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阳在北纬26度线上。从北纬40度线到北纬26度线,实际距离有1500多公里。蒸汽机年代,从北京去邵阳要坐两天一夜的火车。
现在陈老师就在我对面的中铺。我开始观察这个上海小女人。陈老师细眉细眼,而且是单眼皮式丹凤眼。但陈老师和王熙凤的丹凤眼又不一样,王熙凤是眉毛眼睛同时向上挑,像戏妆里的青衣;陈老师是眉毛向下撇,也就是“八字眉”。
如果单是八字眉也不好看,但这种八字眉恰巧和向上挑的丹凤眼组合,于是就产生了奇异的审美效果:神情淑雅,眉宇间流露着一丝淡淡的哀愁。这叫“苦楚相”,是天分和修养极高的女的特有表情。
“苦楚相”女子世上绝少,我所见到的多是虚构人物,如《红楼梦》里的惜春,她由于不得志而出家做了尼姑。如1930年代上海租界的张爱铃,这个毕业于圣玛利亚女校的知性小女人就不说啦。还有山西永乐宫壁画的天女,她是学术界公认的中国的“蒙娜丽莎”,东方苦楚女使蒙娜丽莎黯然失色。
“苦楚女”放好自己的行李,就脱掉皮鞋,穿上一双自己带来的塑料拖鞋;她的一双白而嫩的脚裸露着,十个脚指头如十只小老鼠,很乖地躲在半透明的鞋里。陈老师抬头看看周围,一会儿登着梯子,上了自己的卧铺。她跪在铺上很认真地整理被卧,她的臀部朝外,凸出圆润的线条,我看得出了神。又怕陈老师发现,连忙转过头去,心里怦怦跳,好像自己犯了什么罪。
陈老师只顾整理自己的窝,她从背包里拿出一小块雪白的布,搭在铺上,又掏出几本书压在枕头底下,把一只塑料壳的小半导体塞到被子里。
火车进了隧道,这时候玻璃上全是车厢内的景象,我透过黑玻璃的反光看见自己的脸,还有在卧铺上忙碌的陈老师,她的身影在玻璃窗里显得越发娇小美丽。
整理完床铺,陈老师下来,看看茶几上的玻璃杯子,把杯子拿起来迎着窗外的光仔细端详,轻声用上海话说:“呀,脏的。”
于是她从挂钩上取下一个洗旧的军挎包,掏出一只瓶子,那玻璃瓶子原来是装上海酱菜的。上海酱菜里面有很小的、带刺的乳黄瓜,它们被腌得很香、很脆,吃起来非常爽口。黄瓜吃完了,瓶子就拿来喝茶。陈老师拿起一包茶叶,靠近鼻子闻了闻,嗅的时候鼻尖上出现了点浅浅的皱纹,如西湖荡漾的涟漪。
陈老师撕开纸包,把茶叶倒进玻璃瓶。这时候我注意到,她的手很白、很细。那边来了一个列车员,她提着一只大铜壶,壶外包着厚厚的棉套。我们把杯子盖敞开,列车员很老练地倒水,水柱冲进杯子,茶叶在里面翻滚,白气裹着茶香一起冒出来。我们坐的是普通车厢。这里聚集着普通的旅客,飘逸着特殊的气味。这空气的成分一般是这样组合的:水果味、酱菜味、卤肉味,汗味,加上打嗝、放屁、狐臭味,抽烟、喝酒、脚丫味,这些味道会使我产生一种“身在他乡心为客”迷茫的愉快和疲惫。
我的下铺是一个中年汉子,他上车一坐定就开始忙碌:从印着飞机图案的旅行袋里拿出一个油纸包,里面是五香蚕豆;又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酒瓶,用牙咬开瓶盖,就专心吃喝起来。他腮帮子肌肉发达,蚕豆在嘴里嚼得嘎巴响。车过湘潭,他嘴巴还在蠕动,他应该算是脊索门哺乳纲食草目偶蹄亚目牛科中国水牛属的反刍动物。
火车一开动,陈老师就看书。我非常想知道她手里是什么书,但又不敢冒昧地问。陈老师去上厕所,把书扣在茶几上。我连忙起来,看见了灰色封面,是《孤坟鬼影》。翻开扉页,上面是一排整齐隽秀的钢笔仿宋字:纺织部工业设计院陈定分。
陈老师回来了,她并没发现书被动过。她端起自己的茶杯,里面泡着绿茶和几瓣菊花。带锯齿的嫩叶和近似透明的菊花在水中沉浮,陈老师喝了一口,一瓣菊花沾在她的嘴唇上。她伸出小巧的舌头,把菊瓣卷进嘴里,轻轻地嚼着。
我说:陈老师,你为什么叫“陈定分”?她听了先是一愣,然后笑了,我看得出来,她是在笑我的无知。陈老师说,那不是“分”,是语气助词的“兮”。
她看看窗外,外面的树木和河流都变得更加滋润活泼,她像是自言自语:我们火车马上要进入一个古老的楚国,这里有个习惯用“兮”表示情感的伟大诗人。我说,楚国那个诗人也真怪,为什么喜欢用这个奇形怪状的字。
听了我的话,陈老师好像挺好奇地打量我。我那时的穿戴是这样的:头发是生产队会计的三七开,衣服是蓝卡其布学生装。按照当时的时尚,我上衣口袋里插了三支笔:一支黑色博士牌钢笔,一支塑料圆珠笔,还有一支是自动铅笔——表示自己很有学问。脚下是一双还沾着黄泥巴的解放鞋。听陈老师这样说,我偷偷把钢笔和圆珠笔都拔了下来,放进裤兜里;现在,口袋里只剩下一支自动铅笔,表示我很浅薄。
