霸王别姬

2011-01-01 00:00:00萨拉.邦乔尼
美文 2011年1期


  2004年的圣诞节,美国人萨拉忽然发现,39件圣诞礼物中,“中国制造”的有25件。与此同时,家里的鞋、袜子、玩具、台灯也统统来自中国。面对此情此景,她不禁想到:如果没有中国产品,美国人还能否生存下去?全球化时代真的已经悄悄进入我们的生活了吗?于是萨拉突发奇想,决定从2005年1月1日起,带领全家开始尝试一年不买中国产品的日子。全书按实践顺序讲述了这场有趣却又充满挫折的真实历险,最终在2006年的元旦,萨拉全家很高兴地与“中国制造”重修旧好。
  
   她的反应完全出乎我意料。“你将会一丝不挂,一文不名”,她不无嘲讽地说:“如果你认为光靠美国制造就可以过日子,那真是做梦,这都是老黄历了。美国经济的基础是人们强大的购买力,而中国制造的廉价使人们更有购买力,中国制造的一切都会被抢购一空。”
  “每年夏天,我回到圣地亚哥给孩子们买很多衣服和玩具,你知道所有的东西得花多少钱吗?”她说:“差不多等于不花钱,几乎就是不花钱。太便宜了,叫人觉得不可思议,而且几乎都是来自中国。但总有一天,中国会厌烦这样做生意的,到时美国就惨了——因为美国所有的工厂都已迁到中国去了。”
   “你将面临的是一次挑战”,她说:“而且很无聊。”
   她一下子列出了很多跳不过去的坑:填充玩具、游戏程序、鞋、还有各种各样的塑料制品,都会让人有麻烦。家用电器大多时候买不到,我都想不起什么时候还买过美国的iPod,买美国产的电子游戏基本上没门。
  
  圣诞节两天后一个昏暗的星期一,当孩子们还在楼上熟睡的时候,我们将所有“中国”踢出了家门。当然我们踢的不是这个国家,而是所有带有“中国制造”字样的塑料制品、棉制品以及金属制品。我们保留了已经到家的中国琐碎,但不再添加。
   此举非中国之错。中国令人欣喜的廉价玩具、鞋子和其它小玩意给我们的生活镀上了一层令人欣喜的外表 。有时我担心美国人失去工作机会,也操心令人不快的践踏人权的报道,但在我们家价格是老大,中国商品是我们挡不住的诱惑。但在这个阴郁的下午,坐在沙发上,环视节日过后的满目狼藉,一种不安慢慢袭上心头。之前从未发觉,直到此刻我发现了一个无可辩驳的事实——中国正在取而代之。
   从DVD播放机、灯管、起居室拐角圣诞树上的小彩灯,到处散发着中国的蔚蓝光。中国在我脚上的条纹袜上挠我。中国躺在门口杂乱的那堆鞋中,中国透过红头娃娃玩具的一双绣花眼睛在看世界,家里的狗狗嘴里叼的是中国的咀嚼玩具,中国从台灯洒下一圈黄色的光芒照在了钢琴上。
   我从沙发上滑下来,开始了一项即时的发明:将圣诞礼物分为两堆:中国和非中国。结果是中国25件,世界其他国家14件。此时我突然想起孩子们的电视专辑节目也要做新的地理调整。圣诞老人的小精灵们不是劳作在世界最高的白雪皑皑的车间,而是在距墨西哥湾7000多英里之外的酷热的工厂里。圣诞节,一个孩子们梦寐了一年的节日——除了去教堂或者在电视上看教皇做弥撒——成了中国日。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事情变得不受控制了。
   突然之间我想把“中国”请出家门。
   想清除所有的“中国”为时已晚。清理掉门前台阶上那些我们已经堆积在一起的东西,将会使那儿看上去像我们院子里那棵光秃秃正在枯萎的柠檬树。不仅如此,丈夫凯文也许会杀了我。我丈夫是大度之人,但有他的底线。我们现在还不是中国这个大齿轮上不足挂齿的轮齿,至少现在不是。我们可以不再从大门带“中国”进来,我们可以举起双手说:“不用了,谢谢,我们已经很富有了。”
  
