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宁/聂 与
提前离开
辽宁/聂 与
我开着那辆半新不旧的桑塔纳2000沿着二环路没有目的地行驶。我看着车窗前那些风驰电掣的车辆,像一条五彩斑斓的银河,我从河的身上劈过去。
我喜欢这种感觉。和所有进行着一场悄无声息的对视。我知道所有人都在咒骂我。我要的就是这种效果。比如现在,我的一个女下属一定正在那家品味十足的主题餐厅里一边面带笑容地招待着其他贴桌的客人,一边在心里骂我不是东西。她是我们单位端架子最持久的一个女人。从年轻到年老,她风姿卓越却从无绯闻。她过着与世隔绝的非人生活。但今天她给我打电话要请我吃饭,感谢我一年来给了她那么多的照顾,其实说照顾有些过于浅淡了。这一年来先是她的父亲一直卧床不起,然后是母亲突发心脏病需要人照顾,再然后她的孩子正处在青春期,用她的话说一夜之间变得如此陌生起来,她不得不重新构筑和健全与孩子的亲子关系,这关系到孩子一生的走向问题,这是她亲口这样对我说的。她还想再继续加深这种阐述,我打断了她的话。我说,OK,一年。
她被我这种当机立断的果敢所震慑,也轻轻地回了我两个字,谢谢。
我知道这两个字对于她这样的女人来说是很重的。我也知道她说谢谢就一定会谢谢。我更知道这样的女人,不需要你和她说什么,你让她说,然后,你按照她说的办,然后她会回报你更多。
一年后,她处理完所有的事情重新上班时又回复到从前的容光焕发,看来一切都在掌握之中。我喜欢这样的女人,无论生活给了她什么,她都接着,然后低下头弯下腰一点一点地理出头绪,该打结的打结,该舒展的舒展。哪怕她的丈夫在车祸中不幸身亡,她也能在出殡时穿戴得整齐得体,黑白色调搭配得气度非常。那不是学来的,不是故意做得出来的,是与生俱来从内心里生发出来的润泽气息。她也不会披头散发,哭天抢地,她就是一直坐在丈夫的灵柩前,时不时地低头看他一眼,很家常的样子,苍白的脸色让她显得更加的端庄不已。
这样一个女人要请我吃饭,大家已经议论了一个下午,但都是悦性的,不会有人拿她说事。因为她始终如一的外表和缓与内心的庄严使和她接触的人不约而同地进入到她的气场之中。很多男人说,和她说话会不自觉地感觉到一种说不出来的压迫感,那种压迫就是让自己的触角强制地缩回去,那是很难受的感觉。所以大家对她更多的是敬而远之了。
这样一个女人请我吃饭,我的提前离开就更具有了不同以往的意义。我能体会到她此刻受伤的程度,但她绝对不会表现出来,她会静静地坐在那里听大家小声议论,江声哪去了,不会走了吧,这是他一贯的风格,来,喝酒,喝酒。
她会举起自己的杯子轻轻地喝一小口,依然清淡如菊。
对,她像菊花。淡雅,极致到蜷曲,但却像八爪鱼的触手,杀伤力极强。据说,很多人以名利诱之,她均不为所动,也谈不上拒绝,因为她从来不接任何陌生人的电话不回任何人的短信,从来不去任何声色场合。也就是说,她除了正常的上班下班,关在屋子里,不知道干什么。
如果有女同事旁敲侧击地试探,她以无声做最好的回答。但绝不失礼,因为她的面色是那么的柔和淡然,让人不忍再加以攻击。
此刻我开着自己那辆半新不旧的桑塔纳2000在二环路上慢慢地行驶,想着那个女人此刻在怎样地想着我,会不会有一点点受伤,或者是一点点愤怒,或者是什么都没有。想到这我有一点点沮丧。
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在任何场合都喜欢这样提前离开。不给理由。在大家推杯换盏,声色犬马之际溜之大吉。我会开着车子,漫无目的地在马路上溜,非常的惬意。想象着他们看着我那个空空的座位骂我太不地道,没有素质,甚至是没有人性。
