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说黑就黑了,是秋末了,没有理由让老天爷在晚上7点多的时候还亮着。高如山木然坐在那专门用来维修电缆电线什么的水泥石墩上,往前一步,就是滔滔不绝的飞云江了,在此以前的一段时间里,他就静静地徜徉在江边,听喧哗的江水不绝如缕地在耳边萦回。他想,没有比选择跳江更干脆利落的自杀方式了,跳下去的时候是一种壮观,随后他会和江水同在。他知道水流很急,水会把他带到很远的地方,而这又是他所希望的。他之所以不选择别的途径,就是看中了这一点,你想想,有谁还能在死后自由自在地行走?
高如山大约是在临近黄昏的时刻到达这里的,他在江边停留了一会,然后又跑到飞云江大桥上,在这上面,他踯躅了至少有十几个来回,他在挑选一个合适的地点。
他的异常举止引起了一个清洁工的注意,那是一个中年妇女,本来她早就可以离开这里了,因为她已完成了桥面的清扫任务,但她被高如山吸引了,她想这个家伙不要是闹自杀吧。她磨磨蹭蹭地站在那儿,静观事态发展。当高如山试探着爬上桥栏杆时,她飞速地从衣兜里掏出手机,用异乎寻常的声音对110接警员说,快来人啊,有人要跳江了!
蹲在水泥墩子上的高如山有充分的时间慢慢梳理往事,就像挤牙膏似的,一点一点,充满了戏剧成分。可以这么说,高如山非常讨厌已逝的2009年,他有时候甚至觉得自己的一切不如意都是它造成的。09就是灵柩么!能有好事?以往的年代他有多么的如鱼得水,而现在属于他的东西却一样一样地消失了,他心里有说不出的惆怅。
稍稍往前追溯一下,你便会明白高如山为什么有如此的心态了。春节刚过,免去他国税局局长的文件就到了,他成了一个普通的国税干部;五一快到的时候,刘海枋正式和他离了婚;十一月,方燕真的像一只燕子那样飞走了,再也找不到她的踪影。他妈的,怎么世界上倒霉的事全让我碰上了!高如山恨得咬牙切齿。如果说前两样东西被拿走,他至少还能镇定自若的话,那么这第三样东西一失去,他就坐立不安了。
方燕是高如山的情人。高如山从省税务学校毕业分到这个小城的时候,方燕还没有出生。高如山发现方燕那年,方燕正好19岁。高如山有种怦然心动的感觉。坐在办公室里,就像有蚂蚁在心头悄悄地爬……方燕大学毕业后,开了一家复印社。高如山那时是单位里的后勤科长,于是他有很多的理由和借口跟方燕在一起,许多枯燥乏味的日子在方燕那儿便有了声和色。高如山真的很喜欢这样的日子。这样美好的日子,时光是很容易流失的。
方燕那边也是一开始就对高如山有好感的,但也仅仅是好感而已,因此高如山把她弄上床,花了很大一番功夫。钱不说,还玩了许多的小浪漫。等方燕死心塌地做高如山的情人时,高如山已升任副局长了。方燕得寸进尺,要他想办法把她弄进国税局,就是搞个临时工干干也无所谓的。
高如山刮着她小巧的鼻子说,燕子啊燕子,你真是有福不享,好端端的钱不赚,去做什么临时工?你以为一个临时工能拿多少钱?方燕嘟着嘴不乐意了。高如山哄着她说,让你一年赚个一二十万怎么样?方燕不相信,说要是真能挣这么多,她从此就不再提那个要求。高如山笑了,因为他有足够的关系使方燕的复印小店开得红红火火。
那是一段多么美好的日子啊,他上班时是一个吆五喝六的局长,抽空可以和方燕随心所欲,晚上回家又能和妻子平安相处。高如山身高体壮,和方燕缠绵过后,依然能和刘海枋翻天覆地,因此作为市新华书店会计的刘海枋很满足,动辄就说我们如山怎么样,我们老高怎么样,口气里充满了恩爱夫妻的炫耀味。
在如何对待妻子和情人的关系上,高如山一直认为自己堪称高手。有多少人在这个问题上焦头烂额,他却游刃有余。他把这归结为自己既有一个好脑袋,又有一副强壮的身坯,确凿做到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你想想,刘海枋是什么年龄?她四十不到;高燕又是什么年龄?二十多一点点,两个女人都是如火如荼的时候啊!