到了邵阳开始下雨。我们打着雨伞在汽车站等车。陈老师的雨伞是绿油纸伞,上面印有好看的苏杭风景;我的雨伞是竹柄黄油布伞。两种伞的效果完全不一样,首先是声音不同:雨点打在绿纸伞上声音清脆,而落在黄油伞上声音发闷;然后是颜色不同:陈老师脸上一片绿荫,春风拂面,仪态万千;而我呢,就像黄疸肝炎患者。
等了半天,雨雾中来了一辆破旧的公共汽车,车的外壳红漆已经剥落,车顶行李架装满了竹筐、竹篓;几只小猪浑身淋湿,翻着白眼,挤在篓子里吱吱叫,他们对遭到这样的待遇十分不满。我们比猪要幸福多了,车厢里虽然拥挤,但总归是在屋檐下。汽车在泥巴路上颠簸摇晃,后窗的玻璃上溅满了泥点。
汽车走了近40分钟,到了厂区。因为工厂地址选在一个废弃的飞机场上,所以三线人去纺织厂都不说去纺织厂,而习惯说去飞机坪。机场是抗战时期美国盟军修建的,解放后改成了滑翔机场,庞大的飞机库里还停了几架落满尘土的滑翔机,看样子它们没有上天飞行已经好多年了。
第二天下午,陈老师来了,父母赶紧让座,又给她拿出一大堆蜜橘和花生,感谢她一路带我辛苦。陈老师说不辛苦。母亲告诉陈老师,蜜橘和花生是邵阳的特产,橘子特别甜,而且便宜,晒干了的橘子皮卖到中药铺比新鲜橘子还贵。陈老师用纤细的指头仔细剥橘子上面的网状丝络,然后把它们放在白信纸上,她告诉我父母,橘络晾干了泡水喝,治咳喘很好的,这是跟她父亲学的。
陈老师的祖父是清末的秀才,父亲1930年代在上海一家大药铺做职员;陈老师的外祖父曾经做过北洋报馆的西文翻译,她母亲在上海圣约翰大学学英文。陈老师父母的结合可以说是中西合璧,1950年代他们双双被打成右派,“文革”又成了特务加汉奸,现在还在安徽芜湖一个农场接受劳动改造。
因为出身问题,陈老师快30了,还是独身一人。中西合璧夫妻的后代也表现出中西合璧的特性:陈老师学的虽然是英文,但受家学影响,中国古典文学功底也很深。
由于进化得不彻底,野性驱使我从小就喜欢比我大的女人,比如金护士,比如某某某,现在的陈老师。陈老师27、8岁,符合我的取舍标准。在邵阳的几年,我对陈老师居然产生了可歌可泣的罪恶念头。
三线筹建处设在机场的指挥塔里;厂部机关借用一个中学的教学楼。没有宿舍,家属就暂时住在“干打垒”的房子里。“干打垒”就是用当地的红泥土,掺上稻草夯结实、晒干,再垒成的土砖房。干打垒像北方的窑洞,冬暖夏凉。
在这个院子住了十几户人家,他们南腔北调,身份不一,经历也复杂。一楼除了我家,还有“被狗咬的”和老牛。老牛就是那个火车上经常反刍的老牛。
陈老师住二楼,她的窗户总挂着窗帘;我很想知道陈老师的家是什么样子,但没有法子进去。天热的时候,大家习惯把竹椅搬到天井里乘凉聊天, 院子里挺热闹,就是很少看到陈老师出来,不知道她独自关在屋里干什么。
“被狗咬的”住我家隔壁,叫李怀义,今年32,也是个单身汉。被狗咬的上山偷橘子,被老乡家的几条狗发现追着咬,脸和胳膊都摔破了,裤子也撕了个大口子。从此,他谈狗色变。故事传开,大家都不叫他名字,而叫他“被狗咬的”。
被狗咬的从屋里出来,端个脸盆,蹲在水池边洗衣服。被狗咬的问我:楼上那个女的是不是跟你一起来的?我说,是啊。他又问,你知道她是干什么的?我说,她是学校的陈老师。被狗咬的又问:那她爱人是干什么的?我说:不知道,好像她没有结婚。被狗咬的显得有些兴奋,他抬头看二楼,正好陈老师出来晒被子,他连忙装着没事,吹着口哨、端着脸盆走了。
陈老师晒完被子下楼来,手里端个塑料盆,到水池洗衣服。被狗咬的连忙跑出来,他端了一个大木盆,走到陈老师旁边,开始洗床单。被狗咬的看了眼陈老师,说:陈老师,你住楼上?陈老师抬起脸,看看被狗咬的,点点头。被狗咬好像是自言自语:楼上好,楼上没有蛇。陈老师问:这里还有蛇吗?被狗咬的说:当然有,咱们这个院里都发现过蛇。陈老师脸色发白,她问:都是毒蛇吗?被狗咬的来了劲,说:大部分是毒蛇,有五步蛇、竹叶青、烙铁头,还有眼镜蛇;毒性分神经毒和血液毒,银环蛇就是神经毒。还有眼镜蛇,咬住猎物后,它注射的毒量最大。
“眼镜蛇,知道吗,咬上一口最多几分钟就翻白眼。”说着,他两眼向上一翻,两手做抽搐状。陈老师往后退了几步,问:你见过眼镜蛇吗?被狗咬的说:见过、见过,就在乌鸦山上。那眼镜蛇有扁担长,发起怒来,脑袋竖得老高,脖子鼓鼓的,就这样。说着,他靠近陈老师,把手曲成90度,摆动着指向陈老师,嘴里还模仿发出呼呼的声音,手上白花花的肥皂沫酷似毒液。陈老师又连忙退后几步,拿起脸盆回到自己的房间。被狗咬的朝我笑笑:瞧,她害怕了,她肯定不敢上乌鸦山。
这些事情,好像和我的罪恶没有关系,其实很重要。说到乌鸦山,就快露马脚了。
乌鸦山在邵阳南边,上面荒草野坟,经常有乌鸦在山上盘旋。冬天,三线厂的干部和子弟学校的师生都要上山,大家背着畚箕、扛着铁锨,顺雨后泥泞的小路上山,上山不是去玩的,是去挖防空洞。