不管他们骂我什么,他们在全体地咒骂我,这让我非常得意。如果一个人能让大家在某一个场合的时间里集体对我进行一番关注和探讨,甚至会感慨万千义愤填膺,这不值得惬意吗。
当然我为之付出了惨重的代价。我这种惬意让我失去了一些合作的项目和领导的器重,使我无论怎样努力和做得多么的出色而最终只能在中层里难以咸鱼翻身。这也许正是我要的,我总是这样安慰自己。我让别人有一种很难受的感觉其实是为了让自己处于一种很难受的境地。难受是一种很深切的体验。这种体验就像蛹,让人有一种强大的想挣脱的欲望,然后体会那种瞬间破裂突围的快感。
虽然我从来没有突围过。
我在那种挣脱里左冲右突,我体验着自己的身体被撞来撞去的酸痛。然后我会去足疗室按摩房彻底地睡上一觉。这就是我全部生活的实质。但没有人了解我的意图。
就像我的妻子王央,她每次从外地和他的搭档比赛拉丁舞回来,我都会开着我那辆半新不旧的桑塔纳2000去接他们,拉到饭店去为他们接风洗尘,也会在每次的半道不告而别。一开始王央回家后对我大发雷霆,她哭着鼻子对我说,江声,你什么意思啊。
我说,我没有任何意思啊。我有事情就先走了一步。
那你不会和我们说一声吗。
我觉得说与不说都是走,就不必说了。
她简直气得语无伦次,她说,那怎么能一样呢。你不说一声就走,你让我的搭档小白怎么想。人家还以为你不高兴了或者是挑什么理了呢。
我说,我怎么能不高兴呢,你们从省里拿了大奖回来,我要是不高兴能捧着鲜花到机场接你们吗,接完了能把你们拉到饭店去吗,到饭店了我能喝那么多酒为你们助兴吗。这一连串的举动难道不足以说明我对你们的重视程度到了一个很陡峭的高度吗。
那你为什么不说一声就走。
这很重要吗。
这相当的重要,这是原则问题。
这能上升到原则问题。
当然。你这样做是严重的对我们的不尊重,你知道你这样悄无声息地走了之后,我们根本就是吃不下去了,我们在那儿一个劲地回想哪一个细节让你不高兴了,从机场我们就开始一点点地回忆,我们足足在那里想了你整整两个小时。
那种惬意的感觉又来了。从心底像喷泉一样一点点升高,在高亢的音乐声中抑扬顿挫,无限迂回。我慢慢地仰倒在床上在那种激情的想象中睡着了。
我醒来的时候,王央留了字条说,她和小白去舞蹈房了,她在留言的最后一句话是这样说的,无论你是怎么想我和小白,我们都是清白的,无论你想怎样阻止我们,都是徒劳无益的。
我感觉非常的可笑。我把那张留言条叠了一个小船摆在窗台上,不知从什么时候,也许要追溯到童年时代,只要我的手里有一张纸,我就会毫无意识地一边说着话一边叠上一个小船,然后悄悄放在某一个并不起眼的地方。比如,我参加酒会,我会用餐巾纸或者是餐巾布叠完之后,放到窗帘的后面。如果条件允许我还会在上面画一张笑脸。
王央回来的时候,怒目圆睁地看着我,你在讽刺我吗。
怎么会呢。
那你什么意思。
我根本就没有任何意思。
那你为什么叠小船,还画了一张脸。
我只是随手觉得好玩而已。我发誓没有任何的其他成分。那你觉得我叠成什么才最合乎你的审美标准呢。
王央一把吊到我的脖子上。你告诉我,你真的真的不吃醋。
我知道智力题来了。大海有多深就知道我有多聪明。
如果我把你们的行为当成一种艺术我就不会吃醋,你觉得你老公有没有这个鉴赏力呢。如果我把你们想得很低俗,那说明我很低俗。
你是在说我吗。
你比我聪明。
王央又一把把我推倒在床上。她幸福地说,你真是我的好老公。
我说,我有一个问题一直想问你但一直羞于启口,害怕你会不好意思。