从踏进国税局的第一天起,高如山就夹着尾巴做人。他深刻地知道,像他这样一个从穷乡僻壤跑出来的乡下孩子,不这样,是根本无法在这社会上立脚的。他给自己定的规则是:别人不愿干的事,他干;别人不屑干的事,他干;领导吩咐的,克服一切困难也要干。他的行动永远多于言辞。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单位里从上到下都认为他胆小怕事,像一段榆木一样笨重,不开窍,几乎所有的人都不把他放在眼里,那小子,到底是乡下孩子!不像个国税干部,倒像个勤杂工。
当然,这些人中绝对不包括局长谢田。谢田是个插过队的知青干部,做事雷厉风行。喜欢没事找事,像个陀螺一样转个不停,实在没事的时候,他爱在局里发动大家搞大扫除,而且身体厉行,不顾年老体胖,照样爬高擦玻璃窗……他默默地注视着高如山,他从高如山身上看到了自己当年的影子。于是在高如山进单位的第三年,他被提拔为中层干部,担任了预决算科的副科长,一年以后,他又被调到了后勤科担任科长。全局上下都有些纳闷,这么好的位置怎么轮到他来坐?
高如山当上了许多人垂涎的后勤科长,却依然谦虚,依然行动多于言语。好些人放出眼光来想从他的举止里找出一些破绽,比如说这家伙是不是拿回扣啊是不是把实惠落到亲戚朋友那里啊,但他们很快就失望了,因为他总是循规蹈矩,早请示晚汇报,好像他不是一个科长,仅仅是一个办事员而已。大家顿时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味道,让这种木讷之人坐这种位置,是不是一种资源浪费?
高如山在这位置上一坐就是8年。可以说在8年里,他一直是个遵纪守法的好干部,安分守己的好男人,但在第9年,他认识了方燕。那时的方燕人比黄花瘦,眉宇间有着说不尽的哀愁。她仿佛对任何人任何事物都刻骨仇恨,这一切源于她不幸的家庭,父母亲离异,父亲撇下她和母亲远走高飞,那年她才6岁。是母亲含辛茹苦把她抚养成人。她是在别人的白眼和口水中成长起来的。因为没什么门路,大学毕业后,她遍寻工作不着,无奈之下,借钱开了这个小小的复印社。
那天,高如山单位里的复印机坏了,有一份材料需要复印,这材料是女儿学习用的。天色已晚,他骑着电瓶车满街找复印店。结果在城关西小街的一个幽静处,他看见了燕燕复印社。方燕正准备收拾好机器回家,看见有客户来,自然而然又开了机器。方燕在复印时,高如山就在边上一张一张地整理,需要复印的东西很多。方燕让高如山坐会儿,喝杯茶,那活儿她会干的。高如山笑眯眯地说,不碍事不碍事,帮你做一点,你的速度就可以快一些。
方燕难得地妩媚一笑,因为在她的印象里,来的客户很少有这样的,他们总是习惯把自己看作上帝,从来不会帮方燕一把,他们宁可坐着与她聊天,看她把活儿一点一点做好。方燕在替高如山开发票时,才知道他是国税局的。她有些羡慕地说,哎,像你们这种好单位,那是烧高香也求不来的,嗨,哪里像我啊,吃了上顿没下顿,只好像只蚂蚁爬啊爬啊……
高如山清清嗓子,笑了笑,各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我只是不说而已。
方燕请他方便时多介绍一些客户,像他这种单位,接触的人肯定多。
高如山不置可否,说看着办吧。
但没几天,高如山就把一宗比较大的业务带给了方燕。方燕原来压根儿没指望高如山会真的帮她的忙,发大兴、说大话的人多如牛毛,她从不拿别人的话当回事,这年月,谁还会对她这样的角色上心?因此,她从来没有认过真。方燕意想不到高如山居然是个例外。于是不可避免的,她心里就有一些感激游戈出来。她想给高如山一点谢意,于是弄了一袋好茶叶给他。高如山坚决地拒绝了,说不就是这么一点小生意嘛,何足挂齿!