   凯文显得非常担心。
   “我觉得这行不通”,他环视着客厅说,“眼下不行,对于孩子们来说也不行。”
   他在沙发的另一端,品着一杯中国茶。他还没有从给儿子装配新的中国玩具火车的工程中缓过神来,那简直就是个史诗般的工程,他一直忙到圣诞节凌晨。凯文看上去脸色有点苍白,两天没刮的胡楂也掩饰不住。我打破客厅里的沉默,说出了我的想法:就一年,从1月1号起,开始抵制中国产品。
   “不买中国玩具、中国电器、中国服饰、中国书籍、中国电视”,我说,“一年不买任何中国制造的东西,验证一下我们能否过下去 。这就是我们的新年计划。”
   我丈夫一直态度暧昧地看着我,这会儿他喝了口茶转过头来,又盯着对面光光的墙看,我原本奢望来个大甩卖,现在看来还需下些功夫。
   “如果不这样,我们就有些像拾荒者”。
   凯文就是我们实施新计划的最大障碍。他童年时候最崇拜的人物是W·C菲尔兹,总是逃课去洛杉矶之外的当地频道看他在下午的演出。16岁那年,凯文高中休学,去了阿拉斯加一个移动嘉年华工作,在那里负责掷角子,并跟那里一个开旋转木马蹲过牢房的江湖油子学了不少行话。回到加利福尼亚后,他进入社区大学,在那儿呆了八年,学物理、练体操和做木工。
   凯文天生性格叛逆。父亲是个清苦的教师联合会的领导,也是一个政治变革的煽动者,周末常在安沙波列哥沙漠裸走。我想如果我能挑动他叛逆的神经,就能说服他和我一起抵制中国制造。
   “这不是个什么大事”,我对他说,“我们没有微波炉,只有一台十三吋的电视机,上面的天线像兔子耳朵,朋友们会觉得我们这样过日子有点傻,但我觉得我们什么也不缺。放弃中国,我们的日子又会有多难呢?”
   凯文的眼睛没有从墙上移开,我接着说服。
   “我们经常抱怨政府做得不够”,我挥着手臂说,“我们说过无数次了,你也说过无数次了。难道你就不想自己证实一下么?”
   话一出口我就发现自己错了。凯文扬起眉毛撅起嘴唇,做出过分悲伤的小丑样子,仍然不看我,在他要开口的当儿我听见空气轻轻撕裂的声音,于是立即插嘴:
   “或许我们可以省钱,像十五年以来一直念叨的那样坚持进行预算,这一定很有意思,就像是某种探险呗。”
   我观察着凯文的脸。方方的下巴,鼻子有点像某个电影明星,但是眼睛不对劲,目光呆滞,神情恍惚,一直盯着对面刷着绿漆的墙面不肯挪动,似乎永远不会转过来看我。
   我说我的兼职商业作家角色,在我们寻找非中国制造的物品时大有用处。在这个繁忙的世界上如果还有人有时间去浪费的话,非我莫属。
   “不仅如此,我喜欢看那些‘哪里制造’的小标签,可以把这项工作交给我。”
   凯文挺粗心的,一般不会注意到这种细节,但是我俩都知道我可不一样。我看过了我们这些年来置办的所有物品的标签,通过这些小小的标签,我看到美国的衰落———标有“美国制造”的东西这么少———我居然非常开心。法国的平底锅,巴西的绷带,捷克的马桶,在我们家这些国家名字也很少见。我眼皮下的东西,十有八九都来自中国。一发现新的中国东西,我们便会停下手头的活,而凯文则会说出了我们共同的心声:“真是!”还边唧咕边摇头。
   很后悔当时这么急着跟他说出这一想法,我希望他能看到再明显不过的事实,抵制“中国”将使我们的生活地覆天翻,这需要他打破常规,放弃经验,和我一起面对未知的一切。
   “我并不是说我们只买美国产品,只是不再买中国的东西。孩子一个一岁,一个四岁,现在根本意识不到他们错过了什么。到他们十几岁的时候,你能想象他们的嚎叫吗?如果我们家有一个绝妙的抵制中国的时机,那就是现在。老实说,如果月底出现财政赤字,那也是因为理财不善,而不是资金不足。不是所有的家庭都可以抵制得起‘中国’,但是你的教师薪金加上我的稿费,我们就可以。”
  
