分钱便宜。她是个诚恳的人,杂货店门口的冰箱上贴了纸条,开诚布公地写道:人和人,不赊账!
十五年前,她是个风姿绰约的妇人,散发雌性魅力,高傲、强硬,体力心力皆不让须眉,与她男人的相好在街上打架。正是在这条小巷里。那是一场正义与邪恶的较量,人民群众自然站在她这一边,一阵高过一阵地声援她,挥拳谴责那不要脸的女人,那比她小几圈的女人自然不是她的对手,再加上是一场非正义战争,失道寡助,最终丢鞋弃簪跑了。虽然那女人不是唐朝的梅妃,这女人也不是杨玉环,可她们这场战争却是有历史意义的,与千年之前的争风吃醋有着某种响应。史料记载,这条小街,是当年李家王朝的舅舅家所在。历史无非就是一些重复罢了,换了角色服装道具,不停地轮回上演,就像那不清场的电影院,随到随看。
我曾告诫自己,不要再去看那些与己无关的事情了,它们对我没有意义,它们损耗我的容颜,就像江湖中人为小事损耗功力一样,划不来。我倒是想看见自己的未来。像我这种年龄的女人,虽说未来已没有太多可能性,但我还是想看到,我在未来某一天的一个生活画面,我将通过这个画面推断我的命运。
我天然对裁缝铺有一种亲切感,我不管住到哪里,总要找到附近的裁缝铺。像我这样身材不标准的人,总要走进裁缝铺,让她们给我修改刚买来的衣服。缝纫机的声音是某种暗语,我将从中解读出人间的一些秘密。
小巷东头有三家裁缝铺,第一个是老太太,总是嘟嘟囔囔,说我的活儿多难做,说几百元的裙子改坏了可咋办呀。我问她,你就改一下腰这里,要几元钱?她说四元,我说我给你五元,请你帮我改好一些,她不再嘟囔。看她第一眼,我就认定她是白雪公主的后妈,只是不知她的苹果藏在哪里,她轻易不拿出来。又有一次,我拿了绵绸让她给我做一条夏天的睡裙,她说现在谁还做,我这里有做好的,你买好了。我说我为了不让这块绵绸闲置下来,就要做。她生气地说十五元,她给别人都收十二的。我说好吧。按讲好的日子去取时,她说忙死了哪有时间给你做,我说你必须做,你答应了的。她烦躁地说,好,明天来吧。我不知她为什么生气烦躁,每天如此,我不信我就看不到她半个笑脸,我就不信她不亮出她的毒苹果。于是我天天去,天天听她说你明天来吧,直到有一天我跟她吵了一架,她让我半天后去,我终于拿到了那条十分不耐烦地做出来的睡裙。那睡裙注入她的咒语,体现为疯狂的线头,怎么都剪不完,或者她与时俱进,用榨汁机转化了那个苹果。总之我一穿上这睡裙就烦躁不安,胡思乱想。
第二个女裁缝五十岁左右,总是很痛苦地咳嗽,后来我在电视上看到一种传染病的普及知识,突然想到她,起了一身冷汗。她的房子里乱极了,东西胡放一气,或者她本是整理好的,那些东西趁她不注意就胡乱跑,她管不了,只好听之任之。
冬天,整理衣柜,看到我当姑娘时的一件大衣,想起穿着这件大衣发生的一些故事。彼时我年轻气盛,一个男人说了一句我不爱听的话,我扭头就走,那时我一旦离开便决不回来,哪怕心上扎了钢刀。穿着这件带黑毛领的大衣,以为自己很像电影中气质高贵的女人,那时我的脸闪着瓷器的光泽,必得小心呵护,不能有一点儿磕碰,我随时会躲回自己那有着丝绸衬垫的盒子里。现在带着青春已逝的灰暗和无奈,我将自己套进这件往昔大衣,就像重新披挂了我的青春。宽窄还很合适,只是里衬当时被烫坏了,我突然就想换个衬再穿它。也许穿上它我就又回到了青春,说不定呢。