方燕那时候还以为高如山说的是客气话,便坚持要他收下来,高如山推辞不过,便说,茶叶就放你这里吧,以后我来了,你就泡给我喝。
方燕当时还嘀咕,他是不是嫌礼轻?待后来她知道了高如山所处的位置后,她才清楚,他一点都没说虚话,这样的事对他来讲,实在是小菜一碟,根本算不了什么。
在随后的日子里,高如山隔三岔五去方燕那里坐一坐,顺便为她带去一些业务。有自己单位的,也有别的单位的。慢慢地,两人就熟悉了,慢慢地,他们开始谈笑风生,再慢慢地,就变得无话不谈了。方燕的脸上重新绽放了笑容,那在她的人生中是开天辟地的,先前她一直以为世界是黑暗的,她的人生也是黯淡的。而现在身边却有了这样一个能叫她笑口常开的人,她没有理由怨天尤人,她得好好地享受美好生活。
有一天,高如山情绪很好,就和她开玩笑,燕燕呀,我们总不能老是拉拉手,接接吻吧。方燕飞红了脸,说你又不会娶我,我凭什么要让你得寸进尺?高如山一把将方燕拥在了胸前,做情人不是挺好么?
方燕想了想说,你拿一样能让我动心的东西,我就答应你!高如山后来就买了一只钻石戒指送给她。
方燕软软的手指抚在了高如山的脑门上,你呀,真像我肚子里的一条蛔虫,我在想什么,你全知道。
高如山憨厚地笑笑,说,有一次,我看见你对一个顾客戴在手上的戒指赞不绝口,所以也买了一个差不多的,不知道你喜欢不喜欢。
方燕不敢相信地盯着高如山看了一会,她的脸突然绯红绯红,她像一只轻巧的燕子那样扑到了高如山的怀里……
高如山心里顿时充满了蜜意,老实说,对付方燕这样的女孩子,他易如反掌,他都有心得体会的,不就是多观察一下她的举止言行吗?
丁中是在饭桌上被人叫走的,已有7个多月身孕的妻子小唐不大乐意地说:你呀,我看你还是转业走好了,老是这样下去,那怎么得了,要是我生我们宝宝那天你都不在我边上,叫我怎么办?
丁中安慰她说,吃我们这碗饭的,就是这样!有了任务,就得冲锋陷阵。
丁中没有和小唐说是去救人,因此小唐以为丁中是去救火。
丁中拿了两个馒头,一个塞在嘴里,一个抓在手上,急匆匆地往外走。刚才黄大队长打电话给他,说是110报警服务台要求消防大队出动,前去协助救援一个准备在飞云江大桥上自杀的人。丁中当时还嘟哝了一声,他们自己不能救么?黄大不耐烦地说,废话,他们能救,会找我们?黄大说他已经在出差回来的路上了,让丁中赶快过去处理此事。
丁中和大队值班人员联系了一下。
值班人员轻描淡写地说,丁参谋,不就是救个人么?我去看看算了。
丁中想了一下,最后说,我还是去一下吧,你赶紧叫人把车开过来!
丁中赶到飞云江大桥的时候,夜已经彻底黑了,桥上的灯昏黄着,影影绰绰,可以看到那个蹲在桥墩上的人。靠桥右侧的那一边江边则聚满了观望的人,他们指手画脚,仿佛一群等待看戏的观众,在戏幕拉开以前,总有那么一点小小的激动。桥的两端由警察把守着,只允许车辆经过,不许人和车在桥上滞留。
丁中问110的几位出警警察,把事情的大概了解了一下。他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妈的,什么方式不好死,偏偏要到这种地方丢人现眼?你自杀就自杀呗,还要让一批人看着你,作什么秀?
