赌徒

2011-01-01 00:00:00梦雨
阳光 2011年3期


  我敢说,我的同学苏强和范勇是世界上最大的赌徒,因为他们既不是赌钱也不是赌其他物品,他们赌的是人生。
  苏强和范勇是我大学的同学,是我们班顶尖的人物。这样两个拔尖的人物出在中文系又是同班,本身就带有戏剧性。
  苏强和范勇在我们班、在中文系、在全校才华横溢,光彩照人,像两颗璀璨的星星,令人眩目。然而,了解他们的人,又不难发现他们身上那截然不同的个性差异。
  苏强是个锋芒毕露的人,文如其人。苏强写小说,他的小说曾在《作品与争鸣》上引起广泛的争议。苏强的小说,这么说吧,他是把一件非常精美的东西打碎了来写,他的文笔总是将人生穿透,然后一层一层剥开,露出里面的灰暗和丑陋。
  范勇是个超脱而浪漫的人。范勇写诗。他的诗像春天早晨睡在草尖上的露珠,晶莹剔透,一尘不染。范勇的诗,也打个比喻说吧,他把那些破碎的,因为破碎而丑陋的东西,捡拾起来,进行奇妙的重新组合,组合成一件精美的物品,它的精美令人惊奇而心颤!
  这样两个人从他们踏进同一个班同一间宿舍时起,就注定了他们之间的针锋相对。事实也正是如此。苏强瞧不起范勇身上透出来的气味,用他的话说:酸腐!范勇讨厌苏强身上折射出来的玩世不恭,他也有一说,他说:我就不信,一个不热爱生活的人,会写出高尚的作品来?
  苏强曾当着全班同学的面说把范勇放到沙漠里,别人能活七天而范勇只能活两天,因为那里面没有鲜花、小草和露珠。
  范勇马上站起来予以还击。他说我们每个人面对黑暗要做的事情就是闭上眼睛睡觉,而只有一个人惯于在黑暗中睁大双眼,警觉地想发现什么。当有人把他从黑暗中拉到阳光下的时候,他却泪流满面,绝望地大喊:“请让我回去!”人们以为他病了,把他放到透视仪器前,却发现:他的心是灰色的。
  类似这样的唇枪舌剑几乎贯穿了苏强和范勇的大学生活。四年里的硝烟弥漫、血雨腥风铺垫了这波澜壮阔、豪情满怀的一赌。这事发生在苏强和范勇身上,人们一点也不觉得奇怪,也只有他们俩能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其实凭着苏强和范勇的才华,他们都能够顺利地留在S省的首府所在地H市,但是,就因为他们是苏强和范勇,所以他们就硬是重新演绎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人生。
  那是范勇听说苏强留在了H市,他情绪激昂地走上讲台,几乎是宣誓般地说:他不会留在H市,他要下到最基层去,他要靠自己的奋斗一步一步地走上来。他觉得这样的人生才最有意义。
  苏强这时怪笑着走上讲台,他说:“范勇,你敢和我打这个赌吗?我明确地告诉你,我不想靠奋斗改变自己的人生,我想走捷径。让咱们班的同学作证,看咱俩谁的人生更成功。”范勇情绪激昂,他紧紧握住苏强的手,连声说:“好!一言为定,咱们一言为定。”
  范勇选择了一个偏远的山村。据说那里从来没有去过正规学校毕业的教师,那个学校毕业的学生再教那个学校的学生,循环往复。
   范勇有些悲壮地坐上了西去的列车。那天,是我和苏强为他送站,当列车缓缓启动时,范勇向我们挥手,我清楚地看到了他脸上挂着的俨然是胜者的微笑。苏强就在这时也冲他微笑了,他的笑带着明显的玩世不恭和较强的穿透力。