   至少我希望我们可以。
   “不管怎样,明年1月份时我们又回归原来的生活。‘中国’将会等我们, ‘中国’随时会让我们回来的。”
   我观察着凯文的表情,他已决心等我讲完。这是他的一贯策略,几乎每次都是如此。每当我们意见不和时,他保持沉默,不和我针锋相对,而是等我把自己绊倒。还记得几年前我也看到过类似的表情,当时我带回一只流浪狗并问他我们能否留下它,他在前门那边停下一言不发,小狗狂吠着不让他亲近,这注定它不能住进来了。自始至终凯文一句话都没说。
   我决定使用杀手锏——装作无所谓的样子。
   “曾经有人说不去沃尔玛是件多么困难的事,我就不觉得有什么。”
   刚开始的时候我觉得,抵制沃尔玛这种事情非常无稽。在排挤街头杂货店和压榨员工方面,沃尔玛和卡马特、塔吉特没什么区别。在附近原来的沃尔玛里倒是有过几次不愉快的经历:我曾看见一名男子对哭闹的小孩大喊大叫,在耀眼的霓虹灯下,排队为尿布和衬衣付款时,我还有好几次看到了垂死的尖头蟑螂。
   然后有了拒绝沃尔玛的正当理由:他们大肆压榨供货商,而其废置的小店看上去也很煞风景。我同意拒绝沃尔玛是因为读到报道说它拒绝国外工厂的监察,外国工厂辛苦做出的名牌衣服被他们以8美元和11美元的价格上架。尽管如此,我还是能找出来沃尔玛的好:他们允许人们在其停车场里睡觉,并且它让顾客从汰渍洗衣粉到泡菜等一切东西上省不少钱。
   沃尔玛的好多东西来自中国,于是我觉得拒绝沃尔玛刚好是抵制中国制造的热身。我知道得这么清楚是因为在决定拒绝沃尔玛前的那段时间,我看了他们商场很多盒子上的商标。但抵制沃尔玛和抵制中国有一个很关键的区别;说到底,抵制沃尔玛只需要做一件事———到了它宽阔的停车场入口处,手不离方向盘加速前进。相形之下,“中国”覆盖了我们国家很多零售商店的货架,不仅是“大盒子”式的商店,还包括香气四溢的精品店、有着柔和灯光的社区商店和每天的邮寄宣传单。要想避开“中国” 不那么容易。
   最后一条我没有说出来。再说,我发现我的“沃尔玛策略”还是有效的。凯文嘴角的线条开始柔和下来,眉毛扬得也不那么高了,虽然目光还在墙上,但他在听我说话了。人质谈判专家会告诉我有了一些收效,因为他开始听我说了。“再接再厉”,谈判专家一定会这样指导我。凯文原来一直陷在沙发的另一头,现在他坐起来并且环视着客厅。我尽量让自己做的不要过火,等着他把球踢给我。他转过头盯着我,问道:
   “咖啡机怎么办?”
   他说的是一个月前坏掉但还放在厨房橱柜里的咖啡壶。那是我们几年前在塔吉特买的,非常有纪念意义,因为此乃我们第一次发现中国制造在市场上对一般家庭的吸引力。我们在过道里徘徊了20多分钟翻看盒子和标签,每一个都来自中国。没有办法。我们选了一个带有8个小杯子的黑色咖啡机。11月的一个早上它劈啪响着不工作了,但我们就把它一直那么放着,希望有朝一日它自己好起来。
   几周来,我们都是把水烧开,再用咖啡机上的塑料过滤器冲咖啡的,我不在乎,这倒让我想起那次在山里野炊时在火上煮咖啡的经历。但是凯文却不然,早上很冷的时候,厨房简直就像个冰窖,我们都巴望着有什么热乎的东西。我看得出他的心思。问这个问题,他一定是想说还可不可以找个中国制造的来替换。
   “今天是12月27号,你还有4天时间。”
   现在我知道我们在同一艘船上了。他转过头看着地板上乱七八糟的物什,盘算着趁现在还有时间还能再添置些什么。如果我说这里已经堆了一半了,他一定会争辩说还有一半是空的。现在不是争辩的时候,我保持沉默。他脑子里已经有了一张购物清单,头也不回地向门口走去,在他身后的门未合上之前,我脑海里旋转的是中国娃娃、短袜和鞋子。“谢天谢地!”但再一想,自己也有点吃惊。一时间,我都纳闷为什么要这样。
   随后收拾地板上的碎纸屑和破盒子时,我意识到还有其它的麻烦。那就是我妈妈,又一个难说服的对象。
   妈妈今年71岁,仍然像她1951年上大学哲学系一年级时那样爱钻牛角尖。喜爱讨论《旧约》,后院的小鸟,英语语法以及受苦受难的穷人, 也不讲什么先来后到。她的话就是金科玉律。当她听到我的计划,一定会怀疑我能否坚持下来,她会认为我是在挑剔一个在底层奋斗了几十年,闯进了大联赛的弱者。起初的争论一定很精彩。
   “如果有人对你这样,你会有何感想?”她肯定会这样开始。
   然后会稍微停顿,想一想我到底是不是她亲生的。
   “这是为了人权吗?”她接着会问。“为了像奴隶一样在万恶的车间工作的中国工人吗?”
   妈妈爱人类,其方式之一就是以这个为话题进行讨论。用她的话说,没有不值得的对手。她从来不说“谁在乎他们怎么想?”她在乎的是大家的想法,尤其是大家想错了的时候,这样她会觉得纠正大家是她义不容辞的责任。我八九岁时,我们去圣莫尼卡旅行,我非常恐惧地看到她和一个身形高大,光着膀子骑自行车的人,为他手里的海星和大卫之星的星星数是否同样多而争个不休。
   “大卫之星!”他把那条死海星举向天空,旁若无人的喊着,弄得船都倾斜了。
   我妈妈朝他走过去。
   “大卫之星有六个点。”她说。
   “五个!”他咆哮着。
   “六个!”
   “五个!”他不甘示弱。
   人群开始围拢过来了。我默默祈祷着两件事情。一、那个骑车的人别把妈妈杀了。二、脚下的船板碎裂,把我掉进20英尺下面太平洋里的海浪里去,从此永远消失。那天有一半的运气,那个骑车的人摇晃着下了船,没有对我妈动武,而我却一直像被插在船上的木板上一样,稳如磐石。
   “不,不是为了中国工人”,在我妈妈为抵制中国这个问题一个直拳打过来时,我会这样说。
   “难道是为了美国工人?为了那些为了中国而失业的美国工人?”
   “不,也不是为了他们。”
   “为了西藏?”
   “也不是为了西藏,妈妈”,我说,“或许如此,或者说应该如此,理应如此,但这与政治无关。”
   “那关乎什么?”
   “这不过是个实验”,我将告诉她。“看看这样可不可行。”
   “可行吗?”
   “我不知道,妈妈,所以我想试试看。”
   她肯定会很失望。风会绕过她的帆,这件事情她无法再插手,“实验”这一说法让她无懈可击。我出生在一个科教之家,家人是非常敬业、非常忠诚的科学家和教师。在我的家族里,反对实验,反对追求事实真相和知识,会如同反对学钢琴一样让人不可思议。那是不可能的,不能又买人家东西又抗议人家。在妈妈开口之前我就要将她的意见驳倒。
   我把从地板上收起的废纸捏成一个大团扔进垃圾袋,然后把自己扔进沙发里,陶醉在想象战胜妈妈的喜悦里。我感到有些愧疚,因为和妈妈对着干不好。即便是含糊其辞,或者否定妈妈对苦难饶有兴趣的讨论也不好,特别是妈妈住在离我两个时区以外的地方,我一周才和她通一次话。我决定尽量推迟告诉她抵制中国制造这件事的时间。
   孩子在楼上喊我,午休结束了。我为自己为此失去睡眠叹了口气,拖着自己向楼梯走过去,暂时先把妈妈、中国和其它的一切放下罢。
  
