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了婚的爱情

2011-01-01 00:00:00叶子
长江文艺 2011年6期


  小米原以为向往已久的婚姻花团锦簇,没想到结婚后第二天,她就陷入了夫家与娘家无休止的拔河,她手足无措地站在中间,不知该帮忙往哪边拉。回门的时候,趁小顺去买酒,大哥很严肃地指着沙发说:“你坐下,我有话对你说。”
   父亲与母亲也坐在沙发上,小米一看这架势有点不对,心有些慌,不知是什么事,三口两口把嘴里正在嚼的糖果吞下肚去,乖乖地坐了下来。
   大哥说:“小顺家经济比较困难,既然你喜欢他,我们也不多说什么了。你们目前租房很不划算,我们要求小顺买房,他说手头只有八万块钱,现在咱小县城的房子一平米两千多,娘家再出十五万帮你们凑一套一百平米的房子,房子必须写你的名字。现在新婚姻法要出台了,爸妈的意思是这套房子你们要去公证一下,证明是你个人的财产,万一以后两人闹点别扭,他顶多分到百分之二十的财产,这样你才不会人财两空。”
   小米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她傻眼了,嗫嚅道:这样不合适吧?都结婚了,房子还要去公证,小顺还不跟我急?
   父亲瞪着眼,你就敢保证你们以后不闹别扭?周围离婚的人一抓一大把,房子就是你后半辈子幸福的保险,老爸帮你上保险,你还反过来怪爸爸?要么你就像你姐那样,嫁个有钱的老公,房产三套,爸妈就不会替你愁。
   小米的姐夫是个成功男人,小顺很不幸,遇到这样一个强有力的参照物。在小米爸妈眼里,小顺是整个朋友圈中最差劲的女婿。小米只好装作撒娇,爸爸,你说什么呀,自己女儿刚刚结婚第二天,你就诅咒她离婚呀?
   母亲接嘴了:小米,你可别不识好歹。谁愿意咒自己的女儿?天底下的父母有哪一个不愿意子女婚姻美满的?爸妈这是为你着想。你也知道,男人离婚了还可以找个如花似玉的姑娘,女人离了婚,可是隔夜的黄瓜没人买,即使有人买,也是穷人来买个新鲜白菜,顺便搭配着将那隔夜黄瓜拎回家。
   小米不愿意听这话,跺起脚来,母亲这话太狠了。大哥冷冷地插嘴了:你看着办吧。你不去公证也行,到时候吃亏了,别怪我们没提醒过你。
   大家的脸色都有点僵。小顺买了酒回来,发现众人脸色有些不对,笑问:“怎么啦?”
   小米勉强挤出笑脸,没怎么啦,吃饭吧。小米是爱小顺的,她知道自己长相平凡,是个扔进人群里怎么也捡不出来的人,脸盘偏小,虽然性格温婉,但嫁给英俊的小顺是有些高攀了,因为天底下温婉的女孩多了去了。她要好好珍惜小顺。
   婚假七天,小米和小顺不敢出门旅游,也算是为买房节约钱。结婚前,小米睁着那双小顺最爱的忽闪忽闪的大眼睛,描绘着她的蓝图:蜜月旅行,我要去云南。美丽的云南。有着玉龙雪山、泸沽湖、蝴蝶泉、香格里拉的云南。在苍山洱海漫步,小米相信她和小顺的爱情会越来越年轻。可结婚过后,小顺问小米:去云南吧?