我曾经和几个同学去过最大的一个防空洞,防空洞长而狭窄,弯弯曲曲,四通八达,半天也走不到头,不熟悉的人进来,转来转去还会转糊涂。挖防空洞是个很要命的活,因为这一带的丘陵全是红壤,深层还有又硬又粘的白垩土,非常难挖。一个几米深的洞要挖个把礼拜。
陈老师挖洞的第一天小手上就磨出了血泡,她用花手绢包扎起来,然后铺上一张报纸,坐在沟边的土堆上喝水休息。
老牛突然叫起来:陈定兮,你胆子真大,看你坐着什么!陈老师连忙起来,发现垫屁股的报纸上有伟大领袖的照片。陈老师脸色发白,但站在那不知怎么办好。老牛说这是一次严重的政治事件,要报告厂部处理。被狗咬的过来看了看,说:啊,原来是一张旧报纸,再说陈老师也不是故意的。老牛说:被狗咬的你糊涂了,怎么阶级立场都没有了。
白天学校上英语,我趴在桌子上睡觉。不是我不尊重陈老师,而是我太困了。昨晚上陈老师肯定也受到我的干扰,但她还是挺着精神站在黑板前写英语单词。不知道是谁无聊透顶,那次“报纸事件”最后还是传到厂部去了,这事如果换个人,也许就没什么,但陈老师的出身使问题变得复杂化。
厂部还特别找陈老师谈话,说报纸是无产阶级的宣传阵地,不能随便使用,提醒她要和过去的家庭划清界限,否则就连人民教师都不能再做了。 厂部谈完了,厂妇联又找她谈,说陈老师小资产阶级的毛病要去掉,要和工人阶级打成一片,不能搞特殊化。
关于“特殊化”,陈老师总是自己到航空大街去吃冰淇淋;到航空电影院去看阿尔巴尼亚电影。有一次她看了电影《创伤》,回来就按照女主角的发型做了一个“创伤头”,引得大家、特别是妇女同志的议论纷纷。接下来团委书记也要找陈老师谈话,后来一查,她连团员都不是,就说:那就算了吧。
两次谈话后,陈老师从此小心翼翼,冰淇淋不去吃了,电影也很少看,讲课非常认真。但也就落下一个“报纸病”:拿报纸包东西或者垫屁股之前,都要正反两面反复看,有照片、语录、社论、讲话的都一律放弃。
三线厂的职工食堂站满了黑压压的人,他们等候着自己的那份午饭;当时天有些寒冷,陈老师围个围巾,悄悄地排在队伍最后,手里拿着一只带盖的搪瓷饭盒,上面还搭了一条小毛巾。这个时候看陈老师,像极了车尔尼雪夫斯基笔下的薇拉,孤独地徘徊。
陈老师是英语教师,而我的英语成绩差是全班出了名的,陈老师对我几乎不抱什么希望。为了对付考试,我发明了“汉语速记法”,就是用汉语代替英语读音,如第一课“毛主席万岁、万万岁”,我就在英文旁边注明“狼赖夫前门毛,狼狼赖夫前门毛”;在“中国共产党万岁”旁边注明“狼赖夫扛摸妞死怕踢熬夫掐一拿”。这招还挺管用,刚教的单词我很快就会读了。同学发现了纷纷效仿,每次朗读英语,课堂里就一片“狼”嚎。
陈老师拿起我的英语课本,仔细看上面我写的汉语注解,脸上露出一副匪夷所思的表情。然后对我说:快把这上面的“狼”去掉,你这样要惹祸的!晚上,陈老师在院子里碰上母亲,说我的英语学习方法有问题;母亲让陈老师多帮帮忙,给我补课。陈老师就答应了,让我星期天到她家去。我满口答应,心想,总算有机会进陈老师家了。
好不容易盼到了星期天,我来到陈老师家。屋里充满了一股牛奶加巧克力的味道,她的床单、窗帘、桌布、毛巾一律是整齐洁白。窗台上晾着一些干橘络,另外还用罐头瓶子种了些太阳花,我第一次看到这样奇怪的植物,透明的肢体上伸展着鲜艳细碎的小花朵。
陈老师让我把今天学的单词再复习一遍,她自己靠在床上看小说。我写了几个单词,就开始环顾四周。我把头凑近玻璃柜子,那里摆了几只饼干盒子、奶粉罐子和咖啡瓶子,上面有些英文字母。
陈老师打开一个罐子,从里面拿出几颗黑糊糊的东西。她伸开手掌,让我拿。我没有马上拿,而是看那些黑颗粒,它们摊在陈老师手里黑白分明,产生了奇怪的效果。鬼知道是怎么搞的,我的手竟然有些颤抖,我在那个白细的手心里轻轻捏起几颗黑点,又看看陈老师。陈老师说,放进嘴巴里。我照办了,感觉黑糊糊的东西有点甜甜的,又有点咸咸的,这味道让我想起身体的某种排泄物——鼻屎——但它远比鼻屎好吃,而且在嘴里越嚼越香。
我问这叫什么,陈老师说:老鼠屎。我吃了一惊,又仔细观察那些黑糊糊的颗粒,心想,陈老师不会真的恶作剧吧。看到我吃惊的样子,陈老师咯咯地笑起来,她告诉我,“老鼠屎”其实就是一种陈皮蜜饯,生津止渴,没事放几粒在嘴巴里,很好的。说着,她把“老鼠屎”也放进自己的嘴巴里。
当我靠近陈老师时,闻到她头发上的香气,那是一种类似栀子花一样的气味,我的心脏莫名其妙剧烈跳动起来。
我跑到窗边,眼前的资江竟然多了一层迷蒙的意境,朦胧中看窗边的陈老师,倍加伤感忧郁。出身贵胄的陈定兮本应是上海旧式洋楼里的大家闺秀,没有事就喝喝咖啡、吃吃甜点,然后坐在钢琴前满怀伤感地弹弹莫扎特和肖邦。现在却发配湘西荒蛮之地,每天还要跟老牛他们去乌鸦山扛锹挖洞,最后连冰淇淋都不敢吃。