王央心无旁骛地说,你说吧,不用为我考虑。
好的,我是为我自己考虑,你和小白穿得那么少贴得那么紧,会不会有一种瞬间难受的感觉。
王央嗷的一声跳到我身上,我现在就让你感受一下什么是持久难受的感觉。
说实话,我一点都不吃王央和小白的醋。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我想也许我已经不再爱王央了,甚至都缺乏一种独占的欲望,这对我来说其实是一种痛苦,当然我会把这种痛苦掩饰成一种叫淡然的东西,它看起来漂亮一些。但我和王央依然不可分割,就像水和水泥的关系,我们已经和在一起抹到了墙壁上。如果为了什么硬要分清楚谁是当初的水,谁又是当初的水泥,谁先搅拌的谁,那不可置疑的我们都会成为渣子簌簌而下,用另一种话说就是我们都将啥也不是了。
有的时候心血来潮,我还会开着我那辆半新不旧的桑塔纳2000去他们的舞蹈室看他们跳舞。我在他们那么夸张的狂放中真是感觉到了一种生命的张力和韵律美。那种强烈的节奏感在两个几近完美的形体上呈现出最灿烂极致的巅峰之势,那种感觉既感染人又诱惑人,我甚至有一种冲动也想那样地贴紧和颤动一个女人,是为了美。
我从来不去想自己的心态是不是正常。也许正常也许不正常。其实正常与不正常都是别人下的定义,与自己无关。但王央说,你什么时候来什么时候走总是这样悄无声息的让人心里堵得慌。我说,好吧。我什么时候来,可以打电话通知你们一声。但我什么时候离开,你们不要要求我。
王央说,你什么意思啊,好像我害怕你堵着什么似的,我是那个意思吗。
我说,我当然知道你不是那个意思。
王央说,你为什么在这个问题上那么寸土不让呢。你走时打一声招呼你能缺少什么呢。
我说,我会缺少很重要的东西。
王央嗤之以鼻,转身离去。我一个箭步走到她的前面,转身离去。
王央站在我的身后,我听到她发出不可抑制的咬牙切齿。
但凡一个思维正常的人,都会想象得出王央和小白不可能是清白的。因为清白对于他们整天的朝夕相处和耳鬓厮磨来说是一种不道德。或者说清白这个词之于他们是不可逆转的主体倒退。那种不公平和不现实是我所不能允许的。但我依然喜欢王央。我用了喜欢而不是爱。我觉得我喜欢王央那种浑身上下无处不在的动态喷薄和刻意抒写是不应该有任何异议的,但凡是个实事求是的人都会不加掩饰地发出这样的感慨。
更何况我,作为一个舞蹈演员的丈夫,我有足够的理由拥有这种感慨,这是我的幸运,我这样想。当我握着她富有弹性的纤细腰肢,我不会旋转,但我会弹奏。
提前离开的另一种表达方式就是戛然而止。比如我正在做按摩的时候,会突然说好了。对方会说还有十多分钟呢。我下地穿上鞋子走人。比如看电影,我总是在还没有散场的时候在黑暗里一个人走过长长的过道,推开那扇厚重的门,打开车门扬长而去。比如开会,我会偷偷地溜出去明晃晃地站在走廊上抽一支香烟,再回身坐到位子上继续听。比如打电话,我会在对方没有放下电话之前关掉自己的电话。比如和王央怄气,我会在她没有自愈之前提前庆祝自己已经完好无损了。
其实我的这个习惯也给我带来了很多的好处,我会努力做得比任何人都好,就是为了可以拥有更多提前离开的资本,从而我也会获得很多的荣誉,但我从不亲自领奖。我坐在人群里看着给我颁奖的位置空在那里,我和它深情对视。
我养的那只宠物狗让王央不胜其烦,她说,干脆你每天搂着她睡觉好了。
我说,她的腰太粗了。
王央用拳头擂我。
王央说,你为什么非要养一只狗呢,我们整天都那么忙,哪有时间管她啊,你看看她把我的丝袜都撕破了。我这才看着王央竟然把她的破丝袜套在了狗的脑袋上。因为丝袜过长使小狗一边走一边被绊得东倒西歪,不住地左右趄趔,它拼命地想把丝袜从头上挣下来但终是无功而返,这使它越来越狂躁不安,它冲着四周不停地吠叫,我弯腰抱过它,把丝袜从它的头上扯下来,扔到了王央的脸上。