人生需要折腾,生活也需要折腾。书上都说了,有梦想就有一切。我将大衣拿到女裁缝那里,她说,连工带料三十元,我说可以;她说,啊,这种料没有了,我还得搭车到文艺路去买,得用我半天时间,四十元吧,我说行啊;她来回看我的大衣,你这大衣质量多好啊,这毛领子还是真毛呢,那得配个好里子,你给五十元我给你买最好的里子,我说好吧,你只说哪天取衣服吧。她说你先付钱行不,我说不能付完,先给你二十吧。她有些失望。
那天晚上我去取大衣,她的男人待在那个乱七八糟的屋子里,自然是个干体力活的人,两人没有说话的兴趣,各自一脸烦恼,剩饭在炉子上热着。我进来后,屋子就显得挤,那男人出去蹲在门外抽烟,我被那剩饭的气味熏得很不舒服,可女裁缝偏偏说还有几针没有缝好,让我等一会儿。我一看她说的好里子,就知道我再不会穿这件衣服了。女裁缝一边咳一边在灯下用手工缝最后一个边,突然对着门外喊,饭都咕嘟成这样了,你还不吃等啥呀。紧接着让我试一试大衣,试完她要再烫一烫。尽管她在卖力地烫,我还是能看出一个下摆因为里衬的原因而不像从前那么展了,永远不可能展了,因为里衬尺寸不够。这时她那一直不说话的男人突然温柔地对我说,赶快把大衣穿上,别着凉了。唉,人为什么总是容易对别人的丈夫或妻子有好态度呢。
■美术作品:胡安·米罗
第三个女裁缝只有二十出头,个儿矮、粗胳膊粗腿,很敦实,却长着一双机灵的大眼睛,说着方言味的普通话。我第一次找她是将新买的衣服袖子改短。说实话,她手艺实在不行,我眼看着她将线走得歪斜了,她手指头短粗,绝不是一双巧手。她像模像样地烫好交给我,胆怯地看我一眼,问,你看行不。为两元钱的付出去挑剔人家的手艺显然不厚道,我说行啊,总比那么长好啊。于是,我锁定到她那里去,还在她面前说那两个老女人的坏话,夸她的年轻貌美,都只是为让她把活儿给我做得好一些。往往我那并不低档的衣服,让她做得袖口那里就露出低档次了。首先她那里的线永远都跟我衣服上的配不上,她有十几种颜色的线啊,就总是没有刚好配上的。可我总是迁就她,我坚信我是男人变的,或者我体内潜伏着一颗男人的心,对长得出色的女人无限宽容,尤其是她曾经那么胆怯地看过我一眼。
她有一个两岁左右的孩子,总在缝纫机边跑来跑去,有一天将正吃着的玉米就随手放在她的裁剪案子上,那上面脏极了,已看不出铺的那层布的本色。我立即就想说,吃的东西不能放,多不卫生啊。却又笑自己,人总是想证明自己比别人正确和英明,这多可笑。她的门面房里放着许多废弃或待修的电器,我猜想她丈夫可能是修理电器的。有一天,我想去把一件新买的衣服腰那里再收一点儿,我总想自己看上去楚楚可怜,就在衣服的腰部做文章。她让我先将衣服穿上给她看看,我走向她里间掀开门帘,见她床边坐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干瘦,无表情地看我一眼。我退回来,她指指旁边挂门帘的地方,到卫生间吧。我敢说,这是我平生见过最脏的一个门帘,上面布满机油,同样没有一块能看出本来面目的地方。我不想伸手去碰,只好就站在她的门面房里迅速地换了衣服,她看了尺寸后,我又极快地换回来。我有一肚子气,我想问问她,你作为女人咋能这么懒,我更想问她,里面那男人是你丈夫吗?我还想冲进里间问那男人凭什么凭什么?那天,我有点儿生气地走了。
下一次去的时候,那老头坐在门口,孩子在一边跑着玩,她又要我将新衣服试了给她看。我走到里间门口,见床上躺着一个人,便迟疑,她说,没关系,那是我姐。我就想问她,那门口坐的是谁呢?