知音难得,我应该是陈老师的知音,要不然她怎么会喂我老鼠屎吃呢。和一个年轻的苦楚女结为知音,我很得意,得意之余又产生了种种非分之想。这些幻觉有时是好的:陈老师就是我将来的爱人。有时是坏的:她嫁给了被狗咬的。有时是不好不坏的:她终身未嫁,单身一人,深居简出。
虽然幻觉不可能实现,但自己坚定不移,就像法国的圣西门。家里有一本1950年代苏联出版的《简明哲学史》,黑色硬封皮、凹镌烫金字,拿在手里沉甸甸的,感觉自己是个博学大师。在缺少文学读物的时期,我就来回翻它,翻多了,跟书里那些怪模怪样的洋人也混个烂熟,比如伊壁鸠鲁、康德、费尔巴哈、圣西门……
一天,学校组织参加挖防空洞劳动。活干完了,陈老师就带同学去防空洞摘蘑菇。开始还是好几个同学一起,后来只有我和陈老师两人。防空洞的大铁门开着,两人打着手电筒,一步步地探索着向前走。突然手电筒掉在地上摔坏了,防空洞里漆黑一片,我听到她紧张的呼吸和怦怦的心跳,闻到她脖子上熟悉的奶油和栀子花味道。她根本不知道,那手电筒是我故意摔掉的。
后来,我们听到远处大铁门咣当一响,门被锁上了。原来老牛每个星期到防空洞检查一次,我们正赶上他开门,可老牛并不知道有人进去了,他检查完,就在外面上了大锁。我们都十分清楚,老牛下次再来要在一个星期之后。我们陷入了极度的恐慌,拼命地喊叫和拍打。防空洞的大门是按照防核爆炸设计的,又厚又重,无论我们怎样叫喊,外面绝对听不到。
一个星期过去,老牛喝过酒醉醺醺地打开防空洞,在门后发现了一男一女两个尸体,他们的手指头都挖秃了,脚上的鞋也都踢烂了。老牛的酒顿时吓醒,他报告了厂保卫组,把两具尸体抬走。后来分析,是男的先死,因为陈老师在我脸上盖了一个小手绢——她不愿意看到我那痛苦的表情。这似乎又一次证明,男人的心理素质和生理耐力都不如女人。
这故事我编不下去了。事实证明,当丧失理智时,幻想很难实现,因为其结果不是极度幸福、就是极度灾难。
这件事的确发生过,但那一男一女并不是我和陈老师,他们是航校的一对恋人。“文革”一开始,航校就没有事干了。没有事干大家就谈恋爱,谈恋爱就找地方。这两人看到防空洞环境不错,钻了进去,没想到一去就不复返了。
老牛在三线厂民兵学习会上提起此事件,他举一反三,告诫年轻人不要乱来。被狗咬的说他是神经过敏,老牛笑笑,说:自己随便讲讲,知道你们也不会有那事。其实老牛的告诫是有自己的道理的,因为自打那天起,他每次到防空洞检查,都要多了件事,黑暗里壮起胆子走到最深处,大声喊好几遍:有人没有,要锁门了!
为什么把别人的悲剧编进自己的故事里,我至今也没找到满意的答案。后来我把对陈老师的爱比作“恋师情结”,但容易误解成“恋尸”,而“恋尸”是非正常人所为的。被狗咬的在院子里讲过一个故事:说是一个大户人家的姑娘,整天躲在绣楼里不出来,后来得了怪病不治死了。入土的当天晚上,村里的一个光棍汉去盗墓,他拿了财宝后,发现这个姑娘甚是貌美,就玷污了她。
当然,这姑娘没有任何反抗的意思。但奇迹也就发生了,她大概是中了煤气什么的,本不是脑死亡,经过这一折腾,竟然活了过来。黑暗里她“咳”了一声,光棍汉吓得屁滚尿流,跪地磕头出血。
然而塞翁失马,安知非福,那大户人家把盗墓贼当作救命恩人,非把姑娘嫁给他不可。光棍汉喜出望外,他俩喜结良缘,日子倒也过得挺好。只是光棍汉落下个毛病,最怕媳妇半夜突然叹气,一叹气,他准歇菜。
把故事“玄幻”化只是对现实的一种无奈回避。
其实,陈定兮有自己爱的人。
这个人,不是被狗咬的,不是老牛,更不是我这个小屁孩。
她喜欢的是“墨龙”。
“墨龙”真名叫海明,他毕业于哈尔滨工业大学机械制造及自动化系,后来分配到三线厂做技术工作。海明眼球很大而且突出,大家都怀疑他有甲亢,再加上他皮肤比较黑,孩子们背后都叫他“墨龙”(金鱼品种,黑而且眼睛突出)。其实他身体非常好,眼球突出是家族遗传。
在挖防空洞劳动的时候,墨龙一个人包个洞,半天时间就可以挖三米深,忙完自己还经常帮别人挖。其中也帮陈定兮挖,而清高的陈定兮并没有拒绝。这事让被狗咬的看在眼里怒火中烧却也无计可施,因为论块头论学历论眼睛大小,他都不是墨龙个儿。
陈定兮本不认识墨龙,通过那次“报纸事件”才知道他的。事情是这样的:小组政治学习的时候,大家讨论“报纸事件”,态度基本是鲜明的,认为有伟大领袖的报纸必须严肃,不能随便放在屁股下面。而墨龙发表了不同的看法,他说,列宁在流放西伯利亚申斯克村时,为了躲避警察的检查,经常把有马克思文章的报纸吞到肚子里,难道列宁要吃掉马克思?列宁也是反革命?