   不去。
   不后悔?小顺逗小米。
   不后悔。不是要买房么。
   说不后悔是假的。小米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地图上云南的那个点。她伸出手去抚摩,反反复复的,目光中充满了不舍。小顺不忍了,煽动她:我们去吧。去吧。
   还是别去了。过几天你妈六十大寿,红包要包多少?小米问小顺。
   小顺嘟囔道:你看着办吧。
   小顺很是丧气,因为小米爸妈有退休金,而小顺父母是农民,不仅不能帮助小两口,还得每月孝敬老人家三百块钱,因此小顺就总觉得比小米气短。
   回乡下庆贺婆婆生日的时候,几个小叔子也到了,加上小姑子,众人叽哩呱啦地说着方言,不时掀起一片快活的笑声。小米听不懂他们的方言,觉得无趣,索性到处转转。她吃惊地发现了婆家的巨大变化,全都鸟枪换大炮了。去年,她作为小顺的女朋友来过一次,那时婆家的房子还是粗坯房,婆家说,几个儿子都出息了,可房子还是多年前的粗坯房,会让人说闲话,于是一个儿子派了一万,四个儿子共派了四万,将两层楼房简单抹了灰,新盖了卫生间,买了抽水马桶和热水器。在卫生间里,小米还意外地看到了一台洗衣机。小米心里霎时有些不平衡起来,自己的老父亲老母亲为了支持自己,一直舍不得买台洗衣机。如今乍看了,心里甚不是滋味。可她不好把这想法说出来,说出来,小顺会怪她的。
   日子有一搭没一搭平淡琐碎地过着。这天,小顺的朋友大谢来家里玩。三人聊久了,没事干,开始玩抓黑猪的扑克牌游戏。红桃一到十三称作猪血,全部吃了是正分,只要有一根被别人吃了,就全部变成负分。黑桃十二称作黑猪,负一百分。小米已经吃了十二根红桃,差一根红桃三。这时大谢草花大了,大谢说,小顺你赶紧把红桃三甩给我,不然我们统统客气。小米心里很紧张,她冒险吃下十二根红桃,不成功则成仁,她盼望着小顺别把红桃三甩给大谢,怎么着我们是夫妻,你总不能帮着外人不帮我吧。心里紧张归紧张,脸上却是笃定的,对于小顺,她没有十分的把握,应该也有七八分的把握吧。没想到小顺竟然把红桃三甩给大谢,乐得大谢眯眯笑:小顺你真是好样的,不重色轻友。小顺也笑了。
   小米勉强控制住自己的不快,继续玩牌。打了几圈,中午了,又来了小顺的四个朋友,这样总共就有六个人。大谢提议说,我们去白云山庄吃饭吧,那里有水库,吃完饭还可以顺便钓钓鱼。所有人都兴高采烈,大谢自己开车,车只能坐五个人,小顺说,小米你就别去了,你又不爱钓鱼,到那里太闷了,你留在家里看看电视挺好。
   大谢说,这样不好吧,你们新婚没几天,就把嫂子一个人扔在家里,小顺你小心回来跪搓衣板。
   另一个朋友说,不然我就别去了。小顺使劲拉住他:一起去一起去,难得我们哥们聚一聚。小米她真的不喜欢钓鱼,她去了反而不自在。
   还有一个说,嫂子就坐在小顺大腿上好了。小米的脸一红:你们去吧,我就不去了。
   五个男人就这样嘻嘻哈哈地走了。
   小米很郁闷,回到客厅看电视。婆婆又来看儿子了,已经住了一天,对于这个在县政府上班的儿子,婆婆是很自豪的。婆婆喜欢看古装历史电视剧,小米喜欢看香港片。正无趣间,有手机的铃声响起,小米起初还以为是自己的手机在响,可是音乐不对啊,她还是拿起手机看了看,的确没有来电。这时婆婆恍然大悟了:是我的手机!她手忙脚乱地奔向卧室接听,原来是公公打来的。
   盖上手机,婆婆眉飞色舞:小顺这孩子,真是没白疼他,给我买的这款手机一千多,屏幕清晰,通话效果又好。
   小米一个月工资才一千多。她心里再次不舒服起来。她母亲一个月退休金两千多,为了帮小米买房,出门连三轮车都舍不得坐,一律步行,打电话都是三言两语,说是为了节约电话费,更别提什么手机了;婆婆没有收入,却有一千多块的手机,谁叫人家养了个孝顺的儿子,而母亲却养了个不孝的女儿……
   小米心里堵着一口气,反正这里没人为买房着急,她明天干脆买个两千块钱的手机给妈妈。心里有事,小米再也坐不住了,索性回房间睡觉。婆婆撇了撇嘴,心里嘀咕道:小顺怎么娶了这么个懒婆娘回来,也不知道擦擦桌子洗洗地板。
