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米兰花的香味,在雨后的空气里,浸透着静谧,似在幽谷里的释放,一种浅浅的雅味来自那露水和雨水晶莹清亮的夏夜,自由的飘洒。你深深的吸一口清新而甜香的气息,好像细品着岁月沉淀下来的味道,便情不自禁地走进了记忆里的某个片段。
那是个有雨的天气,我撑着伞去了那个青石板的巷子,在那幽长的巷子里,走来了他,他带我进了一个灰瓦粉墙的老屋。这座老屋,已经饱受了历史风雨的侵蚀,彰显出沧桑重叠的黯然。经过一个露天的穿堂弄,我看到一把锈锁挂在斑驳的雕刻的木质门的大铁环上,周围屋子好像大多都已经空着的,唯这屋子,锁是这样挂着的。他轻轻地推开了那仿佛是历史的大门,里面的静寂和灰暗的光线,感觉是被那把锈着的锁锁住了一屋子的寂寞春秋。这里没有一点鲜活的人气,要不是穿堂弄那石缝里几根闲草,我真的是要怀疑自己是不是走进了清末的哪个年代。
他又带我跨进另一个门坎时,我眼前一亮,古朴雕刻的木质家具,像是哪个古玩店里的一件件珍品,透着古典艺术的豪华。他这时才向我说了,这是他姑妈的老屋,他也不知道姑父是谁,打记事起,他都没有见过姑父,只是姑妈一个人带着大他好几岁的表姐生活在这间屋子里。他记忆里的表姐很漂亮,梳着两条细长的辫子,穿着碎花花的青布衣,她的嘴角总是露出甜甜的笑,一口雪白的牙。但是,就在她十四岁那年,一场惊吓,使她的甜笑变成了“痴笑”,那雪白的牙,老是张开着,从嘴角里流淌出来长长的口水。姑妈在的时候,她也很干净,胸前总系着个手帕,那时她好像还知道自己去擦一擦。在她十八岁的那年,姑妈含泪离开了人世,在这之前把表姐托付给了他家。
也是那一年,他考上了大学,离开他的表姐,只是每年假期回来看看她,总记得他父亲说,表姐会经常去他住过的房间,听到别人说他回来,会高兴得又蹦又跳,整天站在门口朝着走的那个方向眺望,有时还会发现她眼中的泪。
姑妈的死,他的上学,让表姐的“痴”病好像又重了一些,经常在下雨的天气里,躲在她自家的老屋傻傻的哭叫,使这原本很寂寞的屋子更加说不出的悲凉。母亲做得很好,每每这时,都会丢开手中的活,在老屋里陪着她,尽管她从不听母亲的劝说,她不知道劝说是对她的安慰,在她的世界里,可能只有她的母亲和他能让她知道安慰的意义。母亲很善良,很多的时候也陪着她一起掉泪。等她哭够了,母亲给她擦着泪,梳理着她凌乱的头发,喊着她的小名,慢慢的哄着她回到家中。
他还记得那年的暑假,他到家时已经是灯火摇曳的时候,这时候也是大人和孩子归家的时刻,所以幽长的细巷里,能看到的就是零星的灯火,却没有半个人影。由于酷热,到巷子里脱掉了上衣,赤膊走在空巷里,有种清幽的凉爽。惬意得让他哼着歌,这歌声,让他的表姐从巷子那头跑了过来。她羞涩的神情,让他似乎忘了她是个不正常的女子,也让他忘了她是他的表姐,那个梳着两条细长的辫子,穿着碎花花的青布衣,嘴角总是露出甜甜的笑,一口雪白的牙的小女孩的影子回来了。可这情景只是瞬间地闪过,痴痴的傻笑,从那雪白牙里流出了一点口液,她好像知道自己的丑态,很快用手擦了一下。傻笑的声音打破了空巷沉寂。
那年的假期,有很多的时间,他都是被表姐拽到老屋里度过的。一是因为老屋的夏是清凉的,二是老屋的环境是静谧的,三是老屋的那些古朴的布置,让人远离尘世。他当时要的就是这境界,因为要参加一项考试。表姐好像知道他有重要的事情似的,显得特别安静。有一次的一个回眸间,让他看到了表姐最美丽的一面,侧着面的她,认真地玩着姑妈给她留下的小葫芦,那个小葫芦已经被摩挲得光洁玉滑,透着深红漆韵,好看得像个天使。这是她最喜欢的宝贝,而她是他姑妈生命里的宝贝。
我一边听着他讲的故事,一边看着墙角那墨绿的青苔正在吮吸着雨滴,似乎让我淡忘那个悲切的故事。我抬头一看,一只燕飞掠而过,这只燕是不是当年停留在老屋窗棂的那只?是不是来告诉他,他的表姐还在那老屋里痴痴的等待着他的归期?我听着雨滴打在老屋瓦的轻声,那溅起的雾花,让我好像看到和听见那“痴”女子的哽咽。一阵轻风,拂过我的面颊,把雨的潮气驻留在我的眼窝,眼前的老屋模糊在我的视线里。那繁华与颓废之间,那个女性的倩影,像是伤心老屋里的惊鸿艳影,一起消融在这幽幽雨中,留下了这悲切的老屋故事。