大家沉默了。
陈定兮偷偷地笑起来,她知道墨龙在杜撰,因为列宁吞掉的是墨水而不是报纸,但她还是心存感激。之后,在挖防空洞把小手磨出血泡的时候,陈定兮就叫墨龙来帮忙。她喜欢闻他身上强烈的汗味,喜欢听他“咳吃咳吃”挥镐的声音,喜欢看他胳膊隆起的肌肉,这些都让陈定兮莫名其妙地剧烈心跳。
我不能确定墨龙也喜欢陈老师,但确定自己非常嫉妒墨龙,我甚至找个机会联合被狗咬的和墨龙挑战掰手腕,表示自己并不是小屁孩。结果可想而知:被狗咬的先败下阵来,而我的胳膊几乎骨折,一个星期都抬不起来。
最可恨的是,在旁边观战的陈定兮又偷偷地笑起来。
如果说“报纸事件”使两人相识,那么中村吉右卫门就成了他们的“红娘”。
事情是这样的:那年冬天,区委礼堂放映内部电影,票只对党员干部,禁止未成年人进场。墨龙通过当武装部部长的舅舅搞到4张票,为了安慰我受伤的手,他特别给我一张。墨龙鼓着大眼睛悄悄跟我说:日本战争片,而且是三部连着放,感谢我吧。
当时的文化活动苍白得像泡过18道的龙井。书,就那几本,抓到什么看什么。无聊透顶的我,连《中草药手册》都看得津津有味。电影吧,就是“三战”:《地道战》、《地雷战》和《南征北战》,反复看都把消化系统看痉挛了。如果有一场内部电影看,立刻就成为最奢侈的享受和最值得炫耀的资本了。
内部电影规定不让孩子进场,我发愁没办法混进去,被狗咬的说不要紧,没事,你个子高,守门那群傻比看不出来的。他帮我精心设计一番:穿上军大衣,军帽+白口罩,嘿,牛比得要命。
这是个有组织的政治活动,区委以批判日本军国复活主义的名义看日本电影,来增强爱国主义精神,现在想起来很滑稽。工厂在远郊的山区,而区委礼堂在20里外市内,而且是三场电影连放,所以大家都带上干粮和水。厂里20多号人一字排开走在乡间的小路上,好像我们不是去看电影,而是去什么圣地朝拜。
我可以负责任地说,从电影开始平田一郎在海军学校训练,到山本五十六飞机坠毁,我的嘴巴就没有合拢。太精彩了,宽银幕+彩色+日本+战争片,《啊,海军》、《日本海大海战》和《山本五十六》。我敢打赌,看这样的片子,任何一个男孩子都会目瞪口呆的。
特别是《啊,海军》男一号中村吉右卫门,借用今天的话:酷毙了。很多爱情是从借书开始的——关于这些,钱钟书在《围城》里已经说得很多,我就不再赘言——陈老师和墨龙也不能免俗。
因为父母都是1940年代的老知识分子,陈老师有不少藏书,我看过的几本书基本上都是从她那里借的。但我那时还是个小屁孩,借书纯粹是为了看,与爱情无关。下面说和爱情有关的:
墨龙自从看了《啊,海军》,就暗暗模仿中村吉右卫门。那时还没有“粉丝”一说,但墨龙对中村的崇拜,绝对不亚于现在80女对谢霆锋的疯狂。墨龙把自己的“三七开”分头剃掉,留了一个跟中村一模一样的板寸。模仿到此为止,墨龙知道自己绝对不能穿一套日本军服上街,那样会有生命危险的。
来到陈老师的宿舍,“中村”毕恭毕敬地敲门啦。当当当。
谁呀?
我啊。
你是谁呀?
我是我啊。
当时家里大门没有猫眼狗眼,更没有电视可视仪。陈老师不能确定门外是谁,她一个黄花姑娘家家的,当然不敢随便把门打开。但她似乎已经听出是墨龙了,虽然曾经对他产生莫名其妙的感觉,但她还是不想让一个男人随便闯入“闺房”。
你有事吗?
没有,听说你有本《流氓》,能借我看看吗?
什么《流氓》啊?我没有!
好像是写亚瑟和琼玛故事的……
哈,你说的是《牛虻》吧?