   小米翻来覆去睡不着,小顺给他母亲买手机的事自己是万万不能对妈妈说的,倘若如实说了,无疑会引爆火药桶。当然,母亲嘴里是不会说什么,可她心里必定会想,我们付出的多,得到的少;人家付出的少,得到的多。这是什么世道啊。假如照实说了,母亲心里没想法是不可能的,没想法那就变成圣人了。在娘家那边,小米不单单要遮掩婆家的一切,还要粉饰。就这样纠结着,小米大睁着眼睛无法入睡。
   小顺到晚上十二点多才回来,满身的酒气。小米皱了皱眉头,她厌恶满身酒气的小顺。而小顺爱喝酒,是因为心里苦,要钱没钱,要权没权,喝点酒,麻醉一下神经,心里的苦就会轻一些。他在县政府办公室里当秘书,起初,主任很器重他,任何一份文件,都要经他的手。总是可以看见他办公室里深夜的灯光,第二天,大家看见他眼里的红血丝,就会问:昨晚又熬夜啦?这时,小顺就会无奈地摇摇头。他在心里对自己喊:工具,工具,你顶多就是一个工具!活儿越繁重,这种工具感就越强。
  
   忽地,办公室又多了一名秘书,听说,是市委书记的某某亲戚。小顺突然不忙了,他不需要加班了,因为主任每天都会笑眯眯地对着新秘书轻言细语地交代着些什么,顺便拍拍小顺的的肩膀:小顺啊,你以前太累啦,现在逮着机会休息一下,正好可以让新来的年轻人锻炼一下。
   小顺突然间空闲起来。他对自己说:小顺,你真是贱!以前被奴役时,牢骚在胸中满溢着;现在人家不奴役你了,你反倒空虚起来了,真是天生的贱种哪!奴役与空虚,你都不想要,可你不得不选择其中的一种。
   眼下正是年终提拔副科长的关键时候,小顺眼见着年轻人带着红血丝顶着办公室的灯光准备熬夜,他的内心涌起一阵又一阵的绝望。这种情形,小顺不敢对小米说。小米有时随口问他:这阵子你好像比以前清闲一些?当晚小顺就装出熬夜赶稿的样子,让小米相信着自己的老公是一个有前途的人。小顺琢磨着半个月后真相大白时要怎么找个台阶下。此时他大着舌头眉飞色舞:老婆,今天我钓到了一条三斤多重的鱼,大谢妒忌得眼睛出血……小顺喝醉了,母亲给小顺端来了一杯醒酒茶。躺在床上满嘴喷着酒气的小顺喃喃道:“家真好啊……”小米听着,有点想哭,家真好啊,这句话中的家明显指的是他母亲,而不是他和小米的家。小米想不明白,怎么两个不同姓、身上流着不同血的人,突然就因了一张纸而捆绑在一起,看来,那张纸还是抵不上血缘。
   关了门,小米冷冷地说,小顺,我跟你商量点事。关于房子公证的事,小米本不想说的,就把这件事烂在肚子里。可今天一整天她非常不痛快,原来老婆就是用来牺牲的。小顺人缘好,大家都夸小顺有肚量,肯吃亏,原来老公的好人缘就是靠牺牲换来的。小米躺了大半天并没有睡着,她不知道小顺以后还会让她牺牲些什么,所以一等到小顺回来,有些话就冲口而出了:小顺,我们赶紧买房吧,租房太贵了,总不能一辈子租房吧。
   我也喜欢有自己的房子,只是缺钞票啊。小顺感叹着。
   我大哥已经把十五万元打到我卡里了。
   真的?小顺眼睛一亮,醉意跑了一大半,他一个月工资两千多,扣去吃喝拉撒,手头那八万还是炒股幸运地赚来的,要存够十五万可能还要等十几年,到那时房价早已像坐飞机一样蹿上高空,他永远望尘莫及。大舅子这十五万真是及时雨。
   不过我大哥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
   大哥要房子写上我的名字,还要去做个公证。
   小顺的脸犹如正欲绽放的牡丹突然遭遇了霜打。他愣了一会儿,闷闷道,行,要公证就去公证吧。
   两个人默默躺下,身体隔得有点开,就这样紧绷了一会儿,小米觉得有些对不住老公,伸出手抱住老公的腰,小顺也把手放在小米的手上。小米想说些什么,又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像说什么都不合适。就这样睡了。
   房子买了,穿着天蓝色西装裙的漂亮售楼小姐请他们写名字。小米和小顺对看了一眼,小顺说,写你的吧。小米就拿起笔,写上了自己的名字。小顺盯着小米纤长的手指,心想,老婆写字还真不赖,龙飞凤舞的,平时把三个字练得挺顺畅,可见挺爱惜自己的名字。