王央不敢相信地愣在当场,她喊,江声,你疯了。
我说,是你疯了。
你对一条破狗比对我都重视。
它不破。
你什么意思。
我冲出家门,我想着小狗无论在什么时候都会在门口接我进门,无论多晚,都会从睡梦中爬起来给我叼来拖鞋,陪我洗漱等我进屋上床,然后在我的床边安静地看着我睡着。它浅浅的呼噜声是那么的温和而细致。那一刻我有些恨王央。真的,那种恨意是那么真实,真实到我突然感觉她和小白的搂搂抱抱有一些不入眼了。
也只是一些而已。我不喜欢把别人想得太深。当我想象别人的好和不好的时候,我感觉他就是在无形中控制和占有了我。所以我很少愤怒,我觉得愤怒是最大的控制。我绝不允许这种情况发生。最大的愤怒就是像此刻我抱着小狗,逃离开去,走在夜晚的街道上左看看右瞧瞧好玩的人和事也不少。喝多了打架报110的,拥抱接吻当众又跳又叫的,敲锣打鼓浓妆艳抹扭秧歌的,一群男女围成一圈,挤过去一看,才知道是免费观看两只小狗疯狂做爱吃吃窃笑的,再看我怀里的小狗,竟然没出息地害羞着往我的怀里拱。谁养的东西就会像谁,这话一点都不假。现在男人像我这样不出去乱扯的是越来越少了,我之所以不搞女人,不是因为我的境界情操高,或者说我不喜欢女人,而是我不愿让那种事情打破我提前离开的种种猜测。当所有人都感觉着我那么神秘莫测,感觉我总是提前离开一定会与女人有关,然后会不遗余力地刺探寻找发掘的时候,我一个人坐在车里静静地听着音乐,在二环路上,慢慢地,行驶。我坐在车里有时也会看一个电影,那部随身的便携式DVD是我的最爱,尤其是外面下着雨,我在车里看欧美的或者是敌特片,都非常的棒。
王央会打电话来,江声,在哪呢,什么时候回来吃饭。
我会小声说,我在开会,一个小时之后吧。我为自己的谎言而感觉到好玩,如果王央知道我撒谎是在车里看电影,她一定会说,挺浪漫的啊,江声,带我一个。
我不会让任何人参与进来,我就是要让自己所做的一切无人知晓。我在心里给自己制造着无限的可能与冲突。那是一种悬念,对我自己说。
我抱着我的小狗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走累了我就坐在街边的小摊上喝几杯啤酒,小狗趴在我的脚边,汪汪地提醒我,给它要几串羊肉,然后跳到我的膝盖上亲吻我的手指。
我必须在所有散场之前提前离开,虽然我并不想这么早回家。我想王央是说什么都会没完没了的,是要彻底问个明白的。到底是她重要还是狗重要。
这个问题我已经想好了怎么回答她。大海有多深我就有多聪明。
我会这样回答王央,我保证我说完了之后,她又会一下子跳到我的身上,但我今天没感觉。
我会说,你当然比狗重要,我想你不会怀疑这点。我之所以在狗和你之间发生了一种倾向性选择,是因为你比它强大得多。在这个家里,如果我不及时地遏制这种强者与弱者对视的蔓延,下一个被丝袜套在头上的对象可能就是我。所以,我及时地提醒了你也是提醒了我自己。
王央一定会说,你就编吧,你就美在了你那张破嘴上了。睡吧,过来,睡吧。
我一定会说,刚才小狗舔我的手指了。她会一下把我推开,转身呼呼睡去。
我会重新把她翻过来,在她以为有什么节目之时,我转身呼呼睡去。
神经病。
你不是。
王央就会一直缠着我。
我就会一直静静地听。
我没有想到那个请我吃饭的女下属会主动打电话给我。她说,江科长,您如果不忙,我现在想跟你汇报一下您上次让我写的那份关于省厅下来复检的材料,我已经写完了,但有几个数据需要您的提供。
