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坤
乡村纪事:怀念,或者忧伤(三章)
□杨坤
雨水落地,菌子飘香。当久旱的云南终于迎来了雨季,我的脑海里立马跳出了这样几个字。是的,云南的雨季来了,云南的菌子又在大地上飘香了。
当代著名作家汪曾祺在其散文名篇《昆明的雨》中写道:“昆明菌子极多。雨季逛菜市场,随时可以看到各种菌子……”作家写菌子,是为了突出昆明雨水的充沛,因为菌子的生长总是和丰富的天然降水连在一起的。事实上,整个云南菌子都极多,都是菌子生长的王国,而不仅仅是昆明。
老家地处滇西南地区哀牢山腹地,作为土生土长的乡村的儿子,菌子对我来说,是再熟悉不过的了。多年后的今天,虽然为了完成学业,为了追逐自己的梦想,我已经远离了故乡,远离了那个叫做文壮的生我养我的村庄,但关于菌子的记忆,却依然停留在我的脑海之中,永远难以抹灭。那些曾经所熟知的菌子,我现在随手就可以列出一大串,比如鸡枞、香菇、牛肝菌、刷把菌、干巴菌、青头菌、大红菌、喇叭菌、鸡油菌、见手青、黑木碗、奶汁菇、松茸、木耳等等。时至今日,我依然能准确地把它们辨认出来,叫出它们的名字;还能说出它们的特性,以及食用方法。
孩提时到山野中找菌子的事,自然也不会忘记。每年雨季来临,当几场透地雨下过以后,在雨后阳光的照耀下,山野里的树根旁、落叶履盖的土层里,一丛丛的菌子便开始成群结对地破土而出。于是,天刚蒙蒙亮,这家大人,那家小孩,就披上蓑衣,戴上斗笠,跨上竹篮,向山野中进发了。蓑衣和斗笠,是为了防雨、防湿,竹篮则是用来装菌子。而我家出去找菌子的,总是我和父亲,因为那时妹妹尚小,母亲则要在家里照顾妹妹、做家务。至于我,虽然也年纪不算大,但我从小就自强、自立,父母都还是放心我出去。而且,尽管我和父亲一同出门,但我们出门后就分头去找,我去这山,他去那山,所以我们并不一起回来;各自的收获也不尽相同,有时他多一些,有时我多一些,有时又一样多。
出去找菌子,其收获的多少,很大程度上是在碰运气。运气好,收获多些;运气不好,收获就少些,甚至空手而归。但不管怎样,人们还是乐此不疲,一如前往。找菌子的方法也很关键,而且极其重要。我曾在《梦里鸡枞》一文中写道:“拾到鸡枞的人,往往会记住它们的‘窝’,以便日后或来年再到此地来‘收获’,因为鸡枞的‘窝’相对固定。”其实,不仅是鸡枞,任何菌子的“窝”都相对固定。所以我们去找菌子,最先去的,往往是曾找到过菌子的地方。很多时候,我们都可以在此得到或多或少的收获;但有时,我们也会扑个空,因为找菌子的人很多,谁先到谁收获。跑完这些地方,再满山遍野地奔走、寻找,只愿得到些意外的收获。
每年的雨季,村里每户人家都会找到不少的菌子。但菌子,人们是不轻易舍得吃的,而是要拿到市场上卖,把它们换成钱。所以每年雨季下来,人们天天找菌子,却没有吃上几顿菌子;自然,每户人家都会从菌子身上赚到一笔不小的收入,甚至这是有些人家的主要经济来源。所谓“靠山吃山”,或许说的就是这回事。找来的菌子,人们通常是加工、制干了再出售,因为新鲜的菌子不易保存,其价格也相对偏低。我家找来的菌子在村里往往最多,加工出来的质量也比其他人家的好,因而我家的菌子不愁卖不出去,不但菌贩子直接上门来抢购,而且所给的价格一般比其他人家的高。
近日读报,在《云南日报》6月18日“花潮”副刊读到云南著名作家张永权的散文《菌子的记忆》。作家在开头写道:“云南的雨季到了,又到了吃菌的季节。”而我已经年迈的父亲,又在满山遍野地找菌子了吧?