   接下来装修等事忙得小顺四脚朝天。虽然活儿全部由装修工人来做,小顺偶尔也帮个小忙扛个石膏模什么的,尘土飞扬,一双皮鞋前面的皮全蹭没了,整个人灰头土脸。这天小米值夜班,小顺妈妈去大儿子家做客,小顺找不到饭吃,就约了大谢喝酒,也算犒劳一下自己。大谢关切地问,小顺你脸色很差,怎么啦,装修房子真的能累死人吗。
   小顺已经一两白酒下肚了,酒精一刺激,啥话也都说了:装修虽苦,心里却乐着呢。我苦的是另外一件事。
   什么事?说来给哥们听听,说不定我能帮你出出主意。
   房子写了小米的名字,她说还要去做个人财产公证。说完这番话,小顺无比地畅快,这番话堵在他心里一个多月了,早变成了一块僵硬的大石头。再不把大石头搬开,他真的要苦死了。他并不是在意房产写小米的名字。他在意的是小米怎么能这样?你要是跟我有二心,那你还跟我结婚干什么?早知道别结婚得了?可事实是婚已经结了。小顺能把这块大石头送给母亲吗?当然不能了,老人家立马会被这块大石头磕出血。只能把大石头卸给大谢让他帮忙扛一扛。
   什么?个人财产公证?这分明跟你存二心嘛!这种老婆你也娶?!换了我,立马休了她!带着你的房子滚回你家去吧!大谢生气地拍桌子,小米看起来挺明理的嘛,怎么一颗心全掉在钱眼里了?我以后娶老婆,坚决不娶这路货色。
   小顺苦笑。有些话跟大谢说不出口。他是爱小米的,要是反对房产公证,只怕小米认为他贪财,不是真心爱她。到时小米寒了心,那婚姻这条路恐怕走不了多久了。扯结婚证的时候,满脑子要恩爱百年,白头偕老,没想到刚结婚几天,日子就好像过不下去了。真是郁闷啊。他干脆抓起酒瓶,对着自己的嘴巴灌。
   大谢一把将酒瓶夺了下来:喝太多既伤身又伤心,别喝了!要我说,这事也没啥好烦的。她要个人财产公证就公证吧,你不是也出了八万块吗?你也跟她来个君子协议,要她把这八万块钱在协议里写上。
   这是哪跟哪啊!越说越离谱了,照这样下去,出门打个的八块钱,一人一半,每人还得掏个四块钱!怎么婚姻就这么容易变味呢?婚前一坛蜜,新婚一坛醋,百日后一坛屎。
   大谢的主意根本不可行。这哪是主意呢?根本就是馊主意。小顺瞒着母亲,和小米悄悄去做了房产公证。拿着公证书,上面的名字极为刺眼,小米低头说,对不起。小顺不吭声。
   小米有些慌了,抬起头:小顺子,这是我爸妈的主意,你千万要相信我。等我们金婚的时候,这公证书就变成一团废纸了。
   小顺冲小米笑了笑:我本来就没在意这团废纸。
   小米回到娘家,气鼓鼓地将公证书一拍:这下你们满意了吧。
   爸爸拿起公证书一看,眉开眼笑。公证书在妈妈、大哥手里传了一遍,大哥朝小米翘起大拇指:小米,你真是好样的!办事很顺溜。看来,小顺是真心爱你,你要好好跟他过日子。
   好好过日子?小米冷笑起来:大哥,你不知道,我和小顺现在两颗心之间就隔着这张纸。这张纸可比一堵墙还厚。我都看不见他的心了。要是哪天小顺提出来跟我离婚,我只能抱着这张纸哭。
   有这么严重吗?大哥不以为然地撇撇嘴,抱着这张纸哭总比抱着大街上的电线杆哭好吧?这个妹妹,简直是把好心当成驴肝肺。
   小米把房门一摔,走了。
   大哥瞪起眼,小米爸爸安慰儿子:你别往心里去,小米现在年轻不懂事,满脑子只有爱情,等年纪大了,她就会懂得,房子比爱情重要。你别跟她一般见识。
   大哥赌气道,以后她的事我再也不管了。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搬迁那天,来了很多客人,每个人都是喜气洋洋的。大谢喝醉了,歪倒在厨房的椅子上,小米婆婆沏了一杯酽酽的浓茶给他喝。大谢和小顺是从小到大玩在一起的好兄弟,小米婆婆都把大谢当成半个儿子看了。大谢握着小米婆婆的手,一个劲地说谢谢。突然,他神秘地凑近小米婆婆:“阿姨,我跟你说件事。”
   什么事?小米婆婆有些诧异。
   这套新房子写的是小米的名字,还做了个人财产公证。
   什么?小米婆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脸上的笑容全部冻结住了。买房子前,她对小顺千叮咛万嘱咐,房产一定要写上儿子的名字,小顺满口答应,一口一个妈妈你放心。没想到儿子竟是这样的孬种!小米婆婆追问道:真的吗?这事可不能胡说!