啊,对,是《牛虻》,借我看看吧,就一星期。
好吧,别弄破了啊。
放心吧。
书从门缝里塞出来,墨龙欢天喜地拿着走了——虽然没见到陈老师。
自从借到《牛虻》,墨龙几乎是书不离身:吃饭、走路、上工地,都带着它。就连睡觉也把书压在枕头下面。夜深人静的时候,墨龙就把书靠在鼻子上,好像墨香之外还有一种香气,让自己陶醉。
秋季的资江水很浅,江底的沙石看得清清楚楚。一双白皙的小脚站在水里,立刻就有游鱼围过来,用小嘴啄咬指头,麻麻的,痒痒的。
这双小脚丫绝对不属于勤劳勇敢朴实善良的劳动人民,它属于美丽的陈老师。
劳动人民的脚我经常见,他们是纤夫、是船老大、是挑货的“扁担”,他们赤露着一双黑大脚,5个脚指非常夸张地铺开,凭着在碎石蚌壳甚至玻璃碴上磨砺出来的厚厚老茧的脚底板在江边讨生活。在那个年代,谁又能说它丑陋?周末,陈老师带学生去江滩参加学农劳动。她光着小脚,把裤腿高高挽起,在浅水滩上招呼大家注意安全。我猛然看见她白皙的小腿肚子,看见皮肤下蓝色的血管清晰如法桐纤细弯曲的叶脉,居然傻呆呆愣住,感觉内心莫名其妙的骚动和震撼。
和我一样震撼的还有一个人,那就是墨龙。江中心泵房的水泵坏了,墨龙和几个工人去修理水泵,发现陈老师和学生,就立刻趟水过来。墨龙有充足的理由和陈老师搭讪,他已经看完了《牛虻》。书还给陈老师,人还不想离开。
而此刻的陈老师正为一件事犯难:江底碎石太多,自己要带学生涉水到对岸,可脚已经疼得要命。她的那双凉鞋不知什么时候被水冲走了。墨龙自告奋勇地说:我来背你过去!所有同学都发现陈老师通红的脸。她正犹豫,墨龙已经把她背起来,一步一步向江对岸走去。同学们也只能手牵手排成一队,跟在墨龙后面深一脚浅一脚地趟水而行。
放到现在,这根本就是小菜一碟;而那个年代,墨龙的行为可谓是惊人的“壮举”。谁也不知道陈老师在想什么,但有一点她肯定没有想到,两年后自己居然会和这个背他的男人举行一场匪夷所思的婚礼。按照现在的说法,陈老师和墨龙属于宅男和剩女,他们都是小30的人了。三线建设固然重要,但结婚事业关乎革命后继有人,还必须进行到底。经过大家的撮合,他们在桃花灿烂的日子确定了革 命伴侣关系——学校院子里种了几十棵只开花不结果的桃树,虽然这些桃树乏善可陈,但春天它们开放得一塌糊涂。在我知道两人快要结婚后,感觉那些灿烂的桃花开得是那样残酷那样刺眼:我喜欢的人,就这样成为别人的新娘!
新人开始忙自己的婚事了。墨龙愁眉不展,他在为喜糖发愁,因为那时候好点的水果糖根本看不到。陈老师宛尔一笑:看你急的,我找上海的姑姑想办法。没多久,上海就寄来包裹,是她姑姑花了20元钱买的大白兔奶糖。我敢打赌,虽然陈老师是和墨龙结婚,但她还是喜欢我的,因为她拿到包裹后就先塞给我一大把奶糖——真香啊,我顿时就忘记失恋的伤痛。
陈老师和墨龙的婚礼是这样的:婚纱是绝对没有的,两个人穿的是最时髦的新毛哔叽中山装,胸前各自佩带了毛主席像章。新房呢?就是厂部腾出的单身宿舍,经过简单的粉刷焕然一新,墙上也挂了毛主席画像,家具都是单位借的。我记得很清楚,两只暖水瓶上是牡丹图案,而搪瓷脸盆里是鸳鸯戏水的图案,床上铺的是杭州丝绸的新棉被——这些“奢侈品”让人感到新鲜。
结婚那天,新房里挤满了人,其中很多小孩子是来混喜糖吃的。陈老师和墨龙双双向毛主席像鞠躬,然后他们两人简单介绍认识的经过,然后大家开始吃喜糖,还有花生、姜糖、法饼、蜜饯……我看见墨龙开怀大笑,连牙根都暴露无遗。谁都没有注意,那天,被狗咬的没有来。
恋爱,似乎都和江啊、湖啊、河啊、水啊的有关。成功比如马克思,莱茵河把漂亮可人的燕妮闺女推向大胡子的怀抱,美人励志,于是马克思出版了不朽的《资本论》。失败比如曹植,在洛水边苦等甄女3年却终成泡影,愤怒出诗人,他一怒之下洋洋洒洒写出了传世的《洛神赋》。
虽然没有大胡子,更不会写什么《洛神赋》,但墨龙的运气要比曹植好得多。一条资江,水不算深,岸不算宽,弯弯曲曲,溶溶荡荡,墨龙和陈老师两人经常约会于此,以革命的名义谈情说爱,后来终成眷属。
不知道从哪打听到的,陈老师酷爱吃鱼。墨龙虽然是观赏性鱼类,但想到自己好歹也是“鱼族”,暗暗颇为得意。三线基地虽然靠着资江,但当时物资匮乏,吃鱼是件很奢侈的事。“食无鱼”的陈老师很郁闷。
墨龙投其所好,利用自己负责泵房维修的权利,经常到江边去捉虾摸鱼。资江特别生长一种叫“尕咕”的小鱼,味道非常鲜美。但“尕咕”背上有三根尖刺,没有经验的人去捉它,就会被刺扎得鲜血直流。为了爱情,流血牺牲算什么?况且聪明的墨龙自有办法,他用铁丝编个笼子,口小肚大,里面放上些鸭血鸡肠子,诱惑小鱼入瓮,一个晚上可以捉上好几十条。
墨龙把鱼拿到船上,派上一盒好烟,请船老大帮忙收拾。船家烧鱼是拿手戏,两袋烟工夫鱼就烧好了:葱、姜、蒜、辣椒,还有湖南特产豆豉,满满的一黑陶罐。墨龙喜滋滋地来到陈老师门口。
当当当。
我啊。
你是谁呀?
我是我啊。
这次陈老师没有端着小姐架子穷蘑菇,第六感官告诉她有什么喜事降临。“吱呀”,芝麻开门了。黑罐子放在靠窗的书桌上,墨龙变戏法地慢慢打开了,香气弥漫整个屋子。陈老师鼻子尖上的涟漪泛滥起无限春光,她知道,墨龙送来自己最爱吃的鱼!
