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 言
说起来就像是梦,一个悠长清新而又美好的梦。
一百年前我的族祖何益之,骑着那匹白马在那个秋天把一个崭新而又美好的称呼,驮回了家乡。那时候这个称呼对于巴水河边的何姓族人来说,就像听到巴河镇上教堂里的牧师,在风琴的乐声中,把天国的福音,随袅袅的炊烟传到人间。何姓族人在震惊之后发现,这个称呼竟像春雷摧枯拉朽,推翻了中国最后的一个封建王朝,这个称呼竟像春风暖遍大地,吹开了一个历史新纪元。
这个称呼就是——同志。
1.我的族祖何益之,是一百年前的那个秋天,在蛇山脚下武昌军政府门前的阅马场,受命领马回乡的。
那时候首义枪响,清朝推翻了,湖北光复。同盟会决定派他们的盟员分头回乡,依靠当地“洪门”组织,发动革命运动,同时主政地方工作。阅马场上十八星旗迎风飘扬,人山人海。拜将台上,都督依次颁布任命。族祖何益之的职务是湖北省军政府参议员、黄州协台衙署鄂东军政支部专员、浠水县分部执行干事。
族祖何益之从都督手里接过任命书,就在阅马场上领马。为了方便革命工作,军政府给回乡革命的人每人分配一匹马,作交通工具。那时候阅马场上马匹涌动,马鼻喷着炽热的气。聚集在广场上的那些马,是训练有素的军马。红色的白色的黑色的各种颜色的都有。这些马原来是清朝洋务派向西方学习,在武昌兴办“新军”骑兵营的。没想到“新军”竟先倒戈,成了推翻清朝的先锋。起义之后马匹归军政府统一调用。这些马聚在广场上,可以根据各人的喜爱选择。
族祖何益之走到一匹白马之前,那马见了他就激动。族祖何益之朝马肩拍了一掌,那马竟抖鬃引项长嘶。族祖从牵马人手里,接过缰绳,翻身上马,那马就扬起前蹄跃空。族祖执紧马嚼,那马就前蹄落地,踏碎步儿。族祖何益之调转马头,踱出马阵,扬手一鞭。那马就箭一样射向长江北岸的家乡,奔驰在山高水长,烟雨苍茫的岁月里。
就是因为这匹英俊的马,巴水河边我的家乡燕儿山,从此多了一个美丽的名字,被人们叫做白马山。这个美丽的地名像遥远的童话,活在人们的心里,不时翻出来温暖过去的日子。作为巴水河边何姓的后人,这个名字被人提起我就感动过。
那还是大集体的年代,我们燕山大队养了许多蚕,快到上架结茧的时候,桑叶不够吃。巴水河边燕山大队一千多人,百分之八十的人姓何,所以就由何姓的叔爷在大队当书记。叔爷在大队当书记是接他父亲的班。他父亲是大革命时黄龙乡的农会主席。叔爷说是书记,其实就像一个族长。燕山大队的大小事,由叔爷说了算。
在大队当书记的叔爷,就叫我带几个小的们出去采桑叶。我那时候高中刚毕业,写着诗,成天做着梦,回想起来也是族祖何益之当年骑白马回乡的年纪,正是意气风发能说会道的时候。说是采,其实是偷。也带着钱。当书记的叔爷书虽说只读三年私塾,字识得不多,但极有智慧。叔爷教我,无人的时候就摘,摘了就走,遇着了人,就给钱。那天我带着几个小的们正在巴水河边采桑,那桑是胡桑,一柄柄像巴掌,青亮,汁多。我们盈了筐的时候,遇着了守桑的老婆婆。那老婆婆,精致,眼亮。老婆婆问我:“你做什么?”我说:“采桑。”她说:“是偷吧。”我说:“给钱行吗?”我拿出钱来给。她收了钱,问我:“你是哪里的?”那时候我顺手朝东边飘云扯雾的燕儿山一指。她笑着说:“你是白马山的后人?”我那时候不知道我的家乡还叫白马山,一时间竟诗意连连。我点头说:“是。”她随风感慨,说:“那是何益之的家乡啊。”
回家后说与父亲,父亲就同我讲族祖何益之当年骑白马回乡的故事。父亲说:“何益之当年是何等的角色!迷倒了巴水河东一方天的姑娘!”