   大谢使劲拍胸脯保证:阿姨,我要是胡说半个字,让我天打雷劈!我是实在看不过眼才告诉您的!
   小米婆婆冲到儿子房间里翻箱倒柜起来。小米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跟进房间里,傻傻地站在旁边看着婆婆翻找。柜子就只有那么几个,全部没上锁,房产证和公证书很快就找到了。婆婆的脸绿了。小米的脸也绿了。
  
   婆婆骇人地尖叫起来:小顺!你过来!
   小顺听到母亲的声音瘆得慌,吓了一大跳,赶紧跑过来。母亲一把将公证书掷到小顺脸上:我没有儿子呀!我养的儿子根本不是个男人!
   事情闹大了。客人眼见这个家庭马上要爆发一场战争,纷纷告辞。
   小米大哥也喝了些酒,站出来说话了:亲家母,你说清楚一些,小顺怎么不是个男人了?小米现在已经怀孕了,要是小顺不是个男人,难道我们家小米怀的是野种?
   小米急了,冲上去将大哥往门外推:大哥,你喝醉了,你先回去休息,有什么话明天再说!
   大哥的力气大,他虽然喝醉了,却用手抓住门框:怎么了?有了新房子就撵我走了?大哥指着小米的鼻尖:小米,你可别忘了,大哥给了你十五万,怎么着我呆在这里喝喝茶总可以吧?我每天出车,还要帮忙卸货,每一张钞票上面都有我的汗珠瓣儿!
   婆婆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哭诉起来:谁叫我这当妈的没本事啊,没钱就叫人瞧不起,叫人欺负,活该让人欺负啊……小顺子,你要还是个男人,你要还是妈生的儿子,你就把你的大舅子撵出去!
   小米一看架势不好,生拉硬拽把大哥弄上了一辆出租车。
   第二天,嫂子传给亲戚朋友的话全变味了:我们家小米呀,她大哥给了她十五万买房子,可人家连沙发都不让他坐一坐,死活把他往外撵……
   小米欲哭无泪,她无从辩解。当时的情形那个乱呀,要解释起来话得像长江黄河那样长,要从房子每人出了多少说起,要从房产公证说起,要从自己爸妈和小顺妈妈的态度说起,要从当时的冲突说起,说着说着就说不清了,小米一夜之间就变成了一个忘恩负义的女人,出嫁了,眼里只剩下婆家,娘家就踩在地上了。小米只能哭泣,这是她唯一能做的事。
   小顺捂着头蹲在地上。母亲厉声喊iSbwrMsbC4KuO86TzM2a5QjecW+R13y8EOuAP2RxrsA=:你给我起来!
   小顺乖乖地站起来,坐到沙发上,心里直打鼓。
   母亲开始发泄她内心的愤怒与失望了:小顺,我真是白养活你了,你什么时候开始当面一套背后一套了?你不是答应我房子要写你的名字吗?怎么变成小米的名字了?疼老婆也不是这种疼法呀,你把心肝掏给人家,可人家未必领情,嫌你的心脏腥臭也不一定。这件事你一定要给我个交代。你说,你准备怎么办?
   小顺把皮球踢还给母亲:你说,要怎么办你才满意?