我们不能责怪墨龙小题大做,更不能谴责陈老师见鱼忘义,因为那是一个物资匮乏的时代。在物资匮乏的日子里,任何一件今天看起来很普通的东西,都是柜台上难得一见的奢侈品,都可能制造一次突如其来的幸福。比如:一盒长城牌方糖,一块矛盾牌肥皂,一瓶益民牌麦乳精,一听鹰牌炼乳,一罐梅林牌午餐肉,一包上海牌固体酱油……
由于复杂的家庭背景和深厚的历史渊源,这些东西不难在陈老师的寝室里找到。我就曾经多次跑到她那里吃一种叫“老鼠屎”的蜜饯。
吃完了鱼,两人想:我们再干些什么呢?饱暖思淫欲,他们准备“淫欲”了。看官莫要想入非非,此淫欲非彼淫欲。陈老师他们的“淫欲”是非常文学的。
墨龙掏出根“三门峡”香烟,点上,说:《牛虻》看完了,我现在又没有书看了。
把烟掐了!
好,好,我掐、我掐,那你还有什么好书?
嗯,基本没有了,有也被别人借走了。
我不信。
哼,你不信算了。
鱼好吃吗?
好吃啊。
还想吃吗?
还……哼,我知道你什么意思。好啦好啦,我缠不过你的。
陈老师从自己床下拖出一只纸箱子,说:你自己翻吧,哼。
墨龙眼睛顿时发光——神说“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明—他不是神,但此刻比神还牛毕:纸箱子里满满的全是书!
墨龙满头大汗地从纸箱子里挑出一本书,对陈老师说:先借我这本看。
陈老师瞟了一眼,是夏目漱石的《我是猫》。就说:你为什么想看它呢?
我喜欢猫(自从知道陈老师爱吃鱼,墨龙就把她假设成一只猫了)。
可它不是完全讲猫呀。
反正跟猫有关。
好吧,但你要藏好,不能被人发现!
知道,到了我这里,就放心吧。
墨龙拿到书,欢天喜地跑出来。天上快下雨了,厚厚的一层黑云,如果人生就是个大舞台,心情就是最好的舞台美术师。因为爱,墨龙感觉今天的乌云都是彩色的,特别灿烂;自己也好像吊了威亚(当然,他那个时候根本不知道什么是威亚),身体飘飘然起来。他一边走,一边闻书上的味道,他知道陈老师也经常翻这本书,闻书,就相当亲吻陈老师洁白的小手。那是一种独特的香气,如池塘睡莲,清香淡雅,天然一派……
现在该说说被狗咬的了。“被狗咬的”字太多,现在提倡低碳,为了节约纸墨,我们暂且想个简称。显然,“狗”非常不妥;“咬”又太残酷;那就“被”吧。
“被”,自从他知道陈老师和墨龙确定了关系,就气得跑水库游泳。姿势呢?是标准的“狗刨”,弄得水花四溅,似乎这样才能忘记心头之痛。但因为水太凉,回来就感冒发烧了。“被”混身发烫,自己跑到医务室看医生。
三线基地3000多职工,就有一个医务室,一般小病都在这里看,大病就只能去市里医院了。
现在有必要介绍一下医务室的情况:这里全部人员就有两个医生兼护士。韩医生是个女的,30来岁,眼睛细细的,声音也细细的。另外一个张医生,河南口音,黑黑的,据说是从部队卫生所复员的。大家都喜欢找韩医生看病,原因很简单:漂亮女医生打针都不疼。我也特别喜欢找韩医生看病,她穿着白大褂,嘴里哼着很流行的《红岩》江姐的那段《红梅赞》,神不知鬼不觉就把针打完了。
而那个张医生就太恐怖了(我们背后都叫他兽医)。我曾经去打过青霉素,情况是这样的:张医生给我做完皮试,就开始消毒,消毒完了,他手里拿着针管对我的屁股比画半天,像战士打靶一样瞄准靶子。我的屁股早就紧张成一块冻肉了。一针扎下,我疼出一身冷汗,好不容易等他把针拔出来,只听他说:你看,你紧张什么,针头都弄弯了,还得重新打。
妈呀!我几乎晕过去。
现在该轮到“被”躺在医务室病床上啦。但他很幸运,那天不是兽医值班,而是细眼睛的韩医生——这事让我很嫉妒,被狗咬的他,居然躲过兽医一劫。健康最大的敌人是情绪,人往往不是被病击垮,而是被坏情绪击垮。“被”因情而病,病在膏肓,一败涂地。陈老师被墨龙夺走,“被”感觉世界末日到了,他跑到镇上买了瓶大曲酒和几个臭鸡蛋,一顿猛灌。再加上冷水游泳,弄得感冒发烧,上吐下泻。
然而世界末日还远得很。韩医生给“被”量了体温,让他平躺下进行全面检查。
韩医生先用听诊器检查,然后用手在“被”腹部按着,一边说:把两腿曲起,对就这样……腹部放松,放松啊,你不要紧张嘛,这里疼不疼?
不疼,这里呢?
也不疼。
你笑什么呀,烧成这样还乐呢,等会给你打针,挑大号针头,看你还笑,哼。
不是,韩医生,你弄得我特痒,我憋不住。
这下面呢,疼吗?
嗯,疼,疼,就这里疼,还有左边这里也疼。
哪啊?