再看那个坐在桥墩上一动不动的家伙,他的无名之火不由自主地冒了出来,你有本事就跳呀!为什么不跳下去?跳下去省得老子再来救你了。其实救这种人又有何用,我把他救下来,我转个身,他又要闹自杀了。这个世界真是乱套了,怎么老是有这样的人出现?明明是一件小事情,动不动就把动静搞得很大。
丁中很讨厌自杀者,尤其听公安的人说,他们已经向他喊了好多话,对方连个屁都不放时,他更加鄙视他了,什么意思啊,为什么连句话都不肯说!在静静等待的过程中,他的思绪不可避免地又溜回到妻子小唐身上。不到2个月,孩子就要落地了,会是怎样的呢?他想象不出来。
有看热闹的人恶作剧似的往江中丢了一块石头,发出了“嗵”的一声巨响,弄得围观的人一阵喧哗。丁中知道自己走神了,他摇摇头,努力使自己的思想集中到救人上来。他从桥的这头跑到桥的那头,然后瞄了瞄那个自杀者所坐的位置。他从消防车上取出用来攀爬的行头,有个战士说,丁参谋,还是我上吧。
丁中将他拨至一边,别争了,谁上不是上?你们在上面接应我。他将绳扣一一系好。然后走到了桥的左侧。那里有一个变电箱,专门供桥上的照明用,没有人会看到他的。他打算从那边过去,沿着那根粗大的电缆线,慢慢地从桥面下钻过,然后接近他,再从背后抓住他,然后用身上巨大的铁夹夹住他,并把他抱住,使他动弹不得。这样,另外的救援人员便可从正面按近他了。他叮嘱那几个警察,如果发现自杀者发现他的意图,并有过激行为时,一定要想办法稳住他。
别人一直以为是谢田看中了高如山,这小子才飞黄腾达,其实不然,只有高如山、谢田两个人,不,应该还有一个人,充其量就三个人吧,知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高如山脑子中经常闪回的是这样两句话,一句是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当然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另一句是时来运转铁变金。在高如山的心目中,谢田一直是个让人尊敬的好领导,他做事干脆利落,却沉默寡言,他总是用行动来说明什么,也希望别人从他的行动中了解他的意图。他从来没有想过能和谢局长挂上钩,这中间的距离太远了,他都怀疑局长除了知道他的名字以外还会知道些什么。
某一个平静的黄昏,高如山总是和黄昏有缘。那时候下班铃已经响过好长时间了,偌大的一幢大楼里静得可以听到鸟儿的呼吸。夕阳的余辉徐徐地涂在高如山办公室的窗上,有一种惊人的美丽,他都看得有点呆了。他停下在电脑上打字的手,贪婪地看着。科长一早上班吩咐他写一份材料,是科长的学习体会。白天高如山忙着开会,他只能利用业余时间。他写材料不内行,中午搞了一半,下午想接着搞,结果副科长拉他去一家企业跑了一趟。等回来,已临近下班了。他打算下班后把它搞定,他已经想好了,准备从报纸上摘抄一点,再从单位发的文件里结合一点,反正学习的内容就是报纸上说的。于是在看完美丽的夕阳以后,他去了七楼的阅览室。
平时他很喜欢去那里,但仅限于上班时间,因为在那里看看报翻翻书,可以帮他度过许多无聊时光。他很知趣,不在办公室随随便便和别人聊天,也不随便在在电脑上和网友聊天、玩游戏,甚至连五花八门的新闻也很少看。在他看来,你老是坐在电脑前,总是给人无所事事的样子,那样子给人的印象不好。他采取的措施是:避开同事的耳目,一个人清静去。
他乘电楼上7楼,径直往阅览室走,几乎想也没想就去开门,但门打不开。高如山熟门熟路地走到东边第三扇窗那儿,稍一用力,本来关着的窗就开了,他像只猫一样拉开厚厚的窗帘跳了进去。平时,他经常这样的,因为门卫有时候会把门锁上。高如山的身子一落地,只听得里面发出了一声尖叫,与此同时,高如山看到谢田局长正趴在一个女人身上。那女的高如山认识,是宣传部的一个什么科长。那时候的空气有些沉闷,双方就像狭路相逢的仇敌。
高如山只迟疑了几秒种,很快就将脸掉开了,他直接地走到报架前,拿了一份《人民日报》,然后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门……
第二天一早,高如山刚上班,谢田就把他叫到了他的办公室,详细地询问了他的一切,包括他的家庭,他的亲戚朋友……后来,谢田拍拍他的肩膀说,小高,好好干,小伙子,我是不会亏待你的,但如果你说三道四,小心我会叫你滚蛋!