   既然小米娘家算计得那么清楚,要把房产改成你的名字那是不可能的。可怎么说你也出了三分之一吧?那就让小米拿八万块钱给我藏着。
   小顺有些啼笑皆非了,这是什么逻辑呀。母亲看似清醒,实则钻进牛角尖去了。小米身上哪有钱?除非再向她大哥伸手。可大舅子目前和他们闹得这么僵,不要说八万块钱,就是八块钱恐怕大舅子也不会给。小顺只好糊弄母亲:八万块不是个小数目,你总得给人一些时间吧。
   母亲不依不饶:那你给我个具体期限。
   半年,半年时间总可以吧?
   不行,三个月。顶多三个月。三个月后叫小米给我拿八万块来。不然凭什么呀,凭什么房产就得写她的名字?
   家里没有一个人有好心情。小米阴沉着脸责怪小顺:公证的事,你妈妈是怎么知道的?
   我怎么知道妈妈是怎么知道的?
   你还抵赖?肯定是你说给她的!小米愤怒地叫起来,你要是不愿意公证,你早跟我说,何必这样老大不情愿,在搬家这一天秋后总算账!所有的亲戚朋友都在看咱家的笑话,现在你光彩了吧!
   小米这话真是冤枉小顺了,小顺睁大眼,好像不认识小米似的。他本就是一个闷葫芦,不爱说话,现在更厌倦了,他不想辩解,抱着被子自顾自睡了。其实两人心里都很苦,只是各自苦着自己的苦,体会不到他人的苦。
   家里的空气令人窒息。小米觉得在家里呆不下去了,她跑回了娘家。必须承认,一开始她有着赌气的意思,可回到娘家,她就想好好地跟大哥大嫂解释一下,她相信自己把现状摆出来,大哥大嫂是会理解她的,她甚至想着过后把房产证上的名字改过来,换成小顺的名字。
   大哥还在为那天小米把他撵出来的事生气,说着说着嗓门就高起来:你还知道这个家?你眼里不是只有婆家么?你还不赶紧回你婆家去?大哥甚至动手推了小米一把。小米没防备,跌倒了,小腹一阵剧痛,一条血蚯蚓从小米裤管里蜿蜒爬了出来。全家人都慌了,大哥赶紧把小米抱上车直奔医院,一边开车一边打自己的嘴巴。
   孩子没有了。小米苍白着脸在床上躺了几天。小顺应该出现的,可是小顺没有出现。小米的心很冷,可她还想挽救和小顺的爱情。她知道自己也有错,一开始她应该坚持不听爸妈的话;如果不去房产公证,就没有后来这么多是是非非了。
   小米回到新房,小顺正在沙发上抽烟,烟灰缸里烟蒂堆得高高的,整个房间里都是呛人的烟雾。小米呛了一下,眼泪都咳出来了:小顺,咱们的孩子没有了。
5wjePBUZ4CwU8rMzQB4QDHz210k1o0lmSnIsIai1MJk=   我知道,你是故意的!你杀死了我的孩子!你这是在报复!你报复我什么不行啊,为什么非得拿我们的孩子来报复!小顺突然间爆发了:离婚!马上离!带着你的房产公证书滚回家去吧!没人稀罕你的房子!
   小米整个人都懵住了。委屈,愤怒,伤心一起涌上心头。多可笑啊,几个月前她还在想入非非,什么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啊,什么冬雷阵阵夏雨雪啊,都是他妈的胡扯蛋。小米哭了,她很想说,滚就滚吧,离婚就离婚吧,谁离了谁不能过啊。可她知道她现在不能任性,一任性,她的婚姻就毁了。她哭着屈膝蹲在小顺面前,双手抓住小顺的手:孩子的事是个意外!小顺,相信我,真的是个意外!我怎么会那么残忍来杀死我们的孩子呢?
   小顺冷冷地看了小米一眼:我最讨厌动不动就流自来水的女人了。他走到房间里去了。小米哭倒在地上。
   第二天各自去上班,晚上回来,小顺问:什么时候去办手续?