这里,对就是这里,更疼。
“被”感觉那只小手就是陈老师的,它是那样小巧轻柔,像小狗的舌头一下一下地在肚皮上舔着,痒痒的,麻麻的,他幸福地闭上眼睛,享受意淫带来的快乐。
好景不长,韩医生检查完毕,说:起来吧,穿好衣服先到一边坐着。然后她开始给“被”写病历开处方,一边说:“急性胃肠型感冒,先打几天针。打完针回去卧床休息几天,注意别再吃乱七八糟的东西了,特别不能下水游泳。”
我敢打赌,当时的医疗条件远远比不上现在,别说核磁共振了,连简单的B超都没有。但韩医生对患者认真仔细的态度,让现在所有的医生汗颜。
陈老师的小鼻子尖又开始冒汗了。
那天,北京来了几个神秘的人,在基地招待所住下,他们是冲着陈定兮来的。陈定兮有个伯父叫陈嘉驹,原来在四野总部做过秘书工作。林彪事件后,陈嘉驹成为调查对象,连带陈定兮也受到牵连。
审查期间,陈老师不能给我们上课了。基地让她到农场,一边劳动一边接受调查。子弟学校本来就缺少专业师范的教师,现在陈老师又不能上讲台了。但课不能停,怎么办?学校考虑半天,最后想到了“被”。严格地说,“被”只是中专毕业,但“蜀中无大将,廖化作先锋”,学校只能临时让“被”代课了。
经历感情磨难后,“被”胡子拉碴一脸沧桑地站在讲台上,对同学说:现在打开29页,今天我们学毛主席的《别了,司徒雷登》。然后转身,在黑板上刷刷写下“司徒雷登”4个粉笔字。说句良心话,“被老师”虽然长得不尽人意,但他的粉笔字相当的飘逸洒脱,字里行间颇有颜真卿的风骨。
“被老师”拍拍手上的粉笔灰,继续讲到:司徒雷登,美帝国主义驻华大使,国民党反动派的代言人……
各位看官,请不要耻笑“被”,如果你是那个年代的老师,你只能这样介绍一个“帝国主义”分子。至于司徒雷登生于杭州、参加建立杭州育英书院和任燕京大学校长等等历史,你都不能讲。如果讲了,那就把自己推向帝国主义反动派一边。
“司徒雷登走了,白皮书来了,很好,很好。这两件事都是值得庆祝的”——“被老师”讲完最后一节,说了一声“下课”,就颓废地坐在第一排的凳子上。教室外几株夹竹桃没心没肺地开着,教室内“被老师”沉默地抽烟。
当时我们谁都不明白他为什么提前讲《别了,司徒雷登》这一课,更不知道他借课文来宣泄自己内心的沮丧和痛苦。
借一个中国伟人和一个外国名人炒作自己的悲伤,用今天的话说,“被老师”他太有才了!
“被”的悲剧是注定只有他自己一个观众,虽然催人泪下,却无人喝彩。如此,我们还是把镜头转向农场的柑橘园吧。
农场是在丘陵地带靠近江边的台地上,这里有好大一片柑橘园。每到秋季,柑橘园就上演着最灿烂的诗剧:绿的叶子,黄的柑橘,黄绿交错,青黄杂糅。
陈老师接受调查期间,被基地分配看守柑橘园。这里的活儿并不累,就是驱赶那些来吃橘子的椋鸟。那些黑色的椋鸟特别喜欢吃柑橘,被啄破的柑橘就会烂掉,农场还要靠这些柑橘换钱给职工打牙祭呢。
那个年代,企业职工本来就居无定所,因为工作调动频繁,搬家是经常的事。借着审查的机会,陈老师和墨龙的“家”也搬到橘园附近的一间23平米的小房里,搬家的时候,陈老师什么也没有带,只把一件东西装进柳条箱,墨龙问:那是什么东西?陈老师嫣然一笑: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这房子原来属于勘探局的临时勘测点,“文革”开始一切正常工作就停顿了。房间阴暗潮湿,里面堆满了地质勘探的数据报表图纸,梅雨季节发出潮湿的霉味。两人开始清理旧纸打扫房间,一天忙碌下来,小屋焕然一新:四壁重新贴上了旧报纸,一张掉了漆的书桌被擦得干干净净,白色的桌布,米色的窗帘。上次墨龙送鱼的那个黑陶罐,被陈老师清洗干净,装进清水,插上一枝正在怒放的山茶。
陈老师把门关紧,拉上窗帘,点上一只白蜡烛,然后打开柳条箱,墨龙这才发现,里面竟是一架手摇式留声机!
留声机摆好了、打开了。陈老师从牛皮纸袋里抽出一张胶木唱片,放在留声机上,银色的唱针散发出蛊惑人心的熠熠光泽,细纹唱盘在唱针的亲吻下慢慢转动,犹如一道奇幻的极光拉开黑色的夜幕——那是舒伯特的钢琴五重奏《鳟鱼》。在蜡烛摇曳的橘色光影里,陈老师洁白的小手托起下巴,双目凝视前方。墨龙看得有些发呆,他不太知道交响乐,但他有所感觉:那条鳟鱼在湍急的溪流中跳跃,尾鳍溅起的水花撩拨心旌,滋润了枯燥的思维,点燃了沉睡已久的欲望。
新婚燕尔,陈老师和墨龙别无他物,一枝鲜红的山茶,一双明亮的双眸,一架1948年的手摇式留声机,足以让他们有理由珍惜身边的美好时光,也更有充分的理由在荒野的小屋里放纵一把。
和所有普通家庭一样,陈老师和墨龙结婚后有了孩子。每天她和墨龙忙里忙外:倒尿盆、洗尿布、兑炼乳、生蜂窝煤炉子、到公共水池里去提水、到食堂排队打饭、在狭隘的阳台抢占阳光晒被褥、为琐碎事情拌嘴、参加单位的政治学习和义务劳动、没日没夜地开会讨论、晚上孩子睡了他们各自捧一本书在昏暗的煤油灯下傻读……
他们在湘西那个小镇里就这样度过了最“美好”的时光。两年后,中央落实政策,他们回到了北京。又过了几年,他们分到了不错的房子,买了汽车。
1995年,墨龙中风去世。
1997年,他们唯一的孩子出国定居。
2008年夏天,人们经常看到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拄了拐杖弯着背在小区的亭子里呆坐,她在等什么人吗?她在回忆过去那段美好时光吗?不,她没有什么人要等,她没有什么事要想,她只是这样呆坐……
2010年,也是夏天。亭子里再也看不到老太太的身影。
责任编辑 楚 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