拆信

2011-01-01 00:00:00丁力
长江文艺 2011年6期


  下午去局里开会。散会的时间早于下班时间,段宏伟比平常提前到家。
   进院子的时候,段宏伟顺便打开信箱,取出报纸、杂志、账单和一把广告。段宏伟当即进行简单的分拣,把晚报和账单留下,乱七八糟的广告丢掉。但今天的情况有些特殊,他发现了一封信。一封明显不同一般的信。一般的信是白色信封或更为花哨的彩色信封,而它是牛皮纸信封。这让段宏伟相信它是一封真正意义上的“信”,而不是名目繁多的结账单或五花八门的广告。可如今还有谁写信呢?段宏伟想。如今有事一般都发信息。如果是一般的问候,比如出差去外地,受人家接待了,回来之后发个信息感谢一下,表达了心意,既省事又省钱,还能当场兑现,不会耗费对方的耐心。如果确实有事情要询问,比如问对方的班机号和航班时间,发个信息过去对方立刻答复,完全符合“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的现代都市理念。当然,也有特殊情况,比如对方是领导,或者虽然不是领导,但对自己相当重要,发个信息唯恐礼数不周,那也没关系,打一个电话多说两句就可以了,同样不需要写信。所以,当段宏伟看到这封信的时候,心里多少有些疑惑。同时,他不得不承认,这种牛皮纸信封装着的信比手机信息或打一个电话让他感到实在,有一种从天上回到地面的感觉,甚至令他多少有些亲切感,竟然能重新唤起已经久违的“见信如面”的印象,仿佛一下子回到遥远的过去。可见,段宏伟不年轻了,他已经学会了怀旧。
   从庭院走进屋里的时候,段宏伟一直举着这封信,边走边端详。
   这是一封从北京寄来的信。收信人是“安慧君”,而不是“段宏伟”。安是段的老婆。可老婆在北京并没有亲戚呀。难道是同学?同学倒是有,但毕业的时间长了,来往越来越少,上个月安慧君去北京出差都没有去找同学,同学怎么会突然给她写信呢?再说,这带庭院的房子是去年刚买的,估计老婆的同学连地址都不知道,怎么可能给她写信呢?
   段宏伟打算拆开信。天大的疑惑,拆开一看不就清楚了。
   不行。段宏伟又想,这种背后拆信的行为是不68537191b3a701e17aaf75e3d92323e0礼貌的。孩子大了,出国了,老婆现在除了坚持上班等待退休之外,另一项重要的消遣就是找机会和他吵架,平常连报纸丢放的位置不对都能引发她的大喊大叫,这要是未经允许私自把她的信拆开,回来之后还不把天闹翻了。所以,尽管好奇,段宏伟还是忍着没有拆开那封信。
   段宏伟开始做饭。这是上海男人的好习惯。尽管段宏伟离开上海到安徽再来深圳好多年了,上海男人的优良传统并没有改变。其实做饭也很简单,就是淘个米并且在电饭煲上摁一个按钮就行了,但给老婆的感觉是他已经把饭做好了,这样,老婆在做菜的时候,不至于一路拿砧板菜刀出气。
   其实段宏伟也是可以做菜的,但老婆挑剔,无论段宏伟怎么认真,最后老婆在吃的时候总是能挑出一大堆毛病,直到把两个人的胃口全部都挑坏了为止。久而久之,双方达成默契,段宏伟负责做饭,安慧君负责炒菜,如果段宏伟因为什么事情在单位耽搁了,安慧君在炒菜的过程中顺便把饭也做了,那么段宏伟这顿饭基本上也就吃不成了,他有时候宁可在小区门口吃完再进来,也不愿意听老婆比饭粒还多的数落。不过,今天不会发生这样的情况。今天段宏伟回来早了,现在已经把饭做上了,一切交给电饭煲了,他不用管了,就等着安慧君回来炒完菜他们一起吃饭了。
   有那么一刻,段宏伟想到要帮老婆做点事情,比如可以把冰箱打开,把里面的排骨从冷冻室里取出来,先煲上,或者并不先煲上,就是放在外面解冻,也比等安慧君回来之后再拿出来好。可是,一想到老婆的唠叨劲,想到老婆可能今天并不打算吃排骨,而是自己带回来乳鸽或生蚝,或打算就吃简单的西红柿鸡蛋汤,自己这样自作主张地提前把排骨从冷冻室里拿出来,不是讨骂嘛。于是,只好放弃,还是决定老老实实坐在凉台的藤椅上看报纸。