   送走范勇,我们那一帮子人也就烟消云散了。接下来的时间就被排得满满的:工作、结婚、生子。人们很难再挤出时间去想当年的苏强和范勇。苏强和范勇被岁月磨得越来越小。
  倒是因为我留在了H市(H市是我的出生地),目睹了苏强那很清晰的直线型人生轨迹。
  苏强最初分到H市日报社,但他不甘心在报社上一辈子班,几经推销,他在H市市府做了一个小秘书。自此,苏强如鱼得水,一切方便之门向他洞开,他的人生线条越来越粗壮。我和范勇以及其他同学只看到了他锋芒毕露、玩世不恭的一面,却忽略了他圆滑而世故的另一面。
  不久,我就接到了苏强的烫着大红喜字的结婚请帖。他的新娘是H市主管组宣二部的市委副书记的女儿,她在H市市府打字。以苏强的才华魅力,征服市委副书记的女儿太游刃有余了。
  苏强的婚礼红火而又风光。市府的大小官员全部到场,市长亲自主持婚礼。苏强的魅力在这里展现得淋漓尽致,他幽默风趣,妙语连珠,逗得大小领导时而捧腹大笑,时而含笑点头。
  苏强的新娘像所有那种身份的女孩子一样,从头到脚流溢着骄傲。苏强对他并不漂亮的新娘小心翼翼而又关怀备至。以我和苏强同学四年的经验,我敢断定:凭苏强的为人,他决不会喜欢这样的女人。接下来苏强的人生就只是简洁而明快了。一切都是那么自然而又在意料之中。他做了大市长的秘书,然后是办公室副主任、主任、市长助理。前不久,他被提拔为H市副市长,主管文教卫生,是H市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市长,时年三十八岁。
  仕途上春风得意的苏强,家庭生活也是一片春和景明。他们早已有了一个叫苏潇潇的女儿。然而,最近一条小道消息传来,却让我毫不怀疑它的真实性。说苏市长与广播电台“午夜悄悄话”栏目主持人夏郁兰关系甚密。我没有见过夏郁兰,但听过她主持的节目。那是真正的女人的声音,充满磁性的母性声音。她的声音让包括我在内的所有午夜男人浮想联翩。单从她的声音推断:那一定是一个非常漂亮而又精致的女人。而苏强所喜欢的女人也一定是这样的女人。
  一则这样的小道消息对苏强没有任何妨碍。时下这样的传闻已不再是致某一位领导于死地的有效武器了。
  我时常这样想:苏强,他还缺什么呢?他无疑是一位成功者。但我和苏强一样,我们都忘记了范勇。当一个人全身心地投入到自己的生活中去时,是不会去关心别人是怎样生活的。尤其是经历了真正的生活以后,谁都会觉得以前的自己是单纯和幼稚的。也许有一天,我们哪一位同学会想起当年的那个赌,但也只是一笑,笑当年的血气方刚,笑当年的单纯幼稚。我敢肯定:如果不打那个赌,苏强也一定会这样生存!为什么不呢?谁不想自己的生存状态更好?!
   没有人去想范勇在哪里,在干些什么。事实上,我们很多同学自打毕业以后,就失去了联系。每个人都在为自己的生存状态而忙碌。
  突然有一天,当范勇敲开我家门,在一夜之间像剥花生一样骨碌碌地剥开另一个人的生活时,我就是用千倍的放大镜也看不出他是当年的范勇。
  他身上那种超脱的诗人气质已经荡然无存。他穿着一身蓝色的中山装,头戴一顶蓝色鸭舌帽,这身装束显然是经过刻意打扮的。当他摘掉帽子,抖搂出一头银灰色的头发时,我才想起算一算:时间过得真是那么快吗?我们才是刚刚接近四十的人呀!