2.那是何等的风光!那时候我的族祖何益之骑着白马回来了。
族祖何益之没有先到何家大山拜族长何干夫。族祖何益之径直回到燕儿山腰他的家,会见他的父亲何羲之。
族祖何益之那时只有二十五岁,作为清王朝公派留日医科学校的毕业生,作为跟随孙中山先生多年的同盟会会员,那是一派风流倜傥,意气风发。秋日载阳,云蒸雾蔚,过长江走湖泊,一路风生水响。他头戴大沿帽,一身戎装,背着盒子枪,策马扬鞭,浑身异数,沿着巴水古驿道,移动画儿一般。
古历十月是小阳春呢。下过几场秋雨,又是太阳,气温就像春天一样温暖。兀立在巴水河边的燕儿山,山上飘着云朵,蒸着雾。梨树和桃树,花开两度,白和红杂在葱绿马尾松之间,染那阵阵松涛。那青年骑在那匹白马上,顺着两山之间的路朝上走。巴水河边多少双眼睛望着了,那是关于天国的神话。
族祖骑着白马翻过山,回到山腰茫茫竹海的竹林深。竹林深是我们从江西迁来的何姓始祖发迹的老屋垸。竹林深垸前垸后都是碗口粗的楠竹,被人们叫作竹林深。竹林深有一个凄美的传说,传在何姓子孙的心里。相传背靠大山的竹林深,旺盛的时候有九十九窝燕子,说是到了一百窝燕子的时候,就要出改朝换代的天子。那时候一条母狗终日守在屋脊上望着天,就有一个亲戚来做客,发现了坐在屋脊上的母狗,就与当家的祖上说母狗坐屋是为不雅的话,当家的祖上就叫长工把那条母狗打死了。于是天昏地暗,飞沙走石,垸前垸后的楠竹纷纷炸裂了,血肉横飞,炸出许多未成形的天兵天将,那些天兵天将骑在马上,那些马长着翅膀。于是朝廷就降旨追查,何姓子孙就离散了,带着那些炸裂的竹片,到巴水河畔四处逃生,将那些炸裂的竹片当作了盖屋的瓦。于是“竹瓦”成了巴河之阳的地名。若干年后,何姓的一家搬回了竹林深,守着那山,守着那竹林,守着那个梦。那就是族祖何益之的父亲何羲之。何羲之书读得好,字写得好,结社山中,广交四海朋友,常有怪客出没竹林之中。
族祖骑着白马回到竹林深的时候,他的父亲何羲之早出大门迎接了。大门口一棵高大的枣树,树上的枣子红了,乘着风映着天上的太阳。父亲看着儿子骑着白马,从燕儿山下来,就像天上的白云落到竹林深。那时候儿子就停了马,下马,把马系在那棵枣树上。父子俩就在古老的竹林深开始那禅机般的对话。
父亲问:“从何处来?”
儿子答:“从南方来。”
父亲问:“到何处去?”
儿子答:“到北方去。”
父亲问:“贵友是谁?”
儿子答:“陆皓东、史坚如。”
于是两人不约而同,呼一声:“同志!”两双手就骈指交钩紧紧握在一起。这是孙中山建立同盟会时会员们约定的接头暗语和秘密的握手方法。
3. 那时候古老的巴水河边风盈盈,水盈盈。天上的太阳炸亮了,天地为之一新。那时候太阳亮在天上,许多清新的风随彩蝶穿过竹林。
族祖何益之同父亲何羲之握手互称同志的景象,恰巧被到何氏大祠堂上族学的,若干年后大集体时在大队当书记的叔爷看到了。到何氏大祠堂上族学,正好要路过竹林深。大祠堂的族学是巴水河东何姓提祖田出来办的,请族中一个叫做“斯经“的先生,教族中发蒙的娃。先生每年的薪水在提留祖田的“出贝”中供给,发蒙的何姓子孙提一块腊肉去,作为见面礼,就可得了。
叔爷那时候还是个八岁的娃,八岁的娃听不懂那些话,却对骑白马回来的族祖同父亲握手互相叫同志的事,感到无比的新鲜和快乐。这是从未听到过的,比戏台上戴靠插旗的武将见面开打之前,叫板通报名姓有趣得多。叔爷是武秀才的孙,公子逃难小姐偷人的戏他不爱看,特爱看红花脸黑花脸开打的戏。叔爷拖着书包到族学之后,跨进了祠堂的门,就迟到了,站在学堂的门外。学堂里族中那“斯经”正拿着线装书摇头晃脑,教族中的小儿们念《论语》:“学而时习之,不亦悦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八岁的叔爷那时候特顽皮,上树捉鸟,下河捕鱼,玩忘了形,迟到那是经常的。迟到了就站在门外,先生看见了就像没看见,等他站酸了脚,才让他进去坐。那天“斯经”教“学而”,教得族中小的们都能望天读了,这才转过身来,装着才看见叔爷,打了一咤,对叔爷说:“啊,你还没进来呀?”就作了一揖儿,说:“武童生,那就请了!”