我说,明天再说吧。
她说,您忘了吗,明天就是来检查的日子了,今天如果不打印出来,装袋备好,我怕明天一早时间来不及。
我说,那好吧,你在哪里,我过去。
她说,我在家里。
什么,你在家里。明天就复检了,你怎么能在家里。
她说,江科长,不是您让我今天到市里办一些公章的事,然后说只要把材料弄好就不用上班了吗。
噢,对了,我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最近我发现自己越来越迟钝了。
你的家里在什么地方。
下了二环峪明路往左,一直往左,有一个电报大楼,就是那个电报大楼的楼上,十五楼B座。
我想要下到二环需要一些时间,我只能像老鼠一样悄悄挪行,等到我快到她家附近的时候突然有一点犹豫。我感觉像这样的女人是近距离不得的。因为她过于看重自己的感受,才把自己打扮得那么端正。她这种人是以打击别人的自尊来成就自己的自尊。只有在这种两相对比之中,她才能体验到自己想要的那份感觉。
而我恰恰和她一样。
我想我们之间的游戏已经上演,我猜想这是她蓄谋已久的阴谋。我可以想象她的言谈举止一定是严里露怯,松里带扬。
所以我把电话打过去,我说,你下楼吧,我在车里等你。
她不置可否。我到她家楼下时,她已经在楼下等了,怀里抱着一个牛皮纸袋,长发飘飞,她如我想象的一样,穿得很休闲,跟以往在班上有所不同,颜色搭配得虽然很随意,但柔和又不失雅致,有一些抽象,像我家客厅里的那把椅子。我发现她一个40岁的女人扮作20岁的少女在胸前抱着一本书的样子,站在风中竟然充满了声音,这让我大吃一惊,说实在的,平时我很少去注意女人,更不会注意我身边的女人。我只喜欢电影里的女人,但我从来不知道她们真实的名字,我只喜欢她在某一部电影里扮演的那个女人,我知道那个女人叫什么,为什么突然地不说话,又为什么突然地走开。
我把车停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来来往往的人流从她的身边穿插而过,她像他们的背景一样有些僵硬。但依然不失端庄,她也不东张西望,也不拿出手机看时间或者确认铃声是不是响过,她那么笃信我一定会来,她那么坚持和信赖让坐在车里的我越来越不安和焦虑。
我想我们真是太像了,我们都是那种不会主动催促别人的人。但我终是有些于心不忍了,毕竟她站在外面,我坐在车里。我想如果我一直不给她打电话,她会耗到什么时候。一个小时,还是两个小时,还是会夜幕降临万家灯火。
我想,如果她一直这样等下去,我就娶她为妻。我有这个把握,要想征服这样的女人一定要有耐性,就像阅读一本书,一定要一个字一个字地看,甚至要一个字一个字地抚摸,其实耐性就是浪漫的另一种解读。但有的女人不需要这个,甚至充满了鄙视,她要的就是速度,在那种速度里,她感觉自己充满魅力,但转瞬即逝。她要的也是这个效果。
我想如果我和这个女人走到一起,我们可能不需要太多的语言,但需要更多的肢体语言。每一个手势和转身,都如一只笔和一瓶墨水的对视。
我想如果这样,王央就会毫无顾虑地跟了小白。我想,一个真正的男人就是这样,明明是成全了别人,却让自己处于背叛的境地。把光明留给别人,在光明的背景里藏潜自己。很遗憾,王央是那种不能体会到的人。否则她将感觉到自己是这个世界上多么幸福的女人。
我可以向王央摊牌,我说我爱上了别的女人。
我能想到王央在那个时候是多么的五味杂陈,既有不动声色的暗喜又有被背叛的失落。仅此而已。当然她一定会哭泣,捶我的胸脯,说我对不起她和孩子。我会毅然决然地转身而去,我喜欢把事情做得比别人都更加出色。