   随时都可以。小米的心也冷了,破罐子破摔吧。
   那就明天早上吧,刚好是星期六,我们都有空。
   小米躺到床上,被子里填满她的哭声。直到要憋过气了,她把头伸出来。她凝视着卧室里的淡紫色窗帘,那是她跑了七八家布艺店才买来的,每天早上醒来,看到淡紫色窗帘静静地立在那里,心里就有无比的喜悦。没想到这么快就要跟它说再见了。粉红色床罩上的郁金香图案非常精美,每天早上,小米躺在温馨的床上都不想起来,每次都要小顺拉她,她才起来。包括那天蓝色的瘦腰花瓶,搬迁那天买的玫瑰尚未凋谢,没想到戏就要匆匆落幕了。小米盯着那闪着金粉的玫瑰花瓣,神经质地轻笑起来:当爱情遭遇一地鸡毛的时候,爱情如此轻易地溃退,一地鸡毛不费吹灰之力就成为了胜利者。原以为彼此已深深地嵌进对方的生命里,没想到剥离开来竟是这样简单。
   小米回到家,对大哥说,这下你满意了,小顺要跟我离婚,他让我带着房产公证书滚回家。你瞧,我还给你们多赚了八万块回来。
   大哥愣住了,他抓起小米的手狠命地打自己的头:小米,对不起!对不起!大哥不想这样的!大哥是穷怕了,一辈子奋斗一套房子和一点钱,老想把这点东西抓在手里……不行,我带你找小顺去!
   大哥抓着小米的手找到小顺:小顺,大哥求你了,房产改成你的名字行了吧?你和小米自由恋爱了两年多,哭着喊着要结婚,怎能这样刚结了就要离,不让人笑话死了……
   笑话?早在房产公证的时候,这件事就是一个笑话了。既然已是笑话,管它这个笑话是大是小?小顺的腔调很冷,看样子,他真是伤透了。
   大哥懊恼地拍了自己一巴掌:真是作孽呀!小米,大哥先回家了,你就留在这儿,晚上和小顺好好谈谈。
   小顺躺在沙发上,电视频道换了一个又一个。这沙发坐起来舒服,躺了不一会儿就全身不舒服了。小顺不断地变换姿势,迷迷糊糊睡着了。
   半夜里噩梦连连,小顺都快喘不过气来了。凌晨五点,小顺被电话铃声惊醒,他发现自己身上不知何时多了一条薄被,显然是小米帮他盖上去的,小顺鼻尖里一阵酸楚。电话那头说,大伯父去世了,要他回乡下奔丧。小顺呆呆地拿着电话筒,大伯父去世了?他追问着:我结婚时大伯来喝喜酒不是还好好的么?几个月前还谈笑风生的人怎么说去就去了?那边说,突发性心肌梗塞。小顺的身体冷得发抖。
  
   小米也被惊醒了。她站在小顺身边。小顺说,今天去不了民政局了,改天吧。
   小米低声说:我跟你一起去参加大伯父的葬礼。小顺诧异地看了小米一眼,慢慢地,他的眼神柔软了,感激涌上他的脸。在这个时候,小米还能照顾他的面子,也真是难为她了。要是小米不出面,那么多亲戚一人问一句,他恐怕得难堪得钻到地底下去了。离婚和房产公证的事说来话长,他不想说,也说不清,也不愿意把这件事情扩散,一传千里。
   颠簸了五十多公里的山路,终于到了乡下。大伯父家建在半山坡上,破败的木屋在寒风中更显萧瑟。大堂兄头上扎着白色的孝巾,拿着一把柴刀正在砍竹子,竹子是用来举灵幡用的,大堂兄仔细地削着。请来了惯常做白事厨子的阿三伯。阿三伯指挥着一个小伙子和三个中年媳妇儿置办酒席,从买菜,到烧汰,到洗涮,他里里外外一把手。阿三伯系着白围裙在灶间忙碌,大声吆喝着,身上滋滋地冒着汗珠。偶尔闲下来,他在庭院里站着,静静地点燃了一根烟。他倚在廊柱上,撅着嘴逗树杈间的鸟雀说话。
