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昆明的拖鞋

2011-01-01 00:00:00白云觅雪
长江文艺 2011年1期


  一
  
  五月的一大早,梅林中学的校长王昆明就被屋外明晃晃的太阳光给刺醒了,他从床上爬起来,感觉还是头重脚轻。昨晚又被农行的信贷主任给灌多了,款子还没贷下来就被他灌去了半条命。他撑在床沿上坐了几分钟,换上布鞋,骑上他那辆二八自行车就奔学校去了。
  今天老婆不在家,又是周末,难得一个清静的早晨就这样被太阳给谋杀了,现在的太阳也不知是怎么回事,才五月中旬就这样白晃晃地灼人,这季节、这气候、这些人怎么全都反常了,就像我们学校的学生。王昆明骑在车上恨恨地想。
  还没到学校,王昆明就远远地看到学校门口围着一大群人,“难道学校又出了什么事?”王昆明的脑袋“嗡”地一声炸开了,他赶紧猛踩了几脚,刚冲到学校门口就看到四楼的栏杆上坐着一个女生,他连忙稳住自己,把车一丢,冲到楼梯口拨了110,马上又打电话叫政教的一班人马赶快到校。等他爬到四楼时已经是冷汗热汗一起往下淌了。那个女生的班主任肖文远老师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苦苦哀求,他显然已经吓糊涂了,嘴里不住地念叨:“你快下来吧,你要怎么样呢?……我都答应你呀!……”看到王昆明来了,他几步抢过来,腿一软,几乎要倒下来了。此时王昆明也顾不得安慰他了,“快叫九年级的老师都下去铺体操垫!”肖文远跌跌撞撞地下楼去了,可是王昆明也不知道怎样和这个女生沟通。
  “你……你叫什么名字呀,小姑娘?”
  “你读九年级吧?我见过你,对你有印象……”
  王昆明说了半天,那个女生就是不搭腔,只顾抽噎着,她从清早哭到现在,早没有了眼泪,只剩下鼻子和嘴巴抽抽搭搭地发出声音,肩膀不时神经质地颤抖一下。
  王昆明突然想起他那个十几岁就喝农药自杀了的二姐。女生哭到最后早已没有了眼泪和怨气,只是没有台阶下,于是只有坚持着、僵持着……
  “这是个犟孩子!”王昆明在心里下了结论。
  那个女孩还是没有理他,她右边身子突然向前蹭了一下,底下的人群惊叫着一阵骚动,几个无聊的小青年还火上浇油:“妈的!快跳呀!你到底跳不跳呀?还不跳?!”王昆明真想给那几个家伙几拳,不能再冒险了,他转到楼梯口悄悄地给肖文远打电话,叫他把那个女生的家长请来。
  “可……可是我没有她家里的电话呀……”
  王昆明不由得要气爆了,他感觉自己像一个突突冒着气的高压锅,沸腾到了极点,还是没有人理会,盖子顿时“突”地一下冲飞了,他不由得失去理智地大吼:“你不会想办法呀!找她同学问啊!”
  110的刑警们到了,开始铺气垫和疏散人群,就在这时候,那个女生没有任何预兆地跳了下去,王昆明本能地冲过去伸手一抓,居然抓到了她的右手手指,可是太滑!而此时,她的裙子刚巧飘上来了,他又连忙伸出左手一揽,扯住了她的裙子,可现如今的裙子一点也不结实,一秒钟不到,伴随着几声布帛撕裂的哗啦声,那个女生惨叫一声,摔了下去。
  王昆明看也不敢朝地上看,而他手上还抓着别人的裙子!他真想给自己几个耳光,一个这样年轻、鲜活的生命就在他眼前消失了!他把头抵在栏杆上,从教二十几年来,他对自己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失望。
  在外人看来,王昆明是寓言里的那个渔翁,他是政治斗争中真正得利的一方。他从师范毕业,教了十几年书,当了十来年教导主任,论能力、论资历、论人品,论什么,他都是一流的,可就是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一直没有得到重用,一批批年轻的同事在他的辅佐下当了副校长,又一任任地高升了,唯有他,十几年没有挪窝,在别人眼中已是要老死沙场了。可去年人员调动,与校长不和的后勤副校长去某小学当校长了,不多久,校长却因为经济问题被双规了,学校突然需要一个代理校长,聪明的人早就在九月份的人事调动中打下了江山坐稳了交椅,对于这个“代理的”校长都不以为意,而他王昆明就莫名其妙地被提了起来。
  可是,他却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打击。
  救护车呼啸着开走了,楼下骚乱的人群叫嚷着、议论着、叹息着离开了。政教主任邬辛眉走过来,说:“王校长,警察请你去做一下笔录。”
  庆幸的是,那个女生并没有死,甚至都没什么摔得怎么样。就在王昆明在楼上试图劝说她时,邬辛眉组织政教和九年级的老师铺好了体操垫,有的男老师还从寝室抱来了棉絮、被褥。王昆明抓住她的那几秒钟,四个年轻的男老师用撑开的被子兜住了她,虽然摔还是摔到了地上,可是毫发无伤。
  “为什么不让她断条胳膊断条腿呢?!至少让她长点记性呀!”许多老师都愤恨极了,为这件事开全体教师大会时,大家都在底下窃窃私语。
  然而,这件事并没有完。
  “这至少证明我们有两件事没做好:第一,不了解学生的思想动态,郭蔓跳楼也算是事出有因呀!我们都没能把这个苗头及时发现、抓住!第二,班上的学生档案建得不详细,基本上是哄鬼的!班主任手里都没有家长的电话!”王昆明在全体教师大会上振振有词,但底下老师们brqScdl/m7ufm9BxE4ycGA==却在议论纷纷:“‘也算是’……算他用对了词……那算是个什么事呀,拈得上筷子吗?现在的学生动不动就跳楼!
  肖文远也在会上作了检讨,他讲了讲事情的前因后果,不过很多老师会前就已经打听清楚了:
  “那天上午第一节课,我出了几道题让学生们做,我就在教室里巡视,挺安静的,突然,郭蔓站起来了,她指着旁边的一个男生,大声说:‘老师,他偷吃了我的棒棒糖!’班上顿时一片哄笑,我连吼了几声才制止住,可她还是不依不饶地站着,说:‘老师,他把我的棒棒糖偷吃了!——不信,你看他的舌头!我那个是柠檬味的,他的舌头还是黄的!’那个男生居然还十分配合地伸出舌头来左摇右晃……说:‘你看,你看!’我生气极了,好好的第一节课就被她给毁了。我既不能打他们,又不能骂他们,只好让那个女生坐下去,继续上我的课——那是上午第一节课啊!我没有理她,整顿好纪律,准备继续上课,可她!居然在教室里大哭起来,她没完没了的哭起来……还有几天就要中考了?学生们的时间那么金贵,可她……我当时也很生气,就让学生们自习,没有理会她……——那是我不该啊,我不应该!
  她哭了半个多小时,由大哭变成了小哭,我看她情绪稳定了一些,准备走过去劝劝她,可她根本就没理我,站起来就朝外走,我以为她只是在气头上不想理我而已,哪知道她就爬到栏杆上了……”
  