恍惚间,我又看到了故乡山野中丛丛生长的菌子,看到了我儿时出去找菌子的快乐而难忘的那段时光,看到了父亲渐趋佝偻的身影——他从山野中背了满满的一大竹篮菌子回来,脸上洋溢着欣喜而灿烂的笑容……
每当夜深人静,独自坐在小屋的窗前,我总会无可拒绝地想起久别未归的故乡。那里的一山一水、一人一事、一草一木,就像一根牢固的绳索,紧紧地缠绕着我,让我怎么也走不出它的牵挂,尤其是想起故乡的草堆,我便会有一种伤感,思绪随之飘向数百公里外的故乡,久久难以停息……
故乡的草堆,全是用稻草(即稻谷的秸秆)堆积而成。秋收过后,稻禾的翠绿被阳光所吸收,换上了一身金黄的装束,横七竖八地躺在田野之上。作为稻草的它们,变得温顺、柔和,不再像之前那样奋拔、坚挺。每逢此时,故乡人总会把它们理顺,捆绑起来,再堆成草堆,用作牛草储备——秋冬时分,天气日益寒冷,青草渐趋枯萎,金色的稻草便成了牛儿们珍贵的草料。
故乡人堆草堆时,先准备四根质地坚硬的木头,然后深深地栽进土里;在上面搭几根长短适宜的竹竿,做成一个支架;在中间栽上一根较长的竹竿,竹竿要坚硬牢固,而且要栽得深;再搬来捆绑好的稻草,依中间的竹竿逐层而堆……稻草摆放一定要紧密,并严格遵照金字塔模式,这样草堆才会稳固,才不会倒塌。小时候,每年家里堆草堆,我都会欢呼着跑去帮忙。当然我能做的,就是把捆绑好的稻草搬到草堆旁交给父亲,呆呆地看着他堆上去。
草堆是故乡固有的一道风景线。无论日晒雨淋,不管酷暑严寒,它们都以自己的方式默默地守候着故乡的田野,忠诚无私,不求回报。在故乡那块土地上出生、成长,我的记忆里自然少不了草堆这一事物。草堆里的童年往事,一直停留在我记忆的仓库里,直到我衰老、死去,永远难以抹去……
童年时代,我们特别喜欢玩捉迷藏。每当这时,我总会一头扎进近旁的一个草堆,把它作为首选藏身之处。因为我藏得比较隐蔽,其他小伙伴都被找到了,我依然可以安静地躺在草堆里。直到他们使劲地呼喊我的名字,我才得意地从草堆里跳出,向他们炫耀我的厉害。有时,玩捉迷藏还会有意外的收获——在草堆里发现几个鸡蛋——那是急于下蛋而找不到“家”的母鸡留下的。把鸡蛋拿回家,让母亲给我煎荷包蛋,与玩捉迷藏本身相比,还要高兴许多!
和父母到田地间做活,累了,我总会悄悄地藏到草堆里偷懒。躺在干燥、柔软的稻草上,如同躺在母亲的怀抱里,温暖、舒适,好不惬意。有一次,我不知不觉地在草堆里睡着了,父母以为我自己回家了,就没有找我。等他们回到家,夜幕已经降下;当发现我并不在家,他们急得团团转,打上火把就四处找我。我在他们的呼唤声中醒过来,晴朗的夜空已是明月高照、星斗满天。我应答着向火把冲过去,一头扎进母亲的怀抱,泪水情不自禁地流了出来……
多年以后,为了完成学业,我离开了故乡,独自居身在一个离家数百公里的熟悉而又陌生的城市。虽然,我已经在此生活了两年多,但我依然感受不到这个城市的温暖,至今走不进它的内部。我也知道,其实我们彼此之间终究只是一个过客,不管是我对它,还是它对我。如此,我能不思恋故乡?