往往我想看的看不到,不想看的却会出现,这是我的苦恼,比病本身更让人苦恼。我不知从何时开始,想和她较劲,我又想将衣服拿去让她改,又想和她生气,除非她明白告诉我那个老头是谁。为此,我一次次来找她,不惜找出衣柜里退了休的衣服,偏要挽救它们。终于,我听到那门口坐着的老头对小孩说,走,爷爷带你买面包去。我放心了,气也就消了。
午睡醒来,是最脆弱的时候。万念俱灰。我曾经相信的真善美其实是一个大大的谎言,或者,她给我一个高大光鲜的正面,我仰视她,按她的条例行事,我打算一条道走到黑,我从来没想过绕到她背面看一看,那里被真实的生活撕扯得衣衫褴褛、伤痕累累,流淌着脓血。她有一天一弯腰不小心露出后面,我被吓住了,那曾经的正义、光明、善恶有报,原来有着另一种解释。那一次次相信的爱情,对女人来说活着的全部,最终黯然收场。别人变心,我悲痛欲绝。我变心,我心灰意冷,为自己寻找理论依据,结局总像晚春的落花,纷纷凋零,任何力量都无力回天……我不再年轻、不再有力量、不再有斗志,我力不能及。我的青春还没怎么过就匆忙失去,我只在接下来流量日小的生活河流中赎我的罪过,懊悔自己的天真无知。
早上出门上班,我在杂货店老板娘那里买了包卫生巾,给她五十块钱,她找我四十四块钱。下午回来买菜的时候,卖菜女人拒收一张十元钱,她说那是假的,我说怎么十块钱还有假的呢,她说多的是。我给她换了一张。转回头看杂货店老板娘,她仍坐在门口抽烟,细眯着眼睛,蔑视世界上的一切。我想过去找她换的,我理应过去找她换的,可我立即看到争吵的场景:她挥动着有力的胳膊,话语铿锵。最终,我从她眼皮子底下走过去,温顺的、悄没声儿的,好像我做错了什么。
我从另一个城市潜回,我去给一个男人投怀送抱,我飞蛾扑火般投入一场所谓的爱情。没有人劝说我,也没有人引诱我,我自己先被自己感动了,我不断去验收他所承诺的爱情,我全当这是真的,就算是明天一切转眼即逝,我都会用我泛滥的多情纯情热情和这世界抗衡。为了这场爱情我朝发夕归,我和时间赛跑,“我像是一粒棋子,来去全不由自己……我没有坚强的防备,也没有后路可以退”,我唱着王菲的歌,锦衣夜行。我下了飞机,在班车前排队购票,每张票三十元,那卖票的小姑娘眼疾手快,收钱撕票,她手里厚厚一沓钱,娇小的手都快握不住了。她旁边站个小青年,一看就是讨好她的,一手撑着她的桌面一手撑着她的椅背,上身前倾,将她环绕在自己胸怀的势力范围之内。我在包里找零钱,看到那张假十元,私念一闪,将它夹在两张真钱中。她看都没看,顺手撕一张票给我。我拿着票要上车,门口服务的姑娘说,坐满了,坐满了,等下一趟。我问,下一趟还有多长时间,她说,二十分钟,我说太久了,我不能等,我打的去呀。退了票,一看手里的钱,还是我的三十元,那张假钱又回到我手中。离开班车走两步,看到广场上一个女人向班车跑来,嘴里喊王老师王老师,那班车上下来被唤作王老师的,说,以为你们不来接我了,接着退了票,跟着那女人去广场上坐专车去了。我转回头,又把三十元交到卖票小姑娘手中,这次我不再自责,因为这是她给我的假钱。拿了票上车,坐在王老师腾出的位置上。服务员上车,车门关上就要走,啊,我把十元假钱花出去了,挽回了我的损失,这是我人生小小的胜利,是值得在心里乐一下的。车移动了,又突然停下,门打开,卖票小姑娘旁边站的那小青年上了车问,哪位刚才最后上来的?我说我。他走过来,手里拿着那张十元假钞,你给换一下吧。车开了,我把那张假钞拿在手里,像品尝我失败的人生。我撕碎它,一点儿一点儿,撕成很小的碎片。我没有撕过真钱,可我的手感告诉我,这钱确实是假的,它虚弱、胆怯、自卑,它跟我多像啊。我打开窗、张开手,它们魂飞魄散,翻卷着消失在深夜里。
路过杂货店门口,在心里向老板娘致敬,她是生活的强者、是胜利者,这些标志能把自己的问题成功转嫁给别人,不必在乎过程,不必在意别人的感受,可以不择手段。他们要的只是一个胜利的结果。