   学校这周放假,所以接下来的四天我们要在家里度过。外面太冷了,只能对他们在屋里的折腾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苏菲在床上蹦来蹦去,维斯踩着带着荷兰铃铛的红色滑板在各个房间穿梭。“叮铃铃”,他正围着餐桌绕圈子,接着又向餐厅冲去。当他差点碾到她妹妹的光脚趾时,我就会佯装愤怒;但当他的的确确碾到了我时,我就来真格的了。不经意间我发现自己正在成为自己以前发誓也不会那样的妈妈,过度宠溺孩子,而且会为了一时的清净,放纵孩子吃糖或看电视。
   维斯改变方向又来了一次。
   “当心点!”我大喊。
   他笑着加速离开。
   放下滑板车,他开始玩弄那架中国制造的新对讲机。他将子机发给每个人,包括保姆,这样他可以掌握我们每个人的行动。
   “妈妈,你在忙什么呢?”他又高又粗的声音刺啦刺啦地从听筒里传来,就像在水下对着麦克风讲话似的。我湿着手拿起听筒按下按钮。
   “做饭。”说完我松开按钮。
   “哦,”他的声音含混不清,5秒钟后,“现在你在干啥呢?”
   “做饭。”
   没过多会,他又来了。
   “妈妈,忙什么呢?”
   “喂狗。”
   “喂完狗呢?”
   “再做些菜。”
   “好吧。”
   除了购物我们很少出门,而圣诞节才狂欢过,购物显得很奢侈。去商店的路上我非常不安。一方面担心接下来12个月的日子,因为某些商品而受困于市场,要是这样就会使我们的抵制危在旦夕。如果凯文,我觉得他是最薄弱的环节,一旦觉得受够了就会投降。
   另一方面,我担心在既定抵制日期之前的储备会是对这个计划的一个讽刺,让一切流于形式。同时,我意识到在最后几天不约束中国制造的时间里,我不能跟凯文或者任何人持相反意见。不管怎样,我们不会带令人眼花缭乱的东西(令我吃惊的是)或中国制造回家。我买了几个俄克拉荷马的塑料储物箱,一包美国制造的打折圣诞卡,我注意到比旁边货架上的中国盒装卡片便宜得多,凯文还买了两条墨西哥牛仔裤。
   事实证明咖啡壶根本就是个不成问题的问题。
   “我原以为你想要一个”。某个下午我问起时凯文居然这样说。
   “我?我才不在乎一个咖啡壶。是你买回来的。”
   “我买是因为我想着你想要它,那是因为你的缘故。”
   “我不想,我觉得这样煮挺好。”
   “总之,我不想要。”
   “随便。”
   “无所谓。”
   他肯定会说我倔,不过我比他清楚。
  
   “你觉得我们会成功吗?”电视插播广告时我问他。
   “到午夜为止?我持怀疑态度。”
   这时已是除夕了,也是我们过中国瘾的最后一天。为呆在家里,我们找了个蹩脚的理由,跟朋友说苏菲感冒了,以便我们能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那就是呆在屋里看电视,在电视上看水晶球从时代广场落下。这天晚上我欢呼雀跃,实际上一想到明天即将开始的生活我都有点吃惊。我迫不及待地想出场了!决定和未来的世界超级大国抗争是不容易的,而由此镜头里一大堆激动不已的陌生人更是鼓励了我,“加油!”我给自己打气。
   显然,凯文不像我这么兴奋。
   “我说的不是今晚,我是说今年,抵制中国制造一年,你觉得我们可以做到么?”
   凯文耸耸肩又继续看电视。我心里嘀咕“最薄弱环节”,咱们走着瞧。
   想到新年计划时我觉得不应该对他如此苛刻,我也只有一次说到做到了。那年我发誓每天早上爬楼梯到4楼的办公室。这算不上什么计划,因为我本来就习惯爬楼梯而不是坐电梯。没什么实质意义,好比下定决心每天早上喝杯咖啡或冲个澡。前些年,我曾计划参加马拉松训练或每天整理床铺,但最好的一次也只坚持到1月中旬便泡汤了。
   东部时间午夜到来前,还有一些事情侵蚀着我,我一下子反应不过来是什么,等反应过来了又不知该怎么说。是遗憾。我无法把中国描述为朋友:她有十几亿人口,强大的军事力量,不明所以的政府专制,更难理解的是,人们会说那是以前了,今天可不是这样了。但中国还是和我有关系的:有血缘。
   三百年前,我的中国祖先常先生和他的妻儿航行到了德国,常夫人不适应海上旅途,不久就去世了。常先生好一点,在一个德国人家里当管家,诱奸了人家才十几岁的女儿,让人家肚里有了孩子,手上却没有戒指。我猜想当时有关混血私生子的风言风语肯定不少,但整个家族对此事只字不提,包括后来常先生与儿子以及情妇的生活。那个私生子,是个女孩,后来活了下来,她的后人就是我的曾祖母,她19世纪70年代登上了爱丽斯岛,一路西行到了内布拉斯加州。
   我弟弟是单眼皮,曾徒步横穿亚洲,我妈妈将此归结于常先生的遗传。几年前,妈妈坐船游长江,在脏兮兮的小馆子里吃饭,却从未得过病。遇到北京烤鸭总会把自己吃撑。她最喜欢的颜色是红色。
   “这是天性,不是教养”, 她坚持说。
   小时候,我浅色的头发里偶尔会冒出几缕黑发,离镜子老远就能看到浅黄色中间深重的黑色。第一次发现的时候,我在想这是不是从别人头上掉下来又粘在我头上的,就把它拔下来放在手心里看,墨黑的直发闪着晶莹的光,比我头上其它的发丝要粗一倍,卷卷的,几乎有点白。突然间我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了:300年来中国一直在远隔重洋的故乡感化着我。没有比这更好的解释了。
   有时候我会仔细拨弄头发,想找到更多的黑发,但总是太少,而且到了十几岁的时候永远地消失了。站在浴室橘色的灯光下我试图发现自己身上更多的亚洲特征,唇形或者眼睛什么的,然而根本没有,镜中的这张脸平静温和如同百慕大的草坪,多么令人沮丧啊。我想长的像,而不是不像中国。
   “这跟个人感情无关”,现在我只能这样提醒自己。“而且就一年时间。”
  