“斯经”先生往日恼了,经常用拧脸肉的法子整迟学的叔爷,让他长记性,上前用两个手指头夹着叔爷的脸肉,将叔爷拧进屋,咬牙切齿地说:“你这个东西,脸皮真厚!”“斯经”先生人瘦,那手指就有劲,掐着提就格外的痛。叔爷痛得哭,双手护着脸说:“‘斯经’我脸皮厚吗?你拧的是夹层。”弄得“斯经”哭笑不得,手指掐脸皮当然是夹层,单层得了吗?“斯经”先生还有一个八十的老娘,那老娘是熊家的姑娘。叔爷散学回家碰见了“斯经”先生的老娘就说:“熊婆婆,你把你那个儿教育一下沙!他老掐我的脸肉。”老娘就到学堂说儿的不是。老娘说:“儿哇,春秋责备贤者。你与一个小儿的脸过不去,这叫什么事?”“斯经”先生就不敢再掐叔爷的脸肉,对叔爷讲客气。
那时候“斯经”先生对迟到的叔爷作了一个揖请进,八岁的叔爷就激动,一激动鼻涕就出来了,于是就用手指夹着鼻子孔武有力地擤了,将手在衣裳上揩干净,上前两只手抓住先生手就握,大叫一声:“同志!”
先生吃了一惊,眼睛瞪圆了,眼镜差点掉在地上,问:“你叫我什么?”
叔爷咧着嘴笑,说:“同志。”
先生问:“谁教给你的?”
叔爷就又揩鼻涕就把在竹林深看到的景象说了。
先生沉吟半天,说:“原来是竹林深的西洋景。”
叔爷说:“正是。”
先生苦笑了,问:“你知道同志是什么意思吗?”
叔爷摇头说:“不知道。”
先生说:“不知道,你瞎喊什么?”
叔爷说:“好玩。”
先生说:“二回不准叫。”
叔爷说:“别人叫得,我为什么叫不得?”
先生皱眉摇头,随口吟出四句:“千年一觉巴河梦,如今世事不同工。多年父子成兄弟,先生学生同志中。”
那个叔爷是个爱新鲜的种,见先生吟诗,以为是夸奖,疯劲来了,一拍课桌说:“同志!你的诗大有长进!”气得先生鼻子歪了。先生就把那四句写在纸上,让叔爷带回去交给叔爷的父亲。
先生对叔爷说:“算了,你再不要来。”
叔爷的父亲叫人念了那带回的纸,知道不是好事,就到祠堂问缘故。先生说:“你这个娃太聪明了。他误不了我的前程,我怕误了他的前程。”于是叔爷就辍学了。叔爷只读三年的书,辍学不久就到竹瓦镇上跟父亲学做赌博的筹码卖度日子。
叔爷在大队当书记是若干年以后的事。那时候那个族中的先生还活着,活成了四类分子。四类分子是批斗对象。逢是政治运动需要鼓劲的时候,叔爷就要把四类分子叫上台来亮下相。那时候尼龙袋子出世了,用它装土四面一码就是戏台。燕山大队的四类分子都是何姓的,用叔爷的话说都是些“麻雀”,“麻雀”气儿小,不能捏紧,捏紧了就捏死了,也不能捏松,捏松了它就飞了。叔爷就把他们不松不紧地盘着玩。“斯经”是叔爷盘着玩的对象之一。
“斯经”是叔爷的长辈。
台上叔爷高兴了就要念锣鼓点子,“鼓儿龙冬抢”,然后举拳头领着族人喊口号:“打倒何斯如!”