  晚上,在一家雅静的小饭店里,我跟随着范勇,走进了他的生活。
  范勇来到那个偏僻的小山村以后,就成了那里唯一的教师。他的学生既有小学生,也有初中生、高中生。他每天的工作量之大,是常人难以想象的。他最初是顾不上写诗,后来是不想写诗,到最后他是反问自己:我干嘛要写诗?就在那时他大彻大悟了:他觉得他现在所做的比写诗更有意义,他甚至后悔以前写诗浪费了那么多时间,如果用那些时间来熟悉小学、初中教材,他现在不就得心应手了?他烧掉了以前那些冰清玉洁的诗稿,也抖搂掉了那一身虚无缥缈的诗人气质。
  范勇最初只是白天上课,后来晚上也有了课,那是专门为姐弟俩开的课。范勇在这里上课不久,就发现有姐弟俩经常在教室门口张望。时间久了,他从学生口中得知:姐弟俩中的姐姐曾是这里唯一上到高中的学生,如果不是范勇的到来,她极有可能成为他们的老师。当天晚上,范勇来到了姐弟俩的家。
  这是一个非常简陋的家,她们唯一的亲人母亲刚刚过世,地下的柜子上还摆着她崭新的灵位。范勇跨进门的时候,看到这样一幅画面:昏黄的油灯下,姐弟俩趴在炕桌上,姐姐正在为弟弟辅导初中功课。范勇被这幅近似油画的场面感动了。他的心也被瞬间涌出的一个念头而激动得怦怦乱跳。他走过去猛地抓住姐姐的肩膀,他摇着她,问她:“你想读书吗?你想上大学吗?”姐姐慢慢转过身来。范勇这时看见了她的眼睛,这是一双大而黑的眼睛。这双眼睛先是贮满了泪水,然后就喷涌而出,那泪光在昏黄的油灯下一闪一闪的。
  
  “我想。我做梦都想。”姐姐说完这话,就要给范勇跪下去,范勇一把将她托住。
   她叫小翠。当范勇第一次在我面前说到小翠这个名字时,我看见他的眼里放射出一股灼人的亮光。
  从此后,范勇又多了一个高中学生。弟弟白天来校上课,姐姐小翠在家里干农活、做家务。晚上,天刚一擦黑,弟弟就陪姐姐来范勇的住处上课。最初,范勇计划用两年的时间为小翠辅导完全部高中课程。但上过几次课以后,范勇就改变了计划,小翠完全可以用一年的时间学完高中课程,也就是说,这个天资聪颖的姑娘一年以后就可以参加高考。想想仅用一年时间就送走一个自己的大学生,范勇激动难抑。他从心里喜欢上这一对既聪明又懂事的姐弟。姐弟俩也默默地担起了照顾范老师的任务。总是隔几天,姐弟俩来上课的时候,就背一捆柴来。山村的夜晚,潮湿而寒冷。小翠还将家里唯一的一张狗皮褥子给范老师拿来,铺在他的床上。每次上课之前,小翠都将范老师的床铺铺好,然后做出冷的样子,钻进范老师的被子里坐好,等老师上课。直到有一天,天气特别寒冷,送走姐弟俩后,范勇就急不可待地钻进被窝里,这次,他才觉出被窝里是暖的,他明白了小翠。而这时的小翠已经这样做了很长时间。范勇在留有小翠体温的被窝里落泪了。
  事情就这样发展下去了。时间已经是深秋。一天,小翠一个人来上课了。她的弟弟去山那边姥姥家,没有赶回来。范勇为她上完课,又把她送回去。在小翠家门口,小翠恳请老师进屋坐一会儿。范勇刚进屋,一场秋天的大雨就落了下来。这雨下得凄凉而缠绵。后来,小翠为范勇烧了开水,一杯滚烫的开水端到范勇的手上,一双大而黑的眼睛也第一次正视起另一双眼睛。
  “范老师,”小翠问,“你冷吗?”那时,在这里教过学的所有外地老师,都得过一个共同的病:风湿性关节炎。范勇也时常觉得他的小腿是凉的。
  没容范勇回答,小翠就铺开了床,并低低的,不容置疑地说:“老师,就让我给你暖暖腿吧!”
  小翠将范勇的一双凉腿紧紧地抱在怀里,眼泪也洒了他一脸一胸。后来,他们在暖暖的被子里紧紧地拥在一起,他们做了他们该做的一切。那年范勇二十三岁,小翠十九岁。
  为此,范勇承担起了由此而带来的很多后果。这个县的教育局以其生活作风有问题为由,拒绝向这所学校拨任何款项,一时间,这个教学点成为全县条件最为恶劣的学校。直到一年以后,小翠考上了这个县的师范专科学校,两年以后毕业又回到了这所山村学校,并与范勇结为夫妻生下儿子,人们才改变了对范勇的看法。
  “她是世界上最好的女人。”范勇说,“真诚、善良。”当范勇向我说起这一切的时候,他的手一直是颤抖的。当一个人经历了那么多生活磨难后,再说起一个女人时,仍激动难抑,就足见他们的生命彼此渗透有多深!