就在那年的夏天,他在这老屋里看完了厚厚的三本书。也就在那个夏天,表姐玩着她的心爱的小葫芦,整整陪了他一个假期。假期很快就结束了,他走的那天,第一缕晨曦还没有完全跃出时,母亲就起来给他做饭。那天,表姐和母亲是同时起来的,她梳理干净的辫子上,有一个红色的发卡很耀眼,连母亲都有点惊讶她的变化。那呆痴的笑容里,有种羞涩,母亲这个时候好像忽然间知道了什么,她没有想到的是,“痴”女也有爱的意识。在母亲的脸上他发现一丝不安,但是很快就没有了。
他也很清楚,表姐的“爱”是单纯的,她没有正常人的那种占有欲,她仅仅是喜欢。所以,他知道该怎样去处理这种关系,不会伤害她。她要的只是能看他说话,看他读书,看他在她的身边就好。好像是那种姐弟之情。可是,他万万没有想到,她的“爱”和她的“痴”一样,有种不同正常人性的占有欲。走的那天上午,他拿着包正准备出门,她发疯似的抱住他的腰,使劲的哭着不让他出门,嘴里说的全是平日里听不懂的语言,泪水,口液弄脏了他干净的衬衫。母亲急了,他更是急了,这时父亲从里屋走过来,用很大的劲,才把她拉开,父亲用双臂紧紧地抱住了她。他整理了一下零乱的衣服,不敢看表姐,就这样离开了她。
那年的假期走后,他就再没有回去。并不是表姐那“危险”的恋情,而是他真的是认识了一个喜欢的女孩,他们恋爱了,那是他最快乐、最幸福、最难忘一段日子。青春亮丽、轻盈飘逸、含蓄恬静,女友激动着他热血的情怀。他们是一个班,几乎是形影不离的走在校园里,不知道耀红了多少人的眼睛。为了能多和女友在一起,那年的春节他都没有回家,只是向父母简单地解释了不能回家的原因。现在他才知道,表姐的病又重了,整天站在门口,不言不语的看着远方。母亲还说了一句,如果能回来,就回家看看吧。
第二年的暑假,他带着他爱的女孩一同回家了。也是那时分,幽长的小巷里,没有了人影,从雕花木楼的窗户里隐约透出灯光,女友说了句俏皮的话,你这里拍《西厢记》缺少的就是“红娘”,其它的可是什么都有了。他哈哈大笑,就这一笑,巷子的那头,疯狂地跑来了表姐,他还没有来得及反应,她已经张牙舞爪的去拽他的女友,那刻,他看到女友惊慌的表情,柔弱的反抗,他心疼的去拉开表姐,抱女友入怀。接下来,更让他意外的是,表姐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一个石块,重重的砸到了女友的头上,顿时,他看到了一股鲜血涌了出来。这时,他才知道大喊母亲,母亲和父亲同时出现,平息表姐的行动。他抱着女友去了医院。在医院里,女友没有哭,他却流泪了。他的初恋就这样结束了。
他并没有因为这事对表姐有什么特别坏的印象,但是,他发现了表姐开始躲着他。他还是喜欢去老屋看书,只是表姐不再陪着他玩她心爱的小葫芦。在他的视线里,有个梳理着整齐辫子的脑袋,晃动在雕花窗棂的窗洞里。他知道是表姐,但是他没有喊她,给她一个她认为是秘密的空间。
今天的那窗洞里,再也没有那个晃动的影子了,那个影子安睡在她母亲的怀抱里去了……
说到这,我发现他眼里盈满了泪水。我宽慰着他说:“其实她超度了,在母亲怀抱里的她,仍然是梳着两条细长的辫子,穿着碎花花的青布衣,她的嘴角总是露出甜甜的笑,一口雪白的牙:一个美丽的女孩。”我看见有个水珠滑落在古韵的椅子上,一滴一滴,此刻,我不敢对视他的脸,我自己也已经模糊了视线。
就在他临近大学毕业的那个冬天,这个小巷子的尽头,来了一批文化单位人,说是为了保护国家的文化遗产,准备把这条老巷子的人们搬迁出来,把他们安排到另一个地方去。他不在家,可以想象出他父亲的无奈和辛酸,谁会放弃住了几辈人的房子,这是何等的残酷的一件事。母亲更是不愿意离开,表姐她哪里知道每天都要玩一会葫芦的那个老屋,再也不会让她随意进出了。
也就是在那时,表姐第一次单独跑出了这条巷子,再也没有回来。当父亲找到她时,已经是在医院的太平间里。一个从未离开过小巷的女人,出了巷子兴奋地狂奔在车流人流里。她哪里知道,车会从她的身上辗过去。后来听在场的人说,当时她嘴里嚷着要坐车找他。人们没有想到她就这样去了。
故事结束了,我沉浸在悲痛里,雨天的老屋,它平静安宁,让你似乎听到那“痴女子”傻傻的笑,本能颤栗着我的灵魂,一种无形的恐惧袭击了我的身体,我想早点离开这老屋。
其实,这条巷子的人们到今天都没有搬迁,具体的原因谁也不是很清楚。每到傍晚的时分,巷子深处那隐隐透出的灯火,足以照亮晚归的人们。而他,再也不会有个女子在巷子的那头迎接他的归来。
老屋犹在,巷子犹在,只是她已经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