   元旦对我来说跟往年没有什么区别。整个早晨,我穿着睡衣躺在沙发上看“玫瑰花车游行”,等着看远处被雪覆盖的圣伯那地诺市。凯文和孩子们在厨房打闹着做煎饼。我喜欢这种游行,总感动得我热泪盈眶,但是今年更特别,一看到巴洛米诺马、翻滚的鲜花、一群胖嘟嘟的中西部小孩在跑过科罗拉多大道时红扑扑的脸蛋,我就鼻头发酸,眼泪也跟着出来了。
   我习惯听国家广播台艾尔·罗克的解说,我是他的铁杆粉丝。泪水还在眼睛里,鼻子也还红红的,但罗克那不形于色的睿智使我不至于崩溃掉,要是没有他,说不定我就要放声大哭了,这一定会把孩子们给吓着。今天早晨,马、罗克和那些胖乎乎的小孩对我来说都不同寻常。我心里默念着,今年不管遇到什么困难,就是没有中国制造也不缺乏乐趣,玫瑰花车游行、帕萨迪纳城、艾尔罗克就是很好的例子。想到这我的鼻子又酸了。
  游行还没结束凯文叫我去厨房听电话。电话是我最好的朋友打来的,她是美国侨民却嫁给了法国人。我们几乎每周都通电话。她现在正在巴黎祝我们新年快乐呢。我迫不及待要把这个最新消息告诉她,其实是想炫耀自己抵制中国这一计划。互相寒暄了几句后,我告诉了她我们的新年决定。
   她的反应完全出乎我意料。“你将会一丝不挂,一文不名”,她不无嘲讽地说,“如果你认为光靠美国制造就可以过日子,那真是做梦,这都是老皇历了。美国经济的基础是人们强大的购买力,而中国制造的廉价使人们更有购买力,中国制造的一切都会被抢购一空”。
  
   我赶紧更正她的话。
   “我没有说我们只买美国制造的东西,只是不再买中国制造!”
   她根本不在乎我的这句话。
   “每年夏天,我回到圣地亚哥给孩子们买很多衣服和玩具,你知道所有的东西得花多少钱吗?”她说:“差不多等于不花钱,几乎就是不花钱。太便宜了,叫人觉得不可思议,而且几乎都是来自中国。但总有一天,中国会厌烦这样做生意的,到时美国就惨了——因为美国所有的工厂都已迁到中国去了。”
   她好像是支持抵制中国制造的,我就很迷惑她干嘛跟我说这些,这还没完,“这不会给你带来任何好处的,走着瞧好啦”。
   当别人单刀直入时我就会手足无措,就想和人家干一架。哪怕再温和的措辞都会让我理不出头绪来。几年前,有朋友建议我们辞掉工作,集资在弗蒙特买一块地,搞一家社区农场,一条龙式的监管蔬菜种植、施肥和仓库卫生。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当他再次提起时我简直六神无主,担心自己以后会住在冰天雪地里,为了拖拉机和山羊而没完没了的开会,于是便征求凯文的建议。
   “你就跟他说我们不愿意。”
   我不知道凯文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
   今天早上碰到的这个问题又使我没有主意了。
   “我想还是有可能的,肯定不容易,但还是有可能的。”
   她最后下了结论。
   “你永远不会成功的。”
   我们便不再讨论这个话题,说了说孩子、天气,再一次互祝新年快乐便挂了电话。
   这次谈话让我非常气馁,原本期望着无条件的支持。毕竟在我们三十年的友谊中,我对她一直都是这样。或许我不该这么大惊小怪,四年级的时候她搬到我们家附近,很快就成了班上最聪明的女孩,还有着最漂亮的头发,我们在一起时她一直是我们的大姐大,我的角色就是风趣的配角,但是有时候就像现在这样,我觉得她应该跟着我的计划走,摒弃那些多余的乱七八糟的想法。
   跟朋友试探性的交流中还有一线生机,这才使我有心情在另一个朋友家里参加了一次聚会,大家一起看电视转播的全美玫瑰碗(美国橄榄球比赛——译者注)。我不在乎比赛结果,再说我根本就不清楚密执安队和得克萨斯队的实力怎样。但是我需要一屋子的朋友,一群不那么挑剔的,真正的美国朋友,手端啤酒、心想球赛,他们不是在巴黎生活了十年,变得目中无人疑心重重的法国人。
   到了聚会上,一切很快就按着我的思路进行了。我很容易从他们这伙人,包括我的合伙人和他们的配偶那里得到赞扬。赢得他们的过程如下:一到广告时间,我就不经意地、假装很感兴趣地问起某个人的新年计划,这是一个万无一失的方法。不管他们是想要抬高自己或者是跟凯文一样对我的想法翻眼珠,这一招都管用。只要他们一讲完我就问:“现在想不想听听我的计划呀?”他们不会说不的。
   接着我就会告诉他们我抵制中国的计划,然后坐回去等他们的赞许。这无非是“好棒的主意啊!”“我们就应该这么着!”“希望你一切都好!”之类的话。时间过了差不多一半的时候,我顺利地将他们的注意力集中到中国和我们家即将到来的这场战斗上。大家都开始从地上捡东西,翻身旁架子上的东西,并反过来看后面的标签。事实证明,朋友们的家和我家一样到处是中国制造,但还是有人给了我们一个惊喜:美国制造的饥饿的河马游戏。
   回家以后,我的情绪特好。
   接下来的几天时间里,不论走到哪里,我都会想方设法念叨抵制中国。
   “我丈夫会喜欢这个想法的”,街道对面一个我几乎不认识的街坊说,“中国的一切简直都使他变傻了”。
   “太妙了”,另一个从郊区来的朋友说。她问自己的丈夫,一个似乎对我们的成功预计更加保守的人,意在让我们的谈话有点意思,“你觉得他们有多少把握?”
   当然了,我们不能奢望得到每个人的支持。
   “连中国食物也抵制?”一次作家研讨会上一位女作家问道。
   “中国菜相当不错,只要它不是从中国来”,我解释说。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讨厌中国?”在一次聚会上偶然遇见的一个朋友丹尼一本正经地问到,随后他又说:“你应该把这个写出来。”
   我应该把这个写出来?
  “你应该把这个写下来,会很有意思的。”
   会很有意思?
   “会很有意思的。”他又重复了一次。
   丹尼这个人有自己的观点,不会忍受愚见,也不会胡说。所以当他建议说写下来时,那就写下来吧;当他说会有事情发生时,就会有事情发生。想一想他的话,我的心跳都加快了。
   会有事情发生。
  