高如山莞尔一笑,就像女孩子那样妩媚,他朝谢田鞠了一躬,说,谢谢局长。
高如山的守口如瓶为他带来了机遇,谢田不久就给了他丰厚的回报。高如山不会将欢乐写在脸上,他就是这样一个人,能将许多惊心动魄的东西都藏在心里。他暗暗佩服谢田,谢田都快退休了,还能在床上翻云覆雨。谢田另一个本事也叫高如山五体投地,他不只一次地想,谢田的两面派做得有多好啊,谁都不会想到他们一直引以为豪的局长居然把情人带到阅览室的长条桌上交欢,真正使阅览室物尽其用了。
等高如山自己坐上局长宝座时,有时候开会,也会碰到宣传部的那个科长,科长姓刘,刘科长依然美丽,看到高如山,一点也不害羞,照样谈笑风生。高如山很感慨,觉得这个社会变化最大的要算人的脸,人的脸现在就像一张马粪纸一样不值钱了,想让它擦什么东西就可以擦什么东西。
谢田光荣退休后,回了山东老家,高如山物色了一个保姆给他送过去,老头打电话来,说保姆不错,能力很强。高如山笑笑,能力当然强,能力都是建筑在经济基础之上的。保姆的工资由地税局发,名头是单位的保洁员。
高如山当上局长后,马上就发现,国税局凡是带个长的人,不约而同地都学会了新的生活方式,绝大多数人都盛气凌人,都不可一世,他们行事高调,喜欢娱乐休闲,唱歌、跳舞、洗桑拿、按摩、喝花酒……并把这些当作自己身份的象征,可高如山不这样,高如山做什么事都不张扬,什么事都保持低调。
背后老有人骂他是榆木脑袋不开窍,都是谢田这个老家伙给害的。高如山听到了也不动气,反而说,我是乡下出来的,闻惯了榆木味。再说,我是谢田局长培养起来的,我当然要继承他的衣钵。这话有人帮他传送到了谢田的耳朵里,谢田听了很受用,说如山这小子是个实在人,一点不花言巧语,说明我没看走眼,我为组织做了一件大好事。
高如山给自己定了一个规矩,不经常在公众场合抛头露面,不随便发表言论;碰到单位里的干部职工,都是他巴巴结结主动和人打招呼,不明就里的人还以为对方是领导。这两条,为他奠定了局长的基础,组织部门考察时,问到高局长的清正廉洁情况,群众基本上没有什么意见,只是说高局长能力差点,组织部门很满意,说一个干部能力有高低,但只要是清正为民的,就是一个称职干部。因此高如山在国税局,可以有很多人不把他当回事,但他的局长位置却是坐得稳稳当当的。
丁中慢慢开始了他的营救工作,他小心翼翼地下去。但这时候,丁中听到对岸发出了一阵惊叫声。他停止了行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通过对讲机,110的警察告诉他,那个自杀者现在已经站起来了,由蹲改为站,他就在那水泥墩子上犹豫,好像随时随地都要跳下去。
丁中说,快点用个喇叭叫一叫,分散他的注意力。警察说知道了,他不知道从哪儿弄来了一只喇叭,对着高如山喊,你千万不要意气用事,你要多为家人想想,你有妻子,有儿女,你走了,他们怎么办?生命诚可贵,一失不可重来……
高如山苦笑笑,这种道理谁不知道?可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呢?老婆刘海枋离婚了,这个一直沉浸在婚姻和家庭甜蜜中的女人,被突如其来的打击给弄糊涂了,当有一天有人告诉她,高如山因为在外包养情人被撤职了,她还以为人家和她开玩笑,说我们家老高哪有这么好的福气?但事实就是事实。尤其刘海枋听说高如山和那个叫方燕的女人还有一个儿子时,肺都要气炸了,她开始寻死觅活。
高如山的态度却好得出奇,他把一切都包揽到自己身上。刘海枋要他说清楚和方燕的前因后果,高如山却闪烁其词,拒绝回答。就这样两个人你来我往交锋了一阵,后来是刘海枋率先败下阵来。她没有兴趣也没有耐心再听高如山胡说八道了,她带走了女儿,坚决地和他离了婚。刘海枋是一个知识女性,脸皮也薄,她不想让人戳着脊梁骂。