台上的先生跟着举拳头跟着喊:“打倒何斯如!”
叔爷问:“‘斯经’,你服不服?”
先生说:“我服。”
叔爷在路上遇着了先生,先生退到路边,让他的路。
叔爷就迎面走上去,笑着问:“喳喳喳,这不是‘同志’吗?”
先生就说:“不敢。”
叔爷问:“是不敢吗?”
先生说:“是不配。”
叔爷问:“你晓得不配?”
先生说:“人贵有自知之明。”
叔爷问:“‘斯经’啦,事到如今,是你错了,还是我错了?”
先生低眉落眼说:“事到如今,我罪该万死。”
时光像巴河的水,逝者如斯。如今族中该死的都死了,该活的还活着,留下的只有故事。族人说这都是当年惹的祸。
4.族祖何益之骑着白马回乡时,何氏族长何干夫正在何家大山的庄园里候着。我们何氏家族的头面人物就是这样些名字,不是夫就是之,给人听就是古色古香。外姓就笑,说这些都是四书五经ADnQYWOX4IzbXA+dvwpwRHPeASHmsn+xlGHu5Lb9QeE=模子里脱出来的货。
何家大山下就是竹瓦镇。竹瓦镇与燕儿山的老屋垸竹林深相隔三里地。竹瓦镇是何氏发旺的中心。自从燕儿山腰的竹林深破败之后,何姓子孙就四散于巴水河东岸。其中四房的一支就搬到这里。四房的后人何干夫渐成气候,以竹瓦镇为中心聚集着何氏子孙的财富和声誉,理所当然何干夫就成了族长。于是竹瓦镇从上街到下街,许多铺面是何氏家族各家的产业。镇上还有何氏家庙和何氏节孝祠。何氏家庙和何氏节孝祠在镇子中间。前面是节孝祠,后面是家庙。那节孝祠,据说是清代皇帝敕封的。家庙和节孝祠是唱戏和宣讲圣谕的地方。
何氏族长何干夫的家,就在何家大山腰。何家大山一脉九个山头相连,一直到巴水河边才完。族长何干夫的庄园在何家大山主峰之下,一进几重斗拱飞檐,筑着高高的围墙,居高临下,像狮子一样镇着山下的竹瓦镇。
那时候何氏族长何干夫威震巴水河畔河东一方,人称何四老爷。县老爷三年一换,上任必先坐着轿子到何家大山拜见何四老爷。县老爷鸣锣开道,叫人驮着“回避”“肃静”的牌子,八抬大轿抬到何家庄园的下马石前必定下轿,步行走到何家庄园漆红的大门前。漆红的大门厚重,得两个人一扇才能启开。那门户相当讲究,大而有当。大门上悬着一匾,黑底子漆着四个金字“一方水土”。县老爷先递帖子,由管家递进去,然后就开启大门,由何四老爷长袍马褂,在煮酒轩摆场面接见县老爷。何四老爷接见县老爷,也不磕头,只揖手,说:“不知县老爷驾到,有失远迎。”县老爷笑脸相对,说:“彼此,彼此。”
何四老爷是有功名的人。不是捐的,是考的。考的举人。朝廷命官会见地方有功名的人,平等施礼,县老爷并不计较。为什么呢?一是何四老爷威望高,朝廷的事,落实到地方,就是何四老爷的家事,你得就着他,他说的算。二是何四老爷家富,治内里有什么修桥修路的事,何四老爷乐于捐银子,日后有求于他的事多。何四老爷家富到何种程度?不说别的,单说一项,你就晓得。他家有一副纯金的麻将,条饼万、中发白、东南西北加春夏秋冬、梅兰竹菊,一共一百五十二张,每张就是一两黄金,合起来就是一百五十二两。
这副纯金麻将,他家每年只拿出来玩一次。那就是大年三十关门纳福,吃过年饭之后,他与儿子、女儿,连女婿都不能参加,一家人一桌坐了,就着温暖的火盆搓八圈玩。外人你就看不到。