  二
  
  大会上,王昆明批评了肖文远。可是在他心里更多的是难过,为肖老师,也为他自己。难道这仅仅是老师和学校的错吗?肖老师是个谨小慎微的人,平时工作兢兢业业、任劳任怨,中等个子、干瘦,架一副黑色的边框眼镜,戴一双黑色的袖套,待人和气、谦虚、隐忍。
  王昆明眼前不断浮现肖文远的样子:下了课,他左手拿着沾满粉笔灰的教科书、备课本,右手沾着更多的粉笔灰,因为怕把衣服弄脏了,他总是撇开一点,把戴着袖套的右手向外支楞着,在走廊上,不管是遇到老师还是学生,他总是谦和地笑着侧身让道,遇到学生问好,他也总是微笑着点头还礼,说:“好!好!”……
  而这一次,教育局却给了他一个警告处分!
  一个警告处分对于一个珍惜荣誉、热爱工作的老教师来说意味着什么?那简直比搧了他一巴掌还厉害。凭什么给他一个警告处分?肖老师辛辛苦苦工作一辈子,学生都记得他,可是教育部门给过他多少奖励?那些荣誉和奖励从教育局那些皇亲国戚的手指缝里溜下来的还有几个?那也轮不到老实巴交的肖老师!可是这下却立马、迅速地给了他一个警告处分!他勤勤恳恳教了一辈子书没有出名,这次一不小心就出名了!
  
  
  “王校长,怎么还不回家?”邬辛眉下班时经过他的办公室,跟他打了个招呼。
  “喂,辛眉!”他招手叫住了邬主任,一个念头在他的脑海里油然而生,“我们一起去看看肖老师吧!就我们两个人。”那件事后,肖文远的儿子从深圳回来了,来学校给他办了病休,他就没有再来上班了。说着,王昆明从口袋里掏出三百元钱,递给邬辛眉,“你去附近的超市买点东西吧。”
  邬辛眉笑着拈了两张一百的,说,“既然是一起去,就一人出一半吧。——花多了,不怕你那口子查你的账啊?”
  王昆明笑了笑,心里动了一下。——这个女人啊,随她去吧。
  快放学时下了一场阵雨,这时被阵雨压下去的暑热又蒸腾起来,反而显得更加的炎热。王昆明和邬辛眉走在学校旁的人行道上,地上刚蒸腾起的热气火烧火燎地包着他们的两条腿。空气中混合着一种灰尘与雨水合成的泥土味道。王昆明想起来,二十几年前自己在这所学校读书的时候,老师们带着他们每周一清扫学校门前的这条大街,就是这种味道。那时候他成绩很好,总憧憬着将来当个大科学家或民族英雄什么的来拯救世界。可没想到,转了一圈,回到自己的母校当老师来了。而且,这一干就是十几年。——教书是读书人的末路。想想这句话,真是不无道理。
  现在的孩子们早不扫大街了,就连3月5号也没有人想起来要干什么了。校园内外早安排了好多清洁工不停地扫来扫去,可还是垃圾纸片到处飞。
  “明年3月5号我一定要让孩子们来扫扫校门前的这条街。”王昆明想。可是,他哪里想得到,他的这个校长能不能当到明年三月份呢?后来,发生了那么多事,都是他没有预料到的。
  肖文远老师的家在老城区的街尾巴上,这是他老婆单位的职工宿舍,他老婆是信合的主任,她们单位给她分了这个带院子的宿舍中的一个小套间,肖老师就蜗居在一楼中的一间。
  肖老师在公共地带种了些花,正在那里浇花,看见王昆明来了,显得有些拘束,仿佛他请了病假而没有生病是做了对不起王昆明的事一样。
  “肖老师,我来看看你。”王昆明说。
  肖文远还是有点手足无措,邬辛眉接口道:“老肖,王校长说你受委屈了,要来看看你!你看,这是给你买的东西!”肖文远赶紧接了东西拿进屋,他老婆也跟出来倒茶。
  “嫂子,那就麻烦你今天弄几个小菜,我想和老肖喝两杯。”王昆明接过他老婆递过来的茶,说。她仍然面带不悦,但是脸色倒也缓和过来了。
  
   三
  
  王昆明在肖文远老师家里喝到了真正的白云边九年陈酿,那个滋味是真正的绵长悠久,口感极好。可是,出院门的时候,他长长地叹了口气。
  邬辛眉停住脚步,歪着头看着他,说:“我回家了。你要是太累就不要去学校了吧。”
  王昆明头也不回地朝前走,一边朝她摆摆手:“不要紧,你回去吧,我去学校看看。”
  邬辛眉看着王昆明失落的背影,她笑了笑,说:“那好吧,我可回家了。”
  王昆明还没有走到学校门口,就听到一楼食堂里一阵骚乱,饭盒、盘子摔得噼里啪啦乱响,里面的人吵吵嚷嚷,间或还有砸碎玻璃的声音。
  “难道学生暴动了?”王昆明那疲惫的神经又被玻璃的尖叫狠狠地扎醒了。他跳了起来,飞快地向食堂跑去。
  食堂里混乱得不成样子。学生们砸窗子的砸窗子,摔饭盒的摔饭盒,群情激愤,吵吵嚷嚷,乱得要掀翻食堂,还有几个学生把食堂里的一个工友踩在地上猛踢。不知是谁喊了一声“校长来了!”学生们慌忙丢掉手里的工具,仓皇外逃。
  王昆明大喝一声:“站住!”学生们哪里肯听,慌不择路地朝校门口跑去,一眨眼工夫跑得一个不剩。
  “喂,喂,王校长!抓住了抓住了!”门卫那边又吵起来,门卫小赵高声向这边喊起来。
  王昆明连忙跑过去,小赵已经把校门关上了,两个门卫把几个犯事的主给反锁在门卫室了。
  王昆明跑进门卫室,那几个学生斜着肩膀歪着腿吊儿郎当地站着,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最高的那个身上还有几个深深浅浅的灰脚印。王昆明还没有发话,小赵就走到那个高个子学生身边,拍拍他的肩膀说:“小家伙,校长来了,好好说话啊!”趁势在他身上也拍了拍,拍掉了那几个灰脚印。
  王昆明转过身来,问身后的食堂工作人员:“刚才被打的是谁?伤得重不重?”
  “是,是,是……是你的小老子……”食堂主任王田支支吾吾地说。
  王昆明一愣,不由自主地皱了一下眉头。食堂主任说的他的小老子,是他父亲幺叔的最小的一个孩子,大名王大劲,比他大不了几岁,他们小时候,他就这样喊他。他怎么连这个也告诉他们了呢?王昆明不由得又皱了皱眉头。
  “伤得重不重?”
  “说不定打断了肋骨,恐怕得上医院。”
  “先报警吧,再送医院。”王昆明无力地说。
  “王校长……”王田说,“我看这事不妥吧……还是先不要报警。”
  “报警吧!报警吧!你不报警我们还要报警呢!”食堂主任的话被那个大个子学生打断了,“把死猪肉、烂猪肉给学生吃!你们不报警我们就给报社打电话!说……”
  “就是!就是!”其他的学生也跟着低声附和。
  小赵走到那个学生面前捋了捋袖子,那个学生仍扬起头来挑衅似的瞪了他一眼,但是后半句话却戛然而止。
  “怎么回事?死猪肉?”王昆明倒吸一口凉气。
  食堂里的工作由后勤校长和主任分管,王昆明基本没有过问过。他知道那一块油水很肥,他从来没有想过要分一杯羹,只希望他们把那块工作捋平了,不给他添麻烦就好,哪里知道,越是怕麻烦,麻烦就越是找上门来。
  另一个管食堂的主任陈跃文也赶来了,他听说要报警,一边给后勤校长打电话一边说:“报唦!报唦!这些学生!太不像话了!”
  王田欲言又止地看着王昆明,王昆明终于明白了什么。
  “那就先听王主任的,暂时放一下吧!等事情有了眉目再说。”
  王田打电话叫来了救护车,担架抬着王大劲从王昆明身边经过时,他故意缩在担架里大声地呻吟,他寻找着王昆明的眼睛,想得到他的安慰和鼓励,可是王昆明扭过头去,不看他。
  