   什么事也没有。
   不过,并非什么事也没有,是差不多什么事也没发生。新年过后没几天,凯文开车去劳氏买射钉枪,回来时带了个台湾产的,他说还有两个选择,一中国制造的,二是美国制造的,但是他没看上美国制造的。
   “而且我想台湾和中国内地不合,故还是不一样的。”
   那一周后几天情况就不是这么好了。我们一家去了家庭百货,凯文想买一些金属钩子,以便把他那些工具挂在墙上,以前这些工具都挂在他工作室的一个嵌在墙里的木板盒里。凯文没有个像样的地方干他的木工活,而我们的新房车库隔壁刚好有个房子,他可以在那里铺开来干活,工具也好放一点。我和孩子们跟他一起逛五金专卖柜台,他递给我一包金属钩。
   “这个没有哪里制造的标签。”
   我翻来覆去看它的包装,没一会儿,就找到凯文没找到的、小小的黑色标签:“中国制造”。
   “不好意思哈”,我说着又给他递回去。
   凯文回头继续找,我则带着孩子们去了园艺处,在那里孩子们可以坐在割草机上玩开汽车。几分钟后,凯文空着手出来了。
   “除了中国的再没有了”,凯文说:“不过我看到一架墨西哥梯子,下次来我想买下来。”
   看来金属钩的事并没有使他丧气。
   “这不是个什么大事”,我们向车走去的时候他说,“工具在地上多放一年不会有多少麻烦。”
   接下来发生的事就比较微妙和让人难以捉摸了,除非有人能看透我的心思。我开始喜欢自己的这个抵抗计划了,并且是非常喜欢。从外表上看,我还是原来的我,就像妈妈一直教导的那样开朗、含蓄;但是内心里我觉得自己简直就是个准明星了。我开始相信自己的著名度,前几天听到的赞扬声就像一首歌,在我耳边萦绕,挥之不去。真正刻在我脑子里一句话。是我的一位不切实际的熟人讲的,她歪着头说:“世界上再多一些像你这样的人就好了。”是啊!我按常理推断其言:这样我们就可以拯救世界,或至少让美国多一点就业机会。
   虽然我心情不错,但当我在沙发上做自己的白日梦时,让我感到有点吃惊的是我意识到:我的抵抗灵感并非是我的独创。我突然意识到自己灵感的核心来自中西部一个叫佩吉·斯梅德利的陌生人。
   圣诞节前夜,我读到斯梅德利夫人发表在华尔街日报头版上的故事,标题很引人注目:“圣诞禁令:妈妈在圣诞树下拒绝中国”(乔纳森·艾格,2004年12月24日)。故事讲述的是斯梅德利夫人准备怎样回避中国物品,在计划好的购物单上只列美国产品。
  