听说益之回来了,族长何四老爷就精心准备,叫管家开了红漆大门,让风吹进来,树摇叶动。叫仆人在煮酒轩里备了好茶,好烟,那场面与接待县老爷一样的。吩咐管家只要益之的帖子一到,他就出门迎接。族长何四老爷将这些安排妥了,就在后花厅里,同儿子、女儿,把那副金麻将拿出来搓,约定也是搓八圈。何四老爷估计搓到八圈时,益之必定要来拜见他。他在族中比益之长三辈。在何四老爷的眼里,虽说光复了,但还是政府,政府官员,特别是何氏家族的子孙,回本地当差,那拜见是必定的。
没想到搓了八圈就是等不来。何四老爷就兴味索然,推了麻将叫大女儿收摊子。收摊子时就发生了意外,那副纯金麻将少了四张,硬是凑不齐。
大女儿急了,嚷着要搜身。
儿子们也赤着脸说:“搜吧,搜吧。”
何四老爷苦笑了,把麻将朝桌上一推,说:“算了,不玩了。你们分了吧。”儿女们哪里敢分?就让那副金麻将残着。他的那些儿女在他面前表面上一个个服服帖帖,其实都不是省油的灯,背着他不是赌就是抽,银子花得像水流。
世风日下,何四老爷心情不好。何四老爷是个翘胡子,一怄气胡子就翘上天。
5.就在这时候眼线到了。
眼线是后来在大队当书记的叔爷和他的父亲。叔爷的父亲,驮着八岁的叔爷,到了何家大山族长何干夫的庄园。按说儿子八岁了,有脚可以自己走路,但八岁的叔爷与父亲一起,就不爱自己走路,要父亲驮他,喜欢那个味儿。父亲牛高马大,他也人长树大,他骑在父亲的脖子坐着肩,那就居高临下引人注目。这样的时候爷儿俩一个找锅补一个愿补锅,两相情愿,配合起来,就默契。就弄文,说戏台上的词儿。肩上的儿说:“儿把父作马。”地上的父说:“父望子成龙。”
何四老爷安排叔爷的父亲管理镇上的何氏节孝祠和家庙,叫叔爷的父亲隔三岔五开门打扫,给点钱,所以叔爷的父亲就常在何四老爷家落脚。叔爷家贫,靠何四老爷在竹瓦镇上做赌博筹码卖,养家糊口。竹瓦镇上做生意的人多,自然也少不了赌场。那赌场对外叫茶社,有钱人闲了,就进去喝茶,外带赌几把。也不是大赌。大赌何四老爷不乐意。何四老爷不乐意,那茶社你就办不成。赌的小,没有零钱,不好操作,就需要筹码兑换。何四老爷惜老怜贫,就对开茶社的老板说,让叔爷的父亲卖那筹码。那筹码是竹做的。叔爷的父亲尽管没读书,但他是武秀才的儿,人聪明,将《水浒传》上的绣像画,缩小绘在那筹码上,一百零八将,就是一百零八支,支支精致好看。这是当十的。当百的,叔爷的父亲就绘《红楼梦》里的金陵十二钗,一个个粉面含春,人见人爱。叔爷的父亲晓得阴阳搭配。何四老爷有恩于叔爷的父亲。叔爷的父亲就私下帮何四老爷在场面上,探听些消息。
叔爷的父亲从肩上放下八岁的叔爷。何四老爷就说:“你把儿惯得没相。”叔爷的父亲说:“人抬人鲜,人压人蔫。我就是要把儿宠起来,不然他今后没日子过。”是妖是怪各人养的各人爱。何四老爷见叔爷的父亲这样说,就无话可说。
何四老爷坐在太师椅子上问叔爷的父亲:“那个种,回来没有?”
叔爷的父亲说:“回四老爷,那个种回来了。”
何四老爷问:“是骑马,还是坐轿?”
叔爷的父亲说:“坐轿哪来的味?是骑匹白马回来的。那马好白,一根杂毛没得。”
何四老爷问:“先到的是哪里?”
叔爷的父亲说:“先到的是竹林深。”
何四老爷问:“是你看见的?”
