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水堰

2011-01-01 00:00:00周年丰
长江文艺 2011年6期


  又是池塘生春草,令人想起吃水堰。
   老家天门上周湾没有名山名水,更没有神山圣水,要说有,对于湾里人说,地理标志只有两个:一个是月亮坟,另一个是吃水堰。
   月亮坟。坟,戴上月亮这顶桂冠,变得也有几分神奇美丽,湾里人硬是认它为宝地。那里深埋着从江西填两湖(湖北湖南)迁来的周家老祖宗。月亮坟,形似月亮,草木茂盛,只往上长。在我知道的几辈人中,如果老了人,都只敢埋在自家的坟场,没有半点去月亮坟的非分之想。1954年,汉江姚堤溃口淹大水,水行鸟窝,鸟无着落,虽然杨柳变水草,但人未成鱼鳖。上周湾一片汪洋都不见,而月亮坟却像一个游泳健将,仰首在踩水。1978年后,月亮坟渐渐起了变化……近些年,粮是粮,棉是棉,一分货一分钱,土里长出的东西比小磨麻油还香。现在,寸土寸金,湾里老了人,一律都往那儿挤,月亮坟失去了往日的宁静。
   老家的地脉,北接大洪山尾的钟祥、京山,属丘陵向平原湖区的过渡带,堰特别多:高堰,因地势得名;白水堰,因水深水大水草少得名;荷花堰,因长莲藕得名;碾子堰,因在碾米屋旁得名;三角堰,因形状得名;瓦脚堰,因小伢用瓦片打水漂得名;张家大堰,因所有权归属得名……这堰那堰,湾里人心目中最重要的是吃水堰。上周湾右边有道百米长堤,堤外有月亮坟,有土地庙,有河荡、河沟、河坡地,河沟通白湖和龙骨河及天门县河;堤内是农舍、禾场、稻田、小渠、车水墩和堰塘。
   吃水堰,在老家的堰中,不是最大的,也不是最深的,哪能和都江堰、唐家山堰塞湖比?讲美也比不过荷花堰。不过,比现在北方的母亲水窖,不知要大要深多少倍。
   吃水堰,是周家世代人的自来水,上世纪1958年、1959年、1960年三年大旱也没干过;它是艾青笔下的大堰河——乳母!从朱元璋穿龙袍打坐龙庭之后,江西迁来的周家老人,开始在这里结草为庐,开荒垦地,开塘挖堰,繁衍子孙。湾里的前辈,扁担倒下是“一”字,推磨担挂墙是“上”字,能认得的人并不多,但对于吃水堰,几百年来却逐步形成了不成文的乡规民约:不许在堰里洗衣摆脚,打鱼摸虾,游泳戏水;连牛们也不许在那儿喝水,鸡、鸭、鹅不拢边。去年腊月,我回老家,村主任周国草还给重复我儿时就知道的老故事:上个世纪头,湾北有个独种宝儿子,家里娇生惯养,顶在头上怕飞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任其像无收拦的马驹。他长到十岁出头,竟敢到吃水堰打鼓泅,还拉了尿……壮年,丢下孤儿寡母,暴死他乡,连尸骨也未能回家。
   吃水堰,水温柔无骨,但周家人却靠它的乳汁强筋壮骨。无论少男少女,学挑担都从挑水开始,先小桶后大桶。成人后,一二百斤的柴草、谷子在肩上,闪闪拉拉,毫不在乎。湾里更有少数青壮年扛得起枪炮,参加红军、新四军、解放军、志愿军……我八岁开始学挑水,家离吃水堰弯弯曲曲300米左右。那天,母亲给我把钩子扁担的系绳挽短,叫我去挑水。她瞄着我出家门,先是一段直溜溜的石板巷子,后向右穿过禾场,走段土路向左拐,再向右走上小渠埂,然后到了吃水堰。和湾里有点迷信的大人一样,父母一点儿也不担心我。过去的吃水堰,一没小伢失足落水的,二没大人投水的,不会有找替死鬼的。吃水堰,水跳搭建得蛮结实,松木跳板,一头连着堰里的木井架,一头连着岸上的梯级石板,水涨水落可升可降,修坎、补架、加板随时有人做。我是挑着空桶去的,半路虽有点磕磕碰碰,赤脚还是像抹了油的,跑得飞快。我扁担空桶,打直站在跳板上,想学大人,低头猫腰用双手趁桶把去舀水,哪知按下葫芦浮起瓢,好歹不行。无奈,只好将全套工具放上堰坡,然后两次去提水。最后,我挑水返家:开始是左肩挑,学大人甩右膀,不几步,左肩好疼好疼;换右肩,左膀下垂了,不几步,右肩又好疼好疼;再后,横着扁担双肩挑,照样疼啊,我不得不歇下来。不哭,不告饶,但我似乎变成了一只鸭子,左右摇摆,泼泼荡荡到家,只剩几碗水,母亲在厨房门口接我,见我肩膀红肿,又有怜悯,又有夸奖。父亲一旁瞪着大眼,斩钉截铁地说:“不要歇,再去挑。”双亲的疼爱都是爱,只是方法相左。就这样,我虽说多年没挑担了,但后颈窝下还留有一个永不消失的大肉瘤。