其实这个问题,王央和小白已经探讨过很长时间,不知有多少次了吧,他们从20几岁开始一起做搭档,到如今的40几岁,小白一直没有结婚就是一个最好的证明。以前,王央一直都没有流露出来,就是因为我过于让她难以开口。因为我总是提前离开。面对一个把事情做得那么无声无息又酣畅淋漓的人来说,任何人都会感觉到轻举妄动是不智之举,那种压力不是来自于残破,而是来自于过于圆满。
作为一个小小的科长,大多时候,我一直在麻将桌上,在酒桌上,在那些声色犬马的地方等着为那些我认识和不认识的人结账。很多时候,我只能蹲在角落里,不让客人看到我没有和他一样进入某个隐秘的房间,我蹲在角落里百无聊赖的时候就会复盘一场棋局,对了,我还喜欢下围棋,我喜欢围棋是因为我儿子小时候学过几年,听人家说,学围棋的孩子学习都好,就都跟着其他家长一样带着自己的孩子一窝蜂地去学围棋,后来跟下来的只有很少的孩子,我儿子最终也放弃了,但我却跟了下来。我跟在我自己的身后,我一直追着自己跑。我一会儿想象自己是常昊,一会想象自己是李昌镐,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常昊胜局已定时,李昌镐却落下了孤注一掷的黑1,当此手显现在电视屏幕上时,在场众人无不惊愕,黑棋竟然还有如此壮烈赴死的决心,一时间,春兰杯似乎遥远了。但常昊冷静应对,黑终因自身缺陷而徒劳。
当然有时我更喜欢那个百年之前早已做古的周懒予,他在一百年前就已经下出了一百年后的棋局,他神出鬼没,不知所终。就像人们给他的评价那样“宁失数子,不失一先”。就像此刻的我,一百年后也会有一个男人,像我今天这样为了不和大家一样进那些神秘的小黑屋而蹲在角落里默默无语。
王央的电话就是这个时候打来的,在我想着一百年前的周懒予和一百年后的某一个男人的时候,王央的声音像刹车不及急剧摩擦地面的变调滑音,她的声音时断时续,她说,江声,快,快,我们的孩子,你快回来,我们的孩子啊,——然后在一片巨大的哭喊声中电话被一个陌生人接过去,告诉我医院的名称,几楼,几病房。
这时我和那个女人已经彼此等待对方有十多分钟了,王央在电话里喊,江声,你死哪去了,我们的孩子死了,我们的孩子死了啊,他死了,你连最后一面都不能看看他嘛,他好可怜啊,他从十三层的楼上跳下去,他死得好惨啊。你死到哪里去了,你怎么还不回来啊。我的手一下子软了,电话像断线的珠子滑到了座位下面,我疯了一样地拉动引擎,我从那个女人的身边风驰而过,我甚至看到了女人的头发吹进她的嘴角,她还是那样端庄的样子一手抱着那个装着材料的牛皮纸袋子,一手轻轻地拂下头发,自然地把头轻扬了一下。我又重新开向那个二环路,那个我总是行驶的二环路,此刻我从车窗前看着那些风驰电掣的车辆,像一条五彩斑斓的银河,我从河的身上劈过去。
我的脑子一片空白。耳朵里全都是王央在说,我们的孩子,我们的孩子,我们的孩子啊。我们的孩子不是在寄宿学校念书念得好好的吗。他会有什么意外呢,除了偶尔打打篮球,踢踢足球,处一个小女同学算是剧烈运动,他不缺吃不缺穿,成绩一直中等偏上,考上一本几乎没有什么悬念,他会有什么意外呢。王央一直就是这样,我发现跳舞的人都或多或少有一些神经质,他们的末梢神经总是过于兴奋,兴奋极致就会蜷曲,蜷曲极致就会打结,打结极致就会断裂,所以我对王央特别的了解,一般她说什么大不了的事到头来都是不了了之。比如,有一次,她大惊小怪地在电话里哭哭啼啼地说,她又怀孕了。
我说那是好事啊。
她说放屁。你怎么能说出这么没人性的话呢。