  四
  
  下午五点,九年级的学生准时吃晚饭,晚饭后5:40开始上晚自习,上两节自习,7:20放学,这是梅林中学多年来的规定。可是,今天的晚饭却很有点儿不平静。
  学生们下午一放学就三三两两地涌到食堂,今天的食堂弥漫着浓烈的肉香和呛人的辣椒味道,鼻子尖的学生还闻到了豆瓣酱和豆豉的香味。学生们高兴极了,在学校食堂很难吃到半点油水,更别说荤腥了。他们在食堂窗口兴奋地敲着饭盒,很快把打上来的饭菜吃了个精光。可是,好景不长,上自习时就有同学感到肚子疼,还有几个女生在教室里呕吐起来了。学生们顿时恍然大悟,食堂里的肉有问题!于是,他们不顾老师的阻拦,冲到食堂,食堂里的工人正在洗洗刷刷收拾工具,他们冲过去就踢翻了一个正在洗刷的大铝盆子,开始骂骂咧咧,王大劲想来劝阻,学生们看也没看,就把他撂倒在地上。工人们还没有反应过来,就都不同程度地挨了打。
  更多的救护车开进来了,带走了更多的学生。王昆明随着救护车到了医院。许多女生开始打点滴。他跟在护士后面,想问一问学生的情况,可是没人理他。
  
  “应该只是简单的食物中毒。”门卫小赵说,不知道什么时候他跟来了。
  分管后勤的副校长吴继浦赶来了,他一边打电话说着什么,一边把手上的那根烟甩给了王昆明。
  “老吴,我们先封锁消息吧,闹出去了恐怕不好办啊!”王昆明没有先问他是怎么回事,他担心那块薄薄的糯米纸被舔破了,这件事就更棘手了。
  “恐怕很难吧!”吴继浦个子不高,厚墩墩的。他叉开两腿站着,从胸前的口袋里摸出一盒精致的香烟,甩了一支给小赵,又挑了一支点上了。
  他猛吸了一口香烟,又狠狠吐了一口,让自己面前弥漫着一大片烟雾,他就站在烟雾后面说:
  “你看,现在人都到医院里来了。7:20一放学,学生不回家,家长自然要找到学校来,怎么个封锁法呀?”
  吴继浦两手一摊,站在王昆明对面皱着眉头。
  王昆明犹豫了几秒钟,自己点了一根烟,对着他吐了口烟雾,说:“那好啊!那我就把见记者、上电视、出风头的机会留给你这个后勤校长。反正我也该回家睡觉了。”王昆明笑了笑。
  吴继浦也笑着拿夹着香烟的右手指着王昆明说:“老王吧——”他把这个“吧”字拖得很长,似在骂王昆明,“你呀你呀!你是一校之长!这个镜头理所当然的该你去上啊!哪排得上我嘛!”
  吴继浦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他姐夫是副区长,区委常委,他技校毕业后被安排在教育部门,虽没有正儿八经地教过一天书,但他在教育界却一直是横着走的。
   “吴校长应该不会忘记,”——王昆明笑了笑,弹了一下烟灰,“我只是个代理的校长,上任也就三两天,后勤工作一直是你主管的,这真要查……拔出萝卜带出泥……”王昆明不说了,他在走廊的长椅上坐下来,舒舒服服地靠在了椅背上,顺势伸出他穿布鞋的脚,黑色棉布的鞋面上沾了点灰尘,他又弯下腰来伸手弹了弹。
  小赵看了看王昆明,又看了看吴继浦,开场白似的笑了笑,说:“我有个熟人在电视台当副台长,——也是我们学校的学生家长,我跟他打个电话,——以两位校长的身份打,应该可以控制得住。”
  吴继浦看了看王昆明,王昆明没有再说什么,他是个息事宁人的人,他拿出手机,直接对小赵说:“号码——”
  小赵看也没看手机,直接说出了一串号码。这个家长很合作,答应本台的记者不介入此事。这下就好办了,梅林地区只有这一家电视台,至于其他的报纸,那基本上都是聋子的耳朵,只跟在领导后面报道些会议呀、剪彩呀、奠基呀之类的活动。
  打完电话,王昆明看也没看吴继浦,丢下一句话:“好好照顾这些学生,7:20之前把他们带到学校!”说完,抬脚就走,小赵跟在他身后,他说了句:“你留下来!”说完,带着一股浓烈的香烟味消失在走道的尽头。
  