   1960年秋,我离开天门到华中师院上学,此后不管学习、工作在哪儿,只要回家,必到吃水堰无疑。好像到那儿去找什么宝贝。1962年冬回老家,去吃水堰挑水,虽冰封雪盖,前面有人已用榔头锤开了一个大洞,跳板上还铺着草包,我很快挑了满满一担水回家。1965年三九隆冬,我从教书的荆州回家,瓦脚堰、三角堰,滑冰的小伢多,唯独吃水堰连伢影子也冇得一个。1987年秋,84岁的老母寿终正寝,我带着全家回去送葬,含泪见了吃水堰,水满满当当的。我们一家男男女女大大小小,在村口迎接母亲的骨灰从天门回来,去月亮坟安葬。哥说:“多弯几步路,离吃水堰远点走。”事后,我问哥:“为什么要这样?”哥说:“清晨巴早,有人上门问我,汪家大妈走了?”哥守着母亲落气,告诉他:“鸡叫二遍走的。”那人说:“怪不得昨天乌鸦叫,凌晨黑狗汪。鸡叫头遍,听见荷花堰水扑通响,许是大妈的魂在投水。”乌鸦黑狗对人之将死、已死,更不要说腐烂了的气味,嗅觉比人类灵敏,它们鼻子尖。
   母亲的魂也不投吃水堰,肯定是迷信,但让我想起了湾里另外两个母亲:一个是孝芝婆;一个张家大姐,我叫她双喜哥,老家乡俗,对嫂子们,有叫哥的,也有叫姐的。先说孝芝婆:不知她姓什名谁,只知她女儿叫周孝芝。孝芝婆土改翻了身,无奈女儿远嫁京山,一人独居,她得了一种说不清的病,浑身都痛。在缺医少药的年代,政府还是尽力给治……不曾料想,神不知鬼不觉,她深夜摸到四方堰投水了,那堰堤上还有我家的两块菜地。孝芝婆被打捞起来后,嘴角上有黑血,是我母亲给她洗澡净身,穿的装老衣。后说张家大姐:文革期间,为孩子读书的事,和男人吵了架,受了气,想不开,跑到湾后的白水堰,了却了一生。
   日月如梭,时至今日,吃穿不愁,湾里也算兴旺。闲暇喝点小酒,打点小牌,外出坐点小车,老人派上了医保低保,湾里人无穷有其乐,其乐也无穷。我出差天门、京山,顺便也回家看看,吃水堰是必须复习的一课。每回家,在家种田打土筏的亲朋好友,多有生拉硬扯去喝酒的。乡人用大肉大鱼招待我:“吃、吃、吃,像我们一样吃;用的压把井水,一次性筷子……现如今政策,不再像月亮初一十五不一样,我们油水厚了。”那年清明节前,吃罢午饭,我邀湾里几个50岁左右的人,陪我去看那几口一并排的堰,一个侄儿指点给我看:闲着的是瓦角堰,种小麦的是三角堰,种红花苕籽的是荷花堰,栽油菜的是吃水堰……见吃水堰已成田,双低油菜,叶肥茎粗,油光水滑,黄花灿烂,蝶飞蜂舞,香气扑鼻。我问:“堰呢?”“刚看的不都是。”“没了水,还能叫堰?”他们一个个哑口无言。沿河沟往下走,更难见清洁水。过去水多的地方,是人最适宜居住的地方,现在可能相反。
   月亮坟,变成了乱葬岗,我看是件好事,虽然那儿埋着教我挑吃水的父母。
   吃水堰,变成了庄稼地,我无可厚非,没有地,水去浇灌什么?没有水,地只是一盘散沙。水让思绪飞东飞西,飞得很远很远:
   其一、上善若水,比印度《古奥经》产生还早的中国《易经》,讲的阴阳五行,顺序并非金、木、水、火、土,而水是排在第一的。
   其二、秦国统一六国,有多种说法,商鞅变法是一说。有一位水利专家在《求是》发文,认为主要在水,他们修了都江堰、郑国渠、灵渠,让人民丰衣足食,少内乱,社会稳定。
   其三、从科学发展观的提出,到现在已有几年了,是讲这句话的时候了:“官清水清,官不清水不清”。不要责怪群众。
   其四、华中师范大学教授邢福义,在《光明日报》发表文章谈“救火”,说“救命”是命被救,“救火”不是火被救,是被灭。我说,要“救水”,因为“救水”可以“救命”,“救水”可以灭火。
   其五、面对消失了的吃水堰,近70岁的我,不得不叹:日暮乡关何处是,堰里没水使人愁;岁月摧出了白发,摧不老我的思念。
   其六、地球表面,水占70.8%,而淡水资源仅为2.5%,人类能用的水资源,只占地球总水量的0.26%。我国按祖宗的说法,是三山六水一分田,可现在人均可利用水资源,远远低于世界水平啊!……现在,党和政府指导方向,科学发展,以人为本,和谐社会,建设水利,生态保护强约束,修复添绿,低碳生活,循环经济,质量效益……我敢肯定,家乡的子子孙孙,绝不会重蹈覆辙:如果人们一味地向自然索取,最后的一滴水就是自己的泪水。
   吃水堰,吃水堰,吃水堰啊,愿有水的地方,人们都有清水吃。
  
  责任编辑 易 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