高如山心里也有一丝愧疚,但他却巴望刘海枋离开。说老实话,他和刘海枋一直相处得挺好,两人也是自由恋爱,有一定的感情基础,他觉得多个方燕没有什么不好,他照样可以将日子过得井井有条,甚至比已往的日子更有滋有味,其他不用说,单是刘海枋假如来例假,本来由她承但的工作可以由方燕来做。在房事这个问题上,高如山历来是不怕多的。另外一个原因,他确实也不希望刘海枋知道得更多,他有难言之隐。
高如山和方燕好上后,一直有种担心,深怕时间长了,总会引起别人的注意,特别是他升任局长后,不再有机会经常出入方燕的燕燕复印社,于是他就把方燕送回了她的老家,那里离他们所在的小城大约有30公里。替她在那里开了店,买了房。有了儿子豆豆之后,他就请方燕的母亲帮助照看。他一个星期去一次。他到那里从来不用单位的车,总是打的过去。有一回他喝多了,赶到那里时,呕吐得一塌糊涂,那天方燕到外地去参加同学会了,是方燕母亲帮助收拾的。等他醒来一看,却见边上躺着方燕的母亲,而且还是光滑溜溜的。
方燕母亲有40多岁,因为保养得好,看上去还挺年轻。他吓了一跳,他显然没有这种思想准备。他怕方燕知道这件事。方燕母亲却很坦然,好像高如山本来就是她的情人似的。这样的事有了第一次,接下去便会像开闸的水,怎么挡也挡不住,高如山也不想这样的,但只要一踏进这扇门,他们总是会粘乎到一起。论床上的经验,她当然远远超过方燕。高如山也是近50岁的人,怎么会不清楚其中的优劣?但他的思想怎么也转不过弯来,毕竟她女儿是他的情人。
这样的次数一多,方燕发现了,他们大吵大闹,但闹的结果以方燕失败而告终。方燕母亲一把眼泪一把鼻涕说,你自己解决了问题,就不想让你妈也享受?我又不来夺你的名分,同时她又咬牙切齿地警告她说,如果再吵吵嚷嚷,她就把这一切全说出去,大不了来个敲碎狗食盆,大家都吃不成。
方燕对目前的状况很满足,她当然不想失去高如山,也不想让自己和母亲身败名裂,于是在屈辱中默认了这种非常不齿的关系。。
警察的喇叭一遍又一遍地响,高如山充耳不闻。他想人真的不能贪,财也好,色也好,随便你贪什么,最终都不会有好结果的。但如果不是这样,他的人生价值又如何体现呢?他又会变成什么样的人呢?他说不上来,或许到目前为止,他还是一个战战兢兢的小公务员。但人能走到哪一步,是谁都无法预料的。他无法从方燕身边走开,这意味着他迟早有一天会翻船的。他和方燕协商过好几回了,想把她的母亲赶走。这样荒淫无度的生活,让他自己也觉得有些后怕,毕竟有些不伦,但真正要实施,又是那么的困难。因为只要一开口提此事,方燕母亲便会暴跳如雷,然后是寻死觅活,你们敢轰我走,我就死在你们面前,老实说,我死,你们也不会太平!
他们无计可施。
方燕跟高如山发脾气,说你为什么会让我妈上床?高如山苦着脸说,我喝醉了酒哪知道啊!
你有了第一次,为什么还会有第二次?
高如山苦着脸说,那要问你母亲,我哪里躲得开?
方燕气恼地骂道,你是一头猪!
高如山无言以答。
好在他们的中间还有一个小豆豆,于是许多矛盾便慢慢化解了。高如山有时候会有一种奇怪的想法冒出来,要是豆豆懂事了,该怎么称呼他和方燕的母亲呢?
高如山情绪激动地大声说,你们都给我走开!不走开,我就跳下去了!
警察着急地喊道,别,别这样,有话好好说。
高如山轻蔑地笑了,就靠你们这些鸟事儿也不会做的警察?他不想让上面的那个警察啰嗦,于是他懒洋洋地说,你们快点走开,把喇叭关了,我不想看到你们,我想自杀是我的事,你们瞎起劲干什么?我看到你们有人想救我了,但没用,你们一下来,我马上跳下去!