  五
  
  这件事当然没完,责任事故还是要追究的,不然,也捂不住那些家长的嘴。区教育局局长也亲自打电话下来要求严肃处理。
  第二天晚上,王昆明召开了校行政会。
  这个行政会怎么开?王昆明依然像往常一样,午睡后穿着他的手工布鞋去教学楼上转了两圈,坐在办公室里没事人似的看了一下午的报纸,在临开会前的几分钟才到小会议室就坐。行政组的成员和班主任都到齐了,小会议室已经笼罩在一片烟雾之中,看来,他们已经来了好半天了。
  王昆明差人去把王大劲“请”来了,他知道自己罪无可赦,只在医院躺了两天就回来上班了。不过,谁也不知道,他的这个临时的班还上不上得了。
  照例先是主管政教的校长讲话,接着是主管教学的校长讲,然后是后勤校长讲,最后才是王昆明讲。可是,那些校长都像流水一样机灵,绕过挡在他们面前的会让他们粉身碎骨的岩石,小心翼翼地驾驶着自己语言的扁舟,绕过崇山峻岭、绕过艰难险阻,达到充满鸟语花香的彼岸,让自己的工作汇报起来圆圆满满、功德无量,仿佛从来没有发生过这么一件让他们难堪的事情。
  轮到王昆明发言了,他一上来就亲自揭自己的伤疤了。他把王大劲偷偷拿死猪肉冒充受检过的优质猪肉给学校食堂的事简单说了一下,然后深深地作了自我检讨,要求辞退王大劲。
  顿时,会议室里出现了令人窒息的安静。天花板上聚集的烟雾越来越浓。
  沉默着,沉默着。
  没有人表态。
  吴继浦斜趴在桌子上,弹着烟灰,他习惯性的眨着眼睛,微笑着。
  “好,今天的会就开到这……”王昆明艰难的说出了最后一句话,他在心里叹了口气:王大劲呀王大劲呀,我也无能为力啊!
  可是,这句话被王大劲带着哭腔的一句哀求给打断了:“邬主任,邬主任,求求您给说句话吧……”
  王昆明不由自主地再次皱了皱眉头,他在心里骂道:“你这个混蛋啊!你怎么把她给扯进来了啊?”
  歪歪斜斜站起来正准备往外走的校长主任们又立住脚跟,那些年轻的、道行不深的,都露出了有好戏登台的狡黠神情。
  邬辛眉看了看王大劲,又看了看王昆明,显然没有想到这个时刻王大劲会把她这个没有资格说话的人扯进来,她飞快地转了转脑子,对管教学校长的连凌毅说,——没讲话开篇就笑了笑,——“按道理说,我是没有资格说话的,——连校长,你看,王师傅的去留问题,能不能让行政人员投票表决一下?根据教育的理念,我们也要给人改过自新的机会呀!再说,他也不知道那些猪肉是死猪肉啊!”
  连凌毅没有料到邬辛眉会把这块烫手的山芋扔给他,可是他也没有推辞,更没有看吴继浦,略一思考,点头称是。
  邬辛眉又赶紧说:“要不,我们什么时候再开个会来讨论一下这个问题?”
  于是,就有人附和“好啊!”“可以啊!”
  吴继浦习惯性的眨了一下眼睛,冷笑了一声。
  不知道谁说:“那不如就现在吧。”
  于是,又有人附和“好啊!好啊!”
  “是不记名投票呢还是举手表决呢?”邬辛眉赶紧趁热打铁,“那就爽快点吧!干脆举手表决算了,一二三四五一数,多快!也不早了,大家都盼着早点回家呢。”
  结果可想而知,王大劲被留了下来,他都快哭鼻子抹眼泪的给邬辛眉下跪了。瞧见他那熊样,吴继浦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老王啊,看来邬主任对你那点感情还是真的呀!你今天晚上可要抱着她好好地哭哭啊!”说得大家哄堂大笑。
  他说的老王,到底是指王大劲呢,还是指王昆明呢?
  
  六
  
  王昆明和邬辛眉都是县城边上菜农家的孩子,算起来,两个村子改组之前还是一个大队的,两家的家长都共过一个田垄做活,叫得出彼此的名字。王昆明当校长之前,邬辛眉就是主任了,她主动攀他做的兄长。也许是共同的成长环境,也许是共同的处世风格,王昆明打心眼里喜欢邬辛眉这个人。当然,也仅仅只是心里、喜欢而已。
  那个开行政会的晚上过去之后,王昆明很想亲口对邬辛眉说句谢谢,他想在某种轻松随意的氛围下,自自然然地对她说句谢谢。但是,王昆明发现,自从那晚之后,他总是不能那么轻松自如地面对邬辛眉了,更不可能轻松随意地说出话来。为什么?难道是自己心里有鬼了吗?
  王昆明很坚决的否定了自己的这番质问,他不可能心里有鬼,只有吴继浦那种人才把什么东西都想得脏兮兮的。
  王昆明回到家里,已经九点多了,老婆香玉一边看电视一边在等他,看见他开门进来,她递上一张圆乎乎的笑脸:“校长大人,回来啦?”老婆的这一笑,让他感觉到今天晚上有“活动”,他一边回答,一边换上拖鞋。
  
  对于香玉,他是一直心存感激的。当初,他刚从师范毕业,拿34.5块,他们戏称咪发嗦,那种苦日子可想而知,香玉是跟着他吃过苦的。每当那些亲密无间、香玉沉沉睡去的晚上,王昆明总是暗暗下决心,一定要让香玉幸福!他知道,他这辈子不可能大富大贵了,但他要贴着心窝子地对她好,尽可能地满足她。
  这天晚上,王昆明怎么突然地就力不从心了。他气喘吁吁地躺倒在床边,说了句:“这些天太累了!他妈的,自从我接手这学校,屁事好像就格外的多!”王昆明故意带了个脏字,以此显示他的满不在乎,其实他是很害怕自己就这样一蹶不振的。
  老婆倒没有说什么,只是把王昆明的右手臂一抬,钻到他怀里,不一会,她就响起了均匀甜蜜的呼吸声。
  可是王昆明却睡不着,结婚后,他越来越瘦,香玉却一天天胖起来,摸摸香玉的肚皮,虽然平躺着,却也依然像一个丰腴肥厚的猪肚子。王昆明脑海中突然出现了邬辛眉细细的腰肢,邬辛眉的肚子该是什么样的呢?邬辛眉的腰细细的、软软的,捏在手里该是什么感觉呢?……当王昆明意识到自己对邬主任想入非非时,他一下子惊醒了,他赶紧掐灭烟头,像想丢掉脑海里的邬辛眉一样飞快地丢掉烟头,钻进被单里,他从后面抱紧了老婆。“香玉,香玉……”他一边喊她一边拿头去拱她,他把她弄醒,一头扎进她丰腴的胸脯里……
  邬辛眉是学校里提拔得最早的中层干部,那时候她刚三十出头,清清爽爽、亭亭玉立地走在校园里,吸引了多少男老师的目光。她老公当时轰轰烈烈地搞建筑,承接了一系列普及九年义务教育的教学楼的建设工程,他们家以百米冲刺的速度率先步入了小康之家,引得多少人羡慕这一对的幸福夫妻。
  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眼见得她勤勤恳恳、干干净净地做人,可总是与老师们有距离,她有礼有节地待人,甚至也能听男老师讲荤段子,她也笑,但是,你始终感觉她是干净的,和荤段子有着奇怪的隔膜,就像她和人们之间的隔膜。她的笑太标准了,该露八颗牙齿的时候露八颗,一颗也不多。
  夜已经很深了,王昆明其实已经累到了极致,但就是越来越没有睡意了。
  