我说,这说明我们40多岁了还都一切正常,既没有粘连也没有受阻,你还能感受一下被人像公主一样侍候呵护心疼的感觉,这不是好事吗。
王央一下子又乐了。她说,你真能像从前那样对我照顾得那么好吗。
我说,不可能像从前那样。
王央从嗓子眼里“嗯”的一个长音。
我说,我会对你比以前更好,因为那是第一次我一点经验都没有。这次,什么乌鸡王八汤,百合莲子粥括弧新鲜带凝露的统统往上上。
好啊,江声,你什么时候学会这么多侍候月子的经验了,你告诉我。
我说,我上网查过。
嗯。
我早就知道你有一天还会怀孕,所以就提前查了一下资料,否则今天哪能让你这么开心。
王央说,你就贫吧。哇的一声又哭开了。
又怎么了。
赶是不是你遭罪了,那得多疼啊,我害怕。
现在有从国外引进的最新无痛人流手术,比正常价位只多500元,我们超搞定。
什么,连这个你也知道。
成天电视广播杂志报纸狂轰滥炸,想不怀孕一把都觉得对不起他们那么操心费力为我们设计似的。
王央说,都到什么时候了,你还这么,这么……我恨你。
我爱你。
我觉得我是个合格的丈夫,我自认为。首先,王央告诉我这个不幸的消息,我没有一点怀疑小白,当然我现在这样说已经在怀疑了。我想但凡一个男人都是会在心里划一下弧,回忆一下日期,算一算时辰,但我没有。我想不管是我还是小白,我们都是男人,那么爱护心疼女人是我们的责任,不管事出谁因,现在主要不是追究肇事者,而是安抚受伤者。那么最大的安慰,我想就是对她说,我爱你。
晚上下班回家,我以一个准流产手术病人的丈夫,大包小裹地买了营养品以备战即将到来的规模战役。王央又一把吊到我的脖子上,孩子没了。
什么。
真的。
这么快,你怎么自己一个人去,我应该陪你的,这么大的事,你看你,你怎么能这么给我制造一件让我终生遗憾的事。你太残酷了。
王央有些不高兴了。你什么时候能正经一点。孩子压根就没来。
那他上哪儿去了。
上你腿肚子上去了。
这就是我们家的王央,这回她又故伎重演。我开着我那辆半新不旧的桑塔纳2000往那家本市最好的医院行驶,我看着车窗前那些风驰电掣的车辆,像一条五彩斑斓的银河,我从河的身上劈过去。
我其实开得很缓慢,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越来越缓慢地往医院开着,好像有什么从我的身体正一点点地流失出去。我好像没有什么事的样子,左顾右看,该停下来时一定停下来,该等待时一定会等待。这跟我在人前的感觉完全一样。我一个人的时候,就特别喜欢停下来和静静等待的感觉。坐在车子里或者躺在床上,那时的我,顺着风,慢慢向前。
现在,我在二环路上行驶着,我想着我的孩子,他为何从十三层上跳下去,一定不是为了成绩,他学习一直很好,也一定不是因为钱,我每月都给他足够的生活费,那么是因为什么呢,与人闹了别扭,也不太可能,他从小性格开朗,还一直是班里的学生干部。唯一可能的就是感情,那个全校永远考第一的农村女孩儿,他一直暗恋她,暗恋她的唯一原因就是她为什么总会考全校第一,这让他一直耿耿于怀,好像他接触到她了,就接近了这个秘密。上次他回来时,曾隐约地透露过。他曾问过我,他说,爸,你说,我哪一点配不上她,她为什么看不上我。
我说,正因为你哪一点都比她强。你让她怎么看得上你。
爸,我不懂。
你还是放弃她吧,这样的女人只能使男人痛苦。
为什么。
你还小,以后就会明白的。
我真后悔,那次为什么没有给他讲清楚讲透彻,这样的女人,心比身高,命比纸薄,什么都想自己亲自动手拥有,幸福来了都会视而不见。因为过于自卑,活着就是为了征服。她不懂得享有,只知道证明。