   假后上班,我在一沓旧报纸里翻出那张报纸,把这个故事又读了一遍。斯梅德利夫人和她丈夫大卫不想再看着美国的工作机会流失到中国,用她的话说:“我知道如果你跳上街头去演说,人们就认为你已经失去了,但是总得有个开头吧!”为了买棒球、鞋子和酒杯,斯梅德利夫人从这个商场到那个商场转了个遍,她打开盒子,比较标签,圣诞节之前她可是烧了不少汽油。很多时候她都以失败告终,包括在买美国制造的棒球时也是这样。仅有的几次的胜利也都是短命的。如有一次她给丈夫买了一款美国制造的大富翁游戏,但回家之后发现里面的骰子是中国造的,就只好给人家退回去了。到最后,万不得已的她只好给丈夫买了张高速公路通行卡,读到这我倒吸了一口凉气。整个故事让我很着迷,但是读完就忘得差不多了。我原以为抵制中国完全是我自己的主意,现在重新读了这个故事之后,才发现是斯梅德利夫人激励了我。
   回到家后,我决定打电话向她请教。得到她的联系方式并不难,几分钟后我就和她通上了话。斯梅德利夫人的声音非常柔和,带有中西部口音。当我告诉她我要干什么的时候,她的回答也非常直率。
   “你将面临的是一次挑战”,她说:“而且很无聊。”
   她一下子列出了很多跳不过去的坑:填充玩具、游戏程序、鞋、还有各种各样的塑料制品,都会让人有麻烦。家用电器大多时候买不到,我都想不起什么时候还买过美国的iPod,买美国产的电子游戏基本上没门。
   “每一款电子游戏都来自中国。”她说。
   我在便条上飞快地记录着。
   接下来斯梅德利夫人提出了一连串尖锐的问题。
   “你想只买美国制造吗,或者是我们免税开放的那些公司的产品吗?那中国的零部件呢?如果有些产品零件是中国制造,是在别国组装的,这又怎么算呢?”
   她还提醒我注意那些自称只卖美国货的网站。
   “太不可靠了”,她说:“导购目录什么的也好不到哪里去,你要眼见为实才能知道是哪儿制造的。有时候盒子上写着美国制造,但里面的标签却写的是中国制造。不是每个人都会像你一样去看盒子里面,为此我还和店员发生过口角。”
   和斯梅德利夫人通完电话我都已经头晕目眩了。中国的零部件?我还没有想过这么复杂的问题。哪些国家是美国开放互惠的呢?她说过有瑞典和日本,但是它们的产品出现在我家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我非常佩服斯梅德利夫人只买美国制造的本事,但我担心我们达不到她那样的标准,12个月,如何也达不到。
   斯梅德利夫人的行动有她不少的优势,她的焦点是在节日的时候而不是整整一年;在她的婚姻中,她的丈夫大卫显然很乐意将高速公路通行卡看作来自妻子的爱。相反,我得时刻警惕我的最薄弱环节,他会认为这种卡和圣诞毫不相干。结婚16年来,我从来没有让他心服口服过。我简直想象不到如果我跟凯文说我们只用美国产品他会是什么表情。
   坐在桌前,眼望天空,我思绪飞转。接下来我做出了一个切实可行的决定:不理会免税的开放公司或互惠的贸易关系,不理会中国的零部件,除非它们明确标出是中国制造。我不会在商场的过道打开包装,但如果回家后发现里面有中国牌标签,就将它退回去。圣诞节两天后在沙发上做出的这一计划还真够我们喝一壶的。
   我们只回避一项事:有“中国制造”的标签。
  
   当凯文要给维斯做一台木制赛车的时候我们遇到了第一个坎。那天是小马丁·路得·金的纪念日,孩子们因为学校放假都在家,这一天似乎十分适合这样的亲子工程。临出门的时候,凯文非常怀疑这一工程能否成功。“我早就知道塑料轮子肯定是中国造的”,他说:“所以我会做木头轮子,都用木钉接起来。”
   他的第一站是附近的工艺店,据我所知那里全是中国货。
   “祝你好运”,我在他身后喊,他的确有好运才行。
   “记着啊爸爸,中国的一概不要”,维斯还加了一句。他不明白中国是怎么回事,但是现在已经知道这是要避免的。
   大约半小时后凯文回来了,有点受打击但仍然笑呵呵的,他给我详述了自己这次半成功的外出。正如他预料的那样,工艺品店里他想要的都没法买,包括那个只卖1美元的中国木楔。随后他去了一家本地的五金店,在那里买了一个5美元的巴西木楔,还有放在盒子里的钉子,店员向他保证说那是美国制造的。
   “那个店员有点急,让人觉得他是为了推销在说谎”。凯文说:“我觉得他这样的事见多了。”
   凯文说完就进了他的工作室。
   一小时后他出来了,脸上没了笑容。他的确给维斯做了辆车,不过要得到奖励和赞美就没门了。维斯看了一眼,说爸爸做了一辆“笔杆车”,我倒觉得那更像一根棍子。维斯明显对此没兴致,不过当他们一起在厨房给它刷上蓝漆之后,那车看上去就有点古董样了。凯文用螺丝刀装上了木轮,然后他们二人蹲下来,看它在地板上跑。跑了还不到两三步,车就失控停下了。维斯一句话都没有,他也用不着说什么啦,甚至在苏菲蹒跚着过来捡起它的时候都没吭声。
   “哈”,她自己喊着。
   有时候,想让一个2000后的小男孩高兴还真不容易,尤其是在没有中国车轮的时候。
   第二天,车子的一个轮子就散架了。趁无人注意时,我把那辆破车捡起来,塞到了厨房垃圾箱上面一个架子的角落里。就我所知,到现在还在那儿歇着呢。
  
   生活中没有“中国”也是有好处的。一个雨天的下午,凯文在塔吉特的一家柜台看到一个屁声垫(人一坐上去就发出屁声的搞笑坐垫——译者注),但看了一眼上面的标签又不情愿地放下了。他又转了好几家其它柜台,结果离开时还是两手空空。我们与市场的大部分东西无缘了,这些东西人们也许慷慨地认为是垃圾。 没有了尖头的塑料恐龙、一英寸高的建筑工和霓虹色的游泳池玩具,我们不得不靠现有的东西来凑合了。
   抵制中国制造是件麻烦的事,包括社会交往。
   有天晚上,我嫂子想起自己放在我家门口的精美礼物盒中(维斯做了一个小小的外科手术),有两个中国制造的小摩托,便很紧张地打电话给我们。
   “我不知道当时怎么了,真是不好意思”。她说:“我当时没看是哪儿造的,完全把这事给忘了。要不要把它再换一下?”
   我们的邻居拿了一盒糖果来探视。
   “是新泽西的”,她边说边递给我,“我看过标签了”。
   我都懵了。我曾为自己的举动自鸣得意,且沾沾自喜。而如今的现实却恰恰相反。当我埋头忙着想自己的事,那就是不买中国制造时,却没有看到周围的人们正忙着买中国制造呢。制定新年计划的基本原则时,我完全忘了有关送礼的事,这可是中国制造涌入家门的重要渠道。
   这一次,我破例了。
   “你不用那么在意标签”,我对嫂子说:“因为我们不买中国制造的东西就不让你买,就好比我吃素就要求别人跟我一起吃素一样,这是我们自己的事,和你没有关系。我们不会要求别人也这样做的。”
   “但你们不是不想让家里有中国制造的东西么?”她反问道:“我把摩托车收回来,换成别的什么。”
   都怪我这个大嘴!
   “你没必要换”。我说。
  