  七
  
  已经开学这么久了,学校里没有多余的老师来顶替肖老师的工作,行政组商量了一下,请邬辛眉暂时代一下,这样,她除了要教自己的历史与政治、主持学校政教处的日常工作,还要带一个班的语文和兼任这个班的班主任。
  不久,郭蔓复课了,邬辛眉找她谈了几次话,慢慢地了解到了那件事的始末。
  虽然那只是一个棒棒糖,但却包含着一个家庭的温暖。郭蔓的爸爸妈妈离婚了,爸爸带着弟弟走了,妈妈一轮又一轮的和人相亲,每次回来都骂她是个大油瓶。老实巴交的爸爸带着弟弟过得并不好,那个周末,他们来看郭蔓,妈妈又相亲去了,他们在附近的小饭馆吃了顿饭,临走时,爸爸蹲在地上低着头直抽烟,弟弟跑到旁边的小店里给郭蔓买了一支棒棒糖,——以前姐姐经常给他买的那种。
  这支棒棒糖郭蔓一直没舍得吃,她把它放在书包里,经常拿出来看看,有时甚至上课时她都拿出来。郭蔓的奇怪举动惹得后面那几个男生的好奇,他们趁郭蔓去厕所的时候偷偷翻她的书包,发现不过是一支快化了的棒棒糖,很是失望,于是,他们起哄着要把它扔了,恰巧郭蔓进来了,她发疯一样地去抢那支棒棒糖,她的举动刺激了他们,棒棒糖在几个男生手里传来传去,她始终没有抢回来。
  正好这时候上课了,肖老师进来了,他布置了几道习题,郭蔓开始小声的哀求那个男生把糖还给她,那个男生看见郭蔓如此紧张,故意逗她,居然当着她的面,把棒棒糖吃了。眼睁睁看着那支棒棒糖被他吃得一点不剩,郭蔓开始哭起来……
  邬辛眉想了想,还是决定找那个吃棒棒糖的男生谈谈,尽管她只是个代理的班主任管不了几天。
  那个男孩叫吴胜,打扮得像时下流行的快男,倒是个腼腆可爱的孩子,邬辛眉和他谈了谈郭蔓那个棒棒糖的来历,什么也没有说,他就哭了。邬辛眉抚摸着这个比她女儿还小的男孩,说:“好了,孩子,这件事到此为止,你不用太内疚……但是,我们以后做事能不能考虑一下呢?不要让自己的无知举动再去伤害别人,好吗?”
  吴胜哭着点头,说:“对不起,老师,对不起,老师……”他给邬辛眉交来一篇很长的检讨,希望邬辛眉不要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邬辛眉当然做到了。本来,她以为这件事可以到此结束,哪里知道这件事的结束,只是另一桩麻烦的开始。
  那天晚自习,邬辛眉发了套试卷给学生做,自己则站在讲台上改学生前天测试的试卷,一个学生突然走上前来,抬手对着邬辛眉的脸就是两巴掌!邬辛眉不知所措的愣住了,半晌才捂着脸哭到办公室。好半天,大家才听邬辛眉断断续续地说清了是怎么回事,老师们顿时怒发冲冠,几个年轻的男老师立即去找那个男生算账,他打完邬辛眉就想跑,被门卫拦住了。大家在门卫室找到他,把他拉到办公室,拳脚相加地把他修理了一顿。
  那个男生挂了彩,王昆明才知道这件事,他看到那个男生的时候,他已经很难看了,鼻子出了血,还故意低着头让血滴得T恤上到处都是。王昆明一惊,这件事恐怕不好处理了。
  果然,第二节晚自习还没有下,就出事了。一群小混混叫嚣着提着砍刀冲到学校来了。王昆明连忙冲出办公室,拦在他们前面问:“各位,这是干什么?”
  为首的那个扬了扬手里包着的砍刀,推了王昆明一把:“你他妈是个什么东西!小心老子连你一起砍!叫邬辛眉出来!”
  九年级的男老师也陆续出来了,年轻的几个说:“那是我们校长!”
  “校长!校长值个屁!老子是校长他太爷爷!”那群人一阵哄笑。为首的那个看了看他的弟兄们,得到兄弟们的鼓舞后,他得意洋洋地继续发挥,“敢动我们老板的心肝宝贝!老子要看看邬辛眉那个臭女人长什么样子,老子要当众铲她18个耳刮子!把她大卸八块丢到街上去喂狗……”
  幸好邬辛眉回家了。
  那群人扬着刀在各个办公室搜了一遍,没有看到邬辛眉,就冲到教室里,挥舞着刀把学生全赶出来,在教室里乱砍乱砸,乱叫乱骂,把很多女生都吓哭了。
  王昆明已经报警半天了,可警察还没有来。
  教室里的桌椅已经被砍得所剩无几了,那群流氓才出来,指着王昆明的鼻子说:“你敢报警!你有种!”王昆明的拳头捏得吱吱响,却低着头不能看他们,要是老师们没有打那个学生,他真要跟他们拼个你死我活。
  眼睁睁看着那群人扬长而去,警车才慢慢开进来。那警车一进来,就直奔吴继浦的办公室,得知他不在时才上楼来找王昆明。带队的那个把公文包往桌上一扔就一屁股坐下来,开始吞云吐雾。一个年轻的就开始对王昆明“讯问”。
  “妈的!这警是白报了!”王昆明终于明白了顺口溜里“人民警察是流氓”这句话的深刻含义了。
  “讯问”快结束的时候吴继浦来了,——也不知道是“讯问”快结束了他才来,还是他一来“讯问”就结束了。总之,他一来,跟那个带队的詹所长一通握手拍背,一通“你日的发财了”“我日的升官了”的问候,笔录就结束了,仿佛他们在一通“你日”“我日”之中,找到了共同的快感。
  “喂,老詹,我可跟你说,这次我们老师吃了大亏哦!是我们教书的奇耻大辱哦!你可要秉公执法!不要别人再送你两个屁钱你就黑着心往那边偏!啊?我跟你说啊……”吴继浦把詹所长送到学校门口,右手握着詹所长的手,左手在他肩上拍着,一口一个“渣滓”地脏话带着,仿佛那两个字就是他的语气词。
  
  詹所长也笑眯眯地回答他:“你给我放心,我什么时候对不起你?啊?!但是,你们老师也是的,《教育法》明文规定:教师不准打学生……”
  “得、得、得!你他妈的跟我谈这个啊?……你跟我讲大道理?!你他妈的抽的什么烟?你他妈的喝的什么酒?是你买的吗?……你跟老子谈这个?……老子明天就到中纪委去告你!……”吴继浦也不甘示弱。王昆明听着也暗暗称快,这个流氓,他也有流氓的办法。
  “好了,好了,我们两个也不扯这个了!”詹所长让步。
  “今天可是你不讲兄弟感情,说伤肝的话啊!你跟我谈个狗屁教育法……”吴继浦还步步紧逼。
  詹所长向前跨了一步,抽出左手,搂着吴继浦的腰,低声说:“不是我打官腔啊!这个事不好办……那个被打的学生的老子是……这个……”詹所长右手食指晃动了一下,做了一个不堪的眼色,“强龙不压地头蛇,你知道的吧?我今天来之前就有人打了招呼的……”
  王昆明隐隐听到了,心里咯噔一下。没想到吴继浦继续说:“你不要跟老子扯这个!你有你的难处!我们穷教书的也有我们的脸面!老话说的,打人不打脸!这脸叫学生打了,我这书还有什么教头?!”吴继浦语气有点强硬了。
  詹所长偏头想了想,说:“你他妈的,也别给我纳蛮!这方面我搞不过你!事情我尽量看着办,但你也要知道我也有我的难处,这派出所也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的!”
  吴继浦高兴了,他连连用力地拍着詹所长的肩膀,拍得山响,说:“我就知道你重感情!办好了,哪天接你去洗脚!”
  “好!”詹所长又压低了声音说,“喂,没见过你他妈的对什么事这么上心啊?……那个女的,你睡过啊?”说着,拿眼睛似笑非笑地瞄着吴继浦。
  两个人同时爆发出一阵会心的大笑,吴继浦不置可否,含笑说:“你知道啊?啊?——你怎么什么都知道啊?你知道了就看着办啊!”
  两个人又是一阵大笑,依依惜别,这才算完。
  王昆明不得不佩服,鱼有鱼路,虾有虾路,吴继浦有他的一套。转念一想,却又不由得奇怪,吴继浦在区里有人脉,又在梅林当了好多年的后勤校长,这次提校长的时候怎么没有提他呢?
  