回首之间,我把落寞的目光甩向窗外;奔涌而来的乡愁,就像一根由乱麻编织而成的鞭子,狠狠地抽打着我的内心。尤其是故乡的草堆对我的鞭打,更是让我痛得几乎无法呼吸。此时此刻,我多想时光能够倒流,让我返回童年,奔向故乡田野间的草堆,去领略它们带给我的情致和乐趣……
父亲在电话里说,他去田里捉了好多黄鳝回来,正准备做了吃;可惜我不在,不能够吃到。其实也没有什么可惜的,反正这黄鳝嘛,我在城里也可以吃到。但由此,却让我想起了儿时到田里捉黄鳝的事,也好想再去亲手捉一次黄鳝。
在老家那个叫做文壮的生我养我的村庄,但凡男孩儿,没有一个不喜欢捉黄鳝,也没有一个不是捉黄鳝的能手,虽然未必都喜欢吃黄鳝。孩提时代,在每年的炎炎夏日,在稻禾旺盛的时节,我就经常约上几个要好的小伙伴,提上用竹子编织而成的笼子,然后到田间捉黄鳝。而且,几乎每次我们都是满载而归。现在想想,那是多么的快乐啊!在我看来,这比吃黄鳝本身,还要更有意义。
我们去捉黄鳝,通常是两个人一行,一个负责捉黄鳝,一个负责提黄鳝笼;等回来,再把所捉到的黄鳝平分。准备充分,到了田里,我们就开始找黄鳝洞。找黄鳝洞时,眼要尖,要分得清哪个是黄鳝洞,哪个是蛇洞(有些洞里的不是黄鳝,而是水蛇)。通常情况下,洞口呈混水状的是黄鳝洞,洞口呈清水状的是蛇洞。找到黄鳝洞以后,负责捉黄鳝的一个就下到田里,将右手的中指慢慢伸进洞中,在悄无声息中紧紧地将黄鳝从洞中抓出来,然后放进另一个人所提的黄鳝笼里。捉黄鳝时,手要轻,抓得要紧,尤其是在手入洞口的瞬间,不能造成水响,否则会惊动黄鳝,使其跑得无影无踪。当然了,尽管捉黄鳝的人已经很小心了,但有不少时候还是会让即将到手的黄鳝跑了。这些黄鳝往往忽地一窜,然后躲到另一边的稻禾间去了。捉黄鳝的人就轻轻地跟上去,用弯成钩形的中指,猛一扣抓黄鳝身体的中间,然后提举起来,放到黄鳝笼里去。最后下来,真正逃脱我们手心的黄鳝,还是寥寥无几。去捉黄鳝,最好认的是怀孕黄鳝所在的洞,因为它们的洞口周围往往是一圈圈的白色泡沫;最难捉的,也总是怀孕黄鳝,因为它们最狡猾,不但有三个洞口,还最凶狠,常常会咬捉黄鳝人的手……
很多时候,我们也在晚上去捉黄鳝。去的时候,通常还是两个人一行,一个负责捉黄鳝,一个负责提黄鳝笼和照明。照明工具是松明子火,其光照透亮、范围广,极利于黄鳝的发现。晚上捉黄鳝,比白天要惬意得多,因为这时不但可以避开夏日的炎热,天空中往往还飘荡着一丝丝微风。与此同时,这时的黄鳝并不在洞里,而是游了出来,慢腾腾地在稻田的田埂边上蠕动着。它们就那么懒洋洋地蠕动着,即使是人的手指碰到了它们,它们也不会有太大的反应,很少会逃掉。但我们晚上去捉黄鳝,却很少用手指直接去捉,而是借用竹制的黄鳝夹。黄鳝夹的制作并不复杂,将两根长80厘米、宽4厘米左右的竹片削成光滑状,然后在竹片的三分之一处刻上规则的齿牙,再在竹片中间钻上一孔,并用铁丝将其固定,这样就做成了。夹黄鳝时,只需将竹片分开,对准黄鳝夹下去,再将两边的竹片齿牙合到一起,黄鳝就夹住了。晚上去捉黄鳝,最讨厌的就是那些可恶的蚊虫,它们总会在不经意间飞到我们的头、手或者脚上,冷不防就咬上我们一口,让我们不疼即痒;还有就是要防蛇,因为蛇往往喜欢在夏天的夜晚出来活动。但不管怎样,我们还是喜欢晚上去捉黄鳝,而且晚上去的次数比白天去的还要多。
但自从上了高中,在远离家乡之后,我就很少吃到黄鳝了。虽然城里的不少餐馆也经营有黄鳝这道风味菜肴,终年四季均可以吃到,但城里的黄鳝是人工养殖的,其味道不但难以和农村野生的媲美,而且有着很大的差别。因为如此,虽然城里也可以吃到黄鳝,但我几乎不会去吃。我喜欢吃的,到底还是老家的野生黄鳝。我孩提时所喜欢、擅长的田间捉黄鳝,也只能到记忆里去找寻了。
听罢父亲的话,我对他说,没能吃到他捉来的那些黄鳝,没有什么可惜的,也无所谓;但说真的,我好想再去田里亲手捉一次黄鳝。于是父亲答应我,等我下次回老家时,他一定带我去捉。只是,我下次回老家,又会是什么时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