   凉台是敞开式的。因为凉台外面就是自家的小花园,所以当初装修的时候,征得夫人同意,段宏伟特意把凉台做成敞开式的,与花园连成一体,这样,每天下班后晚饭前,就着未尽的晚霞,读着当日的晚报或自己喜欢的经典文字,就感觉自己已经远离喧嚣并且变得清净清高了。
   这就是一楼的好处。年轻人可能觉得一楼不好,潮湿,蚊子多,私密性不如楼上。而深圳是年轻人的天下,所以,开发商在销售楼盘的时候,特意给一楼的住户赠送了北面的庭院和南面的小花园。而段宏伟和安慧君恰恰都喜欢接地,在单位一年到头一天到晚处在悬空中,就老是觉得心也悬着,回家之后,不能再脚不沾地了,于是,特意选了这一楼的房子。至于北面的庭院和南面的小花园,属于意外的收获,好比本来就是要买豆浆机,没想到却中奖得到一台面包烤箱一样。现在段宏伟坐在敞开式大阳台的藤椅上看书看报,自然有了一种得了便宜的感觉,心情不错。不过,今天段宏伟坐在这里的时候,却没有享受这份惬意。
   还是因为那封信。
   信和报纸在一起。所以,现在段宏伟自然又看到了那封信。那封用牛皮纸信封装着的信。信封没有落款,只有邮政编码,100036,这让段宏伟想起年轻时候给安慧君的一份份情书。情书的信封上也没有落款,只有“内详”。段宏伟暗暗一惊,难道……不可能的,一把年纪了,眼睛都老花了,根据他自己的经验,眼睛花了基本上心就不花了,男人都这样,何况女人呢。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可是,这年头谁还写信呢?谁会给安慧君写信呢?
   信封的字迹比较稚嫩。当然,这是一种委婉的说话,真实的意思是字不怎么样。这也难怪,如今都用电脑了,无所谓字如其人了,所以也就不用练字了。
   等等。段宏伟忽然想起来了,这字他好像在哪里见过。在哪里见过呢?电脑上不可能。报纸或经典文字上也不会有,文件上更不可能,那么……段宏伟真的想起来了。在信封上,也是在信封上!段宏伟记得大约半年之前,他在办公室收到一封信,也是这样的牛皮纸信封装的信,也是没有落款只有邮政编码的信,也是这样稚嫩的笔迹,当时他也非常好奇,打开一看,却是一封让他非常恶心的信。内容是说了个迷信的故事,然后要求他把信抄写十份,分别寄给他的十个熟人,说如果不这样做,他就会遭受迷信故事当中相同的命运等等。段宏伟当然不会照着信上的要求去做,当即把信撕了丢进废纸篓,但恶心的故事并没有立刻在心中消除,堵了好长时间。直到今天,只要一想起这件事情心里仍然堵。比如现在,在夕阳的余晖下,坐在自家后院旁边凉台上的藤椅里,段宏伟捧着写有老婆名字的这封来历不明的牛皮纸信封装着的信,就联想到自己半年前收到的那封信,就仍然感觉心里特别堵。
   不行。段宏伟果断地想,绝不能让安慧君读到这样令人恶心的信!
   老婆不年轻了。女人和男人不一样。男人到了这个年纪,往往变得豁达。女人相反,起码安慧君相反,到了这个年纪反而愈发经不得气,要让她看到这样恶心的信,没准会气出病来。
   不让老婆读到这封信很简单,趁她还没有回来,段宏伟把信撕掉丢进垃圾桶就行。如果为了进一步保险,撕掉之后不丢在自家的垃圾桶,费一点事,出去丢在外面公共垃圾桶就可以了,想她安慧君绝无可能跑到外面翻公共垃圾桶。假如还不放心,段宏伟又想,干脆点火烧掉,点火烧掉她安慧君总不至于还能看到添堵了吧。
   段宏伟就要这么做了。他决定采用最保险的办法,点火烧掉。可是,就在他回到客厅,从茶几下面找到打火机之后,却又犹豫了。万一这真是一封有用的信怎么办呢?
   打开看看。如果真是恶心的信,二话不说,烧掉,省得让老婆恶心。如果是封有用的信,则不用烧了,再把信封贴上就是。
  
   段宏伟开始拆信。拆得很小心。特意找出一把小刀,从封口处慢慢挑。跳开一点推进一点,生怕把封口弄破了。
   信终于拆开了。谢天谢地。原来不是那种令人恶心的信,而是发票。是几张“北京市集贸市场专用发票”。
   怎么会是发票呢?段宏伟想不通。发票不在买东西的时候给,而要事后专门邮寄吗?