我渴望看到自己的将来,我想知道真相,我想知道那个说永远爱我的人,他跟别的女人怎么说,他对别的女人怎样演练他的爱。我很好奇,很努力地去想象、去向往。只因有一回,画面一闪,看到他怀抱一个女人,那女人分明不是他妻子,一个男人不会那样拥抱妻子。那女人分明也不是我,只是他那种拥抱像是对于我,热烈、投入、缠绵,将要揉碎对方。那一刻我遭到电击,头皮炸裂,一团大火从头顶冒出,烧焦了我的玫瑰色尼龙窗帘,全世界在深夜都能看到我亮如白昼的疼痛和羞耻。我被烧成碳人,可我还想看得更清。女人因不知真相而焦虑,因知道真相而更焦虑。可画面再也出不来,就像电视机调不出图像,只是一片狂乱的雪花。是我功力不够,还是我尚未病入膏肓?我打电话哭诉,我将他从睡梦里唤醒。他说,亲爱的你看错了,那不是我,真不是我。我们通了长长的电话,相识以来最长的电话,一直说到天色微亮,他耐心安抚我。我对他感激万分,我其实害怕他说,是的,那是我。女人有时候渴望谎言。太阳出来时他又发来短信:昨夜事别放在心上了,我们相爱就要互相信任。他成功地扭转了局面,他让我觉得自己是无理取闹,他让我自己对自己说,那不是他,真不是他,我对他更加崇拜,我保证再也不提这事了。我将阳光给他,从此我站在阴影里。
我义无反顾地踏入焦虑的海洋,苦海漂浮,看不到岸,深深迷恋。我告诉自己爱情一定是伴随着谎言和欺骗的,就像阳光投射在万物上一定会有阴影。我终于明白爱情只是弱者向强者的归顺和依附。
站在镜前,看自己的身体迅速苍老,从头发梢到指甲盖,无一幸免,皮肉松弛,整体下垂,丑陋虚弱。当一个女人喜爱自己的身体,哪怕受到全世界抛弃都不惧怕,可当她有一天厌弃自己身体时,就会陷入灾难,没有谁可以拯救她。
想想苍老也很迷人,一不做二不休,往事一去不回头,所有曾经内心燃烧的烈火都将熄灭,变为安详的灰烬;所有惊涛骇浪也都会退潮,化作松软的低语;所有的猜疑都不再重要,爱谁谁,与我无关了。焦虑的不再焦虑,饥渴的不再饥渴,愤怒的不再愤怒,绝望的不再绝望。如果失去爱的能力,也许是一件庆幸的事,生命中一切皆有代价,要想爱与烦恼统统结束,那就是衰老,或者死亡。衰老和死亡,哪个更容易一些?
我讨厌雨天,尤其夏秋之交的冷雨(季节的过渡也像情感的挣扎一样艰难,付出眼泪的代价),下起来没完没了,像人世间所有的哭泣,团结一致,拧成一股绳,捆绑我,越束越紧,心痛到不能呼吸。小区院子里走着一个老人,抱着他的孙子,耐心地说,这是下雨,知道吗?这就是下雨,看,下雨了,下雨……那怀抱中小小的人儿,眨着眼,看着这个他还不懂的世界。不知他小小的身心、蒙昧的意识,在这雨天里,有没有忧伤、惧怕、焦虑、惆怅。这些情绪,会在什么时候进入他纯洁的身心,开始对他的生命进行侵蚀和消磨?
心脏被一根最细的铜丝穿过,那发光的铜丝时时接触电源,在夜里两点,看到万物缤纷,所有菌类生长的时候,我也相信,它会随时跳出不一样的节奏,闪烁灼灼亮光,或者突然停止跳动。
执拗的主人公,极力想看到自己的未来。像电视机调台一样,我拼命折磨自己的身体,不依不饶,不吃饭不洗澡,陶醉在自己不洁的气息里,在房间哭泣、走动,多角度转动头颅,想捕捉一两个珍贵画面。
我像一片树叶飞出窗外。我一夜未眠,我大脑兴奋,我听到一声召唤,美丽芬芳,光华四射。迎着霞光,我飞出十七层的窗口,我要赶在衰老全面占领之前撤离。马孔多小镇上那个没有欲望的俏姑娘,她裹着一个床单飞走了。我像她一样,裹着自己的信念和天真,我瞬间长出翅膀,我扇动这全新的羽翼,我抖落身上的七宗罪,我想起一首最爱的诗,诗的名字叫:我要飞!
烈火焚烧,
玫瑰成灰,
有风吹来,
我要飞……
我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看到窗外正在建设的大楼上,红色升降机快速滑下。我揉了揉苍老的面孔。我需要好好睡一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