  八
  
  那群来学校闹事的小流氓们并不是真的走了,他们离开学校后就径直去了邬辛眉家,也不知他们是怎么弄到地址的,他们在小区里转来转去,但是不知道她具体住在哪一室,他们在楼下使劲地叫嚣、谩骂,拿着刀到处乱晃、拼命地按汽车喇叭、把车灯到处乱照,搅得小区里人人心惶惶,小孩子啼哭不止。
  他们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邬辛眉家里的电话号码,往里打电话,准备听到电话铃响就冲过去撬门砍人,幸亏邬辛眉的老公孙嘉士这天回家了,他见多识广,早早地把电话线拔了。
  半夜一点多,那群人闹累了,才谩骂着开着车扬长而去。
  第二天孙嘉士找到学校来,王昆明见到他多少有点过意不去,但孙嘉士什么也没说,平静地散了一圈烟,开门见山地说:“王校长,我想请请那群人,把这件事情做个了结。”
  当时,学校行政组还有几个人在一起商量去看邬辛眉的事,大家都愣住了,不禁佩服起这个生意人的胸襟,也难怪他能把生意做得那么大。他像听到了大家心里的话,说:“也许是的,按照我的实力,我完全可以不把这群小混混放在眼里,昨天晚上,我就可以叫人来砍了他们。但是这样火拼,只会两败俱伤。现在是法治社会,我们都要依法而行。”他点了一根烟,坐下来,吐了一口烟雾,“再说,辛眉很看重这份工作,也很在乎自己的教师形象。”
  王昆明知道,如果他们的老师不打那个学生,道理是站在他们这边的,但是现在毕竟……毕竟不是那么回事了。
  王昆明给孙嘉士泡了杯茶,递过去,略一思忖,说:“孙总,非常感谢你的大度。多的话,我也不说了,这样吧,时间、地点、规格你定,我们请,到时候,我还想把派出所的詹所长、司法局的沈局长,还有那个学生和他的家长都请去。——辛眉去吗?我希望辛眉也能一起去,我要让那个学生给辛眉道歉!”
  孙嘉士低头犹豫了一下,说:“我听听辛眉的意见吧。”
  周五晚上,在区里最高规格的兰花园酒店,梅林中学宴请了那帮打老师、砸学校的流氓。
  王昆明、连凌毅、吴继浦三个校长、三个大男人,像迎宾小姐一样站在大门口恭候那帮小混混和混混头子王虎,还有他的儿子王小虎。
  那天孙嘉士走后,王昆明立刻给吴继浦打电话了,他这个后勤校长逍遥自在,经常不在学校,得知他在学校时,王昆明立即下到一楼他的办公室,恳请他邀请派出所所长和司法局局长,他答应了。
  眼看时间快到了,王昆明还没有看见一个人影,他不由得望望吴继浦,吴继浦知道他的意思,两脚来了个稍息,歪着头点了根烟,说:“老王吧——,你请人就叫我空手去请啊,我哪请得动啊!”
  王昆明恨不得跳脚。可远远地看见一辆奥迪驶来,孙嘉士带着邬辛眉来了,邬辛眉很憔悴,孙嘉士照顾在左右,波澜不惊。王昆明看着邬辛眉强颜欢笑的那个样子,真不知说什么好。
  一行人各有心事,寒暄了一番,连凌毅领他们去楼上包间了。
  只剩下王昆明和吴继浦了,王昆明禁不住吼了两嗓子:“你要什么打点,跟我说不就行了吗?!怎么到现在这个节骨眼上你才说呢!你说现在怎么办?”
  吴继浦斜着眼看着他,继续歪着头吞云吐雾。
  “你怎么一点大局观念都没有啊!你不就是要这个校长吗?我下学期让给你就是了!你有必要这样刁难我吗?!”
   “好啊!你让啊!哪个狗日的不让!”吴继浦还要将一军。
  王昆明正在上火着急的时候,一辆警车鸣叫着开来,后面跟着司法局的小车。他看了看吴继浦,吴继浦看也没看他,早已换了一副面孔,热情的迎上前去,又是握手又是拍肩的好一通亲热。王昆明也迎上去,大概脸上的余怒还没有消灭干净,那群人只蜻蜓点水似的和他捏了捏手,仿佛个个都是古代的淑女。
  王昆明嘱咐了迎宾小姐相关事宜,自己也伺候着那几个“公仆”上包间来了。当他们得知王虎还没有来时,又是一阵骂,个个扬言要把“他狗日的”抓到七亭去住几天。七亭是梅林地区的看守所。
  孙嘉士叫服务员给每个人发了两盒中华,才停止了他们气吞万里的豪言壮骂,他们又纷纷恭维起孙嘉士的气派、实力,谈起和工程有关的各种案子。
  小姐们倒了两巡茶,王虎才来,王小虎没有来,来的有吴胜他爸爸吴大年,他和王虎是连襟,也就是说吴胜和王小虎是姨表兄弟。除此之外,还有几个跟班的小混混。
  孙嘉士还是面不改色地吩咐小姐倒茶、散烟。邬辛眉的脸色有些变了。王昆明也有些过意不去,如果王小虎不来,叫邬辛眉来面对这些人就太没意思了。
  开始点菜了,大家谦让一回,还是孙嘉士做的主,他一边点,一边问服务员那些菜的做法,有的他觉得好,点头称是,就点下来,有的摇头,问,可不可以这样?小姐说不行,他就摇头。慢慢地把沈局长和詹所长都晾在那里了,詹所长几次想插话,都被他抬手制止了。临点完,他才说:“伺候沈局长和詹所长吃饭,一定要用心,菜点得不好,吃得不高兴,那就是我孙某人的不是了。”
  话虽如此,但在座的看得出,孙嘉士是有意要冷一冷那两个当官的。果然,他接着说道:“上次和市局的郑局长小聚,也就三两个人,点了个鱼尾巴,因为是熟馆子,就没有问做法,哪知熟馆子换了新厨子,煮鱼尾的时候勾了点芡,汤看起来是稠了些,可是口感不对了,这千煮豆腐万煮鱼,鱼汤要文火细熬出来的才鲜,勾芡的感觉就差多了啊……你们郑局长一下就吃出来了,不高兴了……”
  