   段宏伟想起来了,老婆是半个购物狂,一定是上个月去北京出差又乱七八糟买了一堆根本用不着的东西了。对,好像还给他买了钱包。其实根本用不着,他却还要装着非常喜欢,真是花钱买罪受啊。难道是北京的商店买东西当时不给发票,或正好赶上发票用完了,承诺包买包寄发票?如果真是这样,段宏伟想,说明北京的商户还是蛮守信的嘛。
   段宏伟长长地舒了口气。不是为北京的商户守信,而是为这不是那种令人恶心的信。
   段宏伟开始看报。正式看报。
   还好,夕阳尚未褪尽,段宏伟还可以不戴老花镜。
   但是,段宏伟并没有看进去。他还在想着那封信。他现在思考的问题是:把封口重新粘上,还是就让它那么敞着?重新粘上似乎完全没有必要,害得老婆还要重新揭开。关键是老婆马上就要到家了,自己现在这样重新粘上,胶水也来不及干啊。可要是不粘上,就这么敞着,老婆回来会不会抱怨自己私自拆开她的信呢?
   算了,老夫老妻了,拆信未必就扯得上“私自”。再说,凭心而论,我拆信绝对不是对她不信任,而是出于对她的爱护,怕万一是那种恶心的信让她受到伤害,所以才拆开的。身正不怕影子斜,在单位在社会我都能堂堂正正,在自己家里难道还会做小人?男子汉大丈夫,敢作敢当,出于好心提前拆了老婆一封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如果真要是在老婆到家之前悄悄地把信封重新粘上,那才见不得人呢,才真是小人的做法呢。夫妻之间要有起码的信任。
   这么想着,段宏伟安心了,就让信敞开着躺在那里,而他自己安心地看报了。
   刚看完一篇破获一起虚开增值税发票的报道,老婆就回来了。
   果然,老婆自己带回了煲汤用的料。是一种段宏伟叫不出名字的海贝。
   虽然叫不出名字,但段宏伟知道这东西煲汤好。节省时间还味道鲜美营养丰富。段宏伟为自己没有自作主张从冰箱里取出排骨而感到庆幸。同时,他多少有些心虚,还惦记着那封被自己拆开的信。
   吃过饭,段宏伟像突然想起来一样,说:“啊,北京还给你寄来发票啦。”说着,非常坦然地走到凉台上,取来那封信,递给安慧君。
   “他们还蛮讲信用,还真给你把发票寄过来了。”段宏伟边递信边说,仿佛是刻意掩饰什么,或者想分散老婆的注意力。
   老婆接过信,瞟了一眼,根本没有取出信瓤看,就随手丢在茶几上,说:“其实要不要无所谓。”然后就继续收拾餐桌了。
   段宏伟吸了一口气,心里像一块石头落了地。
   一切照旧,平安无事,两口子看电视看书看报纸吃水果上厕所洗澡睡觉。本来段宏伟以为这件事情就这么过去了,因为他们已经上床了,打算关灯睡觉了,可是,就在段宏伟伸手关灯的那一刹那,老婆突然开口说话了。
   “段宏伟,”安慧君严肃认真地说,“我们之间是不是应该有起码的信任?”
   “当然,我……”段宏伟当然知道她指的是拆信,他想解释,但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他不想说假话,可说真话怕安慧君不信。
   “既然如此,”安慧君义正词严地说,“那你还为什么私拆我的信?”
   “这个……”段宏伟仍然想解释,可仍然没有想好该怎么说。
   “我不怪你,”安慧君说,“说出来恐怕你不相信。”
   “没事,我相信。”段宏伟终于找到自己可说的话。
   “我有点可怜你,”安慧君说,“我知道你年纪大了,不行了,可是我并没有嫌弃你呀,你怎么这么不自信?你说这是怎么了?这么多年的夫妻了,怎么连这点基本的信任都没有了?你看我是那种人吗?再说,都什么年代了,如果我真的在外面有什么情况,也不会愚蠢到用写信这样的方式啊。打电话,发信息,上网,用QQ,什么方式不比写信及时和安全啊,我犯得着用你当初使用的方法吗?段宏伟,不是我说你。你也太落伍了。难怪这么缺乏自信。你是不是应该去看一下心理医生啊。这没有什么的。人到你这个年纪出现一点心理问题很正常,看心理医生也不是一件见不得人的事情。你要是不好意思,我陪你去。怎么样,我陪你去,好不好?哎,你怎么不说话呀?你怎么不说话,啊?……”
   段宏伟确实没有说话。他张着口,而且嘴巴动了,却没有发出声音。可能是他下意识里发现,他已经用不着说话了,因为自己想表达的意思已经从安慧君嘴巴里准确无误地表达清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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