   “你肯定吗?”这句话,她问了不下5次。“你知道我可以把它退回去的,不麻烦,我真的不知道我当时是怎么了”。
   我一再向她保证没事,但直到我们挂电话她还一直在道歉。
   我跟那个邻居也这样说,但她也不买我的账。
   “我们可不想成为毁了你实验的人”,她这样跟我说。
   我没有要冒犯别人的意思。但几天后,在一家小咖啡店等着付款吃午饭时,店主指着一组狂欢节主题的首饰展让我看,我用手指了一下耳环和手链什么的。我拿下一对耳环仔细瞧着,翻来覆去看它背面的标签。
   “不好看么?”店主问我。
   我点了点头。接着我明知道不开口比较明智,但还是说了出来。
   “实在太遗憾了,我买不成”。将耳环放回去的时候我不无遗憾地说,“今年我不准备买任何中国制造的东西,这是我的新年计划,或许明年会买哦”。
   她眯缝起眼睛瞅着我。
   “哼!如果人人都像你一样,中国的孩子们怎么活?”
   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在开玩笑,也不想知道。我给了她一个蒙娜丽莎般的微笑,表示我明白了她的意思,然后有些困窘地付了饭钱,悄悄地溜到座位上。我一点也没有想到做中国饰品生意的老板(估计他们全都如此)会很不喜欢我的这一计划,并且说话的语气中有种优越感,我受不了这种语气。和斯梅德利夫人的交往使我不那么自我膨胀了,不过现在我发现自己又膨胀起来了。
   当我独自埋头吃饭时,妈妈的话又在耳边响起了。
   你知道人为什么会跌倒的,妈妈的幽灵说。
   不用你提醒,妈妈,我知道。是自大,我都被绊倒过无数次了。
   那你怎么办呢?她想知道。
   我会学着管好自己的嘴。我不要中国制造的东西,并且我会牢记这只是我的事。我会和其他体面的市民一样各扫自家门前雪,不管他人瓦上霜。我会让自己的上嘴唇紧紧蒙住下嘴唇,直到明年1月1号。
  
   一个星期五的黄昏,天下着雨,我们去了郊区高速路旁边的一个简易商场,经营商场的是一对越南移民过来的夫妇,卖的精美首饰大部分是现场制作的,还有逼真的古奇包和我敢肯定不合法的微型摩托车。这算不上是家首饰店,还批发金银首饰、手提包和摩托车呢,但第一次去那儿,我一下子就喜欢上了。
   我们去那不是买首饰、包包或者不怎么样的交通工具,而是为了一件不怎么光彩的差事,为三只手表换电池。我向店主打了个招呼,把表递给他,问他可不可以换一下电池,他就消失在了后面的房间里。
   “要换表带吗?”几分钟后他出来问,手里举着我的表,上面的表带已裂成两块了。他指了指门口的柜台要我过去看看。我便走了过去,他打开那个盒子以便让我看得更清楚些。我刚挑好一条凯文清着嗓子走了过来。
   “你看是哪里制造的?”
   我和店主一脸茫然地看着他。我向他做了个鬼脸然后关上放表带的盒子。当看到“中国制造”几个字时不由得心里一紧。我看了一眼店主,店主笑着看我,一幅关切和慈祥的样子,我自己反而僵住了。几秒钟后,我实打实地告诉了他我们的抵制计划。这个解释有点太晚了,可是我不知道除此之外还能怎么办。店主听后笑了。
   “就是,你说得对。所有东西都是中国的”。他对我们说,他也注意到越南到处都是中国货。
   “我回到家,到处都是中国,中国,中国!”
   我们交了电池钱又回到了雨中,往停车场走的路上凯文因为插嘴向我道歉。
   “我当时只是觉得你最好检查一下那表带”。他说。
   “开什么玩笑!我很高兴你提醒了我”。我说:“如果一会儿再开车回来退,再做解释岂不是更糟?”我们坐进车里,凯文开始倒车。我又想起了别的事,“你有没有顺便问一下表里的电池是哪里制造的?”
   凯文摇了摇头。
   “我想到了,但我不想让人觉得我是个怪物”。他说。
   这没关系,我想。当我想到一个听上去不怪的办法后,我可以给商店打电话问电池的产地。这可能比较费事,但我有办法。也许我们会比较幸运,电池或许会是波兰、墨西哥甚至是美国的。电池看上去是美国货。我对自己说,那儿的电子游戏到看着像是中国的。不用担心,我会把它们弄清楚的。
   当凯文加速上路时,我看了一眼他的侧影,一幅帅气的电影明星像,又致力于抵制中国。还要求什么呢?管他绰号叫最薄弱环节是不公平的,即使我只是自己私下这样叫也不公平。
   坐在座位上,转头看着车窗外雨中的街道,我不知道自己在担心什么,抵制中国制造在未行动前感觉是件很艰难的事,但实际上也没什么。看一看标签,说声“不用了,谢谢”,每个人都会微笑着点头。一个月已经过去了,还有11个月。
   小菜一碟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