警察悄悄把这情况通报给丁中,丁中停止了动作,他想还是等一等吧。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有了雾,围观的人少了一些,桥上的灯像是打起了瞌睡,一个个都是没精打采的。丁中再一次下去了,他想雾可能会帮他一点小忙,那个家伙一定放松了警惕。他瞧了瞧表,已是晚上9点钟了。那个桥墩上的人倒是乖乖地坐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高如山想,要是跳下去了,豆豆会怎么样呢?或许他一辈子都不会知道自己的生身父亲是谁,他的姓氏也马上会变掉,这就是说他高如山遗留给他的东西都会消失殆尽。方燕呢?自然也会彻底忘记他。他算什么呢?一个曾经拥有过她的男人,这有什么稀奇的?这个世界上男人是永远死不光的。他的心里涌过无限的苦涩。他对她是相当不错的,可最终她还是无法留在他身边,她什么话也没留下就走了,连豆豆都没带。这表明她的心里并没有高如山,她原先的乖巧,只是一种无可奈何。高如山原先以为他能得到豆豆的,可方燕的母亲说,豆豆是我的外孙,我会带他的!要么你和我结婚,我们共同来抚养他。高如山的头一下子大了。
高如山轻轻地叹息了一声,他绝然没有料到自己竟会落到如此难堪的境地,方燕母亲的加入,叫他怎么也无法把情绪充分调动起来。乱伦。一想到这个词儿,高如山顿时浑身骤起一层鸡皮疙瘩。
作茧自缚,高如山在被免去职务的那天得出了这样一个结论。我算什么呢?和一些人比起来,他的金屋藏娇不过是小巫见大巫。他对方燕还是专一的,不像有的局长,对待女人,那是胃口大大的。叫他惶惑的是,别人都高枕无忧,唯有他四面楚歌,他不知道自己在哪一个环节上出了问题。妈的,这世界就是这样,阴阳颠倒,黑白混淆。他有些不服气。
想到刘海枋,他的眼里挤出了一滴泪,刘海枋是无辜的,她可能到现在还不明白,一向老老实实的高如山怎么会做出这种无耻的勾当来?置她们母女于一边不算,又是包二奶又是私生子的!他把她们当成什么了?白痴啊还是空气啊。他曾经有过祈求刘海枋原谅的念头,但自尊使他放弃了这个打算。有什么意思呢?还是让她留下一点已往的美好印象吧。女儿高盈会怎么样呢?这个快念完大学的漂亮女孩,心里一定涌动着对他的仇恨。可这种事能怨谁呢?还有自己远在老家的父母姐弟呢?他想得头痛欲裂,还是想不出个所以然。
这时雾越来越浓,往下看,江面上一派朦胧,就像一幅水墨画似的。闭着眼睛往前几步,他就会消失在这幅水墨画中了。难道就这样去了吗?他依然举棋不定。自己还留恋什么呢?他不知道。他甚至打算摸一个1元硬币出来,抛一下,看看是哪一面,如果是正面,往前就是了,但如果是反面呢?退回去?免职后,他曾回过老家,大家(包括他的父母姐妹)都以为他依然当着局长,因此对他恭敬有加,纷纷请他喝酒。在酒席上,他红着眼说他不再是局长了,大家都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大家才说,如山,你不要和我们开玩笑了,你怎么会不当局长?我们还巴望着你当厅长哩!高如山的心有点冷,想到处都这鸟样儿,没有谁能免俗,权力真的就他妈的像太阳,照到哪里哪里亮。
这时,有一束灯光向他照来,高如山细眯着眼,感觉到那好像是一台摄像机。妈的,他勃然大怒,把老子高如山当猴耍啊,老子再有不是,也曾经是堂堂的局长!拍我什么?把我自杀的镜头录下来,当作反面教材?去他妈的。高如山突然升起了一股从没有过的恼怒。这无名之火迫使他很快就做出了决定。我凭什么要给别人做典型?还轮不到我高如山给别人做典型。我这样死,是不是太轰轰烈烈了?我完全没有必要这样。别人都好端端活着,我为什么要死?他为自己做出自杀的举止感到不可思议。做恶魔也罢,做混子也罢,做英雄也罢,反正都是到这世上来走一遭,其实又有什么区别呢?好死不如赖活……他的思维像小蝌蚪一样活泛,他为自己想出这么多东西感到吃惊。
现在的他忽然有了一种顿悟。
他恶作剧地脱下了自己的外套,把它套在水泥墩子上,人却迅速地往上爬。雾越来越浓,到后来几乎几米远就模糊一片。他选择的这个水泥墩子上面有几个人为的蹬痕,不知道是不是当初专为检修工人设计的?因此他往上爬时,并不显得十分困难。一辆集装箱车轰隆着从桥上开过。接着又是一辆集装箱车,紧接着是一辆出租车,他挥了挥手,车门开了,他一矮身坐了进去……