   有三两个人蹲在杉树底下。乐队敲打起来,哭丧歌唱起来,小顺跪着,看见浑身僵硬的大伯父直挺挺地躺着,小屋子很矮,拉满了密密麻麻的电线,一条是照明用的,好几条接在电视的屁股后面。几个堂嫂凄厉地哭着,大堂嫂哭得跌倒在地。所有人的眼泪都被勾出来了,也许大家没有死者配偶和子女的伤心,却想到人人难逃一死,人人都要有这么一次,未免兔死狐悲。大伯母哭得浑身抽搐,反反复复哭诉:你怎么扔下我一个人呢。大伯父大伯母参加小米婚礼的时候,大伯母还满脸红光,现在像一下子老了十几岁。小米的心一惊,原来女人是死不起丈夫的。婚姻也许会将爱情的兴奋与热情绞干,可它蒸发后会留下斩不断理还乱的亲情,化作血液流淌进彼此的身体里。你如果硬把它扯开,你会揪心地疼痛。假如你为了一时之快一己之私将双方的血脉斩断,在命运的尽头,你可能会孤独地回到出发的地方,所有的温暖四散,最终只能和孤独的自己相遇。
   阿三伯对小顺叹道,你大伯父也算走得平静,有你大伯母和堂兄堂姐为他送终。小顺点点头。人世间有大伯父的血脉在牵挂他,大伯父也不枉在人世间走这一遭。小顺的心抽痛,大伯母像一只丧偶的孤雁哀鸣着,他下意识地看了小米一眼,小米也睁着一双红肿的眼睛正在看他。刹那间两双眼睛说了千言万语,小顺知道,小米懂得了他眼睛里说的话,小顺也懂了小米眼睛里说的话。命运像书卷,一点一点地展开,一点一点地铺陈,有时来不及合起,就这样摊在那里,任漫天寒风吹,吹得纷纷扬扬。人生的书卷要读到哪里翻到哪里,没有人知道答案,更不知道最后那一页会有什么在等待自己。年复一年的翻读,能读到什么故事,能参透什么因果,并不一定有答案的。在这个漫长的翻读过程,可以中途将书合上吗?谁能预料得到这本书什么时候读完?命运这本书是一个谜,和书中意外的苦痛相撞,就多出了很多的怅惘。
   死亡是生命中最重大的事情,它突现在时间的任何一个点,迫使人不得不面对。无常的命运不知道会把每一个人带到哪里。小顺握紧了小米的手,两个人十指紧紧相扣,彼此的手心沉静,温绵。小米流产后体质还很虚,腿软软的,小顺半扶住小米。送别的队伍不长,大伯父只是一个无名的农民,来的只有至亲与邻居。他们一直把大伯父送到了村口,大伯父的孙子拿着玻璃镜框遗照走在最前头,两个年轻小伙子一左一右举着灵幡,队伍慢慢地向前挪动。所有人的身体像割过的稻茬一样立在虚空里。路边几朵淡紫色的野花惨淡地开着。大伯母、堂兄、堂嫂、堂姐推着殡仪车哀哀地哭。白色殡仪车上的字十分刺眼:一别千古,音容宛在。多么触目惊心的八个字,阴阳相隔,一具活生生的有温度的血肉将被送入燃烧着熊熊大火的火炉,眨眼间剩下一小撮骨灰,装在盒子里。那个人的故事就这样被一起装进盒子里了,剩下一小段故事留传在世上,传着传着,渐渐就无人知晓了。
   小米婆婆交代他们:呆会儿回转的时候,不能说出“回去吧”之类的话,免得死者的灵魂追随着人回家。
   跪别的时候,队伍跪在荒落的山路中间。大伯父五岁的孙子跪在前头,稀里哗啦地哭着,鼻子里的鼻涕冒出咕嘟咕嘟的气泡。他再也没有爷爷了。堂兄哭泣着,他的手深深地插进松软的泥土里。
   脱下孝服,小米和小顺跟随着人群默默地走着,正午的阳光照射下来,影子也默默地跟随着移动。路边,大伯父用过的草席和棉被正在火光中一点一点地化为灰烬,几片烟灰黑蝴蝶似的飞舞着,混沌,远古,荒凉,飞过树梢,飞过光秃秃的田野,有几片慢慢地落到人的头上肩上身上。有说话声,低低的,嗡嗡的,像无数秋虫在沉吟。小米婆婆帮小米掸了掸烟灰,拿过小米手中的孝帽,将缝着的线撕开。小米知道婆婆这是在向自己道歉了,她的眼眶又红了,她揽住婆婆的肩膀。婆婆也抱住了小米的腰。
  
  责任编辑 何子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