  然而,谁也没有料到:当小翠身上发现了癌细胞后,这个恶魔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迅速蔓延到小翠身体的各个部位,仅几个月的时间,她就撒手人间,将范勇和儿子抛在了尘世。范勇说,自打他到了那个山村学校,他就再没写过诗。但他为小翠写过一首,不是用纸和笔,而是用心写下的。每到她的忌日,他就来到她的坟前,为她朗诵。
  听到这里,我的心颤动了。我想范勇和小翠都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一个男人一辈子生活在一个女人敬佩的目光里,他是多么荣幸!而范勇正是这样的人;一个女人一辈子能得到一个男人倾其才华用心为她写下的诗,她是多么欣慰!而小翠恰恰是这样的人。
  范勇告诉我,他这十几年里送走了很多大中专生,但他们多数都一去不复返。他后来之所以出人头地,是因为他一个做了记者的学生,偶然心血来潮,写了一篇关于老师的文章,被一些部门看到了,所以,一些大大小小的荣誉才纷纷落到他的头上。他说他这次到市里来,主要就是为了见到苏强,让他看看他的奋斗成果,他说十几年里,他一直没有忘记他们之间所打的赌。
  范勇的叙述结束了,我还一直保持着默默倾听的状态……
  第二天,我把范勇带到了苏强的办公室。他快速地从他的大办公桌前绕过来,他盯着范勇看了半天,一丝伤感很明显地从他那光洁的脸上掠过。这么多年来,我料定他是第一次真正地伤感。
   苏强紧紧地攥住了范勇的手,连声说道:“老范,我对不住你,我知道你的情况太晚了,让你受了这么多苦。”把范勇按坐在沙发上以后,苏强又亲自为他倒了一杯水。范勇这时抖抖地从他那黑色提包里拿出了鲜红的特级教师证书和一纸调到H市教研所的调令,递到苏强的手上。但苏强看也没看就将它放到了身边的茶几上,然后紧挨着范勇坐了下来,这是有史以来我第一次看见他们如此亲密地坐在一起。
  “老范,”苏强说,“我知道你的情况太晚了。”听了苏强接下来的介绍,我们知道了下面的故事。
  我们的母校W大学成立了一个文学社,那帮像我们当年一样幼稚而又热情的学生们,不知从哪听说了本市的苏市长即是W大学的毕业生,他当年写的小说曾风靡一时。于是便邀请苏市长做他们的名誉社长,参加他们的文学社成立大会。会上,一位学生做慷慨陈词的演讲,他说我们W大学是人才辈出的风水宝地,近在眼前的苏市长是一例,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还有一个叫范勇的诗人,也出自我们W大学。那时我还小,我抄过范勇的诗,把它工工整整地抄在笔记本上。
  这位学生的话轰地一声打开了苏强记忆的闸门。他一下子想起了范勇。是啊,范勇在哪儿呢?他开始四处打听范勇的消息。直到有一天,他的秘书将一份从教育厅抽调出来的特级教师考核材料放到他的办公桌上,他才知道:范勇竟然还在那所山村学校任教。他后悔打那个赌了,他相信范勇是个天才诗人,却被一个无谓的赌给扼杀了。看了范勇的事迹材料,苏强很激动,继而又很生气,他马上给教育厅有关部门打电话,责问他们:“这样一个大学生扎根山区学校十几年,你们还有什么考核的?”就这样,全县唯一一个特级教师名额落到了范勇的头上。
  苏强开始对范勇心存愧疚,他还让秘书帮忙为范勇物色合适的单位。不久,一纸调令下到了那所山村学校,范勇被调往市教研所专事复式教学研究。
  苏强还说:“老范,马上把你的儿子接过来,我女儿进什么样的学校,就让他进什么样的学校!”
  范勇听着苏强的叙说,先是惊愕,既而是满脸的怒气,最后他站了起来,颤抖着手指向苏强:“苏强,”他说,“这么说,是你和我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是你耍弄了我,取笑了我?”
  “你别误会,老范!”苏强急切地说,“我早就忘了打赌的事……”
  范勇不容苏强说完,一字一板地说道:“苏强,我瞧不起你!”转身冲出了苏强的办公室。那本鲜红的证书和调令很显眼地放在苏强身边的茶几上。
  我转身去追范勇,他连电梯也没坐,径直下了楼。等我追上他的时候,他才停下来,他说:“你说我傻不傻?我干嘛要离开那里?我怎能把小翠一个人丢在山坡上不管呢?”说完,他又要往下走,但是,他抬了几次腿都没有抬起来,他一手扶着楼梯扶手,一手捶腿。这时,我看见他的眼泪流了下来……