丁中的爬行速度很快,他用了不到10分钟,在快接近那个水泥墩子时,他有些激动。他想自己突然从背后搂住他,他一定会措手不及。只要抱住他,然后用铁夹夹住他,自己就算大功告成了。嗨,救这种家伙下来干什么呢?他又情不自禁想到了这个问题。
雾气一团接一团从他的身边飘过去,他凭借大桥上昏暗的灯光向水泥墩子爬去。浓雾里他看见了那个人的轮廓。他迅速地扑了上去,用力箍住了他。但他猛地一惊,经验告诉他手中抓住的并不是人。他压根儿没有想到那不是人,只不过是一件裹在水泥墩子上的衣服。
他像是受了愚弄似的浑身发抖,这家伙哪里去了?难道他早就掉下去了?这似乎不大可能。跳下去或者掉下去至少会发出一些声音来,不可能什么声音都没有,他又不是一片树叶,更何况有那么多人看着,他肯定是躲到什么地方去了?照他的估计,他应该不会走远。丁中开始一点一点地搜索。
丁中在黑暗中前进着,他想自杀者不可能到别处去,他只能躲在这几个桥墩上。因为只要他一上去,警察们马上就可以发现他。当丁中走到第三个桥墩的时候,手突然一麻,他大叫一声,然后便什么也不知道了,他的手松开了,接着身子往后倒,背上的那副攀爬行头牵住了他,他于是很像一个自杀者悬挂在那里……
有7个多月身孕的小唐是在半夜被公安局110警车送到医院的,来接她的人只对她说,他丈夫丁中受了一点伤。
小唐的心提到了喉咙口。等到她赶到医院时,她发现有一大堆人等在那里,但她除了丁中他们消防大队的黄大队长,谁都不认识,据介绍是市里的副市长、公安局局长、政委什么的,他们个个脸色严峻,神情哀伤,她预感到了什么,忍不住“哇”地一声哭出来,说,快让我看看丁中,丁中怎么啦?
一班人默默地看着她,然后有人带她到一间病房,小唐只看了丁中一眼,就昏倒在床前。
小唐醒来后,翻来覆去地就说这样一句话,丁中说他是去救火的,丁中说他是去救火的啊!
高如山当然不可能知道以后发生的这一些,他乘出租车回了30公里外的家后,吃了两大碗康师傅方便面,本来还想烧一壶水泡茶喝的,但烧着烧着,便没了兴趣,他马上拔了电源插头,然后倒在床上,茫然地看着天花板,看了一会,呵欠一个接一个涌上来,一会儿,什么方燕,什么方燕的母亲,什么豆豆,什么刘海枋……一切的一切,通通都给丢到一边去了,他呼呼大睡,一夜无梦,竟一觉睡到了大天亮,这是他前一阵日子从来没有过的事。
磨磨蹭蹭到早上8点30分,高如山才走进了自己的办公室。局长不做了,他的办公室挪到了综合处,是四个人一间的那种。局里没有给他具体的工作,只是说协助处里工作。有人和他打招呼,他点点头,浅浅地笑笑。他的人缘不错,没有人和他横眉冷对。但他还是感觉不舒服,办公室里的嘈杂让他心烦意乱,他在那里只呆了不到一刻钟,便拿了茶杯,和对面的老赵说了声,我在7楼,然后去了阅览室,那里有好多的报纸和杂志可供他打发时间。
他见传达室的老徐正在分发报纸,于是自告奋勇替他在报夹上夹报纸。
老徐一叠声说,高局长,这使不得,使不得。
高如山说,让我来吧。
老徐看了看他,没有说什么,但却顺从地把阅览室里的那些报纸杂志给了他。
高如山将那些东西全都整理完毕以后,他呷了几口茶,点起一支烟,认认真真地看起报纸来,看了日报,看早报,他看到头版头条的标题很醒目——《自杀者不见了,救援者牺牲了》,他仔细地看了一遍,看的时候,眼皮有些跳,他想这是怎么回事呢?这分明说的是他呀。他从文章中知道那个叫丁中的是消防大队的,家中有即将分娩的妻子,他在救援过程中,不小心碰到了裸露的电线,牺牲了……
他看完后,沉默了一会,然后将这张报纸合拢了,紧接着看另外一张。那时候阅览室里很静,地处7楼,推开窗,可以看得很远,刘海枋所在的新华书店就在自己的眼皮底下,高盈的学校也在不远处,街上的人匆忙地走动,这年月人人都很忙,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没有谁会知道高如山此时在想些什么,我们只是听到他一张接一张地翻报纸,那轻轻的翻动声,让人感到生活是那么安宁,仿佛从来没有发生过什么。
责任编辑 楚 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