叔爷的父亲说:“我没看到。是我的种看见的。那真叫笑死人!”
何四老爷问:“有什么好笑的?”
叔爷的父亲是好玩的人,就扯着八岁的耳朵说:“种,给四老爷演一遍。”
八岁的叔爷是个见戏就演的角,一点不怯场,就在煮酒轩,现演开了。
叔爷的父亲给他的儿念锣鼓点子。八岁的叔爷就灵光四溢,把煮酒轩当做戏台,拉起山膀绕开了,随着他父亲嘴里的锣鼓点子,以虚当实,全是戏台的那一套,骗腿下马,双手轮空在树上系马,然后叫了一板,把何四老爷当作出门迎接的族祖的父亲何羲之,问:“从哪里来?”何四老爷不答话。他变声自答:“从北方来。”“到哪里去?”“到北方去。”“贵友是谁?”“陆皓乐、史坚如。”接着大喊一声:“同志!”上前就骈指交钩,抓住何四老爷的手,握着不放。
叔爷的父亲就笑得肚子抽筋。
何四老爷就鼻子里蠢气,脸气白了,胡子翘上了天。
6.家族的事就像河边的马鞭草,盘根错节。族祖何益之骑白马回乡不先拜见族长何干夫是有渊源的。
何大山的何干夫虽说是族长,但竹林深的何羲之并不买他的账。虽然在族中何干夫比何羲之长两辈,按理说何羲之应该叫何干夫四祖父,但何羲之见了何干夫从来不叫,只是点头而已。何干夫知道何羲之是巴水河边“洪门”的老大。“洪门”是什么组织?何干夫心知肚明。“洪门”是反清复明的地下组织,当年他们假借一个朱姓的王子流落鄂豫皖,在大别山组织蕲黄四十八寨举旗反清,被清剿灭了,转入地下活动。竹林深经常有怪客出没,何干夫知道他们在干什么。本来何干夫完全可以借乱党之名告发何羲之,那是易于反掌的事,但何干夫不敢。为什么呢?因为“洪门”组织的人暗中遍布,你把他们的大爷搞死了,他们不会放过你的。何干夫只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一山难容二虎。何干夫心里怄死了血。
更怄人的事在后面。何羲之神通广大,他的儿何益之竟然格外聪明,书读得青云直上,而且医术也有一套。那一年何益之还被清政府公派作留日的学生。那一批被清朝公派的留日学生湖北只有那么几个,本县只有何益之一人,这比考中进士还难。家族中有了这样的喜事,应该是合族同庆。族中提了祖田。这祖田是四支分家之时提留起来的,其“出贝”作办族学、资助族中考中功名的子孙、惜老怜贫和家族祭祀之用。这是家族的例规,只要符合条件,不管是谁,只要你姓何就可以享受。但竹林深的何羲之,水波不兴,儿子留了洋不作钟响不做罄敲。
这时候作为族长何干夫就出面了。家族中有了这样的喜事,族长不出面日后是有人道论的。作为族长这是锦上添花顺人心得人心的事,何乐而不为?
何干夫坐着轿子带着银子来到了竹林深。雾中的是春天,草也长,花也开,竹林也青。轿子到了大门口,也不见人出来接。何干夫只得下轿进门。进了屏风,大厅里也不见人。何干夫咳一声,问:“有人没有?”就听书房里有人答:“有人。”何干夫说:“有人就出来。”就有人出来,出来爷儿两个。一个西装革履,一个排扣紧衫。何干夫问:“在忙什么?”何羲之说:“同儿子商量点事。”何干夫问:“何以密室?”何羲之说:“我肚子经常痛,不知何故?”何干夫一笑,说:“那是生冷吃多了。”何羲之问:“何以预防?”何干夫说:“应食人间烟火。”
两人就笑。
一个说:“今天斑鸠叫了。俗话说,斑鸠呼雨亦呼晴。”
一个说:“今天太阳恐怕出不来。”
于是言归正传。
何干夫说:“羲之,你恐怕要办几桌酒?请族人热闹热闹。”
何羲之说:“我有此意。但儿大爷难做。他怕你吃多了像我一样肚子痛。”
何干夫说:“是你的意思吧?”