我感觉着自己开着车的手在不住地颤抖,我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我想我要跟王央说的话,我必须让她从那种巨大的悲伤中缓过神来,但这回大海有多深就知道我有多聪明肯定不灵了。不管我说什么,王央都会像疯了一样地撕扯我,根本一句话都听不进去。不管我怎样搂着她,也不可能让她安静和顺从。或者我也像她一样,我真想像她那样一回,毫无节制地疯狂一次,像跳拉丁舞一样,完全地向另一个温度贴紧,仿佛要融入对方的身体里去,在大庭广众之下喷薄出最真实的力量,俯在地上撕心裂肺地嚎哭一次。
但我不能,那不是我的风格,就像现在,我全身止不住地颤抖,我还是照顾着别人的车辆而左顾右看,让别人先过,我可以等。哪怕我的孩子已经躺在太平间里,我也可以等。只要是我一个人的时候,我就可以等。
我特别喜欢葬礼上躺在那里的人,感觉着自己有一天也会那样,有一种君临天下的感觉。那些川流不息来来往往的人,很多他都不认识,和自己一点关系都没有,但因为有着像蜘蛛网一样千丝万缕的递进关系而来看他。他们向他深深地鞠躬,点头寒暄,拿出礼钱,临到门口问别人躺在那里的是男是女。我也喜欢他们在我的身边成宿隔夜地打麻将,那种乱乱的洗牌的轰隆声穿透鲜花掩映的走廊,在夜晚空旷的湿重而发霉的味道里,异常响亮。我只有在那种响亮里,才能找到真正的自己,才有勇气穿越向往已久的草地微风大海清泉,那些充满诗意的大片大片的懊悔,那么装那么假那么作秀那么搞笑。因为他们也只有在那种响亮里,才没有更多的精力来探究我是多么的惬意。那时我是自由的。
但我突然意识到,一会儿,将会有很多人,明天,后天,那些来吊丧的出殡的人,更将会层出不穷,而我必须一直在那里待下去迎来送往,我将面对无休止的哭声和安慰声,一遍遍擦过我的耳膜和心脏,我必须得流下很汹涌很汹涌的泪水,哭得很大声很大声,否则王央她不会原谅我,她甚至会在儿子的尸体前咒骂我禽兽不如,置我于世人唾骂、万劫不复的境地。我的儿子他还那么小,他会在他母亲谴责我的噪声里充满不解和怨恨。而我,一个突然间失去了自己儿子的父亲,一个拥有着和别的男人成天耳鬓厮磨的女人,却又那么合情合理让人无从表态的男人。我想静静地一个人陷入悲伤都不能如愿的男人。我突然想起那个女下属来,她静静地坐在丈夫的灵柩前,没有泪水,没有哭喊,时不时地低头看他一眼,很家常的样子,那需要多么大的勇气。
而我没有那种勇气。
我一直都是提前离开。我不能坐在那里,在那么多人面前等着我的亲生儿子一点点变冷变硬,一点点走远走到再也看不见。而这一次我必须得给所有人一个理由才能提前离开。而那个理由根本不存在。
想到这,我加大了油门,沿着二环路逆行着疯狂地向前冲去。我知道不一会,有一个噩耗会争相传开,一个父亲去看在太平间里的儿子的路上,因为心急如焚而出了严重的车祸。
成名刊物:《钟山》发 现 人:贾梦玮
聂与 原名聂芳。女,七十年代生人,供职于司法部门。在《钟山》《山花》《上海文学》《时代文学》等刊物上发表小说。获鸭绿江小说奖;小说入选年度选本。
发表作品年表:
2008年二期《钟山》发表短篇小说《雨衣》,入选《2008中国短篇小说经典》
2009年十期《鸭绿江》发表短篇小说《平安夜》
2010年二期《山花》发表短篇小说《爬行的翅膀》
2010年七期《时代文学》发表中篇小说《墙上的钉子》
2011年二期《上海文学》发表短篇小说《抽搐》
刘泉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