  开始上菜了,于是宾客主人纷纷举杯,你敬我,我敬你,一时间酒桌上其乐融融,热闹非凡。一行人还觉得光素吃不够过瘾,还纷纷讲起了荤段子。
  梅林中学的四个人,邬辛眉心事重重,王昆明格格不入,连凌毅还随意自然,酒能喝一点,段子也能讲几个,但最如鱼得水的还是吴继浦,孙嘉士摆了点谱,端了点架子,毕竟他也不真把这几个放在眼里。吴继浦开得了玩笑,更是海量,他和孙嘉士一唱一和,把酒桌上的气氛闹到了极致。
  王昆明对吃喝不感兴趣,对他们的荤段子更是不感兴趣,心不在焉的吃着这些山珍海味,心里直想着什么时候能够切入正题。
  这时候不知是谁说了句:“我看王校长好像食之无味,是不是听了刚才詹所长的段子想老婆了啊?我提议,让他也讲一个,怎么样?”
  一群人哄笑起来,纷纷响应。
  “大家不笑就罚他的酒,怎么样?”还有人火上浇油。
  一群各怀鬼胎的人都统一了战线,全把矛头对准了王昆明。他只得站起来,说:“各位,实在不好意思,我王某人只会教书,别说荤段子,就连素段子也讲不出一个呀!”
  大家不依,起哄:“那就喝酒,罚酒三杯!”
  王昆明看看这52度的五粮液,心想自己要是被灌下去三杯,估计就不省人事了,那后面的事情就彻底泡汤了。只好硬着头皮讲了一个。但是大家还是连连说:“没意思!没意思!重新讲一个!”
  王昆明只得绞尽脑汁重新想一个,他突然想到曾经在《读者》上看到过一个有点色彩的笑话,说的是一个女孩换衣服总不拉窗帘,有个好心的邻居大妈提醒她有人偷看,这个女孩反倒说:“这有什么关系!这就叫看得见摸不着!”
  王昆明讲了这个,大家才放过他,还有人说:“校长就是不一样,讲出来的笑话就是含而不露的过瘾。校长就是‘人才’啊!”——他们故意尖着舌头把“人才”读成了“淫才”。
  总算交了差,王昆明大汗涟涟地坐下去,心想:在大庭广众之下讲个荤段子也没有什么嘛。突然他感到有人拿眼睛瞄着自己,用眼睛扫射了一圈,果然发现邬辛眉用忧郁的眼神看着他,他赶忙大声强调:“各位,我这笑话是在《读者》上看来的啊!正规刊物啊!别误会!”
  “不是正规刊物也没有关系啊,王校长!我们不会去举报你的!”一桌人又是一阵哄笑。王昆明不由自主地又看了看邬辛眉,她没有再看他了,幸亏大家都沉浸在他的那个笑话里了,没有人注意到他的窘迫。
  看到大家喝得差不多了,王昆明主动去敬了一圈烟。一桌人都静下来了,王昆明坐端正,清了清嗓子,说:“前几天,梅林中学发生了一件极不愉快的事。——”王虎要插嘴,被他用手势制止了,“其中的某些事情,我要负全部责任。”他看着王虎,指的是他儿子挨打的事,王虎瞪了瞪眼睛,不置可否。“但是,有一件事情,是很严重的!在我从教二十多年的教书生涯中,是前所未有的!居然有学生无缘无故地打老师!”
  王虎又想插嘴,孙嘉士瞪了他一眼,他刚站起来就又坐了下去。
  王昆明继续说道:“这真是一件滑天下之大稽的事情!真是全中国读书人、教书人的奇耻大辱!师道尊严哪里去了?尊师重教的古训哪里去了?现在不允许老师打学生,好好好!可是,居然有学生打起老师来了?而且是无缘无故地就打了!想打就打了!这样的学生不教育他、不批评他、不处分他,我们教书人还教什么书?这样的学生放之任之,如果走上了社会他会成为一个什么样的败类?!”王昆明越说越愤慨,没怎么喝酒的脸也涨红了,额头上的青筋一跳一跳的。
  王虎忍无可忍,砰的一拍桌子站起来了,他盯着王昆明,王昆明也不甘示弱,他也慢慢站起来,盯着王虎,王虎有点坚持不住了,吴大年见势连忙站起来劝和:“虎子,你干什么啊?听王校长说,——王校长,这中间有点误会。”
  “不管误会不误会的!中间有我们做得不好的,我自然会给你们个说法的!但是,打了老师就得道歉!他要道歉!他儿子也要道歉!”王昆明步步紧逼。
  “妈的!”王虎还是爆发了,他跳起来骂道,“说好今天是来请酒赔罪的!倒要老子来道歉!你等着!老子要你好死!”说着,他拔腿就走。
  王昆明离着门近,一下就挡在门口:“今天的事还没有完!你不能走!”
  王虎一下红了眼,咆哮着:“你他妈的让不让?!”
  “不让!今天的事没完你就想走?!没门!”王昆明也咆哮着。跟着王虎来的两个小混混看到这个架势站起来了,詹所长看了他们一眼,他们又怏怏地坐下去了。
  一桌人冷冷地注视着他们俩。
  王虎气急败坏,冲着王昆明的头就是一拳,王昆明头一偏,打在他鼻子上了,鼻子出血了,王昆明揩了一下,上前一步,一勾拳就打在王虎的下巴上,他一个趔趄,险些摔倒。那两个小混混连忙站起来,勒起袖子准备去帮忙,詹所长向司机一伸手,司机递给他两副手铐,他往桌上哐当一扔,说:“盗亦有道!我们人多都没有帮忙,你们几个想怎么样?!”那几个连忙乖乖坐下去了。
  王昆明冲过去想勒住王虎的脖子,可王虎到底身经百战,更灵活一些,一转身,给了王昆明两拳,王昆明差点倒在地上了,但他稳住了,一伸手勒住了王虎的脖子,两个男人混战在一起了。
  两个男人你一拳我一脚地厮打了几分钟,王昆明吃了不少亏,但他还是挣扎着把王虎压在了身下,王昆明骑在他身上,任他在地下叫嚣怒骂。王虎虽然久经沙场,但毕竟酒色掏空了身体,比耐力,比吃苦,他是拼不过王昆明的。王昆明抡起拳头,要他认错,他就是不肯,索性闭起眼睛耍赖:“你打呀!你打呀!”王昆明犹豫了一秒钟,还是握紧了拳头照着他的鼻子狠命一拳下去,顿时王虎的鼻血喷了满脸,但他还不认错,继续在底下叫啊骂啊,王昆明又一拳打在他胸口上,他喉咙里一声怪叫,突然吐了,喷了王昆明一身一脸。
  王昆明气上来了,抡起拳头暴雨似的砸在王虎的头上。邬辛眉和吴大年一起喊道:“不能再打了!”说着,吴大年已经起身去扯了,吴继浦怕王昆明要吃亏,也连忙站起来。好在吴大年是个息祸的人,他只是把王昆明拉了起来。吴继浦扶着王昆明归坐,王虎刚被拉起来,还没站稳,对着王昆明的背猛地就是一脚,幸亏吴大年一把把他抱住。
  “虎子,虎子,不能再闹了!”
  “你他妈的!老子今天叫你来你是帮左劝的吗?你为着外人啊?!”王虎还在奋力挣扎,嘴里骂骂咧咧的。
  “虎子,虎子,这中间有误会!有误会!你知不知道?!有误会!”吴大年气喘吁吁,费力的把王虎按在椅子里。“这中间有误会!你知道吗?刚才来之前胜胜才跟我说!我没来得及告诉你!邬老师没有打胜胜!”
  王虎像听不懂一样看着吴大年,呆住了。
  “梅林中学前些时有个女生跳楼的事,你知道吧?那个女生跳楼就是因为胜胜拿了她的棒棒糖吃了——”吴大年不由得要把那个女生家里的情况介绍一番,“邬老师了解到了这个事,她找胜胜谈了一次话,人家邬老师什么也没有说,也没有批评胜胜,更没有打他,胜胜就意识到他做得不对,哭了。到班上来后,小虎看见他哭了,以为是邬老师打了他,而胜胜又不想让人知道那个女生跳楼是因为自己,所以一直不愿说,而小虎就更加坚信是邬老师打他了,所以,才有了小虎打老师的那一出!—现在大家都明白了吧?其实是一场误会!”
  