何羲之说:“我有什么意思?是儿的意思。”
何干夫掂着手中的搭裢对益之说:“你不办酒,叫我手中的东西怎么朝出送?”
这时候西装革履的何益之开口了,指着搭裢问:“请问里面装的是什么东西?”
何干夫说:“银子呀!”
何益之问:“哪里来的?”
何干夫说:“族人的一点意思。”
何益之笑了,说:“是钓饵吧?钓我父子上你的钩。”
何干夫愤怒了,说:“黄口小儿,岂有此理!”
何益之说:“你威胁我是吧?我就知道你会来这一套。我用得上你送银子吗?此次留洋是公派,所有费用由国家承担。再说我家又不是缺钱,就是缺我会勤工俭学的。银子就用不上,族人的心意我领了。我是国家的人,你就用不着费心思了。”
何益之说得理直气壮,大义凛然。
何干夫的脸就白了,白了就打哈哈,问何羲之:“我来之前,你们父子密室商量的就是此事?”
何羲之笑了,说:“正是。怪不得你当族长,什么事都瞒不过你。”
何干夫的心就酸酸的:送钱人家都不要,怕你当族长?这才叫自己打自己的脸。
何干夫就由轿夫抬着走人。
竹林里斑鸠还在隐隐的叫。
7.族祖何益之回乡主政不去拜见族长何干夫,族长何干夫心里怄死血。族长何干夫心想,你不来拜见我,我就不理你。我不信在何姓的地盘,你这个姓何的黄口小儿能翻得起大浪?
族长何干夫没有料到恰是这个何姓的黄口小儿,不出一个月在竹瓦地区掀起惊天的巨浪。
族祖何益之首先是依靠父亲何羲之“洪门”大爷的威望,宣传发动群众。他身着中山装,梳着分头,在巴水河东竹瓦地区二十一保之内,轮流登台演讲。那台是各保唱社戏的台。他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地讲,从来不要讲稿。他登台演讲的时候,他的父亲何羲之就身披红色斗逢,带着他一身短打板带系腰的弟子守着场子,作他的保镖。当地“洪门”组织原来只是秘密活动,那时候就光天化日了。他们把那早就恨之入骨的辫子剪掉了,一律的光头。
这样族祖何益之就可以奇装异服地登台,放心大胆地演讲。讲几千年的帝制推翻了,清朝死了,天变地变,风和日丽,世界崭新了。讲孙中山先生的“三民主义”,“民族、民生、民权”,从此中国是民众自己的。讲共和了,革命了,人人平等,“四海之内皆兄弟,合族之中皆同志”。讲完了,听的人就由“洪门”的人出面,让各保的富户作庄供饭,在戏场上开流水席。这样一来听的人就多。巴水河边的人爱新鲜,只要新鲜,他们就赶场子。
自古以来巴水河边的人们有高度的总结才能。那时候他们用两个字把族祖何益之全部概括了,他们不叫他的名字,叫他叫“同志”。
一时间“同志”,家喻户晓,妇孺皆知。
宣传之后,族祖何益之就和父亲写贴布告。他父亲的字写得好,他的字也不差。父子二人夜以继日地写,写它个铺天盖地,然后发动人下乡见垸头和路口就贴,宣告移风易俗,组织人守路口和码头,男人剪辫子,女人放足。
参加移风易俗的人,最大的好处就是免掉历年所欠的皇粮国课。条件是首先把自己头上的辫子剪了,然后报名参加。报名参加的人先造册登记,然后发一个红色的袖章儿戴在胳膊上。红袖章上用黄漆写着三个字:督察队。
这样的好事,叔爷的父亲不能不参加。因为叔爷的家欠皇粮国课不少。一是家穷,所收的粮食要保证家中老小吃,有多的也要留着防饥荒,哪能乖乖交出去?保长说他是痞子,不要脸。他说你说得对,我就是那东西,我连命都不能活还要什么脸?叔爷的父亲是武秀才之后,他的祖父兄弟俩在县里一个跑马射箭,一个玩大刀,合考了一个武秀才,后来家就穷了,穷到叔爷父亲这一代什么都没有,只剩牛高马大一身好力气,保长打他不赢也说不他赢,拿他没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