  在场的所有人都恍然大悟,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王虎摸了摸他的鼻子,又骂了一句:“你他妈的!你早说呀!”
  “我不是一直没有机会说吗?”
  詹所长哈哈大笑:“你也没有吃多少亏呀!你看我们王校长身子骨瘦得一把刺啊!他这伤不养上半年是好不了的啊!哪像你!”大家都附和着哈哈笑起来。
  王昆明没有笑,他还虎视眈眈地看着王虎。王虎感到下不来台,闷着头不吭声。
  吴大年干咳了几声,站起来,说:“我看,王校长,虎子,咱们也算是不打不相识,这里握握手,就算认识了,以后也是哥们兄弟了!”说着,就去拉王虎。
  王昆明不吭声。
  吴继浦接嘴道:“哥们兄弟,我们王校长可以认。但是,邬老师的那一巴掌——”吴继浦一边说一边用眼光询问王昆明,王昆明低头不语,他便接着说,“认兄弟,那是下一步的事,我们梅林区有个俗语:乡里婆婆卖鸡蛋——一拨拨的来。我们邬老师的那桩子事还没了结,我们王校长想认也不能认呀!”
  王昆明恼着脸不吭声。吴大年只得尴尬地站在那里。邬辛眉看了看孙嘉士,他不慌不忙地点了根烟,吸了一口,缓缓地吐出一圈烟雾,说:“俗话说打人不打脸,你儿子一巴掌却打了老师的脸!她是我孙嘉士的老婆你知道吗?!我孙嘉士捧在手心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我宁愿他这一巴掌是打在老子的脸上!你他妈的龟儿子敢动她?!你打她?!”孙嘉士渐渐提高了音量,右手戳着桌子发出吭吭的响声,这是他在这顿酒桌上第一次高声说话,好像真的发火了。
  沉默。
  梅林中学的三个男人看着孙嘉士略带表演性质的发火,各有所思。
  “他孙嘉士在梅林区是区长也要给三分薄面的。你看着办吧。”沈局长打破了沉默。
  “姨伯,你就道个歉吧。——算是我替胜胜求你的!”吴大年也哀求道。
  还是沉默、沉默。吴大年也颓废着一屁股坐下去了。
  时间在一分一秒流逝。还是沉默。除了王昆明和王虎其他男人都默默地抽起烟来,王昆明还是刚才的那个姿势红着眼瞪着王虎,他的拳头捏得滋滋响,都快冒出水来了。
  孙嘉士拉起邬辛眉,说:“走,我们走吧!”
  “王虎!”王昆明和吴大年同时喊起来。吴大年是着急。王昆明是怒吼。
  “邬老师,对不起了!”王虎抹了一把脸,抱拳向前,低头说道,“养儿不教父之过!在这里向你认错了。”
  王昆明绷着的一口气松了,他这才感到脸上身上一阵火辣辣的疼痛。
  后来,在某个温馨时刻,王昆明笑着问过邬辛眉那天他的表现,邬辛眉说:“很好!有理有节、寸土不让!”王昆明满意地笑了。
  
  九
  
  九年级进入了紧张的冲刺阶段,学校里除了抓紧时间夯实学生的基础外,还到处活动,希望能搞到一两套有用的试卷,最好能捉住中考的几个大题。今年王昆明动用了他在省城能攀得上的任何关系,管他七大姨八大姑、管他老师的同学再同学的老师的学生的朋友,他学聪明了,为了学校他也肯花学校的钱了,他还穿他的那双布鞋,但是,他的那辆二八却光荣退役了。现在满大街都是麻木——一种电动三轮车,王昆明一抬手,喊一声:“麻木!”立即就有几辆冲到他面前来,叫嚣着刹住。后来,王昆明觉得叫那一声挺傻的,就连叫都懒得叫了,只一抬手,那麻木也照样飞快地冲过来了。
  吴继浦在行政会上提出学校租一辆小车日常使用,王昆明知道那是他的关系户,也知道他下学期就要走了,点头同意了。王昆明坐着这辆小车和吴继浦去省城办事,在车上听着他和司机两人各种段子讲个没完。王昆明居然发现自己能够面不改色的听着,而且有时候还和他们一起笑了。——“这真是个天大的变化啊!”吴继浦拍着他的肩膀说。
  王昆明亲自从省城搞到了两套据说是“绝对有戏”的卷子,他高兴极了,连夜开九年级班主任会,要老师们把这些卷子里的题目嚼烂了不留痕迹的讲给学生。
  一顺百顺,王昆明几次去区教育局开会,主管人事的主任还向他暗示他要转正了。——“小王,你肩上的担子恐怕还要再加一加啊!”
  关于吴继浦的去向问题,是那个艰难的饭局之后吴继浦亲口告诉他的。“本来你小子,我是坚决要把你撵下台再走的。但是那顿饭,我看见了你日的毒气,你有种!虽然你只是个读书的、教书的,但——有毒气!”他竖起大拇指,“你小子教书也有一手!你带学校,应该比我强!我服了你!”
  王昆明问起他的去处,他说:“我嘛!自然是找个逍遥快活的地方弯着啰!当然,一定还是个肥缺!”
  酒过三巡,两个人居然像患难兄弟了。吴继浦用筷子点着王昆明的头说:“你小子别得意早了,这个学校,不是我最难搞!要是我一个人难搞,我早就坐你那个位置了!”王昆明心里一惊,但看他那样子,八成是喝多了。
  现在,王昆明在学校里巡视的时候开始穿拖鞋了。刚开始时是在办公室午睡起来后忘了换。后来,也就懒得换了。他想:穿穿怎么样呢?引用某个作家的话,我还想穿着家乡的拖鞋在全世界散步呢。
  责任编辑 何子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